唐天霄皱眉,却吸一口气,扬声道:“靳七,留两人守着,其余的散了罢!”

他这话,自是不预备离去了。

靳七原不过担心他有意外,见他无事,便也不吱声了。

月色流银,繁星散锦。湖水脉脉,轻烟淡淡。

在如盖的荷叶下,小舟微微起伏,游动的风将两人紧靠的躯体吹得都有点冷。

可浅媚已看出唐天霄的确怕水怕得紧,晕船晕得也不是一般的厉害,却为解她疑虑依然留在舟上,心下虽是忿恨,到底不忍再趁机欺负他,随手摘了一张荷叶覆到他脸上,说道:“什么都别看,就不晕了。”

唐天霄沉默片刻,伸手脸上的荷叶取下,覆到她脸上,也道:“什么都别看,就不晕了。”

可浅媚道:“我没晕。”

“你晕了。”

“没晕。”

“你若没晕,便该看得到我待你的好。”

此话一出,可浅媚静默了半晌,才道:“你也曾待雅意姐姐、清妩姐姐很好,也曾把容容放在心坎上。”

唐天霄叹道:“我以前竟不晓得你如此多疑。”

可浅媚点头道:“还是我们北赫的少年儿郎好,英勇豪爽。我从来用不着如此多疑。”

唐天霄怄得吐血。

可浅媚道:“我没把宇文贵妃当作什么宫中后患。何况你也说了,她活不了多久,又怎会成我的什么后患?”

唐天霄阖眼道:“罢了,算我说错了。我只是想除了我们大周的后患。”

可浅媚似解非解:“就是刚才你说的宇文贵妃布下的局?什么局?一定要以她的性命作为代价吗?”

唐天霄不答,却转开了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怕水吗?”

“因为大周皇室来自北方,不会游泳?”

“不是。比如你也来自北方,怎么不怕水?”

唐天霄握着她的手,掌心难得那般冰凉冰凉的。她回握住他的手时,他才继续道,“十岁那年,我的一个亲人把我推下了水。我差点淹死。”

他的眉眼间有惊悸一闪而逝,很快归于平淡,连语调也是寡淡的:“那是冬夜,漆黑的夜。我在水里扑腾,向推我的兄长求救。我以为他是无意,可他决绝而去。后来……他无数次想取我性命。”

可浅媚怔了怔,道:“你是皇帝!”

“皇帝?”

唐天霄自嘲地轻笑,“没有足够实力保护自己的皇帝、皇子和皇亲国戚,与普通老百姓一样命如草芥,甚至比老百姓还不如!我本来有一个哥哥,三个弟弟。他们都金尊玉贵,却死于非命,未能成年。我甚至不得不看着他们死。”

“为什么?”

“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弱肉强食,退无可退,这便是皇家子孙的生存法则。我在襁褓间便因为是嫡长子而被立为太子,更是从小注定了万众瞩目,注定了步步惊心。”

可浅媚只觉他手越发地冰凉了,帮他搓了几搓,道:“北赫也有为了争权夺利兄弟相残的事。不过似乎不会像大周这样,未成年皇子一个都不放过。”

“因为父皇离世太早了,因为手掌重权的大臣太多了,因为每个皇子都可能被抱到九五至尊的宝座上。浅媚,我从小就学着怎么活下去,你懂吗?”

可浅媚嘴唇动了动,居然问道:“你倦不倦?”

唐天霄居然也立刻回答:“倦。可我已输不起,大周已输不起。我要大周在我手中强盛,百姓丰衣足食;我要我的子女摆脱总是受制于人的困境,从此高枕无忧。”

可浅媚闷闷道:“抱负越大,牺牲越多。”

“你有更好的法子吗?”

“也许……没有……除非你不再是大周皇帝。”

“即便我不再是大周皇帝,也会因为曾经是大周皇帝而成为他人眼中之钉。”

她算明白过来了,开始言辞犀利,指甲一下一下掐入他掌心,说道:“就像沈家、宇文家会因为手握重兵成了皇上眼中之钉?你的婚姻也成了砝码,他们家的女儿则注定成了棋子?注定了被牺牲?”

“不错,连我自己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不得不违心地牺牲亲情,友情,还有……儿女之情。对于我,儿女之情也许太过奢侈……尽管,我想奢侈一回……”

可浅媚道:“那我比你贪心。亲情,友情,儿女之情,我都想要。你肯不肯给我?”

不知什么时候,她拿开了脸上一直覆着的荷叶,专注地望向他。

对着那亮如曜石的黑眸,唐天霄心跳仿若漏了一拍。

他迟疑片刻,徐徐地说道:“浅媚,你若信得过我,从今起不要再理会任何朝堂之事,也不用再管任何后宫纷争。朕向你保证,即便呆在皇宫,我们一样可以像寻常夫妻那般,偶尔吵吵闹闹,却总是和和美美。”

他出乎意外地冒出了个“朕”字,听来却格外的诚挚认真,“若你嫌宫里住得闷,等朝中的琐事安排停妥,我便可以时常带你出宫走走,到山上或湖边的别院住一阵,像寻常夫妻那般快活过着。然后……我们生几个孩子吧!山上生的孩子就叫峰儿,湖边生的孩子就叫湖儿,行不行?”

“不行。”

“嗯?”

“难不成山上生的女孩也叫峰儿,湖边生的男孩也叫湖儿?不如生个男孩就叫峰儿,生个女孩就叫湖儿吧!”

“呵……那也行。”

他笑得凤眸挑起,连眩晕也一时觉不出了。

可浅媚望着他苍白却温柔的面庞,忽然发现那些太过沉重的话题果然不适合她,也许也不适合他。

她也倦了,不想再去思考他或她曾经的亲情和儿女之情。

金丝帐暖,杯酒寄天真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她是他现在所珍惜的,他也是她目前所在意的,一切便已足够。

她凑上去,深深吻住他,绵绵缠绕。

唐天霄却绷紧了身体,因她这突如其来的厚爱而惊悚。

“浅媚,不行……不是在湖里,是在湖边……唔……”

事实证明,这种事,只要可浅媚说行,就一定行。

不行也行。

过程和结果都很销魂。

平时两人体力和耐力失衡,可浅媚完全处于劣势,受尽欺凌;这一次,给蹂躏的绝对是晕船晕到无力动弹的唐天霄。

他硬着头皮想要草草结束时,可浅媚促狭地勾住蓄了露珠的荷叶,将夏夜冰凉的露水一滴滴倾落在他的腰腹间,恨得他真想一脚将她踹到水里去。

只可惜身处水上,他当真只能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她欺他欺得痛快,欺得几乎销魂蚀骨;他却给欺得郁闷,欺得快要魂消魄散。

第二日唐天霄没上朝,连怡清宫都没敢去,因浑身无力和头晕目眩呆在乾元殿,传了太医服药调理。

想来,他从此算是彻底怕了这北赫来的妖精般的女子了。

可他还是得护着她,说不准还得以一生为限。

宫中还在为宇文贵妃的死闹得沸沸扬扬,有司奉旨秘密查案,暂时却一筹莫展。

所有证据明明指向了可浅媚,但唐天霄一口否认,不许往这个方向查办。

有知道内幕的大臣们尚未及提出异议,又有消息传出,说可淑妃给人栽污,欲要投湖自尽以证清白,周帝亲去莲池劝慰半天才安抚下来。

于是大臣们预备上本的异议也搁置了。

指不定什么时候可浅媚有个三长两短,天子一怒,上了折子的大臣们可就成了逼死宫妃的罪人了。

数日后,官方邸抄传出,宇文贵妃病逝,一长串对于其生平行止的逾扬之后,上其尊号为纯懿贞惠贵妃,循礼厚葬。

至于唐天霄是怎样向定北王宇文启交待的,除了这君臣二人,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时,奉旨查案的官员终于有了点头绪,却已不敢惊动唐天霄,悄悄去回禀了宣太后。

唐天霄一边服药调理,一边强撑着去了明漪宫两次,每每都在宇文贵妃灵柩前抚着她的棺椁一呆良久,原本的眩晕之疾竟未痊愈,复添了风寒之症。太医道是伤恸太甚,又着了风,因此开了发汗宽中的方子每天服用,宣太后那边已令人传下懿旨,若无大事,不许惊扰皇帝。

可浅媚在怡清宫听说,心下也是不安。

但唐天霄给她整治一回,连着四五天没过来看她,靳七倒是每日都会到怡清宫转上一圈,找可浅媚或香儿等人闲话一回方才离去。

这晚,可浅媚问了唐天霄正在乾元殿中休养,也不用旁人带路,换了套松花绿的衫子,便走向乾元殿。

唐天霄要静养,连后妃无事都不许过去,故而殿门紧闭。

人人皆知可浅媚盛宠,若她去要求通传,值卫多半不敢不从。

但她不晓得唐天霄心意怎样,若他还在恼她,一口回绝了,岂不大失颜面。

心里这般想着时,她已绕到偏僻幽暗的东侧宫墙处,一闪身便飞了上去,沿了宫墙弓身攀到殿宇边。

乾元殿是皇帝所居,翘角飞檐一色是明亮的金黄琉璃瓦,根本无法藏身。

听到唐天霄隐隐的话语声传来,她已微笑,抽出长鞭来一甩,已缠到了稍远处的檐柱,再借力一荡,便稳稳地钩住廊枋,栖于檐下,再借了廊下深色的沥粉贴金彩画掩护,小心攀往唐天霄卧房方向。

此时正是盛夏,他的卧房窗扇却是大开的,一眼便见久居于乾元殿的张美人和张才人正垂彩袖,捧玉盅,殷殷地侍奉着唐天霄喝酒。

唐天霄随意披着一件杏黄的单衣,连衣带都不曾扣,正从美人手中接了酒盅,扶着窗棂慢慢地喝着酒。

他的气色的确不好,秀颀的身形也似清减了些,但眼眸还算有神采,看来并无大碍。

张美人正在一旁柔声劝道:“皇上身体才好些,需得多多保重。稍饮些酒,便早点歇息吧!”

唐天霄回眸,温和笑道:“朕知道了。这几日辛苦你们姐妹了!”

张美人、张才人含羞道:“都是臣妾份内之事,不敢言苦。”

可浅媚瞧着唐天霄凤眸含情的温存模样,心中已把妖孽二字骂了几十遍。

既是对人家无心,何必这般温情脉脉,平白地碎了多少女子寸寸芳心。因他而死的女子,容容大约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时殿外忽然有动静。

先是卓锐走进殿中,和小内侍说了两句话;小内侍便走进了殿里,片刻后出来,靳七却走入唐天霄卧房,附耳说了两句。

唐天霄面色不变,轻声答了句什么,便继续扶了窗棂喝酒。

可浅媚见到卓锐出现,倒是吓了一跳。

他和陈材等虽是唐天霄亲随,但身在内廷还是有所避忌的,如非特别原因,夜间不会留宿于禁宫之中。

她的轻功虽是高明,在这样敞朗宽阔处处灯烛的殿宇里行动,虽然瞒得过一般内侍,这些千挑万选出来的宫廷护卫就难说了。

好在唐天霄并无异状,把玉盅里的酒喝毕,便向二张道:“朕不喝了,你们也不用再伺侯着,早些下去歇息吧!”

二位美人虽是失望,却不敢流露半分,娇怯怯地告退了,那边便有靳七亲自捧了一大钵汤进来,说道:“皇上,酸梅汤。”

夏日里喝酸梅汤解暑很是寻常,但宫中的碗勺素来精致,不过渴起来三两口便没了,从没看过有人拿那么大的琉璃钵喝汤的。

可浅媚正纳闷时,唐天霄已接过那钵汤来,抿了一小口汤,忽然弯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唐天霄迅速扬手,一大钵汤泛着清亮的银光,飞快地泼了出去,向她当头淋下。

竟是冰镇过的酸梅汤,乍地浇到运着劲的温暖肌肤上,冰得她尖叫一声,手中已惊得失力。

但闻“砰”地一声,她已自檐下重重摔落,疼得扶着腰半天爬不起来。

呻吟之际,冰冰凉凉的酸梅汤水自发际额际滑下,落到嘴中,酸酸甜甜的味道。

靳七已掩着嘴唇,笑得眼没了缝;唐天霄已扔开琉璃钵,扶着窗棂,已是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可浅媚扶着墙壁站起身,已是横眉冷对,咬牙切齿:“你作弄我?”

唐天霄笑着弯腰喘气,答道:“不敢。朕听着梁上有磨牙的声音,只当窜了只老鼠过来呢!”

磨牙?

她有吗?

那厢已有宫人跑过来瞧出了什么事,唐天霄忍了笑,摆手令他们退下:“都下去吧,朕闲了,叫了淑妃过来说话。”

虽说可浅媚一身湿透突然出现在乾元殿的模样很是奇怪,但唐天霄这样说了,自是无人敢质疑。

待人散了,唐天霄向她伸出手来,“快进来,先把衣裳换了吧,小心着凉。”

可浅媚抿紧唇,从窗边只一跳,便跳进他屋里,也诡异地笑了笑。

唐天霄立时心生警惕。

但可浅媚并没怎样。

她只是笑容忽然甜蜜,伸手就环了他的腰,亲上他的唇。

唐天霄不过顿了顿,便柔和了眸光,拥住她深相缠绵。

靳七忙低头退下。

片刻后,可浅媚松开手,退了一步,笑道:“皇上先把衣裳换了吧,小心着凉!”

唐天霄这才觉出身上的冰凉粘腻,却是可浅媚衣衫上的汤水蹭湿的;连唇中亦是酸酸甜甜。

他笑道:“罢了,朕正要洗浴,一起罢!”

可浅媚忙要逃开时,他已伸手把她扣住,夹在腋下便走。

如同猫儿扑住只小老鼠般轻便敏捷。

可浅媚本来担心唐天霄会不会趁机报复莲池那晚的事,但他真的只是带她匆匆洗浴了,便携了她的手回房歇息。

她蜷在他身畔,四处嗅了嗅,问:“你不是在静养吗?怎么还常常喝酒?”

唐天霄似乎很疲倦,将她揽紧在怀里,轻声道:“没有。就刚才喝了两盅。”

可浅媚却还是疑惑。

她闻到的,是枕席间的酒气,而不是他唇齿间的酒气。

要喝多少酒,才能在宫女每日清理后,依然有隔天的酒味残存下来?

他锁骨上还有她那一日的啮痕,但他显然不曾计较她让他吃的苦头,连报复也是玩笑式的冰水浇身。

她抚摸着他淡青的眼圈,又问:“你睡得不好?”

唐天霄皱眉,拉过她的手扣了,依然闭着眼道:“没有。睡得好得很。”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