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浅媚打完了,眼底的惊惧慢慢消散,无力地又倒回他怀里,呢喃道:“天霄,我又做梦了!”

唐天霄抱住她苦笑:“没错,你做梦了,我挨打了!”

而可浅媚嘀咕完这句,便又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均匀。

竟若无其事地继续睡去了。

如果她家没给灭门,以她的放诞无礼,九族的人头都不够砍的。

第二日可浅媚醒来,不但不记得打了唐天霄的事,连晚间给折腾的疲惫也忘了。

用罢早膳,她问:“今天还游湖吗?”

唐天霄头疼,摸了摸发胀的面庞,嘿然道:“不游湖。要不我让卓锐陪着你在这边继续玩着,我在去荆山打两只狍子烤来吃。”

可浅媚自然眼睛亮了,“哦,我虽不会煮中原的饭菜,不过烤牛烤羊之类的再拿手不过。不如我跟着你去,烤狍子给你吃吧!”

不看她那双灼灼的杏眸,光听着清脆温柔的声音,还不知这是多么贤淑能干的好姑娘。

唐天霄想着昨晚她那鞭影下的血雨横飞,将她上下一打量,道:“其实我真的很疑心你那些北赫好儿郎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你。除了我之外,当真有人敢要你吗?”

可浅媚瞪得眼睛快如青蛙般鼓出来,唐天霄却负了手,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如果她不想给一个人扔在这里游湖,一肚子不满意一定发作不出来。

果然,片刻之后,她已满面笑容追了出来,关切地问道:“天霄,你晚上是不是睡得不好?我瞧你脸都睡得浮肿了,——咦,还是半边浮肿。一定是侧着睡的吧?要不,我帮你捏捏?”

浮肿?!

唐天霄欲哭无泪,毫无想法地默默从卓锐手中牵过马匹。

可浅媚更不用他吩咐,急急找了自己的马匹,狗腿般跟在他身后了。

不忘深盟,素笺啼红痕

几人所乘都是极好的马匹,抄了近路奔到荆山,才不到一个时辰。

可浅媚一见那成片的树林和草地,也不管里面有没有猎物,欢呼一声便冲了进去。

或许可浅媚的确该属于草原。

她在山野里的跳脱和潇洒,如草原里自在翱翔的飞鸟。

上次来时她和唐天霄还不太熟,多少有些顾忌;何况又有个俊逸如仙的庄碧岚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总算不曾表现得太过出格。

但她如今显然已不再把唐天霄温和的警告放在心上。

唐天霄自负俊美过人,可她素日看得多了,根本不会再惊艳,何况如今还“睡肿”了半边脸。

唤了几次唤不回来,唐天霄越性放慢马匹,转头问紧随身后的卓锐:“附近暗卫设置得不多吧?”

卓锐低声道:“遵了皇上嘱咐,怕打草惊蛇,安排得并不太多,藏得应该也很严实。但若发出信号,很快便能集中于一处,便是有人图谋不轨,想来也不难应付。”

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这些人便是有所行动,人数也不会太多。唐天霄和两名近卫身手便已相当高明,再有暗卫相助,总不致为人所趁。

唐天霄沉吟道:“嗯,如果这些人矛头对着朕,便是这丫头跑远些了没关系,——说不准还更安全。”

卓锐愕然,好一会儿才失声道:“皇上……”

唐天霄警觉地向两侧打量了下,才茫然地回头望向他,“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没……没什么。”

卓锐踌躇片刻,才低声道,“只是觉得皇上待淑妃实在是好得无以复加了!”

唐天霄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不过是怕她惹出祸事来,连累朕罢了!”

卓锐不敢多作评判,只道:“臣还是觉得,如此深入险地,以身诱敌,未必太过行险了些。若真不放心时,把那些可疑之人一古脑儿抓了,严加审讯,还怕审不出结果来?”

“不过是有些可疑而已,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先例不能在朕这里开。”

唐天霄悠悠道,“何况若都是昨日那些悍不畏死的家伙,你审谁去?不如虎穴,焉得虎子。这游戏,还蛮有趣的。”

前面那个在马上忽然半弓着腰缓缓而行的女子,此时正一舒袖,弓弦声响处,空中飞过的一只大雁应声而落。

他隔了树影却瞧得清晰,笑道:“便是真有猛虎咬来,朕不怕,她也未必怕。”

咬着那个“她”字,他的声调已是说不出的宠溺绻缱,明珠般的眸子似染了春水般潋滟。

卓锐便垂了头沉吟。

有个这么个英明睿智却深情脉脉的帝王,真不知是喜是愁是烦还是忧。

马匹已不紧不慢地踏上了山坡,虽是修有山道,其中一侧却还甚是陡峭。

唐天霄向前唤道:“浅媚,慢些儿,也不看看什么地儿,小心摔下去跌个断胳膊断腿的,我可不拉你!”

依稀有一抹灵动的翠绿身影在前方一晃而过,可浅媚脆生生的回答已经传来:“知道了!你还是小心自个儿吧!小心摔下去跌个断胳膊断腿的,我可不拉你!”

唐天霄一笑,也不生气。

这时只闻空中传来一声长唳,忙抬头看时,一只黑鹰正在山头盘旋滑翔,其体态庞大,足是寻常老鹰的双倍,足如钩弋,翅如铁扇,却灵活自如。

更为奇异的是,此鹰双翅对称般长了簇白羽,掠过日光时甚至反射出银甲般的透亮光芒。

唐天霄一边取了箭搭于弦上,一边道:“这鹰倒是少见。若抢了她的,会不会再和朕撅上半天嘴?”

卓锐皱眉道:“这鹰……似有些眼熟。”

话音未落,唐天霄的羽箭已迅捷窜了出去,直奔目标。

以他的力道和准头,自然十拿九稳。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奔到前面去寻落下的猎物的准备。

这时意外却发生了。

眼看羽箭快要赶上那黑鹰,它翅膀转了个方向,飞快地一旋身,竟把那羽箭躲开了。

唐天霄愕然,苦笑道:“不会是谁家驯养的猎鹰吧?”

正猜测时,忽听前面可浅媚一声惊叫,立时心中一悸。

他只顾顿下脚步射鹰,可浅媚早已走得不见踪影,此时那声惊叫,却已数十丈开外。

“浅媚!”

再顾不得猎什么鹰,他急急驱马奔向前查看。

卓锐、陈材紧随其后,连声唤道:“皇上……公子请慢些,慢些,这山道很是危险……”

唐天霄充耳不闻,一气上前奔出百丈开外,才发现了可浅媚所乘的枣红马。

马背上空无一人,马儿却还的儿的儿的往前跑得飞快。

卓锐、陈材等人已赶上前,也怔住了。

此处山道狭窄,若有个马失前蹄什么的摔下,倒也不希奇;可马儿还好端端的,马上的人怎么会不见?

旁人也许还有可能骑术不精一头栽下来,但可浅媚来自北赫,草原上行走时,素来以马代步,一身骑术之精湛,连身手高明的唐天霄都自愧不如,绝不可能有那样的意外。

唐天霄连忙跳下马,推开愕在当场的卓锐二人说道:“快找!”

卓锐、陈材忙跟着跳下马,一边往后找去,一边急急劝道:“公子,左不过就在附近,不用太着急。”

前后不过百余丈的距离,若是人不见了,更是只可能在眼前这三五十丈的山道间。一时半会儿,便是飞也飞不了多远。

可他们将这段山道来回走了两遍,连一侧的陡坡都细细查看了,都不曾发现任何端倪。

可浅媚这么个大活人,居然真的不见了。

她的身手很不错,一般人近不了身,七八个壮汉未必斗得过她;

但她分明就在这片刻之间出了意外,才会有那声短促的惊叫。

有什么人,可以在她一声惊叫后便迅速制住了她,然后在短短时间内带她走得无影无踪?

唐天霄开始还沉得住气,待找第二遍时脸色已发白;当第二遍找毕依然不见人影时,他忽然转过身,眼神已是灼烈。

他几乎在向自己的两名护卫咆哮道:“快去召集人马,封山!全力找人!如遇可疑人士,一概先行羁押,严加审讯!”

卓锐想问一句,这时候,他还怕不怕错杀三千?

可他到底没敢说话,一边去传令时,一边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黑鹰已经不见了。

突然消失,就如突然出现那般蹊跷。

那时可浅媚正赶着翻过这段山道到另一侧的平地去寻找猎物。

打下那只大雁时,她似乎听到了唐天霄的轻笑,说不准便是在笑话她饥不择食,连这小玩意儿都要打。

她想,她无论如何不能输他太多,不然这辈子一定会给他欺压到底。

一辈子……

感觉有点遥远,偏又似咫尺可及。

她今年一十七岁,一辈子,也许会是七十一岁。

那该是多少个快快乐乐的日日夜夜?

她似乎已笃定,即便她真的老了,七十一了,他应该还会像现在这样,闹一会儿别扭,又很快和好,没事和她逗闹着,说笑着……

只是那时候,他也该发落齿摇,没有力气再每晚每晚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了吧?

即便如今这样的死去活来,想着也是甜蜜得像经了冬的甘蔗,脆爽到了心口。

这时,她听到了一声鹰唳长空。

抬头看时,她怔住了。

“七……七叔!”

多少年,多少次,这只鹰伴在她身侧,也伴在他身侧,一路翱翔……

仅仅半年的工夫,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她竟似把他忘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梦里,竟然没有了他。

双臂猛地一紧,她失声惊叫,忙低头看下,山道一旁的陡坡下,两名黑衣人正对她做着噤声的手势。

是两张很熟悉的脸庞。

缠上她双臂的,是一段极长的黑绫,此时两名黑衣人一起用力,她已被拉得飞起,迅速落下山道,稳稳落入二人腕间。

“公主,王爷要见你。”

他们轻声说了这句,便携了她手臂,飞快地向一边的树林间窜去。

这时,可浅媚听到了唐天霄的呼唤。

马蹄声中,他正紧张地唤着她的名字。

可浅媚抬头时,黑衣人手指上的石子正弹上她的枣红马臀部。

马儿突然失了主人,正在那里徘徊无措着,忽然吃痛,只当主人驱赶,打了个响鼻,迅速向前奔了出去。

而黑衣人轻功极高,带着可浅媚只几个纵跃,便已赶到和他们行进方向相反的山壁下方行走了。

可浅媚清晰听到了唐天霄等人的马蹄声急促地从头顶滚过,甚至带落了几粒石子。

她忽然便紧张起来。

好像就这么走了,以后便会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就像他会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一样。

她顿下脚步,说道:“四方,夕照,我给他留个记号罢!我若突然不见了,指不定他做出什么事来。”

两名黑衣人,——四方、夕照不由面面相觑,然后答道:“公主,王爷便在此山中。那皇帝亲自现身荆山,正是诱敌之计,早已做好万全准备。我们伤不了他分毫,他要取王爷性命,却是轻而易举。”

可浅媚心中一悸,低头道:“那……那快走吧!”

“是!”

运着轻功挑隐蔽之处继续往前飞奔时,她听到唐天霄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

“浅媚!”

“浅媚!”

“浅媚你回答我……”

她心口便闷得好像被颗大石头生生地堵住,连气都透不过来。

若不是四方、夕照一左一右挽紧她,她真有掉头奔回他身畔的冲动。

直到穿过一片松林,奔到深山处数橼茅屋前,明明已经隔了不知几许里路,她还似听到他一声声焦急的呼唤,时隐时现地只在风中飘浮。

可这时她一抬头,看到了竹篱前站着的那个男子。

三十多岁模样,一身素白布衣,萧落清肃,文雅闲淡,宛然是当年十二岁少女睁开那双懵懂大眼时初初见到的模样。

人如鹄,琴如玉,月如霜。一曲清商人物两相忘。

“七叔!”

她笑着迎上前,泪水却簌簌地掉落下来。

唐天霄已经在山间搜寻了一天一夜,甚至连累下午十万火急调入荆山的三万禁卫军也一天一夜没有阖眼,几乎把小小的荆山翻遍了,都没能找出可浅媚一片衣角。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在怀疑自己的行动是不是还是太迟缓了。

难道在他封山的令谕传到前,可浅媚便被人带出了荆山?

坐在临时搭建的帐蓬中,他端过案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口,便掷在地上一言不发。

他的面色黑沉如铁,一向慵懒含笑的凤眸仿佛结了冰,一个眼神间便要寒得人哆嗦。

他竟也有威凛得让人战战兢兢的时刻。

连亲自领兵过来的唐天祺都不敢问他,为什么好端端在相国寺修行祈福,却双双跑到了荆山来对着野兽参禅。

他冷冷地问:“原先出现的那些可疑人物呢?一个没抓到?”

卓锐打了个寒颤,低声答道:“从我们搜人行动开始,他们……全消失了……”

“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