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就是这个张友崇,厉害得很。皇上在南行的路上几次问到晋州动向,听说还没有拿下,就亲自带了五千精骑抄近路前去驰援。”

卓锐怔了怔,“便是一时拿不下,就剩了一座孤城,还用得着皇上亲自去吗?”

“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

靳七离他近些,放低声音道,“先帝英年早逝,说是伤病而亡,其实就是被这张友崇一箭射死的。当时张友崇还是楚军统帅之一,刚打了几个胜仗,正率着楚军与周军对峙。大周诸将要出战迎敌,可摄政王另有居心,想先行争夺皇权。为安定军心,拖延对外用兵,才故意隐瞒了先帝驾崩真相。”

卓锐顿时明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皇上想手刃仇人!”

“何止手刃仇人!卓护卫你也晓得,皇上因为幼年丧父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

靳七鼻子里笑了一声,“皇上以五千精骑协助攻下晋州城后,直接令人砍了张友崇的人头,悬于城门,又把他一家无论老小一律枭首,并暗示辛苦攻城数月的周军可在晋州劫掠三日以作奖赏。围困晋州的周军死伤也多,据说是晋州守军的数倍,因此对这张友崇恨之入骨,得了皇上的旨意,当即血洗晋州城。”

“血洗晋州城?”

“这个也是咱家后来才听说的。据说男的差不多砍光了,女的充作营妓,完了要么弄死,要么弃于郊野。等周军撤走时,晋州直接成了座死城。”

“这……这不就是屠城吗?”

“不算屠城吧……”

靳七迟疑了下,“皇上也没料到周军下手这么狠,估计是憋了好几个月,怨气都撒到城中那些拥戴张守备的百姓身上了。后来听说死的很多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也有些懊恼。”

记起那日可浅媚和他打听屠城之事一脸紧张的模样,卓锐再想不出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只觉手心发凉,满心忐忑,许久才道:“跟了皇上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靳七道:“皇上本是悄悄儿去的,为不让摄政王疑忌他是刻意在军中树立威名,后来也只说是前去观战,功劳都记在了攻城的将领头上了,所以知道此战的人并不多。”

卓锐点头道:“不多就好,不多就好……皇上以仁治国,这事过去了,再不要提得好。”

靳七笑道:“谁会提这事呢,若不是给你问起来,咱家都快把这事给忘了!”

卓锐应着,一路送他远去,才抬起手,擦一擦额上的汗。

也许,一切是他多虑。

这事……果然是再不要提得好。

 

可浅媚的身体一向好,这日在床上卧了一天,没人再来折磨她,又有医药调理,精神便恢复了不少,到晚间时再也呆不住,凭着香儿等人怎么劝,也要披了衣下床来在屋里慢慢走动着,又走到窗口,坐在椅子下扶着窗棂眺望宫中夜景。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又是个花好月圆的夜晚。

静静看了片刻,她曜亮的眸子便渐渐地黯然暗了下去,很是伤怀地叹了口气。

卓锐远远见了,也便走过去,立在院中,隔窗见过礼,便问些她病况。

除了身畔侍女,可浅媚难道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倒也不厌倦,一一地答了,又以手抵唇,轻笑着问:“卓无用,这次是我连累你了吧?”

卓锐奇道:“淑妃怎么连累我了?”

可浅媚道:“皇上派你来看守怡清宫,你不是也得陪着我窝在宫里很多日子?”

她的漆黑的眼转动着,忽然笑了,“如果我一辈子给关着,皇上不会让你看守我一辈子吧?”

卓锐正想着怎么提起这事,闻言忙道:“淑妃多虑了!皇上怎么会当真关你一辈子?上午七公公还过来问起你呢!”

“靳七?”可浅媚支颐浅笑,“必定说是皇上念着我了?”

卓锐笑道:“淑妃不信?”

可浅媚眸光流转,明亮中倒映着夜色的苍茫。她喟然而叹:“我信。皇上必定会念着我,也必定会想着尽快忘怀我。他晓得我吃了苦头,不放心,所以问起我;可如果发现我没什么事了,一定又会丢开,克制着不见我。时日久了,便能把我给淡忘了。”

卓锐怔了怔,道:“淑妃为什么会这么想?”

可浅媚轻笑道:“我离开他时是这么想的,那么,他离开我必定也是这么想的。我既然舍得先离开他么,他自然也舍得离开我。”

相识这么久,可浅媚的言行还是常常出乎卓锐的意料。

她便这么笃定唐天霄会和她一个想法?

他注意到眼前女子眼眸里少有的无奈和怅惘,低声道:“其实未必。”

“哦?”

“我听七公公的意思,皇上虽然不悦,但并没有真打算把淑妃丢开。只是前儿和淑妃吵闹时,大约话说得重了,颜面上一时抹不开,估量着淑妃肯认真谢个罪,也便没事了。”

“认真谢个罪?”

“比如,淑妃可以上一回表文,和皇上认了错,皇上觉得面子能下得来,自然转怒为喜。”

“是么……”

她答得极是散漫,眼神飘忽,似乎根本没有专心在听卓锐说什么。

卓锐越发想不透她在想什么,继续道:“七公公侍奉皇上那么久,皇上的心思,他再了解不过。既然这般说了,淑妃明天不妨试试吧!”

可浅媚没有回答,垂下头抚着自己腕间的伤处。

太医用的药极好,此刻皮肤破损已结了疤,只是尚未完全消肿,粗粗的一圈青紫,像长入肌肤里的铁铐。

卓锐忙道:“有一件事,淑妃可能不知道。皇上自把淑妃接回来,便一直病在乾元殿里。因此太后派来前来怡清宫的事,他是到昨日傍晚才听说的。并不是……并不是真的那般心狠,要眼看着淑妃受苦。”

可浅媚低低“哦”了一声,依然垂着头不答话。

卓锐沉吟道:“那些表文之类,淑妃应该不大会写吧?要不,我出去找人写好,拿进来给淑妃誊写一遍,怎样?”

可浅媚终于抬头,黑黑的眸子在卓锐脸上一转,莫名地便让他胸口闷闷地疼起来。

那淀在曜亮眼眸最深处的,是什么?

那如萤火般看不分明,却是确实存在的,是忧伤?还是悲哀?

这般隐得极深的苦涩和痛楚,几时出现在他迎回中原的北赫小公主的眼睛里?

她明明应该是个把一切都写在脸上的女子。

她喜欢笑,喜欢鲜明多彩的衣衫,喜欢无拘无束的广阔天地,开朗得像从不会发愁,——便是发愁,也不会发愁多久。

她总是快活着。

那样明亮的快活,不仅感染着唐天霄,也感染着唐天霄身边的人……

可此刻,她的笑容亦是凄凉。

她慢悠悠道:“不怎样。我也没打算认什么错。”

卓锐愕然。

可浅媚立起身,却又疼得弯腰去扶自己受伤的膝盖。

香儿忙去挽住她,劝道:“娘娘,还是赶快回床上卧着吧!才好些,小心别碰了伤口!”

可浅媚点头,倚在香儿身上缓缓走向床榻,忽又回头问道:“卓锐,我的那些朋友,是不是真的都给他下令处死了?”

卓锐一呆,道:“这个……我后来跟随皇上,倒也没听说。”

“暖暖和小娜呢?”

“不……不清楚。”

卓锐头上冒出汗来。

可浅媚也不追问,叹了口气,自语道:“他待身边的人好,可待拦着他路的人,却从不手软。一定都死了,说不准比死还惨些。”

那边桃子放下帘帷,她那有些蹒跚的身形便隐到了那浅粉的丝帷内,只被烛光投下了淡淡的黑影。

薄薄的,如一张剪纸,一阵冷风过来,便能吹得零零落落。

卓锐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算明白过来。

唐天霄作为一国之君,因她的出逃和不忠已丢尽了颜面,伤透了心。

他和靳七都认为只要她认个错便了事,对她已是宽大之至,可她并不这么认为。

她根本没打算认错,没打算和唐天霄和好。

如果告诉唐天霄,她是因为记挂着被他下令格杀的乱党而拒绝屈服,唐天霄会不会后悔没再让太后折磨她几天?

毕竟,被杀的乱党中,跟她关系最好的,明显就是那个与她暧昧不清的卡那提……

两人都不肯退一步,或者唐天霄愿意退一步,可浅媚却不知趣,不晓得下面会闹成什么样。

他又想起了晋州城屠城之事,抱着肩打了个寒噤。

但愿只是他多心。

如果可浅媚真和那座城池有关,即便念着两人的情谊自己下不了手,也绝不会有荆山上的舍命相救。

慢慢走出宫门,走向外面的值房时,只觉霜风凄紧,落叶飘砌,竟冷得厉害。

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一转眼,烈日流火的炎炎夏日,竟彻彻底底地过去了。

可浅媚倚在床榻坐着,手间翻来覆去,是那把断了的梳子。

已是两截。

折断的裂口并不整齐,锯齿般起伏着,扎在掌间时钝钝地疼。

香儿见她神情萎蘼,将新蒸的一碗蛋羹送上她跟前,笑道:“娘娘,晚膳用得少,不如喝点这个吧!”

可浅媚点头,在她手中喝了两口,便道:“怎么蒸的呢?寡淡得很,没什么味道。不喝了。”

香儿忙另拿了碗勺来,自己盛了一口尝尝,笑道:“娘娘,奴婢尝着还好呀,莫不是娘娘心情不好,才吃着不合胃口了?”

可浅媚道:“我能吃能睡,有什么心情不好的?多半睡得太多,倒了胃口。这可真奇了,越睡反而越困。”

她打了个呵欠,叹道:“可惜真的睡下时,又睡不着。”

香儿觑着她脸色,道:“若是皇上在此,陪着娘娘说说笑笑,一定就不困了。”

可浅媚眯了眯眼,懒懒地笑了笑。

香儿试探着问道:“娘娘,既然皇上有和好之意,何不顺手推舟呢?听说太后那里又派人送了两名女子过去,长得都是倾国倾城,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听说……听那两名女子,长得挺像当年那位宁淑妃的。”

可浅媚笑道:“他曾因我长得像清妩姐姐对我另眼相待,如今,我触怒了他,想必他很快可以移情到那两位身上了。”

她转眸,自嘲道:“如此说来,我该上表去恭喜他了?”

香儿吓了一跳。

若有那样的表文过去,唐天霄不气得七窍生烟才怪!

这位来自异族的淑妃娘娘满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呀!

她忙道:“皇上并未移情。听说这两名女子都被安置在别处了!但若淑妃总不肯低头,他伤了心,只怕真会传她们侍寝。若有新人过来分了皇上的心,日后就是挽回,只怕也没法再像以往那般对淑妃好了!”

“香儿,你说错了!”

可浅媚倦倦说道,“一个人只有一颗心,若被人分去了,便再也没有了!”

她低眉沉思道:“若他的心再不在我身上,他快活了,我也被真的会给他在这里囚一辈子吧?”

香儿急忙道:“娘娘这都想哪里去了?奴婢瞧着,皇上和娘娘这等相处,也和寻常夫妻不差什么,自然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哪会囚娘娘一辈子呀?”

可浅媚出神地望着纱帐上石榴蝙蝠的图案,慢慢道:“若他渐渐忘怀了我,我也渐渐忘怀了他,安安静静地在这里过上一辈子,便是我的福分,也是他的福分了!”

香儿愕然,吃吃道:“娘娘……你,你还打算一辈子都不再理皇上了?还一辈子不出这怡清宫了?”

可浅媚笑了起来。

“出这怡清宫?出了这怡清宫,我又能去哪里?回头的路,我自己断了一半,他帮我斩了另一半,我还能去哪里?”

香儿隐约听说过她和北赫人的一些事,到底不甚了了,只得说道:“娘娘这都想到哪里去了?只要有皇上的宠爱,娘娘哪里去不得?”

可浅媚不答,只将那断梳拼齐了,说道:“你看,这梳子都断了,便是两只手小心地托着,好好拼起来,还是有裂痕。何况谁有那个耐心,一直把它托着呢!”

她说着,手一松,勉强凑在一起的梳子便跌落下来,掉在红线毯上,又是两截,东西散落。

这梳子一直是唐天霄收着,香儿并不认识,只知那日是唐天霄亲手折断掷下,见状忙捡拾起来,把这断梳看了又看,委实看不出什么出奇来,讷讷道:“这梳子……断了就断了,我们换上一把就是了。别处不说,只我们这宫里,银的,玉的,檀香木的,还有一把象牙的呢,都精致得很,哪把不比这个好?”

可浅媚点头,“没错,哪把都比这个好,断了就断了吧!”

香儿听她口吻不对,也不敢接话,正把那断梳小心放回她枕畔时,可浅媚道:“我不要它了,你收着吧!”

香儿怔住:“我收着?”

可浅媚道:“没错,你收着。等有一日我死了,你拿半截放到我棺木里给我陪葬,还有一半就让人烧成灰,洒在我坟头好了!”

香儿听得脸色发白,伸手便来探可浅媚的额,却没觉得烫手。

可浅媚笑道:“放心,我没在说胡话。我和皇上好一场,也就这么点子东西作纪念了,所以先行和你说了。——其实也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呢!我今年十七,身体好得很,多半可以活到七十。指不定活得比你和皇上都长久呢!”

香儿抹汗,低声道:“娘娘自然会长命百岁。”

可浅媚却叹道:“长命百岁也没什么意思,连活到七十都太久了。女人到四五十岁便开始老了,若皇上偶然过来瞧我,看着我鸡皮鹤发的模样,岂不是无趣得很?嗯,瞧来我活到个二三十岁也就够了,省得到又老又丑的时候讨人嫌。”

香儿听说越说越不靠谱,悄悄地收了那梳子,再不敢说话了。

可浅媚便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卧在枕上打着盹,只觉一阵阵地困意袭来,却怎么也睡不踏实。

模糊间,又似身在荆山。

那日傍晚,那座小院,那个深沉而优雅的男子。

她捏着满手的汗,鼓足勇气告诉他,关于唐天霄,关于她的选择。

愿解尘缨,青灯照素心

他的眼底有腾腾的烈火在跳跃,冲淡了他一贯的温厚蕴藉;她甚至觉得他握紧了拳,很想迎面给她一拳。

他宠她,疼她,从来没打过她,连一指头都没有。

她本是他救活的,他养大的,若他要打她,甚至要杀她,她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

但她不想死。

她突然失了踪,唐天霄一定很着急,一定在找她,一定望眼欲穿地盼着她回去。

以退为进,审时度势,她懂。

所以她跪在他跟前,牵着他的衣襟道:“这些年唐天霄以无为而治为国策,留心休养生息,甚得民心。如今大周根基已稳,百姓富足安宁。七叔素来宽仁,当真准备再在中原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让这天下再度陷入混乱厮杀里?七叔便忍心为了光复你的大楚,不惜生灵涂炭?”

李明瑗愤怒而伤感,“那是不仅我的大楚,也是你的大楚。”

“可并不是姑姑的大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