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祺笑得微见凄凉,“说是请我帮做一些事。”

“什么事?”

“只怕……这些事和引得皇上大动肝火的人有关,还是不说为好吧?”

但这会儿唐天霄已经被他卖关子卖得快要大动肝火,皱眉道:“快说!”

唐天祺弯弯唇角,道:“香儿现在已经被调离了怡清宫,但三妹之前曾经吩咐过她一些事,她想为她办到,因此辗转托人带了口信找我,把这个交给我代为办理。”

他又不说话了,似乎只打算说这么多。

唐天霄胸口又在闷闷地痛。他明知自己好容易有点适应那种割舍,便不该再多作纠缠,却由不得又追问道:“什么事?”

唐天祺轻笑道:“其实,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三妹让香儿在她死后把一半梳子放在她的棺木里,另一半梳子烧成灰,撒在她的坟上。”

唐天霄心头猛地抽住,仿佛谁狠狠地抓挠了下,好容易掩上的伤口突然之间又给挠得鲜血淋漓,七零八落。

他慢慢转向唐天祺,冷笑:“你便帮着她愚弄朕吧!你以为朕不知道,她给关得受不了,又在耍小聪明,拿了这个给你来哄朕回心转意,是也不是?”

唐天祺并不回避他的眼神,依然维持着唇边的一抹看起来有点像在笑的笑意,说道:“香儿说,是三妹开始抄写经文的前一天晚上给她的。皇上可以去找香儿确认一下,也许她敢欺骗我,但决计不敢欺骗皇上的。”

他低头看着那把断梳,说道:“皇上似乎一直觉得她是在为死去的叛党伤心?可我怎么觉得……她是真的很绝望?”

唐天霄已经把自己的唇咬得发白,一言不发。

唐天祺又道:“我收了这把梳子后,想起卓锐曾经冒死劝谏皇上收回成命,就亲自去他家细问过。卓锐说不出更多来,只告诉我,他那日见到的可淑妃,已经完全崩溃了。皇上,你把完全崩溃了的可淑妃关到了像棺材一样的黑屋子里。”

唐天霄哑着嗓子干笑:“她?崩溃?天祺,她是怎样的人,难道你不知道?你觉得这么强悍的女子,会崩溃?”

“皇上,她也才十七岁,从小娇生惯养。”

唐天祺低叹,“我没看到她那天早晨的模样。不过印象里,她虽然有点任性,但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除非她真的不想活了,才会在皇上盛怒的时候火上加油做出那样的事。可我都看得出的事,皇上为什么看不出?”

唐天霄双手重重拍在案上,怒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到底做了多少对不起朕的事!叛党……那些叛党何止是她同伙?她……她跟其中一人上.床,又和另一人定下白首之约!她……她这贱人,到底把朕置于何地?”

第一次当着别人把这事说出,他自是倍觉羞.辱,便有些站立不住,扶紧了案几去揉眩晕的头部。

唐天祺却不晓得这些事,闻言却是茫然,许久才勉强笑道:“如此看来,她还真的该死了?”

唐天霄不答。

唐天祺便把那断梳放到他手边,低声道:“不过,她既然曾留下那样的话,如果皇上愿意亲手料理她的后事,她应该会开心些。”

唐天霄眸心小簇的火焰腾出,愠道:“朕并没有打算取她性命,你又何必说这些话来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

唐天祺向后退了一步,眼底终于有隐藏已久的悲伤溢出。

“皇上知道香儿为什么突然把这个给我吗?她昨天去过怡清宫,听说送入屋中的饮食已经有两天没有动过了。她在外面哭着唤了许久,三妹都没有回答一句,也听不到一点动静。”

他望向靳七,叹道:“今天是第三天。”

靳七低声道:“听说,今天的饮食同样没有动。”

唐天霄掌心忽然间冰冷,眼底的火焰喷出,燎向靳七。

“并没有人告诉朕。”

靳七不敢答话。

唐天祺轻声道:“她身边知疼着热的心腹之人已经尽数被皇上调走,便是有打听到些风声的,有卓护卫前车之鉴,谁敢跑来多嘴多舌,触皇上雷霆万钧之怒?”

唐天霄立于案前,如一株被秋风刮过的白桦,纵然挺直依旧,却已枝叶萧索,全无春日里蓬勃盎然的生机。

许久,他忽然将那两截断梳抓住,转身奔出乾元殿。

凌乱匆促的脚步中,他冷冷抛下话来:“若发现你们两个串通她来欺骗朕,朕饶不了她,也饶不了你们!”

唐天祺擦擦额上的汗,轻声嘀咕道:“那么大火气,谁吃饱了撑的跑来惹你?”

他转身想离去时,靳七忙拉他道:“侯爷,现在可不是避嫌的时候!今天这事是你招出来的,你可别想逃。指不定呆会儿还出什么事,若闹得大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五十大杖!”

唐天祺的确打算先行出宫,转过头来再叫人过来打听消息,以免有什么事给当头抓住撒气。

他从小就时常来往于宫中,深知这位堂兄的脾气,平时虽是温和随性,一旦面临大事,那等刚毅果决铁血无情也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关于可浅媚的事,已无一不是大事。他年纪虽轻,到底久在朝中,耳目不少,几番折腾都大致知道些,若要不理时,只怕当日和自己结拜的那个活泼泼的异族少女当真要天人永隔了。

何况……

当年,为了一己私仇,他曾迁怒于另一个和她面貌相若的女子,让她痛失爱子,险些送命。

多少时日过去,午夜梦回,他依旧觉得极不安心,一直试图在这个和那女子交好的结拜妹妹身上有所弥补……

他叹口气,向靳七挥挥手道:“走吧走吧!有棍杖敲下来一准儿先敲我身上,砸不着你这老东西!”

 

怡清宫。

满地落叶,一院萧索,耀眼的阳光下,老榕淅淅响着,粗大的树干似支撑不住层层笼下的厚重枝叶。

往日洋溢着清脆笑声的屋宇已全然不见了原来的华丽和尊贵。

厚厚的原色木板把精雕细刻的琐窗密密地钉死,不留一丝缝隙。

一名内侍正从仅余的一尺见方的小窗洞里拿出一碗白饭和一碗青菜汤,犹疑地往里面探视着。

另有三四名内侍正围在旁边,着急地问道:“怎么样?看到了吗?”

那内侍愁道:“哪里看得到?黑得跟个棺材一样。”

便有人接着道:“嗯,八成已经死了。要不要报告上去?”

“报告什么呀,多一句嘴,说不准少一条命。皇上最近杀气重着呢!”

“那怎么办?再有几天,说不准人都臭了……”

几人想着往日那个千娇百媚的淑妃娘娘正死在屋里腐烂发臭,只觉那秋风吹到身上,竟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生生地打起了哆嗦。

“你们在看什么?”

身后什么传来男子冷沉的喝问。

几人回头,唐天霄一身玄黑金绣团龙常服,正负手立于阶上,目光森冷如刀。

“啪”地一声,内侍手中的白饭和菜汤跌落地间。

内侍们慌忙跪下磕头见礼,眼神里已满是惊惧。

唐天霄瞥过地上的饭菜,问道:“她没吃东西?”

内侍伏在地上对视几眼,料得瞒不过去,只得答道:“奴婢们一日三餐都有准时送入,但淑妃已经三日不曾取食过……”

唐天霄笑道:“朕晓得她为什么不肯取食。她向来刁钻挑食,这样寡淡无味的粗劣饭菜,自然是不肯吃的。”

他弯腰对着那个黑黑的小窗洞,高声道:“可浅媚,你说,朕说得对不对?”

屋里死一般地寂静着,只有嗡嗡的回声不急不缓地在梁宇间旋绕。

“可浅媚!可浅媚!回答朕!可浅媚!”

他继续高喊,脊背上的寒意直冲脑门,连手足都似僵硬了,一层接一层的汗水却迅速濡湿了衣裳。

唐天祺也破例来到了这妃嫔所住的宫室内,围着封得紧紧的外廊走了一圈,便跑到殿内,看着封得严严实实的门扇,扬头就吩咐道:“来人,先把门上的木板拆了!”

内侍应了,见外面的唐天霄未曾提出异议,便各各找出前儿封闭宫门时所用的工具,敲的敲,撬的撬,拉的拉,要把上面厚实的木板拆下。

可那木板钉得极牢固,半天也没能拆卸得开。

唐天祺焦躁,正要亲自上前动手时,唐天霄冲过来,飞快一脚踹在侧面,接着又是一脚。

靳七慌得连去扶他,叫道:“皇上,仔细脚疼!”

他的力道极大,那木板却松动了。

唐天祺过去借力狠狠一扳,终于把那木板拆下,露出给折腾得满是疮痍的门扇。唐天霄再上前使力一踹,那掩着的门扇也便“吱呀”地呻吟一声,给踹飞到了两边。

唐天霄踏了进去。

屋里依旧黑黑的,有空气不流通造成的湿腐气息。

唐天祺忙道:“快取几盏灯来!”

一时灯烛点燃送上,那些内侍揣不透唐天霄的心意,也不敢擅自进入,只有唐天祺和靳七各执了一盏灯跟了进去。

屋里给劫掠过一般凌乱,满地俱是散乱的衣被帷幔,倾倒的桌椅,和零落的器物,半点不见曾经的艳冶精致。

“浅媚!”

唐天霄高叫着,把手中的灯盏举得高高的,小心避开脚下的各类障碍物,寻找那个让他恨入骨髓却舍之不能的小女子。

没有人回答。

几处帷幔因早已换成素色的,并未给撤去,此时有零落于地的,也有依然挂着的,在本就凌乱的地面投下了憧憧暗影。

唐天霄走到床前,抓起胡乱堆着的衾被,猜着会不会看到蜷于其中的小小躯体时,却失望地发现,下方空空如也。

他丢下衾被,手指拂上软枕,似觉出微微的潮意。

许是这屋子给密闭后空气太潮湿的缘故吧?

他茫然地想着,继续往别的角落寻找。

三人手中都举着灯火,在这偌大的屋宇虽然还是嫌昏暗了些,可大致的情形,到底还是能看得到的。

靳七甚至蹲下身,把床榻下方也找了一找。

根本没有可浅媚的踪影。

唐天霄眼神闪烁,已说不出是痛恨还是悲愤。

他转头问向唐天祺:“人呢?”

唐天祺无措地四处打量,讷讷道:“这个……她给关在这里,总不会飞到别处去吧?”

唐天霄的眼睛都红了,怒道:“不会飞吗?未必!这皇宫原就是南楚的皇宫,连太监宫女也不少是南楚时候留下来的,她喜欢的那个信王神通广大着呢,保不准便里应外合把她接了出去!她……她可不是正一心要离开朕么?”

唐天祺叹道:“怎么我就觉得她一心就在皇上身上呢?”

唐天霄将他推得一个趔趄,斥道:“朕不想再听你为她辩解一个字!也别让朕再看到她,否则朕一定亲手把她给勒死!”

唐天祺心中不服,到底不敢和他争辩,低一低头,向后退了两步,便要先行出去,留他自己慢慢研究可浅媚的逃走方法。

这时,他的脚下仿佛给什么绊了下。

垂头看时,不过是不知怎么从时候脱落的一堆素帷而已。

可刚绊住他的感觉,绝对不像是轻软如无物的素帷。

他弯下腰,扯开那凌乱的素帷,将灯盏移近一照,已失声喊道:“三妹!”

唐天霄大惊,急急奔过去看时,素帷之下,悄无声息卧着一人,素色小衣,长发委地,面色灰白,紧紧蜷着躯体一动不动,再看不出是死是活。

“浅……浅媚!”

唐天霄的脸色刷地白了,慢慢蹲下身去,放开灯盏,向她伸出手去,却颤动着指尖许久不敢碰她。

唐天祺却已伸出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一探鼻息,已喊道:“她还活着!皇上,她还活着!”

唐天霄闻言,手指终于搭她的手臂。

肌肤上的温度隔着单薄衣衫燎烫着他,让他慌忙缩了手,又飞快伸出臂膀,将她整个儿抱入怀中。

她烫得可怕,身体也极轻,原本玲珑的身段在短短几日内便似给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瘦得只剩了干燥的皮肤包裹着硌人的骨骼。

他说不出话来,努力让自己呼出胸口给掐住般透不出的气息。

他终于颤抖着勉强呼出了心头掐住的那口气,却惊恐地发现,她的呼吸细弱得几乎感觉不出来。

她是还活着,可仅限于还有一口气而已。

他抱紧她,猛地冲了出去,嘶哑地喊道:“太医,太医,快传太医!”

怡清宫早就被折腾得没法好好住人,唐天霄将她小心靠在自己怀里,一路奔回乾元殿。

阳光如此炙烈灼人,他的眼睛忍不住那种涨痛和酸涩,有滚烫的热流堪堪欲落。

把她放在自己的床榻上,握住那枯干的手指,他哑着嗓子喊道:“太医!太医呢?”

早有腿快的内侍飞奔着去请了,唐天祺也是焦急,一忽儿跑进内殿查看可浅媚情形,一忽儿跑到殿外去张望太医的踪影。

待几名太医急急奔过来,唐天祺已张口斥道:“你们一路上在学蚂蚁爬吗?”

其实不是太医在学蚂蚁爬,是他自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团团转。

而殿内守在床榻前的那位,已如煎透了的蚂蚁般闷了头坐着不动弹,连脸色都像被煎过般灰暗。

太医近前,刚要见礼时,唐天霄抬眼看到他们,已是精神振了振,说道:“都免礼,快来给淑妃治病。”

四名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忙轮流上前,依次给可浅媚诊过脉,脸色便都有些灰暗了。

唐天霄见他们退到帷幔后低低地商议许久,忍不住斥道:“怎么这么磨蹭?还不开药来?”

太医连忙应了,急急开了药,令人去抓来煎上,又上前禀道:“皇上,淑妃这药,只能先开一剂吃了试试。但淑妃病势已沉,恐未必奏效。”

唐天霄听得这话,立时皱眉道:“未必奏效的药,你们开来做甚?”

太医犹豫片刻,答道:“皇上可记得上回淑妃低烧时微臣曾提过,淑妃脑部另有创伤,若再受伤或受到强烈刺激,可能会形成极凶险的症侯。”

唐天霄记得。那时她把他气得半死,自己也给太后惩罚得半死,久跪的外伤让她发起了低烧。太医当时便曾提醒,若是脑部创伤引起的高烧,会有性命之忧。

他向太医眯起了眼睛,道:“她那伤,不是早就好了吗?何况,这一向只有她伤别人,什么时候别人伤着她了?”

太医明知可浅媚如今病症,绝对和唐天霄一反常态的压制囚禁有关,再不肯自己担下责任,硬着头皮道:“淑妃的情形,很可能与脑部受到了强烈刺激有关。淑妃身体向来不错,开始发作时应该不严重,只是救治不及时,病情拖宕下来,目前连五脏六腑都已在高烧里受损,实在是……很险。这样的高烧若再不退下,顶多……也就一两日的工夫了……”

唐天霄忽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阖了眼只是双手冰冷。

眼前的一切便渐渐地颠倒旋转,模糊不清。

只有身畔这轻如纸片的女子,忽然间如此真实。

真实却可怕。

仿佛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在告诉他,她快死了,他将永远失去她。

他不要失去她。

哪怕把她关着,关在密不透风棺木一样的屋宇里,他还是能清晰地意识到,她是他的,就如……他似乎也是她的一样。

虽然他一直在努力摆脱她对他的影响,可这一刻,他不敢想象,若眼前的女子真的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就此碎裂,飞逸,流散,他该去怎样承受那种失去后的痛彻心扉和肝胆俱裂。

他不敢想象,她会因着他的报复和凌虐,就此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