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最先反应过来,他赶紧叫道:“芳菲!快给解药!”好在芳菲的暗器上从来不喂剧毒,那只是一种厉害的迷药而已,何况暗器细小,芳菲的臂力也不足,那女子绝对不会有性命之虞,这是万幸啊!

芳菲被人架了回来,她已经不能动了,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解药,她也跟着哭了,像个小孩子,“呜呜呜……长老!你骗人!小宫主他……谁说小宫主他练功走火入魔来着?!我差点就被杀了!你骗人……呜呜呜……你骗人!”

长老无奈地把解药抛过去,“小宫主!她不会死的!您……您安心!把解药涂去伤口上,不出三天她就会痊愈了!”他回头又瞪了一眼哭得稀里哗啦的芳菲,“闭嘴死丫头!都是你自己惹麻烦!你当他是谁?!岂能容你这样的小丫头在他面前放肆!”

芳菲受了内伤,明明精神萎靡,偏偏喜欢斗嘴,嘴硬道:“你又没说他是个傻子!你又没说他功力还在!你又没说他身边还有一个女的!你……你什么都没告诉我!我明儿找我爹去!就说你欺负我!”她说到后来,分明是小女儿在撒娇卖乖,满脸的不依。

长老叹了一声,扯下蒙住脸的披风,却见他满头乌发,眉目俊朗英气,居然是个青年英俊的男子。他抓起芳菲的手,将自己的真气渡过去替她疗伤,一面轻道:“以后可不能这么莽撞了罢?也不看看对方是谁就这么冲过去,你就是九命怪猫也不够你冲的。回去我也和你爹说去,下次再这样,别指望我带你出来了!”

这边两人在拌嘴,那边念香还在抱着习玉大哭,显然他并不知道丢在脚边的那个小瓶子里面装着解药,他也不明白什么叫做痊愈,反正他一心认定了习玉会死,哭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长老粗粗替芳菲治疗一下,回头见念香如此模样,琢磨着今天必然是无法带他走了。他们从山上下来,从南到北,辗转寻找了半年,终于在临泉找到了小宫主,谁知他完全变了个模样,身边还多了个女子……无论她是谁,都不该让她接近小宫主的。但是她那么拼命地去保护他,她受了伤小宫主又是如此伤心,姑且不论他现在是不是依然走火入魔地痴傻着,单看他方才发怒的样子,他们这些人也无法对付。

“我们先撤,反正人已经找到了,不急一时……等小宫主度过那层难关,神智恢复之后再说回去的事情。”长老低声说着,挥了挥手,其他几个黑衣人立即窜上树顶,他弯腰把芳菲背去背上,对念香说道:“小宫主,您放心。我们会一路保护您的,希望您早日修成神功,圆满归来。老宫主,大宫主还有二宫主都在等着您回去……”

他说完,见念香根本没听进去,只知道抱着那女子哭泣,也只有摇头叹息,背着芳菲窜上树顶,几个人衣袂一翻,飞快地离开了扇子林。

“习玉不能死,习玉不要死!”念香还在哭,嘴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就算习玉中了迷药昏睡得再沉,也给他喊醒过来了。她微微一动,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念香的泪眼婆娑,显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啊啊!习玉!”念香欢喜地叫了出来,像一只终于等到主人的小狗,就差没有一根尾巴放去身后使劲摇了。习玉呆呆地看着他满脸的泪水,忽然抬手想去摸他,谁知牵动了伤口,痛得一抽。

“我……我还活着吧?念香,你……你能说话了?我可不是在做梦?”她喃喃说着,眼看念香低头把脸埋去她掌间轻轻蹭,蹭了她一手的泪水。她吸了一口气,“难道我不是中毒?那些人呢?念香你没事吧?”

念香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们……走了……不明白……说了什么……”习玉忽然笑了出来,在他脸上轻轻一弹,柔声道:“还说要保护我呢,哭得像个孩子,丢人不?”念香忍不住脸红,甚是羞愧,干脆放下她转身面壁思过去。

习玉忍痛拔去身上的暗器,用手刮了一些上面的蓝色药膏,放去鼻前一闻,是一种淡淡的有些酸臭的味道,如果她没记错,师父以前说过越是厉害的迷药味道就越难闻。擅长使用迷药的人,武林中有很多,但能配置出这种见血即倒的厉害迷药,大约也就是两三家,到底是谁呢?那些人。他们为什么突然走了?他们和念香说了什么?

她转头去看念香,他正蹲在一边玩草根,脸上又是委屈又是愧疚,发觉她看着自己,他干脆把脑袋别过去,不敢让她看。

习玉微微一笑,忽然觉得伤口也没那么疼了。她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念香,把脸贴去他脖子上,柔声道:“我知道的,你在保护我,你在伤心呢!念香,我没事啦,你看,我不是能说话了么?我不会死的。”

念香握住她的手,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习玉紧紧抱着他,心中无限感慨,流了多少血,负了多少伤,她根本就不在乎,反正,只要能够这样紧紧抱着他,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他本来就是自己不顾一切要过来的,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只要他。

韩豫尘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司马姑娘!念香兄!生生姑娘——!你们在附近吗?”

习玉受了伤实在没力气叫喊,干脆取出一颗铁弹珠轻轻丢去树上,枝叶顿时发出沙沙的声音,不一会,韩豫尘的脚步声就传来了。

“司马姑娘!念香兄!”他急急地叫了出来,一见习玉受了伤,不由大惊失色,赶紧奔了过来,不避嫌地抓起她的胳膊捞起袖子就要看伤势。身后跟过来的端木容慧轻道:“韩兄,这不合礼数。请谨慎。”

韩豫尘一惊,赶紧放开习玉的手,强笑道:“该死,情急之下居然忘了。司马姑娘莫怪。”

习玉摇了摇头,“我没事,好像那里有个瓶子,会不会是伤药之类的……或许是那些黑衣人留下来的。”

韩豫尘赶紧将瓶子拿起来打开一闻,笑道:“的确是,这是迷药的解药,也是极好的金创药。司马姑娘,你们遇到了黑衣人?”

习玉点头,“不过我中了迷药昏过去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你们认识他们么?难道他们就是玉色峰的人?他们身上有碧空剑诀?”

端木容慧与韩豫尘都陷入沉默,半晌,韩豫尘才轻道:“我们……也不清楚。其实我与端木兄追上去之后,他们便逃走了,似乎并没有交战的意思……我很担心你们,所以回去马车那里,但玉带说你们受了攻击,分头逃走了,于是我和端木兄便出来寻找你们……”

习玉忽然惊觉,四处看了一下,急道:“生生呢?!你们没找到她?!”

韩豫尘也是微微一惊,“说来也是,难道生生姑娘没与你们在一起?”

习玉大急,顾不得身上的伤口,扶着念香就要站起来,“她什么武功也不会!一个弱女子在这里迷路了万一遇到什么危险……不行!我要去找她!”她刚走一步,眼前顿时一花,撑不住便要栽下去,念香赶紧扶住她,急得一个劲抓脑袋。习玉暗暗咬牙,迷药的劲头还没过去!

一直沉默的端木容慧忽然轻道:“不用急,我马上便可以找到。她身上有端木世家避毒趋吉的天水香,只要放出引路蜂,不消半刻就可以找到。司马姑娘不必着急。”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之后,却见一只拇指大小的纯白色蜜蜂嗡嗡地飞了起来,居然颇有灵性地绕着端木容慧打转,半点也不偏离。

习玉奇道:“生生身上怎么会有端木世家的天水香?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她还想问,但见端木容慧冷下了脸色,眼底还有一丝尴尬,不由再问不出口。生生什么时候与这个冰块脸有了秘密?她真是一头雾水。

引路蜂嗡嗡飞了出去,在原地绕了三圈,直直向东方飞去。四人跟着蜜蜂一路走,没走一刻,就见引路蜂停在一株高树前,绕着树干一个劲绕圈。习玉仰头去看那树,只觉高不可攀,树干最粗的部分起码要三人合抱。生生怎么会在这里?

正想着,忽听头顶枝头传来一声呻吟,那声音分明就是居生生!习玉大喜,赶紧抬头,却见她仰躺在枝桠间,身上衣衫凌乱,还盖了一件白色的袍子,而可怕的是,她居然是睡着的!更可怕的是,她的手脚都伸了出来,只要不小心一个翻身,她就会从数丈高的树顶摔下来!

她到底是怎么上去的?!习玉来不及想这个问题,她丢开念香,打算爬树上去将人抱下来。韩豫尘赶紧拦住她,“司马姑娘受了伤,不能妄动。还是在下去吧!”

或许是下面的说话声惊动了居生生,她哼了一声,茫然地睁开眼,口中喃喃说道:“习玉……我要喝水……”说着,她的手就往旁边摸,一摸摸了个空,她骇然瞪大眼,这才发觉自己躺在树上!

“啊——!”她尖叫起来。

习玉四人根本来不及跳起来去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个翻身,从树上滚了下来!韩豫尘大惊,一个箭步窜上,立即就要抱住她,谁知身边一人比自己更快,白色的身影如电,刷地一下,轻轻巧巧地抱住了居生生,还顺便抬手抓住那件盖在她身上的白色袍子。

居生生惊魂未定,瞪圆了眼睛。抱住她的端木容慧哼了一声,放手丢开她,好像丢一件脏兮兮的衣服,居生生腿一软,坐去地上,可是先前的回忆却纷纷如同潮水流了回来。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端木容慧,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端木容慧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冰冷的,却又是恶意而且带着某种戏弄的坏,“居生生姑娘果然好兴致,大冷天还衣衫不整地在树上乘凉。不知道引来了多少狂蜂乱蝶?”

居生生低头看着自己断裂的腰带,外衣完全敞了开来,露出粉色抹胸,她不由大羞,涨红了脸用力抓紧领口,恨恨地看着他,“你……你不要以为我……我昏过去了就……就什么都不知道!你、你……!”

端木容慧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好像也在问她:我怎么了?

居生生跳起来,精神十足地指着他的鼻子,正打算大骂一通一泄恶气,谁知张口却打了个大喷嚏,顿时起了一身疙瘩,这时方觉得冰冷彻骨,忍不住便要发抖。

习玉走过去把中了暗器的披风挂去她肩膀上,摸了摸她的脑袋,轻道:“没事就好,让我担心死了。先回客栈,有事再说事。小心着凉。”

第13章

客栈里早已乱成一团,各方武林人士大约都是得到了密报,纷纷赶去东郊扇子林,只盼以多胜少侥幸赢了玉色峰的人,夺得碧空剑诀,也有精明的人,眼尖瞅见端木容慧一行回来,干脆竖起耳朵,屏息去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眼下客栈人多口杂,端木兄,我们还是去客房一叙。”韩豫尘深知此次扇子林一事不可泄露,否则众人还当他们身怀宝典,就此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就无趣了。

端木容慧眼角扫了一眼楼下故作姿态的众人,鼻孔里微微一哼,径自往楼上走去,一面吩咐玉带,“看好了,二楼已经被我端木容慧包了下来,倘若有不长眼睛的人硬闯,不许客气,立即打发走。”

玉带机灵地答应了一声,抱着自己长长的包袱,干脆一屁股坐去台阶上。别看他人小个子小,却是满脸的傲气精怪,与他家主人如出一辙。众人见此情形,也不敢再逗留,只得如鸟兽散。

“切,好了不起么……”居生生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了一句,谁知端木容慧那家伙耳朵大约比狗还灵光,回头看了她一眼。居生生给他瞪回去,却见他目光里有些捉狭,更多的却是嘲弄。她顺着他的眼光低头,却见自己胸口不知什么时候敞了开来,披在身上的披风滑下大半。她又被此人用眼睛非礼了!

居生生恼羞成怒,张口就想把方才扇子林里他逼迫自己的事情说出来,谁知习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声道:“生生,先别闹。事关念香的……身世,我想弄个明白!”居生生只觉手腕被她抓得生疼,不由有些骇然,抬眼见她神色严肃,自从相识以来,习玉经常是淡淡的,有些漫不经心的,即使发怒或者嗔怪,也从未像现在那样专注。她话到了嘴边,只得吞了下去。要不要告诉她,事实上,端木容慧在扇子林里也问了关于念香的事情呢?念香这个人,莫非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背景不成?

韩豫尘和端木容慧沉默得有些诡异,进了屋子点了灯,五人围着桌子坐着,一时谁也不知从何开口。居生生抬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于忍不住说道:“那个……扇子林……”

“司马姑娘,”韩豫尘突然打断了她的话,轻声道:“在下因为曾有誓言在身,因此无法将所知道的情况告诉你。不过,我可以承认,那些穿黑色大氅的人,的确是玉色峰璃火宫的人。”

习玉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念香。他还是老样子,呆呆的,像个三岁孩子。她不是没有想过念香的身世,也曾告诉自己,不管他是什么人,自己都不在乎。可是,当这一刻终于来临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震撼了。

玉色峰,璃火宫。听起来多么遥远陌生的名字!它是掀起江湖风浪的源头也好,是魔教的圣地也好,在遭遇黑衣人之前,那都是遥不可及的传说。可是一旦它牵扯上念香,一切就不同了。她的念香……

“这么说来,念香是玉色峰的人……”她喃喃说着,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那黑色大氅和银色滚毛边如此熟悉。念香昏倒在自家后院的时候,身上就穿着它们。因为衣服已经完全破烂不堪,血迹斑斑,所以管家早就一把火烧了,生怕上面带着什么病。

“你已经知道了。”韩豫尘笑了笑,“想必司马姑娘受伤是因为与玉色峰的人发生了冲突。他们足足找了半年,念香兄身份又尊贵,不比寻常。其实,在下也是受了玉色峰大宫主所托,四处寻找念香兄的踪迹。”

端木容慧忽然冷冷说道:“既然如此,我明白了。碧空剑诀根本没有出现在临泉,对不对?有人见到玉色峰的人出现在临泉,其实不过是来寻人。”

韩豫尘苦笑一声,“端木兄果然聪慧……”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到这一刻才承认。既然你早已知道碧空剑诀不在临泉,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还是说,你原本就打算利用我,趁机和玉色峰的人接头?”端木容慧的脸色更加冰冷,声音更是低沉。居生生见他眼底杀气顿现,不由打了个寒颤。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杀气腾腾地,之前两人不是还谈笑风生吗?

韩豫尘起身对端木容慧深深作了一揖,沉声道:“在下多有得罪,实不敢相瞒。不过端木兄如此聪明之人,又岂会看不透其中的秘密?扇子林里,脱袍相送,端木兄艳福不浅啊。”

端木容慧悚然变色,然而那怒气里却夹杂着一些尴尬,一点羞意,一丝恚怒。他居然没说话。

韩豫尘的眼光笑吟吟地扫过居生生身上那件突兀的白色袍子,那领口袖口的藏青色绣花,江湖上有点经验的人只怕一下就会明白。那是变形的端木二字,除了端木世家的人,谁有胆子穿这样的衣服?他料定端木容慧一见到念香便明白了他是谁,习玉那里不好下手,便去找手无缚鸡之力的居生生,试图把事情问清楚。谁知居生生也是个倔脾气,想必令端木容慧吃了个软钉子。佳人衣衫褴褛好不狼狈,端木兄,你未免太不懂得怜香惜玉!

居生生见众人都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看,不由大是尴尬,干脆抓紧了领口一言不发。这是干什么?!她知道自己衣衫不整齐,难道她喜欢这样吗?!天杀的端木容慧!要不是他扯着自己的腰带,它怎么会断!她恨恨瞪了一眼端木,但见他面上故作平淡,耳朵却红了,不由愕然。

韩豫尘笑道:“生生姑娘,你身上那件袍子我眼熟得很,却没见你穿过啊。”

“啊?哦,这袍子……我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居生生嗫嚅着,莫非这是端木容慧的衣服?

“啪”地一声,是杯子掼去桌子上的声音。端木容慧冷冷起身,“这事到此为止,我也不计较。韩兄,在江湖行走,嘴上功夫固然重要,但倘若总说些不好听的话,那未免太煞风景。时候不早了,休息吧。明早,我们还要一同上路。”

韩豫尘含笑看他飞快走了出去,尽管故作镇定冷酷,却依然掩饰不了仓皇的神态。说什么佳人再难得,不知道是谁只会玩嘴上功夫。

居生生见讨厌的人走了,本想拉着习玉的手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但见她神色阴冷,不由无话可说,于是借口回去换衣服,匆匆离开了客房。

念香趴在桌子上沉沉睡着了,案上烛火明灭跳跃,在他脸上投注了一层神秘的阴影。习玉静静坐在他身边,凝视着他。这张脸,她无比熟悉,无论是他微笑时的温柔,还是倔强时的笨拙。天底下只有一个念香,她不要他走。可是,他为什么会是傻子,认识自己之前,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一点也不知道。

玉色峰的人有多厉害,她亲身体验过。念香,难道真正的你居然是陌生的吗?难道你有盖世的神功?难道你杀人如麻?难道你冷血无情?爱上他,是为了他清澈单纯的眼睛,无论多么污秽的世界,在他看来都是美好简单的。世事无常,做一个小孩子有什么不好?那样拉着她,抱着她,傻傻地看她。

她要她的世界里只有念香一个人,念香的世界里,也只有她一个人。如此单纯的想法,没有任何功利的企图,却得不到任何人的承认。甚至,或许在他终于恢复神智以后,也不会承认。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没有起初不顾一切带着念香私奔出府所想的那样简单。

那是春天,半夜下着毛毛细雨,她打着伞,带了几件衣服和首饰,急急朝着后院柴房奔跑。在雨中奔跑,裙摆也湿了,粘在脚上好难过,可是她的心情却比三月的阳春还要温暖愉快。路上出手打伤了十几个下人,最后在柴房门口遇到了师父。

「你……日后不要后悔。」

这是师父给她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走了。她一直也不明白,师父在雨中淋得浑身都湿了,就为了说这样一句话?

日后不要后悔。不,她从来没有后悔过!习玉攥紧了拳头,只觉当日牵着他的手在雨中狂奔逃离家园的心情又回来了。管它什么后悔呢?管它什么锦衣玉食子孙满堂呢?就算这个世界不简单,或许她是个太天真的人,那么她也宁愿一直这样天真下去!这一辈子,只为了一个人如此疯狂,她不需要别人来理解。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她不管以后,她只要现在就好。

她的手忽然被人轻轻握住,习玉一惊,这才想起韩豫尘还在身边没有离开。她急忙回头,却见他双目温柔如水,静静地看着自己,眼中既是怜惜又是疼爱。她被这种眼神震住,一时竟呆了。

“习玉……抱歉,只有今天晚上,让我叫你的名字吧。”韩豫尘柔声说着,将她的手握去掌心,只觉手掌娇小柔软,心中爱怜更甚,“你不要再陷下去了。念香他,很快就会恢复神智,然后什么也不记得的。你……如此好的女孩子,何必要令自己委曲呢?”

委曲?习玉在心底冷笑一声,飞快将手抽了回来,淡道:“我从来不觉得委曲,我也相信念香绝对不会忘了我。你不要再说。夜深了,韩公子回去休息吧!”

韩豫尘也不恼,缓缓起身,轻道:“他是修炼一门高深的心法,不慎走火入魔,所以心智大乱成了三岁的孩童。还是你认为,一个三岁的孩童,懂得爱你怜你?一旦全身筋脉畅通,他会什么都忘了。而且,这个日子也不远了,前些时候他还不能说话呢,可是现在已经能说话了。很快他会一点一点恢复,也一点一点将你忘记。你当真不在乎?”

“他忘了便忘了!”习玉厉声说道,“可是我却不会忘!我不是三岁的孩童!”她的喜悦,温暖,爱怜,悸动……那些不是假的!倘若她连这些也要否定,她还是司马习玉吗?!这些日子,又怎么能用一句忘了就掩盖过去!

“念香会不记得你,甚至你对他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习玉,我只是不想见你伤心。念香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韩豫尘还试图劝服,却被暴怒的习玉一把提着领口往门外推去。

“我不是贪他什么!”习玉大吼了起来,吼得眼眶都红了,“我只是喜欢他!就是喜欢他!我喜欢一个人我就要和他在一起!”

她用力关上门,大口喘息,“他若忘了,也不要紧。我不会忘……总有一天,我会让他记得的……”她低低说着,从来没有如此凶狠地,近乎蛮横地对待过这份情。她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只怕事实变得无法承受。可是不要紧,现在她想通了,他一日记不起来,她便一日陪着他缠着他,一年记不起来就缠一年。就像当初他们相识,那般单纯地,不顾一切地缠住他。

韩豫尘在门口幽幽叹了一声,再没说话。念香迷茫地揉着眼睛抬头,有些不解为什么习玉会大喊大叫。谁知他刚起身,习玉就如同小鸟一般扑进自己怀里。她紧紧地抱着他,把头用力埋去他的胸口,只盼就这样一直揉进去,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念香本能地反手搂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笨拙又轻柔地,在她头顶印下一吻。

“习玉……伤……痛……上药……”他结巴地说着,一面摞起她的袖子,急急地寻找伤口。习玉摇了摇头,“没事,我一点也不疼。”

她捧住念香的脸,近乎威胁地看着他,那凶恶的眼神让念香吞了口口水,一个字也不敢说。

“以后,每天都要叫我的名字十遍以上!明白了么?你、你若是真将我忘了,我一定用铁弹珠把你打得鼻青脸肿!”她凶巴巴地说着,然后逼着念香点头立誓。

于是在司马大小姐满意的笑容下,在念香不明所以可怜的眼泪下,不安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第14章

第二天一早,客栈一楼热闹非凡,人却是比平时多了三倍不止。生生起得最早,事实上,她一夜都没睡着,满脑子关于念香身世的事,时不时端木容慧那家伙的脸还会跳出来晃一下,害她忍不住有气。

她下楼见到那么多人,不由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莫非他们当真找到碧空剑诀了?她见楼下气氛有些怪异,不由放轻了脚步,试图悄悄走去掌柜的那里要些早点就走。

谁知她刚出现,大厅里陡然安静了下来。居生生这一吓更是不轻,她甚至能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在盯着自己看。那眼神,绝对不是惊艳或者什么别的,倒像是看到了觊觎已久的猎物,是闪烁着杀气与贪婪的目光。还有人在窃窃私语,混合着偶尔的茶杯碰撞声,分外惊心。

居生生不由浑身发毛,当下更不迟疑,快步走去掌柜那里,低声要了豆浆和油条,转身打算跑上楼。

刚转身,却见身前挡了两个高大的黑衣男子,两人都冷冷地看着她,却也不说话。居生生心下惊骇,脸上却堆了笑,柔声道:“两位大爷,麻烦让让,小女子手上的豆浆还滚烫着呢!”

那两人却如同不闻,其中一人忽然冷道:“昨天你们是不是跟着端木容慧先去了扇子林?好贼人!居然敢先独吞碧空剑诀!难怪昨天大伙扑了个空。他该不会当真以为所有人都要对端木世家敬畏三分吧?!”

又是碧空剑诀!居生生笑道:“这事和小女子没关系呀,我又不是江湖中人。您二位要找端木公子,不如去二楼他的卧房……这个时辰他想必已经起来了……”

她话还没说完,却听一声巨响,楼梯的雕花红木扶手哗啦哗啦断裂开来,居然是被其中一人一拳砸碎了!当下掌柜的缩去了柜台下面,大厅里安静到可怕,所有人都望了过来,不知居生生是哭还是闹。

居生生沉默地看着那人举起的拳头,黝黑巨大,只怕那一拳下来,自己的骨头也全折了。手里的豆浆烫着手指剧痛,所有的人都在看热闹。她沉默了好久,居然笑了笑。

“大爷好俊的功夫,小女子佩服得紧。可惜小女子半点武功也不懂,您露这一手真是暴殄天物。端木公子就在二楼,二位莫非是不敢上去与他计较,却是来寻小女子的麻烦么?”她居然还能笑得天真灿烂,和朵花似的。

那二人被她说中心思,面上一红,不由恼羞成怒。那个先前打碎扶手的男子胳膊一挥,居生生只觉一股大力袭面而来,她实在想不到他们这些所谓的江湖豪杰说动手就动手,当下一个踉跄,手里装着豆浆的碗光当一下摔去地上,豆浆洒了一地。而她插在发上的银簪子却顺着乌黑的头发滑了下来,她反手一接,簪子已经断成了两截。他的拳风居然将簪子都给折断了!?居生生心口突突直跳,也不知是骇怕还是恼怒。

“不要以为你是女子,我就不好下手!”那人冷冷说着,“今日在座的所有人都要找端木容慧讨个说法!岂能容你在这里耍嘴皮子!”

居生生一股气冲去头顶,将手里的油条一股脑砸去那人脸上,厉声道:“果然是一群不讲道理的蛮子!什么仁义道德,都是你们胡诌出来的吧?!你们要是有胆子,为何不敢直接去找端木容慧?!在这里专门堵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好了不起么?!”

那人不妨她居然敢还击,下意识地一让,还是有几根油条落去了衣服上,立即浸透了一片油迹。他不由大怒,二话不说扬起巴掌就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说时迟那时快,居生生刚要闭眼等待自己被打飞出去,却听卒地一下,跟着那人大叫一声,胳膊一下子弹了开来,竟像是被什么暗器打中了穴道。

“给我让开!那么大的块头还挡在楼梯门口,看了就烦!”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大厅里众人都定睛望去,却见昨天与端木容慧一起的另一个女子走了下来,她端的是一付好容貌,看上去秀雅柔弱之极,谁知下了楼居然一脚踢去另一人身上,加上一拳,将那两个黑衣男子打得撞去柜台上,动作粗鲁之极。

“习玉!”居生生立即欢喜地叫了起来,小狗似的扑上去,缠住不放。“昨天你都不理人家!”她开始抱怨撒娇。

习玉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好像对待自己的小宠物,“你安静一点。还有,明明自己没什么本事,却总喜欢这么冲动,什么时候能改掉这个毛病?我到底要给你收拾多少次烂摊子?”

居生生只是抓着她的胳膊,一个劲笑,一边问道:“念香呢?你怎么一个人下来了?哦,早点被那些蛮子弄坏了,我再去要一份!”

这时被习玉揍去一旁的两个黑衣男子终于缓过劲来,暴吼一声,两人一前一后朝习玉扑过来。居生生赶紧躲去习玉身后,却见她腰肢一扭,袖子一卷,劈劈啪啪几声,居然连打了那两人十几个耳光,动作迅速之极,而这两个江湖上号称“铁拳铜掌”的张氏兄弟,在这个娇滴滴的小丫头面前,居然连还手的动作都来不及,两人被她十几个耳光扇得眼前金星直蹦,终于自知不是对手,讪讪地掉脸就走。

居生生哈哈直笑,抓着习玉的袖子小麻雀一样说个不停,两人去柜台那里向脸色发白的掌柜重新要了早点,对大厅里众人的敌视和异样的沉默视而不见。

当下习玉提着油条,居生生端了豆浆,刚要上楼,却听角落里一个苍老的声音沉声道:“司马姑娘好俊的功夫!只是如此蔑视天下豪杰,未免过于自满了!老夫倒要来讨教讨教!顺便替我们去告诉端木容慧,今日不把碧空剑诀交出来,就别想离开临泉!”

习玉微微一惊,抬眼却见一个黑影从头顶跃过,宽大的袖袍如同仙鹤的翅膀。她连这人的样貌都没看清,只见他一落地,反手一掌拍上,掌心艳艳发红,掌风凌厉之极。这一手叫做“反打下山虎”,乃是江湖上成名的厉害招数,讲究的就是快、狠。

这一招原本应该直击对方胸口命门,但那人大约因为男女之防,特意绕过了胸口,朝她肩膀击去,这一来便迟了一刻。习玉不敢与他硬接,胳膊微微一抬,卸去他的力道,不料胳膊刚触上去,只觉胸口大震,被那人的真气冲撞得站立不稳。她心知自己绝对不是这人的对手,双脚一跺,腰身一扭,滴溜溜转了好几个圈子,一直转去居生生身边,一手抓起她的背心,虚晃一招,打算就此冲上楼。

“哪里走!”那人叫了一声,手臂暴长,习玉只觉他掌风炽热刺人,贴着自己后脖子的肌肤擦过,惊出一身冷汗。她再不犹豫,反手将居生生轻轻一抛,抛去楼上,“去叫端木容慧下来!”她冷冷说着。

她定下脚步,镇定地转身,那人见她停了下来,便收招住手,在三步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习玉见他一身青袍,长须如银,居然是当日出面调停龙门派一事的终南四老之一瞿晶。她冷笑一声,“怎么?没办法从玉色峰那些人身上得到便宜,连赫赫有名的终南四老也开始学会对弱女子动手了么?”

瞿晶正色道:“得罪得罪。司马姑娘一身好功夫,老夫不过献丑而已。这次临泉一聚,都是为了碧空剑诀,决不能让一人独享其美。端木世家就算贵为武林三世家,我们却也不会相让。司马姑娘,老夫知道此事与你无关,但是要怪,便怪自己为什么要与端木容慧同行吧!今天诸位英雄豪杰都在这里,老夫纵然有心不与你计较,只怕他们也不依!你们一行六人,如果没有一个交代,谁也别想擅自离开临泉!”

“我早听师父说过,江湖江湖,不过是胡搅蛮缠之徒聚集的乌烟瘴气之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上次是龙门派强词夺理,这次却是所谓的全江湖豪杰蛮不讲理!嘿嘿,我师父果然没说错,中原人,最喜欢做的事便是自相残杀,杀便杀了,还要冠上一个好听的名号,自欺欺人!”习玉冷冷说着,忽然伸手入袖,取出一把通体如银的短刀,横在胸前。

“客气什么?要上就上吧!今日我就不信我杀不出去!”她厉声说着,铿地一声,短刀出鞘,众人只觉那把短刀潋滟生辉,声音清脆之极,再看刀身极薄,被她横在胸口,约有两指宽,胳膊长短,竟然是半透明的,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

瞿晶原本只想吓唬她一下,挫挫她那嚣张的大小姐气焰,谁知她居然亮出兵器要拼命,当下也不由怔住,不知该说什么。

大厅之中静到一根针掉去地上也能听见,半晌,忽听一人倒抽一口气,惊道:“那不是十步杀一人的吞日短剑么?!怎么会在她手上?!”

此言一出,众人皆哗然,纷纷探首去看她手里的短剑,江湖经验丰富的人立即便惊呼出声,一时间大厅里一片混乱。习玉如同不闻,只是横刀于胸,森然望着瞿晶,只待他一动,便要一触即发。

瞿晶盯着她手里的短剑看了半日,终于动容道:“你……你的师尊莫非便是那……十步杀一人?”他的语气突然变得谨慎而又小心,先前的狂妄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习玉眯起眼睛,轻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师父就是师父,他叫什么很重要么?还有,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我师父是谁,还轮不到你来管!”

瞿晶被她一冲,顿时语塞。江湖儿女,狡诈者有之,豪放者有之,守拙者有之,怪诞者亦有之。但他却是第一次接触到司马习玉这种脾气的人,举止神态无一不是官家千金的气度,娇懒秀雅,可是言行之间却是霸道且蛮不讲理,更奇怪的是,她那种嚣张居然理所当然,仿佛人家就该听她的一样,而且嚣张得十分天真。他实在猜不透她究竟是何方人物。

“尊师……他可好么?”瞿晶问了个笨问题,一出口便后悔了。

果然习玉冷笑一声,正要出言讽刺,却听身后楼梯上传来端木容慧清冷的声音。

“听说诸位要找端木寻个说法,在下来了。不过,今日方知,原来终南四老之长瞿长老那么喜欢与年轻女子纠缠!”

瞿晶脸色陡变,森然抬首,大厅里又安静下来。人人的目光都注视在那个雪衣公子身上,他缓缓下楼,气度尊贵,面容清俊,倘若双眼中的杀气能够收敛一些,实是一个翩翩佳公子。他身后跟着鬼鬼祟祟的居生生,她手里还抓着一脸迷茫的念香,韩豫尘含笑跟在后面。

一见到习玉,念香和生生两人立即扑了上去,一个讨好一个撒娇。习玉面上的杀气立即收敛,如同变脸一样,露出温柔天真的笑容。她把短剑收去袖子里,一手抓念香一手抓生生,往端木身后走去。居生生拍手笑道:“好啦,大人物来啦!我们这些杂鱼乖乖躲起来就好!等他解决吧!”

经过端木容慧身边,他瞪了她一眼,然而眼底却并没有怒气。居生生对他做了个奇丑的鬼脸,韩豫尘笑道:“生生姑娘快过来吧。一切交给端木兄就好,这些人还不需他花多少时候。”

说罢,他望向习玉,眼底涌上担忧的神色,半晌,他轻道:“司马姑娘,在下有一个同样的问题要问你。尊师,是不是人称十步杀一人的胡杨?”

第15章

习玉已经有些不耐烦,皱眉道:“十步杀一人是什么人啊?师父就是师父,为什么你们一直在问东问西的?”

韩豫尘顿了一下,轻道:“十步杀一人,光听这个名号便明白他曾经有多么风光了。胡杨成名快,消失得也快,当年他于崩玉山顶被八大教围杀,只因他向来放荡不羁,先奸了崇火派崇尚德的独女,后杀了洛阳李氏十八家,又在江湖上放出话来,说谁能有本事擒得他也罢,若无法擒得,那么武林也不过是那么回事。这话当时在江湖上引起巨大风浪,多少名门正派的人派出得力弟子去诛杀,却没有一个成功的。后来被八大教聚集,围堵在崩玉山顶。”

习玉和居生生听得眼睛都瞪圆了,完全当听说书。居生生反手摸了摸习玉的脸,叹道:“幸好,习玉你还没成大魔头啊……你那师父,真是可怕。”

习玉却没说话,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师父的模样。他的脾气的确很怪,从不对任何人假以辞色,平常总是一袭灰色布袍,端着一个破烂的茶杯坐在雕花栏杆上静静看着自己练武。回廊旁种的枫树,叶子如火如霞,风一吹过,鲜红的叶子就会顺着他花白的头发胡须一点一点蹭落下来。他,只是一个普通而且寡言的老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