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旁边替弟子疗伤的刘子华微微一揖,转身就走,习玉定定地看着他黑色的背影,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她的师父,她好像又多了解了他一些。她转身,对念香粲然而笑,“咱们走吧,刚才看到下面有饭馆,咱们吃点东西去。”

四月十八那日,阴雨,仿佛有一个铁锅扣去头顶一般,乌云密布,先时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的变大了。擂台在山顶上,周围都是云雾缭绕,相隔五步以上,便看不清对面了。

不过这些都没有能够影响众人的兴奋心情,一大早,观战的武林各派人士都集中去了山顶擂台,擂台对面早已架好高楼,三个被邀请来主持公道的宗师端坐在里面。

雾气太大,居生生看不清楼中端木的脸,她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怎么搞的,他一坐去那高楼上,我忽然觉得高不可攀呀……”

习玉摸了摸她的脑袋,轻道:“他不可能一辈子在高楼上,总会下来的。你别小心眼想那么多啦。”

居生生红了脸,急道:“谁说我想多了!他怎么样才不关我的事呢!”话说得可正经了,可眼睛还是忍不住向他那里瞄,习玉只能笑着拍拍她,“生生,记得我说过的话么?你是最好的女孩子,值得最好的男人。”

居生生骄傲地昂起脑袋,“我当然是最好的!不过他是不是最好的,这还有待考究!”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正午,雾气不散,反倒更浓了,人群里忽然一阵躁动,原来泰山本宗两派的人来了,这次的比武大会,是两派各选出一男一女两个高手,上台比试。四个人一齐上了擂台,沈小角是最矮小的,毫不起眼,与他同门的那几个师兄妹比起来,简直像个模糊的人影,可是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去他身上,他承受了那么多注目的视线,居然丝毫不慌乱,神色淡淡的,光这份城府,便足以让人佩服了。

林氏兄妹上台高声宣布比武开始,第一回合却没有沈小角,只是两个女弟子互相比试。虽然她们剑法都十分精妙,看的人却没什么反应,没过一刻,便分出了胜负,穿白衣的女弟子获胜。

沈小角上场了,原本有些浮躁的人群此刻忽然安静下来,每一双眼睛都看着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念香都有些被这种紧张的气氛感染,紧紧握住了习玉的手。一旁的黎微羡慕地低声说道:“真是厉害……要是我被那么多人看着,一定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他居然面不改色!”

黎景拍了拍他的脑袋,轻道:“你再努力修炼十年,一定可以超过他的。”

她话音刚落,却见台上两人已经动了起来。当真可以用快如风来形容,姑且不论沈小角的对手如何,他的一拳一脚仿佛都带着一种特殊的魅力,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迅速。连高楼之上的武当掌门周广桔都忍不住捋着胡须连连点头,转头对身边的圆空大师低声道:“果然后生可畏,此子再过十年,必然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圆空大师道了一声佛号,点头道:“确实如此,泰山派有一个好徒弟呀!只盼从此以后武林百家争艳,能创造出一代空前盛世。”

周广桔看了一眼面色沉静的端木容慧,笑道:“端木世侄,你看这少年如何?”

端木容慧沉声道:“拳脚生风,力道适中,身体柔软,确实是个武学奇才。只要再加磨练,日后必然成大器。”

周广桔本想挫挫这个年轻人的锐气,谁想他半点都不为之所动。想来端木容慧也比沈小角大不了几岁,难道后起之秀真的要赶超他们这些武林先辈了吗?

这一转念间,擂台上的比试已经结束,不出所料,沈小角胜了,不费吹灰之力。待先前胜出的那女弟子与败北的男弟子分出胜负之后,胜者便要与沈小角进行最终比试。

在那女弟子与男弟子比试的时候,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没人留意擂台上的事情。却说这个女弟子叫做晁雪娥,年方二十六,原本是本宗里的一个用剑好手,剑法上可圈可点,可是今日她的剑法虽然精妙,却仿佛少了一点什么。

林玄英兄妹都看出了倪端,只道她过于紧张了,眼看她在台上被那败北的男弟子逼去了角落,林玄英忍不住叹道:“雪娥还是经验不足,此时应该用一招日落西山去化解……”

她话音刚落,却见晁雪娥身形一晃,竟如同鬼魅一般,一下子晃去那男弟子身后,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动作,只觉袖子一挥,男弟子立时摔倒去地上,人事不省。

众人都是大惊,没料到会有如此变故,林氏兄妹更是惊讶,她方才用的身法……是什么?那绝对不是泰山派的武功!

第29章

却说晁雪娥用了一招古怪的手法将比试者击倒,让所有人都震惊起来,当下早有人议论纷纷,说道泰山派原来人才济济,一个普通的女弟子原来有如此好的身法。

林玄英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多想,只道雪娥偷偷学了什么新的功夫,趁着休息的时候安抚了她几句,雪娥却始终垂着头不说话。林玄英以为她在紧张,于是又安抚了几句,便让她下去了。

这次的最终比试,却都是由本宗的人来决战,实在出乎众人意料,看来这次的掌门人位置,是注定由本宗来接手了。当下众人的情绪更加高涨,连周广桔也忍不住探头出去,试图看得清楚一些。

当林氏兄妹宣布比试开始之后,沈小角不等晁雪娥行动,抢先攻了上去。他个子虽然矮,动作却十分有力,竟然将晁雪娥一下子就逼去了角落,众人轰然叫好,沈小角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赢定了!

他变掌为指,正要去点晁雪娥肩上的要穴,却听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响亮绵长的口哨声,吹口哨的人着实内力深厚,中气十足,口哨声连绵不绝。就在众人四处寻找吹口哨之人的时候,林玄英忽然大喝一声:“小角!注意——!”

沈小角一呆,只觉伸出的指尖一阵剧痛,他大叫一声,猛然把胳膊缩回来,却见中指上生生钉着一根三寸来长的小钉子,更可怕的是他的指尖阵阵发麻,开始发黑了!是毒?!堂堂的泰山派比试居然有人用毒?!

不待他张口斥责,晁雪娥身形忽然一晃,竟然与方才的动作判若两人,沈小角只觉后脖子被人用力一劈,登时头昏眼花地栽了下去。众人见此惊变,不由都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晁雪娥从擂台上一跃而下,一把撕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冰雪一般冷漠雪白的脸来。

泉容香?!习玉大骇,实在想不到会在此时遇到她!眼看她朝自己这里过来,目标必然是念香。习玉正要上前挡住念香,谁知容香忽然拔地而起,竟如同轻飘飘地升去空中一般,轻功实在了得。她在半空硬生生扭转腰身,伸手便抓,念香不防被她抓住后背心,窜出去好几尺。

习玉拔腿就追,一面急道:“念香!快抓住我的手!”念香被容香提着后背心向前奔跑,一时急得无法,只有回头拼命伸手去抓习玉的手。习玉渐渐追了上去,眼看就要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抢回来。

忽听山崖边一个人轻笑一声,柔声道:“念香,你一个人乱逛了大半年,还不想回家么?爹很想你啊。”

念香乍一听这声音,浑身都僵住了,他怔怔地望过去,却见山崖边立着一个黑衣男子,面上戴着一个青铜的面具,却是狰狞的鬼脸。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眼神渐渐开始剧烈波动,似乎无比痛苦,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良久,他忽然轻轻吐出两个字,“大哥……”谁知话刚说完,脸色登时惨白,张嘴喷出一口血来,他神色焕然,眼睛却越来越亮,定定地看着崖边那个戴面具的男子,又叫了一声,“大哥?”他抬头又看了看抓着自己狂奔的容香,喃喃道:“二姐?”

容香冰雪一般的脸上终于有了激动的痕迹,她笑道:“你终于认识我们了吗?我们找你好久啦!这次就是专门来带你回家的!”

“回……回家?”他有些疑惑地说着,喃喃地,忽然发觉后面追着一个青衣女子,面色如雪,骇然地看着自己,他微微皱起眉头,“你……你是……?”

这样一句轻飘飘的疑惑,几乎将习玉的整个世界都击碎,她的心口猛然一痛,忽然觉得再也无法呼吸。他记起来了!他要离开了!她陡然停下脚步,前面的容香也猛然停了下来,因为林氏兄妹已经拦去了前面,容香转身换了个方向,却见后面都被各派人士堵了起来。

她却不慌,只是静静站在包围圈里,冷冷看着周围的人。半晌,才有人惊骇地叫了起来!“玉色峰……!他们是璃火宫的人呀!他们有碧空剑诀!”

碧空剑诀几个字一说出来,人群又是一阵躁动,众人纷纷取出兵刃,打算将容香他们生擒。容香也不慌,动也不动,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手里依然抓着念香的后背心。

习玉怔怔看着念香,他神情疑惑却渐渐明了了什么,狐疑地看着周围的人,嘴角常有的那抹呆呆的傻笑也渐渐收敛起来,时常展开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面上露出灵气与沉稳的气质。她只觉整个世界离自己越来越远,耳朵里渐渐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她眼里只有他那渐渐变得深邃黝黑的双眸。那曾经多么美好纯善的明亮光芒,如今却全部被吞噬去黑暗里,再也找不到一点光亮。

她浑身发冷,只觉浑身从里到外渐渐开始发抖,她怎样也控制不了。

林玄英森然看着容香,良久,才沉声道:“玉色峰的人未免太嚣张!以为全武林的人都该被你们玩弄于手掌间么?你刻意来破坏比武大会,是何用心?!”

容香淡然道:“我不想找麻烦,所以用了最简单的方法混进来。我只是为了找回弟弟,没有找麻烦的打算,你们最好不要逼我。”

翠云师太哪里忍的住,当下厉声道:“好狂妄的口气!让我来会会你到底是个怎么厉害的人吧!”

林玄中抬手阻止冲动的翠云师太,他看了容香一会,忽然轻道:“江湖上人人都在传碧空剑诀在玉色峰,你们竟然还敢挑这个时候来送死。不过罢了,既然落在泰山派手上,必然不能放你们安然离去。把碧空剑诀交出来吧!”

容香还是那样淡淡的,轻道:“凭你们,想修炼剑诀上的武功,还早了八辈子。”

“放肆的东西!”林玄英终于忍不住厉声吼了起来,拔剑踏上,“出招吧!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要有怨言!”

容香眼底忽然波动起来,她喃喃说道:“我说了不要逼我,我已经许诺过不惹麻烦了……”

她刚说完,却听后面那个一直立在山崖旁戴着鬼面具的男子笑道:“容香,这次例外。随你高兴吧!回去我和爹说!”

她面上忽然如同破冰消融一般,一下子露出欢喜的笑容,猛然回头,看着那人,“你是说真的?不是骗我?”

那人点头,“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容香忽然一抬手,将发呆的念香抛了出去!众人都是一惊,却见念香轻飘飘地飞向山崖,被那戴面具的男子一把接住,这一抛一接,不知需要多少巧力,璃火宫的武艺,果然厉害!她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精巧的短剑,只见她白色的身影忽然轻轻一转,便如同一朵盛开的百合花,只听一阵叮叮之声,她转了一圈,围住她的众人手上的兵器纷纷断了开来!众人见她如此身手,倒都不敢妄动,但依然团团围住,不让她逃走。

习玉眼见念香离自己越来越远,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试图抓住那团飞走的灰色身影!他前一刻还被自己紧紧握在手中!真的说走就这样走了?从此断然无痕迹?她不明白,虽然做好了无数次的准备,他想起以前的事情,她也对自己说哪怕他恢复了神智,也要第一时间让他明白自己的存在。可是,她永远料不到一件事情可以发生多少变化!他就这样被人带走了,连看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念香!”她以为自己会嘶声喊出来,可是她的声音却是颤抖微弱的,仿佛一阵风,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韩豫尘他们从后面追了上来,居生生一见那讨厌女人将念香抛了出去,登时忍不住冲上去怒道:“又是你!你看不惯别人好是不是?!拆散人家夫妻很好玩吗?!你简直是个混蛋!”

容香猛然回头,森然瞪着她,居生生被她可怕的眼神吓得退了两步,然后又倔强地站稳了,恶狠狠地给她瞪回去,“你看什么看?!你这个恶婆娘!快把念香还给习玉!”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周围惊呼好几声,她胸口猛然一凉,忽然有些呼吸困难。居生生茫然地低头,却见容香手里的短剑冷冷地插入她胸口。她在那一瞬间,甚至忘了疼痛,只觉荒谬之极。

容香森然道:“敢出言羞辱我的人,必死!”

她一把将剑拔出,顺势挥开韩豫尘袭来的掌风,却听那戴面具的人在山崖那里叫道:“容香,没时间玩了,快回去!”说完就见一根绳子从天而降,她抬手抓住绳尾,整个人如同一只白色的大鸟,飞快地从众人头顶掠过。

林玄英哪里能让她逃,一把抢过身边弟子的佩剑,双足一点,剑尖直对着容香的后背刺了上去!却听“叮”的一声脆响,她只觉手腕一震,登时再无法握住剑,手里的剑一下子摔去地上,她再也追不上容香的身影。只听容香的声音冷冷传过来,“碧空剑诀在二十年前就被十步杀一人的胡杨强行夺走了!你们要找剑诀,就去问问他的徒弟吧!玉色峰从此与碧空剑诀没有任何干系!”

说完,容香和那戴面具的男子几下纵横,竟然从山崖上跳了下去!原来他们在山崖上钉了绳子,仗着轻功了得,不畏?峭,从山崖上滑了下去!众人一听这话,登时如同炸开了锅一般,纷纷叫嚷起来。习玉什么也听不见,她眼里只有生生胸口不停喷涌而出的鲜血,它们好像没有止境地,一直向外喷着……

她忽然发出一声暗哑的叫声,茫然地奔了过去,伸手要去抱住脸色惨白晕死过去的居生生,可她依然抱了个空,居生生被匆匆赶来的端木容慧一把抢了过去,抬手在她胸口急点几处要穴止血,然后他急急扯下衣角,将她的伤口一圈圈包扎起来,处理好之后,他轻轻地将她横抱起来,小心不去触碰伤口,转身就要离开山顶。

却听旁边传来一个急急的哭音,“端木公子!请等等!能不能……把女儿还给我们?”

端木容慧冷然回头,却见许久不见的阿紫夫人与五圣山庄的庄主站在身边,他们似乎都是乔装打扮过了的,看上去就像普通的农民夫妇,哪里还有半点风采。

五圣山庄庄主秦伟义急急上前,说道:“没关系,还有救!快把她给我!不出半月我包她康复!”

端木面上虽然冷静,其实心神早已大乱,听得他们说有救,当下就要将生生交出去。谁知他的袖子忽然被她轻轻一拉,端木如同触电一般惊了一下,却见居生生艰难地睁开眼睛,双眼中满是祈求,定定地看着自己,喃喃道:“我……我不要去……我要……要和你在……在一……”

她无法喘息,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端木只觉有一个锯子横在心口,一下一下切割他的血肉,剧痛无比,却偏偏流不出血来。他抬手又点了她几处要穴,这才抬头冷道:“不,我端木容慧就算拼了命,也会护她周全!请把她交给我!”

阿紫泣不成声,只怕说久了耽误治疗,只得用力点头,秦伟义还要说什么,却被她拦住了。“老爷!孩子就交给端木公子吧!我……我与她,终究是无缘罢了!只要她幸福……我……我也安心了……”

秦伟义见她如此说,也只得作罢,当下端木带着居生生飞快下山而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一场比武大会,竟然发展成这样,实在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第30章

“司马姑娘!”

好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可是听起来那么模糊,仿佛隔了好远好远。习玉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血红一片,那是生生胸口喷出的血,染红了面前的泥土;她的手谁也没能抓住,让那灰色的身影悄悄溜走。

她,是不是什么都失去了?就在前一个瞬间,她努力伸出的手,轻而易举失去了她的幸福。

“司马姑娘!”

有人在轻轻拍着她,习玉茫然地抬头,却见韩豫尘急切地看着自己,他身上还溅了几滴血,是生生的。习玉在那一个瞬间,只觉心口猛然一痛,几乎要弯下腰去。她还是太弱了,谁也保护不了,连自己渴望的小小幸福也轻易失去。她一直那样自以为是,算什么?算什么?!

“司马姑娘!你没事吧?说不出话来么?没事了!生生姑娘会得救的!念香兄也一定能找回来!你别太伤心!”黎景急急安慰着她,见她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不由手足无措。

韩豫尘正要安抚,忽见周围围过来许多人,都是谨慎而且专注地看着习玉,好像要将她穿皮透骨看破一样。是为了泉容香临走时抛下的那句话么?碧空剑诀不在璃火宫,而在二十年前被胡杨抢走了!无论她说的那话是真是假,只怕习玉也别想轻易从泰山脱身。

林玄中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开口说道:“司马……姑娘,泉二小姐说的话是真的吗?碧空剑诀……在令师那里?”

所有人都沉默地等待习玉的回答,可是过了很久很久,她都没有说话。韩豫尘见她已然心神大乱,说不出话来,干脆一步上前将她护去身后,朗声道:“这是要做什么?难道天下英雄当真打算为了碧空剑诀而一起来威逼一个小女孩么?泉二小姐的话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不可妄听人言!”

林玄中本就为难之极,被他这样一说,倒也当真不好再逼,可是要他就这样放习玉离开,却是万万个不能,不要说自己舍不得,就是泰山顶这些各派人士,只怕也不肯。正在犹豫时,却听翠云师太厉声道:“无论是真是假,这个丫头都不能跑了!胡杨是江湖大恶人,倘若再习得碧空剑诀,岂不是更成祸害?!今日若是不把事情说个清楚,谁也别想下山!”

她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更有人叫道:“把那丫头抓起来!千万不可让她逃走了!饿她个三四天,就不信她不说!”

韩豫尘面色一沉,正要斥责这些不顾廉耻之徒,却听人群中响起一个柔和的声音:“此言差矣,大家都是江湖豪杰,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那岂不是丢掉了脸面,叫人家以后笑话么?胡杨是胡杨,司马姑娘不过是他的弟子,何况我之前曾与她有一面之缘,她的武功套路与碧空剑诀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想必也是毫不知情。诸位豪杰请冷静一下,不可因为贪恋武学境界,而丢了自己的身份。”

韩豫尘定睛一看,说话者却是沧海派的杜云笙,她在江湖上甚有名望,当下不少人再不吱声,乖乖闭嘴。韩豫尘对她微微一揖,感谢她仗义直言,接着说道:“杜女侠所言甚是,各位都是江湖前辈,何必要为难一个晚辈!何况司马姑娘遭此惊变,心神大乱,各位忍心落井下石么?”

他摆出人情套数,果然又有许多人沉默了下来。韩豫尘微微一笑,将习玉扶了起来,正要带她离开,却听翠云师太说道:“等等!想就这样走?!我可不管什么心神大乱!快说,胡杨在什么地方?!碧空剑诀在什么地方?!和江湖败类讲什么道义,简直是笑话!我今天就是不仁不义了,你便拿我怎样?”

韩豫尘大怒,回身指着翠云师太的鼻子,正要说话,却听习玉轻轻说道:“我不知道,碧空剑诀什么的……听也没听过。我师父是怎样的人,还轮不到你来评价!”

她冷冷看着翠云师太,虽然伤心欲绝,却依然维持着自己的傲气,轻道:“你是不是打算将我关去地牢里,严刑拷打?你……你这样做,和自己鄙视的江湖败类有什么区别?”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眼前寒光一闪,翠玉师太皂色的袍子翩若惊鸿,她甚至只来的及见她的袖子一甩,然后肩上就是一凉——她动手了?!习玉一把抓住那柄刺入肩头的剑,用尽所有的力气将它拔了出来,然后右手一挥!叮地一声,翠云师太手上的那把剑又断了开来!

翠云师太又惊又怒地看着习玉,她正用力捂住肩上的伤口,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却依然死死地瞪着自己。韩豫尘厉声道:“我本不欲惹事,但你实在过分!来来!让我领教领教峨嵋金顶的神功!”他变指为爪,纵身上前,在翠云师太的袖底一拂,竟将她的大半截袖子都扯碎!接着顺势一绞,断裂的袖子缠住她手的断剑,翠云师太只觉手指一震,断剑不由自主脱手而出。

她的大半截胳膊都露了出来,宋代女子体肤绝对不可以外露,韩豫尘这一手,已经摆明是极致的羞辱。翠云师太骇怒之下,倒退了好几步,后面的峨嵋弟子早有人送来一件袍子替她遮住露出来的胳膊。韩豫尘笑道:“原来你也是有皮的人,我还当你是个浑身长毛的野兽呢!”

翠云师太脸色由红变绿,再由绿变红,终于咬牙恨道:“动手了……?!你们还等什么?!快上啊!”

后面的峨嵋十八大弟子纷纷取剑出来,却见美人如花,剑气如虹,端的是夺目之极。韩豫尘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峨嵋女弟子娇叱一声,却见十八把宝剑卒地一下分开,便如同一朵盛开的铁之花,十八人围成一圈,将韩豫尘逼去当中,一时间只见剑光横飞,仿佛无休止的波浪。

韩豫尘手里拿着翠云师太的那柄断剑,竟然毫不相让,黑色的身影在剑光之中游若矫龙,挥洒自如,剑光无论如何改变,却也无论如何也伤不到他半分。翠云师太厉声道:“还等什么?!变阵!”

话音刚落,却见那些女子三三两两一队,阵形忽变,仿佛一朵五角梅花。当中一人剑尖忽挑,韩豫尘仰首让过,谁知后面诸人瞬间跟上,十八道剑光,仿佛十八条银龙,从四面八方呼啸而上。韩豫尘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刺中!黎景惊得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却听韩豫尘大笑一声,身体一纵而起,好像一只展翅高飞的仙鹤。

十八道剑光跟着向上,眼看就要追上,韩豫尘笑道:“善书者不择笔,教你们看看真正的利器是什么!”他将腰身一扭,手里竟然还握着翠云师太的那柄断剑,硬生生转了一圈,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峨嵋十八大弟子手上的剑竟然纷纷断开!众人见他如此好身手,不由都怔住。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断剑,却见上面早已是剑痕斑斑,只怕再也不能用了,他将剑抛去地上,正要说话,却听不知是谁喊道:“动手了!大伙上啊!还等什么?!将那小丫头抓住,碧空剑诀就到手了!”

那些江湖各派人士原本就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本来只是碍于杜云笙的面子才隐忍不发,此时见峨嵋派立场坚决,又被人这样一怂动,哪里还忍的住,当下众人纷纷涌上,纵然韩豫尘再好本事,也挡不住这人潮,被逼得退了好远,身上被不知被多少冷刀剑划伤。

黎景黎微一见众人都涌了上来,当下纷纷取出兵器斗成一团。这下无论杜云笙再怎么劝,也劝不住了,林玄中本想阻止,可是刚迈出去一步,却犹豫了,半晌再缩回来,转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韩豫尘三人哪里挡得住那么多人的攻击,渐渐被挤成一团,他急急回头看着习玉,却见她捂着肩上的伤口,脸色苍白,似乎是要晕过去了。韩豫尘大急,急道:“习玉!你快逃吧!我……我便是拼死也会护你周全!”

习玉茫然地抬头看他,良久,才喃喃道:“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韩豫尘这时再顾不得隐瞒,沉声道:“你当真一直没猜到?!傻丫头!快回去找你爹!告诉他云想衣裳花想容!他立即就会明白的!快走!快走!”

他一把抓住习玉的衣服,立即就要将她抛出去!习玉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道:“云……云想衣裳花想容……?!你……你难道是我……我的……”

话还没说完,韩豫尘肋间却被人刺中,他的手一震,再也抛不动习玉,两人摔了下去,刀光剑影齐齐扎过来,习玉本能地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可是,耳边却忽然响起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苍老却冷漠的声音,“有什么事情来找我老头子好了,一群所谓的江湖正义人士却巴巴地来追杀我那娇贵徒弟,嘿嘿!教人牙也笑掉了!”

习玉乍一听这声音,如遭雷亟,她猛然睁开眼睛,却见一个青衣老者昂然站在自己面前,自己的吞日短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握去手上,他脚下全是断开的刀剑。那一片云雾渺茫,可是他的身影却仿佛天神陡然降临,威武雄浑,令人不敢亵渎。

那老者缓缓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见他面容清矍,神色狂傲,纵然年过花甲,依然不减当年的狂放之气。他轻道:“你也吃了许多苦头,现在你告诉我,你还不后悔么?”

习玉心头猛然一痛,肩上的伤口也跟着剧烈疼痛起来,她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春雨绵绵的夜晚,她牵着心爱的人的手,越过高高的围墙,奔向辽阔的天地。师父挡去面前,说:「你日后不要后悔。」她坚定地回答:「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

可是既然不后悔,为什么,她现在那样伤心?伤心到,再也不想睁开眼睛了。

杜云笙忽然惊呼出声,,她怔怔望着那老者,颤声道:“你……你……你怎么……”

胡杨却不看她,傲然一笑,将手里的吞日短剑举高,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忽然放下,冷眼扫过眼前各派人士。众人被他的目光一看,都觉仿佛一道电光劈下,竟然不敢逼视,纷纷避让开来。

胡杨冷道:“想不到我退隐江湖二十年,你们还念念不忘。不错,碧空剑诀是被我抢走了,我还习得了上面的功夫。怎么,不想来试试剑诀的厉害么?”

众人听他这样说,眼里都流露出贪婪的神色,碧空剑诀果然在他手上!十步杀一人这个名号代表了什么,他们都很清楚。当年八大派的高手聚集崩玉山顶,竟无一人能够将他擒住,反被他杀了十之八九,剩下的逃回来的人,从此隐姓埋名,再不愿涉足江湖。如今此人更是习得了碧空剑诀,只怕比那时还要可怕,谁也不愿先上去送死,故此没有人说话。

杜云笙奔了过去,却停在他三步远的地方,她喃喃道:“不……你一定是骗人的!你……你不是那样的人!胡大哥!碧空剑诀不在你那里,对不对?泉容香只是故作玄虚罢了,对不对?”她几乎要哭出来,可是眼睛里却坚持着破碎的信任,几乎快要撑不住。

胡杨依然不看她,只是昂首道:“不,我是从璃火宫抢来了碧空剑诀!我胡杨天生就是一个卑鄙小人!前半生都是为了找到剑诀而活的!废话不多说,你们谁要上来挑战老夫?!”

杜云笙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她退了好几步,几乎要站不稳。肩上忽然被人轻轻一扶,她哽咽着抬头,却见郑融翠淡淡地看着胡杨,眼底恍若一片虚无的海洋。

“胡杨,你我也有很多年不见了。我想试试你习得的剑诀,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轻轻说着,缓缓从背后抽出剑来,却见他那柄剑比寻常的宝剑都要长许多,郑融翠即使身材高大,那柄剑竟也有他半人高,闪烁着寒光。

胡杨看了他一眼,大笑起来,“是你!郑融翠!怎么,败了一次不服气?换了一柄长剑,是想以长补短么?可笑!废话少说,你来吧!”

郑融翠眼睛里慢慢兴起波澜,可是语气依然淡淡的,“不错,我败给你一次,而且败得很彻底,从此再没有脸面追求我想要的东西。这次我或许也无法赢你,但我想赢的人,却是以前那个懦弱的自己!”

他将剑一横,登时潋滟生光,声音如同龙吟虎啸,实在是一把好剑,他眼里的光芒却比剑光更甚。

胡杨定定看了他一会,低声道:“……好,我也不会相让。”

第31章

郑融翠挥剑而上,那样一把长剑,在他手上竟然运用自如,灵活无比。只见一道银光扑面而来,胡杨叫道:“好!你的动作倒比以前快了许多!”他也不相让,一步上前,只听“叮”地一声,两柄剑磕在一起,一长一短,居然都是丝毫不让。

郑融翠向后一纵,先退了一步,胡杨却不等他回防,腰身一扭,袖子忽展,整个人便如同一只大鸟,吞日剑仿佛是藏在羽翼下的利爪,嗖地一下,竟然削下郑融翠的一截袖子。胡杨一招得手,便笑道:“你这剑,还是同二十年前一样,半点杀气也无!剑是用来杀人的,你以为只是挥着跳跳舞么?!”

郑融翠面色不改,只低头看了一眼断去地上的袖子,良久,方道:“你还是一样杀气腾腾,练武之人,讲究强身健体,却不是用来杀人的。”

“自欺欺人!”胡杨冷喝一声,脚下忽然加快,窜去郑融翠的面前,忽然将身体一纵,反手劈下,这次却被他轻松挡住了。胡杨却不相让,将剑一转硬生生按下去,一面厉声道:“你若是强身健体,何必用铁剑!你若是强身健体,何必来在乎碧空剑诀!老子生平最看不惯你这种人!一肚子坏水,面上还装模作样!”他喝完,忽地抬脚,正中郑融翠的心窝,将他踢得倒退数步,口角缓缓流下血来。

“师兄!”杜云笙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抬脚刚要上前搀扶,郑融翠却缓缓抬手,阻止了她。他擦去嘴边的血,神色依然如常,只是淡淡说道:“你错了,我来泰山不是为了碧空剑诀。我是来看一个人的,我知道她今年一定会来,我只是情不自禁。”

胡杨冷笑一声,这次却连吞日短剑也不用了,上前就是一拳,直直打去他脸上,冷道:“废话!老子管你什么情不自禁!”

郑融翠还是淡淡看着他,目光却仿佛透过了他,看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喃喃道:“那时,我太懦弱,输了便觉得再没有脸见人,所以我逃走了。何况我输的人还是你,从此,我更没有脸在她面前出现。”他抬手去格胡杨的拳头,却不料他又是一脚,将他踹的差点摔倒,郑融翠踉跄两下,还是站稳了。

胡杨喝道:“老子不要听你这些肉麻的废话!回家和你老婆说去!给我闭嘴!”他一拳砸去郑融翠的口角,郑融翠身体一震,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里面还有两颗断裂的牙齿。

他轻道:“我也知道以我的本事,一辈子也赢不了你。你是天上的苍鹰,永远自由自在,桀骜不驯。我和她不过是屋檐下的燕子罢了,可是她却爱你的桀骜,我这只燕子,永远也成不了苍鹰……”

“放你妈的狗屁!”胡杨一掌括上,谁知郑融翠忽然厉声道:“我不是为了胜你!我只是不想输给那个懦弱的自己!胡杨!你是个千刀万剐的混帐!”他手里的剑忽然一挥,化作万道虹光,呼啸而来。

胡杨避之不及,只觉面上忽然一痛,却是被剑气擦出血来。郑融翠一剑直指他的喉咙,两人定在那里,如同两尊塑像。不知过了多久,胡杨忽然笑了起来,张狂依旧,仿佛指在自己脖子上的不是利刃,而是一根筷子。

“有本事你就刺进来!老子说不定还会觉得你是个男人!”他冷冷说着。郑融翠却怔在那里,动也不动。杜云笙再也无法忍耐,冲过去抓住郑融翠的胳膊,急道:“师兄!求你不要伤他!”

郑融翠转头去看她,忽然轻道:“你……你说什么?”

杜云笙只道他故意作态,不由流下泪来,哀求道:“求你别伤胡大哥!师兄!你现在是名门宗师,弟子无数。他……他却什么也没有了……求求你不要伤他!”

郑融翠脸色陡然变得苍白,仿佛被利剑刺去了要害一般,“光当”一声,他手里的剑掉去地上。杜云笙见他神色惨淡,不由呆住,正要开口说话,却听他惨然道:“你……你叫我放了他……当年,你也是这样求他放了我……是,是,我什么都有了……何必还要在乎什么呢!他什么也没有……你……你好……!”

他忽然放声大笑,如痴如狂,众人见他笑得可怕,都忍不住惊骇。郑融翠忽然喷出一口血来,凄然道:“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明白了……”他转身就走,杜云笙不明所以地要去叫他,却听胡杨冷道:“你这没用的东西!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依然如此!你一辈子也只配被老子踩在脚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