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妙语觉得这是正事,邵远去办正事比安抚作大爷要要紧。

直到挤上了地铁,谷妙语才后反劲地通过邵远改毕业论文的事回味出那么一丢丢的伤感。

他改论文,答辩,毕业,出国。这条时间线无声向前推进着,推到顶点时他就离开了。

或者其实推不倒顶点时,他就得离开了。

她和他认识得那么乌龙,后来的相处也不甚愉快,可是到了今天,她居然在预演他将离别时有了不舍的情绪。

甚至之前和他有多不愉快,分别后她就将会反转出十倍相反的情绪去不舍。反差感是一种有魔力的东西,似乎由始至终欣赏一个人,比不过从讨厌到欣赏一个人的感情来得刺激强烈。

谷妙语挤在地铁里,给两个陌生人当夹心一路夹回了家。

回到家时她想和楚千淼分享一下圆满解决陶氏父子问题的喜悦。可一到家她就看到客厅里一地的纸巾团。沙发上楚千淼一边捧着电脑打字一边抽搭着。

她惊呆了。

楚千淼一年能哭一次都很了不得,哭的那一次,出水量也低得可怜,能把面巾纸洇湿一个角都费劲。

所以眼前满地擦鼻涕眼泪的面巾纸,在谷妙语看来简直是旷世难见的奇景。

她赶紧把包一摘随便一撇,人冲向沙发,挤在楚千淼身边,气势汹汹:“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找他拼命去!”

楚千淼使劲一抽鼻子。谷妙语真担心她把鼻涕给抽回去吃了……

楚千淼抽完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说:“算了,是我自己学艺不精,被他骂活该,反正你这身板也打不过他,别去送命了。”

谷妙语不服:“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叫任炎的王八蛋欺负你?他又不是你上司,他凭什么骂你?不行,你把他手机号告诉我,我非和他说道说道不可!”

楚千淼又使劲一抽鼻子,谷妙语又跟着一担心。

“算了,怪我自己。开中介协调会之前,周书奇给我打电话,我跟他扯了两句淡,就那会任炎冲过去问我材料都准备齐全了吗,确认过了吗,我说确认过了,没问题。结果我尽调的时候漏掉了拟上市公司的两个商标,这两个字商标存在一些法律瑕疵,开会的时候任炎提出来了,我没反应过来,被拟上市公司董事长当场质疑了我们中介机构的工作能力。”

开完会任炎就冷脸厉声地训她,上班时间别只顾着和男人打电话插科打诨,上班时间是用来上班的。

谁训她她都不怕,都抵挡得住。但任炎不行,她扛不住。

谷妙语咂舌:“当场?这董事长有点可怕啊……都不给面子的。淼淼我好同情你,摊上这么难相处的人。淼淼不哭了哦,我帮你骂任炎出气!”

“谷子你搞清楚,我哭是因为我觉得连累了其他人,我觉得内疚,”楚千淼又使劲一抽鼻子,“跟任炎骂我没关系!”

谷妙语看着楚千淼的脸,很艰难地让自己尽量挤出相信的表情。

但失败了。

“你可拉倒吧,瞎白话也分个对象啊,我从小跟你用一个尿壶长大的,你因为什么哭我会不知道?你内疚的时候只会揪头发,哪会哭啊,你只有伤心的时候会哭。我想想你上回这么哭是什么时候来着?啊,你上大学时你暗恋那个学长出国,你打电话跟我哭过来着,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说到这谷妙语忽然一脸兴奋:“淼淼,说起来这是你第二次为男人哭吧?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学长在你心里翻篇了?”

楚千淼转头用她哭红的樱桃眼瞪着谷妙语,两秒钟后她狠狠一抽鼻子。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去厨房拿菜刀。”

说完又一抽鼻子。

谷妙语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住了。

“你就把我剁成饺子馅这句话我也要说!三千水我求你了,把鼻涕擤出来,别老往回抽了行不行!一不小心抽过油了吃进去,你不恶心还不怕我恶心!!!”

谷妙语第二天一早就赶去了陶大爷的别墅。

陶大爷问谷妙语:“小邵呢?”

谷妙语说:“他有事,今天不过来了。”

陶大爷点点头:“唉,得剩下了。”

谷妙语问:“大爷,什么剩下了?”

陶大爷没理她,自顾自又开始发问:“吃早饭了吗?”

谷妙语说:“路上买了俩油条,还没来得及吃。”

陶大爷一脸高兴:“巧了,我最爱吃油条!”

然后他就把谷妙语路上买的俩油条给抢了。

谷妙语:“……”

陶大爷一边用牙拽着油条往两半抻,一边把谷妙语往一楼餐厅里带:“咱爷俩换着吃,我吃你早餐,你吃我早餐!”

谷妙语一进餐厅就惊呆了。

陶大爷差不多搞了个满汉全席阵容的早餐。

她忽然明白刚刚他说“得剩下了”是什么意思。她一个人撑死也吃不完这么一桌子早餐。

谷妙语心里有点发热,问陶大爷:“这么多东西您做了多久啊?”

陶大爷香滋滋地咬着油条,邀功似的说:“早上四点半我就起来开始弄了!”

谷妙语看着一桌子的大碗小碗大盏小盏,忽然就有点难受。

这老爷子平时得是寂寞空虚成什么样了,于是对于她和邵远两个外人,他都愿意费这么大功夫做早饭。

陶星宇为什么不多陪陪他呢?

谷妙语吸吸微微发酸的鼻子根,吸走那点莫名感伤感动的情绪,说:“大爷,那我可就不客气,坐下吃了?”

陶大爷美滋滋地啃着干巴油条,说:“别客气别客气,吃完你刷碗。”

谷妙语:“……”

她看着一桌子的碗盏碟子,恳求陶大爷:“大爷,我明天路上买四根油条,咱爷俩一起啃油条吧,求您别做饭了!”她一点都不想刷碗!!!

吃过早饭,谷妙语拍着吃圆了的肚子展开地毯式测量。

她挨个屋子地看,研究,思考,应该用什么样的软装去中和现有的硬装,既能让空间和谐,不破坏原有的美感,又能增添实用性和温暖氛围。

走到二楼书房的时候,她在桌上看到一张设计图。

那应该是一整套设计图中的一个局部部分。

谷妙语一看就知道,那是陶星宇的设计。

她简直有点爱不释手,端着设计图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看。

陶星宇的设计看似简约,其实是把许多繁复细节深藏在简约里,他这份化繁为简的功力,没有天赋光靠努力是做不到的。

谷妙语看着陶星宇的设计图,一边研究一边思考。她觉得陶星宇的风格除了化繁为简的简约之外,还倾向于高端建筑,风格整体呈现雍容华丽的走向。

不像她搞居民家装的,亲民实惠温暖实用是主打风格。

谷妙语正看着设计图,听到陶大爷在楼下喊自己。

“小谷,大爷给你洗草莓了,下楼吃喂!”

谷妙语喉咙一热,吃进胃里那些根本还没有消化的早餐差点热涨涨地从嗓子眼拱出来。

她把设计图放回桌面上,转身下楼。

“大爷,求您了,别喂了,再吃我就死了!咱还是研究软装吧!”她对陶大爷哀求。

陶大爷拿塑料袋把洗好的草莓一兜。

“那行,等你走的时候,打包带走!这都是你大爷我一早去早市一个一个仔细挑的,差点给卖草莓的小贩挑急眼!你吃吧,准保甜。”

谷妙语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大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陶大爷忽然有点沧桑。

“想诱拐你没事多来陪陪我呗。”

谷妙语第二天买了四根油条赶往陶大爷的别墅。

一到门口她就觉得今天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

陶星宇的车停在门口!

别墅的大门也没有关,谷妙语按了门铃也没人过来理她,她于是推门探头探脑地往屋里走。

走近屋里,她听到了人声。

顺着人声她往二楼爬。

越爬那股人声越大越清晰。那是陶氏父子在吵架的声音。

陶星宇在问陶大爷,他桌上应该有一张旧的设计图,现在那张设计图呢。

陶大爷说,你都说是旧的了,旧的就是废的,我当然叫保洁打扫卫生给打扫掉了。

陶星宇说: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打扫我的房间?

陶大爷说:凭什么我不能打扫,房本是我的名字!

陶星宇说:钱是我出的!

陶大爷说:有本事你告我去,告赢了房子还你!

陶星宇说:你简直不可理喻!你知不知道那张设计图我有用的?现在你把它弄没了,我重新画需要很多功夫你明白吗?

陶大爷说:你自己画的图,再画一次有那么难?你记不住你自己画过什么?

陶星宇说:你自己昨天说过的话,你今天都记得吗?一张设计图那么多细节,谁能每个细节都记得住?

听到这,谷妙语心中一动。

她爬完楼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敞着的门。

陶大爷和陶星宇被敲门声中止了争吵。他们一起向门口望过来。

谷妙语迎视着陶星宇的目光,像回答老师提问那样举起右手,举得又乖又小心,对陶星宇说:“陶、陶老师,我昨天不小心,看过了那张设计图,要、要不,我试着给您还原一下?”

陶星宇注视着她,眼神里充满审视和打量。

“所有细节,你都能记住?”半晌后,他发出质疑。

谷妙语:“差、差不多……”

陶星宇又盯着她看了半晌。

而后他的声音温润地响起。

“那你试试吧。”他说。

第三十五章 就很烦很烦

陶大爷虽然对陶星宇没个好声气,但对谷妙语有求必应。

谷妙语说想要纸笔尺子, 不等陶星宇张罗, 陶大爷已经像个陀螺一样转起来, 转出一卷卷炫酷的老年风。每次他风一样的刮走, 再风一样的刮回来,手里就会多一样东西。

开始是一卷纸, 纸面有点发黄,正面有字背面空白。正面的字是道几何图形题的解题过程。

“这是陶老师中学时的作业本??”谷妙语辨认过几何题所属的年级后, 不可思议地发出疑问,“陶大爷,陶老师上学时的作业本您到现在还留着呐?”

她一边说一边瞟向陶星宇。

陶星宇一张英俊的脸上, 神情像被定海神针定住了, 绷得滴水不漏,让人窥探不到他听到父亲至今留着他以前的作业本后,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受。

但谷妙语觉得, 从另一个角度讲,陶星宇把表情绷得越紧,越说明他心里其实是有着某种强烈的情绪的,且这情绪多半就是在乎和动容。但他不想被人知道他其实是在乎的是动容的, 于是把自己绷得滴水不漏。

谷妙语觉得陶大爷和陶星宇两父子之间,一定有着外人所不知道的什么事。这件事正阻挡着他们两人正常的情感交流。

陶大爷又陆续给谷妙语找来一个铅笔头, 一根表面充满磨痕的塑料格尺。这些东西上的磨痕旧迹里都点点滴滴珍藏着陶星宇的中学时代。

谷妙语面对着这些旧东西, 内心真是有点感慨。这个陶老头, 简直像个捡破烂的。不过他只捡他儿子的破烂。

他积极找东西的态度其实已经是一种服软了。虽然他嘴上说陶星宇那张旧设计图不见了是陶星宇自己活该, 但他心里其实是惶恐和着急的。

家长总是死要面子,就算在孩子面前做错了什么,也要嘴硬地不承认,并且还要尽量把这个错误转嫁到孩子身上。可心里终究是愧疚的,于是在其他能够满足孩子的地方,比平时积极十倍地去满足和纵容。

谷妙语觉得陶大爷和陶星宇父子之间是有感情的,可是一个把真实诉求反着表达,另一个干脆把真实情感藏起来,于是两人变成今天这样,一点点小误会而已,却谁也不奔着说开的方向去聊,偏奔着说死的方向吵架。这父子俩也是够可以的。

她备齐工具,在桌子前坐下来。

运气回想昨天记下的整幅图,然后是每一个细节。

回想得差不多了,她拿起尺子,平铺地刮了下纸面,把纸刮得平平板板,准备动笔。

陶星宇忽然说了话:“我可以坐在这看着你画吗?”

谷妙语抬头看他。他正站在桌子前,低垂着视线看向她。

真是长身长腿,俊逸非凡,简直像个模特。

谷妙语点点头。

“可以的。”

陶星宇挑挑眉,扯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来。

他发现谷妙语这次跟他说话没有结巴。

谷妙语低头。陶星宇身上有很清爽的古龙水味道,一丝一缕徐徐地往她鼻子眼里钻。他的存在感太强了。

谷妙语深呼吸。

干正事的时候不能花痴。她告诫自己。然后动起笔来。

谷妙语埋头默图。

陶星宇时不时和她探讨。他的声音温润好听。

陶大爷时不时就端来一盘水果,要么是草莓,要么是切了块的苹果西瓜哈密瓜,很力争上游地博属于他的那份存在感。

“这里是这样画的吗?这个角落我应甲方的要求改过好多次,改到最后自己也有点记不清到底是什么尺寸了。”陶星宇抬手指了指谷妙语刚画好的一个部分,温和发问。

陶大爷端着一盘草莓冲过来:“小谷,来,吃点草莓,补补维生素,画图画得快!”

“谢谢大爷!”谷妙语百忙中给陶大爷道谢,然后很肯定地回答陶星宇,“陶老师,这里确实是33.5公分,我敢肯定。因为我昨天也看到纸面上有很多修改过的痕迹,所以特别辨认了一下尺寸到底是多少。”

“那这里呢?”陶星宇倾身向前,指了指纸面一角,“这里的高度,你确定我当时画的是两米一二点五,不是两米一零?”

清爽的古龙水味随着他的倾身向前,往谷妙语的鼻子里钻了一大波。好闻的男人味。谷妙语精神一凛,神清气爽。

她思路更清晰了:“是的,这里是两米一二点五。您这里也有很多次修改的痕迹,最后两米一二点五旁边还打了个小小浅浅的问号。”

“可我怎么觉得应该是两米一零。”陶星宇说。

陶大爷又端来了一盘哈密瓜切块过来。

“小谷,来来,吃哈密瓜!”

谷妙语抬头道谢:“谢谢大爷!”而后很笃定地回答陶星宇,“我能确定昨天图上画的是两米一二点五。”她转头看向陶星宇。这么一转头,她才发现这会儿他们两个人离得多么近。

可是干正事的时候她来不及让自己心跳加快。

“陶老师,我斗胆猜测一下,您当时可能是觉得两米一零更合适,但可能甲方要求两米一二点五,所以您打了个问号,也许是想再论证一下。但记忆里却自动存下了你认为对的那个数据。”她口齿伶俐地对陶星宇分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