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秀一在电话里面说耽误工时就是耽误赚钱,关于工钱,他们实则留有一定的空间,最高可以付到每天七毛五分钱,就是为了以后一旦出现问题,可以拿这个作为杠杆来调节。

修治拿着电话,严肃而且克制:“是工程质量出现问题,为什么要让步呢?以后再有类似的矛盾怎么办?请放心,事情就请交给我来解决吧,无论怎样,绝不能接受威胁。”

舅父在电话的另一端呵呵地笑起来:“那就拜托你了,修治。”

修治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可不算是个聪明伶俐的家伙,功课和工作做得很好,却从来不会走捷径,这个人最大的优势是他的沉着和耐心。他十一岁的时候曾经跟随父亲去山上打猎,他们在一棵松树的下面发现了红狐狸的洞穴。修治在这个洞口旁边守候了七个夜晚,终于逮到了想要带着儿女们转移的狐狸夫妇。修治给自己留下一只小崽,放生了其余狐狸。那个叛逆凶狠的小东西在半年的时间里被他用食盐,水果和藤条训练得服服帖帖,比小桔的秋田犬还要乖巧可爱,后来一只陪伴在他身边到死。

当他考上最好的院校,当他一次通过考试拿到执照,成为年轻的设计师,当他出色地完成自己第一个建筑方案的时候,姐姐樱曾经笑着说:“这个孩子能在大雪里面等上七个晚上去逮狐狸,能把狐狸训练成小狗,他可是什么都做得成!”

眼下东修治又像当年守候狐狸一样安静耐心地与中国工人们进行拉锯战,他们僵持了整整四天。第四天的晚上下了一场大雨,工地坑里积水半米,工人们等着东桑像工头儿说的那样在第五天早上来亲自请他们去复工,并且将脊背弯曲九十度,诚恳谦和地表示愿意增加工钱,可是没有,他们的愿望落空:这个日本人远比工头儿说的沉得住气。

工人们开始真正地检讨自己是否有资格去继续这个与资方的斗争,他们想到了家里的老娘妻子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们也想到了是自己不诚信干活儿在先,他们也迅速清晰地把耽误的这几天工钱换算成了粮食的重量。终于有两三个人带上毛巾和工具准备上工了,他们被工头儿拦住,凶狠地问道:“要当汉奸?”

走在前头的一个拱了拱手:“哥你把话给说大了,咱就想讨口饭吃。这几天不干活儿,我媳妇饿着肚子,孩子都没有奶吃了。”

工头儿抓他领子:“为了口吃的,不要脸了?”

后面上来的一个是前一个的亲兄弟,他将工头儿一把推翻在地:“还敢往人脸上骂?别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你每天偷卖的砖头都够我们全家吃五天大米啦!”接着他向身后一振手臂,“兄弟们上工去啊。能挣点就饿不死!咱还得养家呢。”

————这场罢工持续了七天终于结束。在中国工人们复工两天之后,东修治通过新选出来的工头儿跟工人们宣布:日薪由五角钱增加到六角钱,如果他们能够将罢工耽误的七天工夫赶出来,那么薪水将增加到六角五分钱。但是工程质量必须保证,一旦发现类似之前的问题,那么他们盖多少,他就亲自砸多少。

工人们在罢工结束之后被出乎意料地增加了薪水,开始撒了欢儿干活。他们渐渐发现,小日本子监理东桑也没有那么古怪难缠,东北话叫做“顺毛驴”,你只要按照合同和要求把砖砌好,把灰抹好,那么他是不仅不会找你麻烦,还会适当地给予一些奖励。他不耽误工钱,也不会训斥人,他宁可把你的工具拿过来,跟你示范活计应该怎么干,很多时候,他在工地上跟工人们一起吃苞米面饼子,啃咸鸭蛋……

“奉天银行”的工程进展地迅速而且顺利,但是修治发现自己的成绩被提升到某种令人尴尬的民族角度来赞扬。会社里的同事聚会喝酒,舅父对其他的股东和经理们说别看修治刚来,他与中国人打交道还是有天赋的有策略的。

中国人嘛,中国人有一些明显的弱点,找到了就很容易摆弄他们。

首先他们不喜欢遵守规矩,规章制度写在那里却不去遵守,于是就容易犯错误,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

然后他们急躁,不过确实很多事情逼迫着他们,让他们沉不住气,生存和吃饭的压力时时存在,只要你不让步,他们就必然会让步。

最厉害的,是他们彼此之间缺乏信任,他们宁可相信外人。

修治你在这里越长时间就会越发现中国人的这些特性了,只要善加利用,那么让他们出力气或者赚他们的钱都很容易。

修治一边喝酒一边听年长些的商人们自以为是地讲这些话。他偶尔笑笑,不置可否,心里想起来大学时候导师说的话,对于经验的迷信是一切失败的开端。这些对于“中国人”所谓特性的概述对他来讲毫无意义,他在日本的工地上工作过,也曾经雇佣过朝鲜和俄罗斯的工人,同学和同事里面还有两个德国人,三个美国人。每个赚薪水的人都在可能的范围里面投机取巧,这绝不仅仅是“中国人”的专利。只不过这些日本人在这块土地上赚到了钱,当上了老爷,因此他们认为自己有资格对此妄加断言,东京人到了北海道或者大阪的家伙去了冲绳也会说出一样的话的。

修治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坐在上座的小林副会长身边坐着美貌的日本歌姬,脸和脖子涂得雪白,歌姬在小林耳边扣着手耳语几句,小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众人问他笑些什么,小林看着石田秀一说:“石田你对自己的外甥照顾不周啊,连友美小姐都看出他寂寞了……”

第二十六章

十月初,修治约会了一个日本女孩。

女孩名叫做百合子,跟随做生意的父母已经在中国东北生活了七年,她的父母跟石田秀一是老相识,双方的家长撮合了他们见面。百合子生得小巧可爱,脸庞长得十分美丽,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两枚月牙,鼻子尖儿有点翘,下巴尖尖。

在来中国之前,百合子曾经与祖父母在京都生活过两年。修治与她的话题正是从这个两人都熟悉的城市开始,渐渐聊到他们寓居过的每一个地方,直到如今他们所在的这个奉天城。修治对于百合子最初的好感源于这个关于奉天的话题,因为她对这里有着类似修治的良好而且客观的印象,她不像他认识的更多的一些日本人

尽管百合子的评价基于一些细小的事情:

“我去年让表姐带来水萝卜的种子,谷雨之后种在花园里,长得非常快非常茂盛,四月份的时候收了一些,很多,吃不完,母亲用醋腌上了。后来种下去,七月份的时候又熟了一些。母亲说,是因为这里水土好的缘故。土地是黑色的,东君一定是留意过的吧?那是有营养的土壤,种什么都会生长得很好。

……

早上起来吃过早点,父亲由司机送到办公室去,他会绕道到北陵门口,我在那里下车,穿着运动服跑上一会儿。喜鹊和乌鸦都很多,夏天池塘里面都是荷花,叶子长得有这么大(百合子说到这里,便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修治低头笑笑,心里想:还是个孩子呢。)。松鼠长得很大只,不怕人,会蹦蹦跳跳地跑到我近前来吃手里的饼干和面果子。

保姆叫做凤姨,从在哈尔滨的时候起就到家里来照顾我了。她的儿子们都在林场里伐木头运木头,见过他们两次,憨厚又和气,爱吃中国拉面。每年春天,凤姨的儿子们会托人从林场捎来浆果,装在小篮子里,上下都铺着山里的冰块,外面再裹上厚重的包袱,这样直到浆果被我吃到嘴巴里,它们都是新鲜的了。有一种浆果是日本没有的,紫色的,两头尖尖,拖在锯齿形的叶子上,味道可真是好啊……

东君呢?怎么会来到奉天的?”

“给舅父帮忙。”

“已经认识些中国人了?”

“有些同事相处得不错,变成了朋友。”修治回答。

“工作之外,不认识什么人吗?”

百合子问到这里,抬头看看他,他们恰走在一株高大的杨树下面,叶子硕大金黄,迎着微风摇摆,发出簌簌的声音。百合子的脸庞小小,形状像是一枚完美的杨树叶,可是毫无来由的,她让修治想起另一张脸孔,这张脸孔的主人的突然到来和杳无踪迹让他如此耿耿于怀。修治缓慢地说道:“还认识一个人的。是妹妹的朋友。到了这里,却找不到了。”

百合子笑着说:“怎么会找不到呢?不知道什么风就会把从前的朋友给吹回来了。”

修治点点头:“说得真好。希望如此。”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石田秀一亲自来到“奉天银行”的工地现场找到修治。他难掩兴奋,要修治立即乘坐他的车子回寓所沐浴更衣,然后跟他去见一位重要的客户。最不喜欢突然变化的修治说明天不可以吗?今天下午是下水管布线,他实在走不开。

石田秀一说,对方能有时间给我们已经是绝佳的机会,已经是最重要的事情。眼下的事情暂时放下一个下午没有问题,这次会晤关系到能否有新的合同签到手。修治闻言便照舅父说的,收拾整齐了跟他去见顾客。

石田秀一在车子上对修治说,你以为对方是谁?正是那次在帅府的宴会上对我们都不肯搭理一下的满清小王爷啊。

修治道:“那么舅舅到底是做成这个人的生意了?”

石田秀一道:“关系好不容易搭上了,希望以后能够得到更大的项目。”

车子经过市中心投入几条曲曲折折的街道里面,他们穿过一条深巷终于停在一扇朱紫色的大门外,修治认出来,这就是汪明月曾经交代过的那个“雨露巷二十八号”。带来的车子不能入内,有人开了侧门引他们进去,修治在舅父的身后问道:“这里是……?”石田秀一道:“王府啊。”修治心里纳罕:汪明月与这个深宅大院是什么关系呢?

修治与石田秀一等了二十多分钟才被人接待。那人三十多岁,高个长脸,说话斯文客气,名叫李伯芳,没说什么头衔官位,只说自己是帮主子办事的人。石田秀一呈上了两铁盒绿茶作为礼物,请他多为关照。李伯芳道:“老宫城旁边那一条商街的计划,小王爷还没有跟族里亲戚们定下来,何时启动还未可知。眼下就是王府里面有些修修补补的小活计,石田先生开的是大会社,怕这点小生意不入您的眼啊。”

“开门做生意,没有大小之分。更何况世人都以能够结识皇亲贵胄为荣,能为王府效力是我们的荣光。”

李伯芳摆摆手:“那是过去了。您看大门口,我们现在连匾额都不挂出来。”

石田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中国话熟练地奉承:“瑞气深藏。”

李伯芳也笑了:“这个确实……帅府西楼是石田先生做的?”

“那是去年年初的项目。”

“落成之后我去观礼了,确实不错。造型精美,风格古朴,质量上乘啊。”

“您过奖了。”

两人正说得愉快,一人从外面进来。李伯芳从座位上站起来,石田秀一也当即起身,修治也跟着站起来。来人正是小王爷爱新觉罗显瑒,他穿着件杏色长袍,外罩栗色锦缎马甲,下巴微扬,斜着一双长目在石田和修治脸上扫了一眼,问李伯芳:“日本人?”

李伯芳帮他点上烟道:“是良友会社的石田先生和东先生。”

显瑒也不寒暄,也不跟石田握手,走到李伯芳刚才的位置上坐下来,吸了几口烟道:“我不想雇日本人的。但你们背后的工作做得不错啊,少帅都替你们说话了,我跟他有些交情,不好驳了面子。”

石田刚刚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此时微微含胸,是个热忱的讨好的姿势:“谢谢王爷的关照。”

那小王爷隔空用烟斗点了点:“但别胜脸。活儿干不好,工钱我不付,故宫商街的工程你们也别想碰。到时候谁来说也不行。”

石田道:“订合同,有标准。敝社的工程质量经得起考评。”

这人说的中国话有一大半修治是听不懂的,但他的嘴脸态度,修治却看得明明白白。那样黑眼珠望天白眼珠看人的神情,那用烟斗点人的动作,那自自在在不以为然的姿态,充满仗势欺人的蛮横无礼。

修治则为人如此:他不会瞧不起一个人的贫弱,他对工地那些在自己领导下衣衫褴褛,挥汗如雨的匠人们始终怀有敬意和重视。他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富有强势而分给他更多的尊敬和热情,因为他不想占便宜,所以别人的财富与他无关,犯不着因此而降低尊严。

无论怎样内敛矜持,他的态度总会通过一些举动和行为表现出来。工人们看到东桑与他们在工地上同工同吃,便知道这个监理是个公道的,不欺侮人的人。此刻朝着商人石田秀一训话的爱新觉罗显瑒看见后面站着的那个穿着西装的日本年轻人越来越僵硬的脖颈,越来越挺直的后背,还有那双严肃的眼睛和绷着的嘴唇,他发觉这个人已经开始不满意了。

“我好像见过你。”显瑒对修治说。

修治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看他,并没有回答。

“你来过这里吗?还是我们在别处见过?”

石田秀一把显瑒的问话翻译给修治,修治看着他说:“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旁边的寺庙,另一次是在帅府的宴会上。”

显瑒吸了几口烟,从吐出的烟雾后面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他,然后烟雾从他脸前散去,他又是那样一个漫不经心的样子了:“我说嘛,我多少有点印象。不过有件事儿挺好玩儿,我看你们东洋人长得都差不多。”他说着自己就乐了,指了指修治又指了指他的舅父,好让这个年轻人明白他居心叵测的笑话。

李伯芳跟着笑了。石田秀一也笑了。修治没有笑。

“你不同意啊?”显瑒问,笑容还在脸上。

修治指了指他的眼睛,同时用中文说道:“看,医,生。”

显瑒呆了一下。

李伯芳和石田秀一都愣住了。

修治是一张扑克脸,坦然平静,无风无浪。

显瑒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对李伯芳说:“哎,他怎么会讲笑话啊?哎他挺逗的哈?!从哪儿找的?”

李伯芳跟着笑。石田秀一明白了也跟着笑。

显瑒问石田秀一:“这人不错啊,干什么的?”

“本社的设计师,现在是‘奉天银行’在建工程的总监理。”石田说完了,又不忘打圆场,“刚从日本来不多久,正在适应新的生活和工作。”

“就让他来给我干活儿吧。你们几个拟合同。”

第二十七章

王府里共有五处需要施工,四幢独体小楼重新垫顶砌墙,还有之前废弃的一座三层楼宇根据小王爷的授意要改造成一座西式楼房。石田秀一对修治说最近辛苦一点,把奉天银行最后的工程收尾,同时将王府的工程安排好,既然那小王爷属意修治为他工作,就请他全力以赴,让那遗少满意,好争取之后的工程。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修治的时间被分成了三段:他每天要去奉天银行工地两次,监管工程质量和施工安全;更多的时间他留在雨露街二十八号的王府,亲自监督翻修和维护工程;每隔两天,他回到会社的办公楼,与几位同事开会,交流王府改建楼的设计方案。石田秀一拨给了他一辆轿车,以方便他在几个工作地点之间奔忙周旋,在紧张而繁忙的工作里,修治保持了他多年以来的起居习惯,三餐不误时,太阳落山之前跑步,十点钟上床睡觉。

为了保证王府的财物和人员安全,修治制定了严格的施工程序细则,工程在某一院落里进行时,从大门开始设立专有通道直达工地,沿途封闭,专人看守。家眷必须回避,外人不可进去。一辆运送施工材料的车子从进门到抵达工地要换三次工作牌。施工的工人在受雇于会社多年的能工巧匠之中遴选,而负责安全监管的则用了两位中层员工,都是不讲中文,只认牌照的日本人。

修治的小心翼翼也来自于石田秀一的紧张,他跟修治讲了风传的王府从前发生的一桩不幸:大约四年前,王府的某处庭院维修期间,王爷的独女,不到三岁的小格格被歹徒掠走,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也是为什么王府这么多年不曾动土的原因。

修治曾在山上的庙宇里听僧人讲法,大意上是说,上天给每个人的物质心智运气或磨难平均下来都是一般多少,一种禀赋太多,就要从另一个方面归还回去,没有谁会什么都好,没有人将永远不幸,苦乐参半,悲喜等多。

对此,并不信佛的修治却极为认同,所以他觉得人的情感里面有两种内容最为荒唐,那就是羡慕与同情。见别人好,他金履玉衣,只手遮天,心里就屈服向往,那是愚蠢而没有骨气的,你不知道他背后的烦恼和忧伤。见别人不好,不能温饱或贫病丑陋,就心生同情,那么这种情感本身就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更高的位置上,殊不知自己的痛苦又比对方少了多少。所以人人都是平等的平凡的无能的个体。这富丽堂皇的深宅大院里不乏厄运,尊贵骄傲的男人也无非是一个虚张声势的末代王公而已。

……

稍等。

......

读者们看到这里可会同意这个受过高等科学教育,做事认真的日本建筑师对于一个满清贵族的判断?

或者你在之前的故事里对那小王爷心存好感,因而并不赞同这样的看法,但你觉得东修治关于羡慕与同情的论调说得也有些道理?

我们要重新整理一下这个故事,以使你能够更清楚地看清这个局面:显瑒的女人,他从小霸占的汪明月在日本认识了东修治,后者对美貌可爱的异国女孩心存好感,他们在回奉天的火车上重逢,但他之后寻她而不见,只见到颐指气使的男主人显瑒。

他对另一个男人的判断看似客观符合逻辑,但这其中掩盖的却是连他自己可能都不察觉的的敌意和祸端。就像每一篇战争前的檄文,构思缜密,言之凿凿,让自己出师有名,其实无非是人在做动物性的争夺之前找到冠冕堂皇的说辞和理由。

一个男人看上了另一个男人的禁脔。这个故事之后的部分是他们争夺撕咬的过程。

无非如此。

十一月下旬,改建楼的三稿修改成熟,东修治交给李伯芳,李看了之后非常满意,说王爷眼下不在,将会呈请夫人赏鉴。小楼本来也是建给夫人的,只是须等夫人有空,他会提前通知修治。又过了五天,李伯芳来请,说夫人明日午前有半个时辰,请东先生到场答应问题。

修治到时被引入王府内院去见彩珠,那是个独立门户的四合小院,门口有面画着寒江垂钓的影壁墙,两棵玉兰树栽在后面,老绿色的叶子还在。这处所的檐廊石阶房顶门窗都是他二年级时研究过的中国的老工艺旧纹理,被引进正房在长毛绒的沙发上坐下了,却看见吊起来的风扇,画着西洋美妇的座钟,书桌上的电话和钢笔,喇叭花形状银亮闪光的留声机和脚下暗红色的毛毯,家具设备都是西式的现代化的。

下人上了茶,修治饮了几口,彩珠从后面出来。头发在后面绾髻,身上是件青蓝色的半长旗袍,胸前佩戴着一长串指甲大的珍珠,脚上登着一双墨绿色的刺绣鞋子。见到这夫人是个陌生的女子,修治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又分明有些怅然若失。他随李伯芳起身行礼。彩珠请他们坐下。跟她的丈夫一样,这女子神情散漫,说话的时候不看人,大概是休息不够的缘故,气色很不好,眼睛下面发青黑,长睫毛叠在上面,更显得面孔苍白。

“东先生来奉天多久了?”

李伯芳翻译了,修治回答:“快到半年。”

“是日本哪里人啊?”

“住在京都。”

“为什么来奉天工作?”

修治想了想:“给舅父帮忙。”

彩珠闻言哼了一声:“我认识几个日本朋友,经常一起打牌的,脑筋和技巧都很好。问她们跟着丈夫来这里干什么来了?回答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给亲戚朋友帮忙,结果都在这里赚到钱,安下家了。”

李伯芳把话翻译得温和了一些,但修治本来也听得懂一些汉语,再加上那女子的相貌神态,她要说什么,他一清二楚。这是雇主,付钱之前总要发发脾气,刁难一下,这女子尤其缺乏安全感,看别人总是存有坏心。修治没有应声。

李伯芳道:“夫人看看设计图?”

“拿出来吧。”

设计方案被从卷轴里面拿出来展开在彩珠面前。那是修治主理并和四位同事讨论之后的结果,三层的建筑,最大的特色是每一层都有较上一层突出的露台,整个建筑成“土”字型,造型别致,采光极佳。这是一个大胆创新的尝试,别说是在奉天,就是西方人经营了几十年的天津和上海,恐怕也找不到这样漂亮讲究的一幢小楼。只可惜,修治在做项目方案的时候想,小了点,他那么多构想在这个有限的范围内不能实现,如果给他的地皮大一点,他会造出来一个真正完美的杰作。

彩珠看得颇为仔细,半晌没出声,最后牵牵嘴角,指了指最上面一层的露台:“这里……这里我要放一个秋千和一个乒乓球台……”

“下面您可以打牌,开舞会。”李伯芳说,同时眼含笑意地看了看修治,意思是:夫人是满意的。

“用什么材料呢?理石还是汉白玉?”

修治回答道:“考察了一些石料,蒙古北部出产的一种很好,光泽和硬度都理想,不凉不滑。”

彩珠闻言终于还是笑了,可能同时想起了些别的什么事情,属于她的宝贝又多了一件儿,请牌友来玩又有了炫耀的新资本。忽然从里屋跑来一只白猫停在彩珠脚边,她将它捞起来,在怀里抱定,跟这个讨了她欢心的日本建筑师终于有了些好颜色:“时候到了,东先生留下来用饭,伯芳你也留下来。”

修治想要推辞,还未张口,夫人又说道:“我们家也有位姑娘在日本念过书的,我请她过来,一起用餐。你们二位聊聊。”

修治心里“咯噔”一下,随即点点头:“谢谢您。”

彩珠唤丫鬟:“去请明月姑娘。”

他听到她名字了。

修治坐回座位上喝茶,心思不在那里,不知饮了多少,口中含了茶叶。丫鬟笑意盈盈地拿开给他添水再呈上来,那馥郁名贵的茶叶沏到第二盏,由浅浅绿色变成嫩黄,比第一盏又秀丽几分,修治正低头看,明月已经到了。

“明月姑娘到了。”丫鬟在外面说。

“请进来吧。”彩珠道。

她走进屋子,双手垂着,目不斜视,头略低,黑头发厚厚实实的,遮住半张脸颊,却可见那翘起来的白色的鼻子尖儿,她行的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礼节:“给夫人请安。”明月身上穿着件橘色的开襟毛衣,下面是颜色深一层的长裙,一眼望去,肩膀都是薄成了一个硬硬的尖儿,已经比他们在火车上邂逅时瘦了很多。

啊她果然在这里。果然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