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工地伙房上干活儿。几天前,去日本工程师的办公室里面偷东西,被人逮到了……”

“然后呢……”

谭芳看看她,他想她不知道自己急脸色发白。

“他动手把日本人刺伤了。后来被人带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南一愣在那里,似乎费力思考了好半天才听懂了谭芳在说些什么,过程当中,他走过来,帮她找到外衣的袖子,慢慢套在她手臂上。这个女孩为另一个人牵挂着急成这样,让谭芳觉得有点复杂:一方面心底里面多少有些酸意,可换个法来想又觉得轻松了,自己身上还有大仇要报,她被别人牵涉了注意力总好过一颗心全放在他这个有今天没明天的土匪身上。一想明白,他心里面就有了打算,拍了拍她肩膀:“人还在就救得回来。你再给我些时间,我这两天着急个别的事儿。完活了我就去找他,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把他给你找回来。”

南一低下头,又仰脸看看他:“你要干啥去?”

“我查的那个事儿,有些眉目了……有人在日本人那里看见了我兄弟们从奉天银行弄出来的东西……”

南一闻言脸色更白了,转念一想,这人做什么哪是自己能拦得住的,憋了半天方说道:“要,要小心啊。”

他笑笑:“嗯。”

事情交代完了,谭芳这就打算要走。他每次都是如此,话说完就得,也不道个别,转身就撤,可今晚不太一样,这个初秋的夜里,月色温柔,晚风轻拂,圆脸庞的女孩站在她对面,他看着她,觉得她今晚格外好看,于是竟有点舍不得离开。他的眼光一直停在她脸上,看得南一都不好意思了,转转眼睛:“……看什么啊?”

“你这人啊,命好着呢。”

他这话没头没尾的,把她说得一愣:“为什么?”

“看你脸啊,圆得像盘子一样。”

南一紧了紧鼻子:“这话是在夸我吗?”

谭芳哈哈笑起来:“当然在夸你了。你这样的姑娘能找到好的夫家。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什么都不愁……不信你就等着好了,你成亲当了地主婆或者官太太,我就给你封一个大红包……”谭芳说着说着就停了,他实则说得都是真心祝福的好话,对面这位是一点不领情的,一张脸僵像蜡像,一点笑都没有。谭芳住了口。

“跟我说这个,没有意思。”南一道,“我成亲嫁给地主还是乞丐,大官老爷还是囚犯跟你没关系。不等你红包。也不用你笑话。”

他说得热闹,却讨了个没趣,被一脸正气的南一说得无地自容,讪讪一笑,心想自己还是走为上策。

南一在他身后说道:“你,你要做什么都好。你要报仇我也拦不住你。只是,我求你,想想我。我嫁不了地主啥的,也当不上官太太。我这人命好还是不好,就端看你了……”

谭芳听了,脚下顿住,几乎落下眼泪来:这世上原来不是他一个人这么犟。他不敢答她的话,也不敢回头,攥着拳头,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

……

……

南一第二天早上睡醒了,窝在被子里面想那天跟绍琪见面的情景和昨天晚上谭芳说的情况,明白绍琪一定是在偷图纸的时候失手,想跑没跑成,着了日本人的道儿,搏斗之中他刺伤了日本的建筑师,这下更没法脱身了。

她恨自己昨天晚上急糊涂了,也没跟谭芳把事情问得清楚仔细些,眼下越想越多,心里面有不详的预感,隐隐约约觉得一直跟她作对的刘大胡子又要过来,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去找汪明月。

南一赶到明月的公寓,大门紧闭,明月不在。她满头大汗,等了半个时辰,明月没回来。南一心想也许她去了学校,便拔脚下楼再去那里找她。到了楼下,一辆黑色的车子恰巧停在大楼门口,南一一看明月正从上面下来,她高兴够呛,擦了把汗:“去哪里了你?”

“你找我?”

“等你半天了,我有话说呢。”南一道。

“好,你稍等,咱们到上面慢慢说……”明月转身跟车子里面说日语,“你先回去,南一跟我有事儿,等一下我再去找你。”

她对着说话的那个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看着南一,慢慢笑了:“是南一小姐啊,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

却正是东修治。

南一看着东修治一时竟连招呼都不会打了,愣了半天:“……是啊,好久不见,您还好吧?”

“不太好。”修治道,说着开了门,从车子上面下来,手扶着车门,脚步有点慢,“我这几天受伤了,住在医院里。明月一直在照顾我。”

南一看着东修治那消瘦的,青白色的脸,在流云下忽明忽暗,她慢慢问道:“……修治先生怎么受伤了?”

“在工地上面,有人行窃,发生了搏斗。”他看着她的眼睛。

“……坏人逮到了吗?”

“是的。伤了人。跑不了。”他仍是温和地笑着,说话一字一顿,“南一小姐要找明月,是有急事啊?我能不能帮忙?”

“没有急事儿。就是,呵……说家常。”

“那最好了。”

他们两人对话,站在中间的汪明月听来像是平常的寒喧和应酬,可几句话间,南一已经明白了状况,事情跟她能想到的最坏的局面一样:“绍琪刺伤的正是东修治,而面前这个日本人不仅知道绍琪的下落,也知道她于绍琪的关系,除此之外,东修治也知道她来找明月是要警告她所面临的危险,于是慢慢地精心地巧妙地警告着她:不要乱说话。南一一身冷汗。

怎么办?怎么办?绍琪还在他的手上……

想到绍琪,南一胆怯了,低下头,变了主意。

明月握住南一的手,对修治说:“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之。我跟南一聊一聊。”

“还想咱们三人一同去吃晚餐呢。”

“那也好。等一会儿我们去找你。”

修治点点头,转身回到车上,从窗口里又看看南一,心想自己说了些什么,这个女孩是否足够聪明和识时务,她是否听懂了呢?

他的车子一走,明月便问:“修治在,你不方便说话吧?到底什么事儿啊?”

南一慢慢道:“没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你等我半天……”

“嗯……想要,想要跟你接点钱……”她胡乱编了一个借口。

明月看着南一,将信将疑。

第七十三章

修治回了自己的寓所,脱掉外套,烧水沏茶。他喝的是小林元哉宋的玉露新芽,味道芬芳馥郁。茶水仍烫着,明月回来了。他没回头看她,在厨房里面一边低头准备她的杯子一边问道:“怎么这么快就说完话了?”

“嗯。”明月应声。

“南一小姐走了?你没有跟她说我们一起吃饭吗?”

“说了。她着急回家。”

“来和走都急急忙忙的,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啊……”修治道。

她走过来,到他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借钱。”

修治放下手里的物什,转头看看明月:“借钱?”

“嗯。”

他笑了笑:“我还以为是要干什么……”

明月道:“修治以为南一找我是要做什么啊?”

……

……

明月存心问这话的。她隐约觉得不对劲。

她刚刚借给南一五十元钱,她揣在怀里转身就走,明月问她借这钱是要用来干什么,南一答不上来,支支吾吾了半天,现编了理由,说同事病了,拿着钱去救人的。明月没再追问,送她走到楼下,南一连句话再见都没回答就走。明月觉得蹊跷,半天没动地方,谁知南一又折回来了,伸手握住了明月的手,未开口呢眼圈却红了。

“我下面说这话,你可能又不爱听了。又怪我多管你的事情。可明月你跟我从小到大,认识了,好了这么多年,没有另一个,可能都活不到今天了,我也不怕你再跟我急眼的。就想跟你说一句,小王爷是凶还是好,做出来的跟他心里想的是一个样,这人待你是实惠的。你跟我年纪都不小了,所谓当局者迷,有的事情我傻你不傻,也有的事情你糊涂但我就不。要是听我一句话:回王爷那里去。你,你快从这里尽早抽身……”

南一说完也不等明月反应,竟蹭蹭飞快地跑了。

明月立在那里很久,看着南一的背影,脑袋里面闪现的画面是她们十多岁在教会学校上学的时候,一天的体育课上,老师让女孩子们接力跑,南一跟她一组,是她的下一棒。明月领先别人跑完了自己的一百公尺,把接力棒打在南一的手里,她噌地窜出去,也是这般,没命地快跑,明月当时一边擦汉一边想,冠军肯定是自己这一组了,谁知南一跑到半路忽然左脚绊右脚,吧一下跄在地上,明月连忙上前,把她扶起来,南一一侧的胳膊上全都破皮流血了,却跟她道歉:真是对不住了,你刚才第一的……

她转过身,心里面一阵阵酸软:自己长到这么大,也并非完完全全孤单一人,也有这样一个同声同气,为她着想的好姐妹。

明月坐在花坛边上,寻思南一刚才的话。南一明着讲小王爷的好,可她也说明月“当局者迷”,“有的事情你糊涂可我就不”,她最后让明月尽早抽身”……这些话怎样听都在指向她身边的修治。联想起南一上次来这儿,提到修治的工作,由想到南一刚才见到他时那紧张的样子,明月心里愈加怀疑和不安,她隐约地觉得有些事情隐藏在修治的身后,南一知情却不能明言……

一只流浪的波斯猫走过她身边,一只黄眼睛,另一只蓝色。

……

……

明月定定看着修治的眼睛。

修治有一双诚实的温柔的眼睛,眉毛与睫毛都很浓密,眼列长,单眼皮,眼仁儿是纯粹的黑,相书上说,眼仁儿越黑的人心眼就越好。她于是知道,他有时会突然显现的那孩子般的纯真和憨态都是源于这双漂亮的,会让人心软的眼睛。

“我怎么知道呢。”他说“女孩子之间的事情都是我们看不懂的秘密。像在家里一样,桔和樱总是这样跟我打哑谜呢。”他将沏好的茶给她,明月接过来,他把她耳朵旁边一缕头发拨到后面去。

她饮了一口茶:“很香。”

“我妈妈做得更好。”他说“之前跟小桔去家里的时候,尝过了吗?”

她摇了摇头。

“跟我回去,我让妈妈给你做。她很在行,是村子里面的茶道老师。你要是愿意,妈妈也会愿意教你的……

“嗯。”

“对了,明天晚上小林先生请我们二人去他府上用晚餐。你愿意跟我去吗?”

明月没有应承,抬头看看修治:“上次没说完呢。你的工作进展怎么样了?何时建成?”

他进了一口茶,心想哦她又来问他这个问题了,比起他们的未来,显然明月更为关心的是他眼下的工作,是谁给了她这样的提示?又是刚刚离开的南一吗?”

他老实回答:“一切的进展还算顺利。主体工程希望能在十个月之后完成。”

明月低头想想:“你做的事情与小林元哉是什么关系?”

他把茶杯放下,伸手搂住她肩膀,低头轻轻亲吻她额头,“我来奉天之前,总跟自己说,较抓住良机,做一辈子都值得夸耀的大事情。现在一切都很顺利,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我要建一座楼,留在这个城市里,哪怕一百年之后,她也不会过时,不会被淘汰掉。小林对我来说,他是一个提供机会的人。当前的工程,有很大一部分有军方参与牵线募资。仅此而已。”

修治低头看看明月,“佩戴着战刀和枪的人,让人不喜欢。你不愿意再去他家里,是吗?”

“嗯。”

他宽容地笑笑:“那也没关系。我自己去。你就留在家里。”

修治心想明月不去小林那里也好,自己正好有事情要跟小林商量。

……

……

第二天傍晚时分,修治早早地就到了小林元哉的宅砥。小林这一日没有去上班。穿着家居的和服正在给孩子们编织斗笠。他手上一边忙活一边对修治说:“这是我家里的老传统了,中秋之前用干爽的芦苇编织斗笠,冬天下雪和春夏下雨都可以用。修治君家里也这样吗?”

“父亲不做,都是母亲做的。”修治道。

小林笑起来:“你看我这个男人啊,修治君请千万不要笑话,实在是内人今天忙着她的事情,孩子们等了很久又着急,所以我才上阵的。

夫人在忙些什么呢?”

“她喜欢做手工,最近迷上了十字绣。刚刚做成了两幅图,这不是今天请了师傅来给装裱嘛。你稍等等,我让她把作品拿出来,请修治君看看。

小林让仆人去请夫人把她十字绣的作品拿来请东君观看,没过一会儿,小林和子便从后宅出来了,她与修治已见过几面,颇为熟稔,手上拿了自己的作品请修治看:“那,修治君,都是用心做的,这副是《神奈川冲浪里图》,这副是桃太郎大神,你来看看我的手工怎么样。”

修治看画之前,留意到有一人跟着小林和子从后面出来,此时等在拉门外面,这人身上穿的是玄黑色中式衣裤,头微低着,脸看不清。

修治收回眼光,仔细看了和子夫人的作品,点头赞道:“手法细腻精致,惟妙惟肖。”

小林道:“啊修治君千万不要这样赞扬她呀,之后不知道得有多得意。”

和子不以为意:“修治君是说实话的人,你要是觉得不错,那我就放心了。今天恰好装裱的师傅来了,带了三种雕刻框子的图案,修治君帮我看看吧。”和子说完,便用中国话唤在拉们外面等候的那人,“师傅请进来,我的丈夫和朋友要帮我看看你的画框。”

话说应声进来的正是顶了装裱师傅的徒弟之名,混进小林府的谭芳。

他见到小林和子还有她手上的宝石戒指,已经断定正是他兄弟们从奉天银行里夺来的那个,正欲再寻线索,却被小林和子带到宅院前面来。此时小林和子让他进去说话,谭芳依言进门,猛一抬头,却与修治四目相对!

谭芳心想,这不正是年初时,在警局里不肯指认自己,救他一命的那个日本人!

回头再看和子的丈夫小林:这张脸他也是见过的,他跟一班兄弟打劫了奉天银行之后,他独自一人为了南一去山货行自投罗网之前,兄弟们各自找地隐藏的时候,他曾发现了他们,为何又迟迟不肯动手?那天他终于甩掉了“尾巴”,反其道追踪这条“尾巴”的时候,看到他在一辆黑色的车子前停住,车子上下来一个人……正是眼前和子的丈夫小林元哉!

说时迟那时快,所谓的回忆与思考几乎是在一个闪电的瞬间袭进了谭芳的脑袋,一切整理得清晰明白了:日本人早就先于军阀麾下的军警而下手追踪打劫银行的土匪们,几乎就是在他们作案以后,日本人对他们的行踪安排摸得一清二楚,之后忽然发动了进攻,将他们一网打尽!

兄弟们的惨死形状历历在目,谭芳只觉得在那一瞬间,血热得都要从喉咙里面喷出来了,他锋利的弯刀就夹在腰间,和子正把他带来的镌花裱框的图慢慢打开,谭芳右手一挥,弯刀在握,他大吼一声:“你还我兄弟命来!”伸手就向小林元哉的头上砍去!

第七十四章

话说弯刀眼看朝小林元哉的头就要劈下来的时候,他被身边的修治狠狠地推了一把,小林身子一歪,撞在旁边的圆桌上,他在一刹那间躲过致命一击,刀刃劈在他肩膀上,小林“啊呀”一声大叫,肩头顿时鲜血喷涌。

谭芳一击不中,已经红了眼睛,此时浑身热血沸腾,视死如归。他收刀回手,扑身上前,一手捉住小林的领子,举刀就要再砍下来,已经身负重伤的小林用了死劲双手顶住谭芳持刀的手腕,两人有瞬间的僵持。谭芳松开小林的领子,被他格住的手上五指一松,弯刀落在另一手上,照着小林的喉咙平推过来,身后女人的惊叫祝了他的兴,想到今日能够大仇得报,血债终结,已经得偿所愿,无比快哉,自己的安危性命早已抛在了脑后!

仿佛只差手指头那么宽的距离。

他听见“啪”的一声。

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什么东西破空而出,直入他后背,也不觉得疼痛,可是似乎汹涌澎湃着的血液就在一瞬间散了型,钢铁一般坚硬的肌肉和骨头被人抽了筋。谭芳的眼睛仍然狠狠地盯着大惊失色满脸是血的小林,手还保持着刚才的形状……向前横推,要跟他索命,要向他报仇……可是这条好汉觉得自己怎么也用不上劲儿。他的手还要往前送,刀刃子眼看就要切向小林那吓得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的脖子上了,小林自己仿佛也感觉到了冷风阵阵,心想我命今日休矣,就此绝望地闭上眼睛。

又是“啪”的一声,接下来又是两声。

谭芳松了手,弯刀落在地上,整个人忽然坍塌,仰面倒地。

这个浑身是胆,武艺超群的土匪从前爱玩一个吓唬人的把戏。被仇家逼急了的时候,他会把刀子给对方,恶狠狠地说,爷爷让你刺两刀,我死了算我自己的,我若不死,咱们之间有多大的仇也就一笔勾销。仇家信了。使刀子刺他,都是要害,胸膛腹部。可这人事后总想没事儿人一样精神活奋,骑上马就走了。人们传说他还会妖术。其实哪里有什么妖术,刀子实实在在捅进皮肉里面,趁血没流干,人还活命的时候快走,能走多远走多远,能活多久活多久……他就是这样,屡屡脱险。一条命在乱世,活着也无非是场赌局而已。

他还没死,还有口气。

眼前有一人。从雪堆里面拔她出来,处心积虑地去山货行跟他打打嘴仗,好好的一个女孩儿被他牵连还蹲过局子。他答应她要把一个朋友给救出来,可眼下来看,他恐怕是做不到了……

这年轻人没有能够延续他之前的幸运,他此番的对手没用刀子捅他,用的是枪。第一下便从后面打在了心脏上。

谭芳吐了最后一口气。心怀不甘地死去。

射杀他的是曾经因为汪明月的请求而凭空救他一命的日本人修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