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如此,当初就不送给他了。我苦笑一声:“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我们彼此看着,不禁一笑。其实我何必说他,他和我真的很像。

他也是一笑,移开目光,继续看着远方,道:“是啊,你是仙君,我是妖精。死对头才对哩。”

十五年过去了,看来时间没能治愈他的伤口,反而在他的心中形成了一道疤痕。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如同一片琉璃世界,然而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却有一片晦滞的阴影。

他坐在了草地上,斜倚着石凳,叹息道:“好久不见,不知你琴艺见长没有,最近学了什么曲儿?”他捻下剑鞘的崩簧,让剑飞到了我的近前,化成了一张青纹流动的古筝:“不如,弹一曲吧。”

明明自己就是行家,偏要让我来弹。我只得一笑,也不好拒绝。接过古筝,一想,还是弹一首《长门赋》吧。

歌曰:

夫何一佳人兮,

步逍遥以自虞。

魂逾佚而不反兮,

形枯槁而独居。

这赋也许正是他现在的写照吧。习惯了风月,如今落寞一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喜忧的交替本就平常,就如同眼前的云海、天下的是非,何曾停止过变化。

希望过些时日,他就会好起来。

虽然,我知道,这也许只是妄想。

【弃千心】一刺客

元和十年六月初二,酉时的梆子刚刚敲过不久,宰相宅子中灯火全熄。庭院里几盏明亮的灯笼被护院的家丁提着缓慢移动。众人巡了半晌,也不见什么异动,走得累了,便在一处廊道中歇息了下来。其中一个嘟嘟囔囔地道:“从老爷要平蔡州起,咱们就没一天安生过。天天提防这提防那,天下哪里来的那么多刺客?”

这抱怨引得众人应和,另一个人皱着眉,道:“可不是么!且不说旁的,咱这儿可是京师,天子脚下,那些藩官胆子再大,不至于把手伸到宰相府里来吧。”

猛听得一人厉声道:“都给我闭嘴!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儿,把你们脑袋拧了当夜壶也担当不起!咱老爷可是大唐的顶梁柱,万万不能有闪失。都给我起来!”说这话的人名叫张乾,是今夜巡更的领队。

但是,就在话音刚落之际,似乎有道翩跹黑影从眼前晃过,带过一股妖冶之气,飘飘摇摇去了。张乾一愣,继而恍过神,回头问道:“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

其余数人一齐摇头。张乾警惕地握住腰间的刀柄,凝神打量着四下。月色清冷,残星晦暗,夜雾似乎变得更厚了。庭院中除了飞檐映在空中的黑影,哪有什么旁的东西。众家丁被他的模样感染,一个个也高度戒备起来,一柄柄刀向外探出,如临大敌。空气顿时变得十分凝滞,静得只有四下的草响虫鸣。

“看,那是什么?”终于有人像是发现了什么,紧张地将手指向空中,后退一步提起刀。众人瞪大眼睛看过去,只见一点青荧荧的光,在夜色之中诡异地蹿动。

众人不禁后退一步。其中一个胆小的,额头直冒冷汗,不禁颤声道:难道……是鬼?”张乾一把拎起他的耳朵,痛得他哎哟直叫。张乾喝道:“没出息的东西!”然而,口中虽这般说,心里却没底,握刀的手,不禁更紧了紧。

那点莹光,仿佛春日的落英,轻悠地朝他们飞来。待到近前,张乾终于看清了它的形状——如同几片鲜艳的花瓣,正不停地扑扇,一双艳丽的翅膀在月色照映下淡淡发光。

张乾的表情为之一松,恍然道:“不过一只蝴蝶,看把你们吓得。”众人呼的一声,齐齐松了口气,心道,若不是你诈唬我们,哪会这样?

然而他们似乎高兴得太早,那蝴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它翩然而至,绕着张乾飞了一圈,又忽然像失去气力了似的,飘然堕去,翅膀上的荧光也倏地消失,顷刻被黑夜吞没。

张乾纳闷得很,猛地抬手一捉,抓个正着。展开手一看,不由大惊。那只蝴蝶竟已经化成了一张纸笺,齐整地折叠在手中。众人齐刷刷地围过来,低声问道:“是什么?”张乾眉头紧皱,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笺。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六月初三,借宰相头颅一用。张乾心头一阵惊悸,犹疑之间,便有一阵清风袭来,那纸笺遇风则,竟呼地成为一把灰屑,从指间飘散,扬洒在夜空之中……

第二日,寅卯交替之时。天色将亮未亮,一个敲更的老汉,刚刚巡到靖安坊,忽然听到东门传来一阵惨叫。声音凄厉无比,竟如鬼啸一般,远远地传了开去。老汉浑身一哆嗦,难道是出了人命?才想到此处,便有一阵风扑面而来,将老汉吹得微微一晃。等他稳住身子,再定眼一看,眼前已乍现出一个修长的人影。他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中,黑色的披发与白色的襕衫在风中轻轻舞动,飘忽不定。

“鬼!鬼啊……”老汉瘫在地,话音一落便昏死过去。

那人叹了口气,俯下身,纤长的手指缓缓伸向老汉,慢条斯理地解下老汉腰间的酒壶,“嘣”地拔掉壶塞,仰脖灌了一口,说了声:“烈酒。”

他把酒壶还给了老汉。抬袖一擦唇角,转身往长街上走去。

此时,月亮已渐渐隐去,东方露出一抹鱼白。清风徐来,他提着一颗人头在长街行走——就宛如,提着一壶酒。

六月十一日,入夜时分,宰相府中灯笼亮了,摇曳的灯火从白色的笼壁中透映出来,镂出了上面的奠字。

哀哭声已经淡去,前来吊唁的人,也已散尽。各间厢房中的格窗,如同多愁的眼睛,一扇扇地亮了起来。今天是武元衡的女儿武千心回来的第二天。

昨天,她刚扑进府门的时候,她的哥哥武千思看到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出宝剑,要将她刺死在武元衡的灵柩前。她痴痴然地看着父亲的灵位,没有反抗,等着哥哥将她刺死。身旁是一片哗然,母亲因为伤心过度,并没有在旁边,她一直躺在后房无法起来。

然而,武千思毕竟没有这样做,剑停在她颈项三分之处,再也刺不下去,狠叹了一口气,将宝剑摔在地上,红着眼睛吼道:“爹都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不如死在外面干净!”

不止她的大哥,连她自己都觉得该死。她离家出走了一年,父亲被杀的那天,她还远在江州昏螟的月色中,对着那面湖水前发呆。

然而,不知是否因为父女之间的感应,六月初三寅时,她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忽然间父亲的音容浮现在脑海中,她不由得站了起来,朝北方望去。一年过去了,不知道他老人家还好吗?而那个时候,就是武元衡的头颅离开脖子的时候。

当她知道宰相被人刺杀的消息时,已经是六月初九的晚上。她像疯了一样往回赶,回到家时,看到的只是一张供桌,几面祭幡,一台灵柩而已。她泪流满面,喃喃念道:爹,我回来了……跌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开始咚咚地磕头。很快,血就从额角沁了出来,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人看着不忍,想要去拉她,都被气愤的武千思一把拦住。没过太久,她就昏迷在地。

当她苏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才睁开眼,便有一个孱弱的身影进入眼帘,那是她的母亲,何氏。看着几缕白发从母亲那原本乌黑的发髻中延伸出来,武千思的鼻子又是一酸。何氏看见她醒了,脸上的愁云终于化开了些,抚着她的头发说:“傻孩子,回来了就好。你爹在天有灵,他不会怪你……”

“娘。”她站起身来。

何氏端详着她的面容,心疼地看着她额角缠着的纱巾:“你爹看见你这样,会心疼的……”说话间,眼泪又重新盈满了眼眶,连忙别过头去,把眼泪擦去。

是的,武元衡向来宠溺这个女儿,无论做什么,几乎由着她的性子。她从小就性情泼辣,常常闯祸,爹爹常说她,哪有半点儿女孩儿家的样子,分明就是个祸胎转世。话是这么讲,但是据说她出生时,便天现瑞相,曾有百雀齐鸣,连院中久不曾开花的梨树,也在一夜之间开出一树的花。

大家都说宰相的这个女儿必是仙女转世,武元衡高官在身,自然听惯了这些恭维话,然而对她百般宠爱,却是真的。他处处都护着这个掌上明珠。她常常在外边惹乱子,也浑然不怕,事后总是由爹爹来收拾烂摊子,久而久之,“我是武元衡的女儿”便成了她报家门的口头禅。

只是如今,世间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去了,磕再多头,流再多血,又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她的银牙紧咬,问道:“是谁杀了爹?”

母亲摇了摇头:“朝中很多人议论,因为你爹主张平藩,杀他的人很可能是淄青节度使派出的刺客。与他同道的裴度大人,那天也遭遇了刺客。幸好裴大人的命大,总算捡回了条命。”

武千心知道,母亲口中提到的节度使,便是李师道。元和九年,彰义节度使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匿丧不报,自掌兵权。继又举兵叛乱。第二年正月,在武元衡与裴度等大臣的支持之下,皇上决定对淮西用兵。

对淮西用兵,使周边的藩镇震动很大。犹其是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他生怕不久就要波及到自身,于是开始采取了种种手段,想要阻止朝廷进一步平藩。此人十分奸狡,嘴上说助官军讨吴元济,派了二千人奔赴寿春(今安徽寿县)。然而,为了策应吴元济,李师道又另外招募数百人,攻入河阴漕院,烧掉钱财布帛三十多万缗匹,谷三万余斛,至使会集于此的江淮两地的租赋都毁于一炬,给唐军的补给造成了极大困难。

武千心寻思了一会,仍然摇了摇头,说道:“这怎么可能,难道他们就不怕杀了爹爹,会彻底激怒朝廷吗?”

母亲苦笑一声:“皇上知道你爹爹的噩耗,非常痛心,几天都没有进食了。然而朝廷的事儿,哪有这么简单……”

“现在朝中的声音很多,有主战的,也有因为害怕而主和的。争得不可开交。无论怎样,朝廷总要先攻下淮西再说……更好笑的是……”

“什么?”武千心急问。

“那负责查案的官儿,不久就收到了刺客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毋急捕我,我先杀汝’结果就被吓得半死,竟然不敢管这事了……”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武千心的心中一寒。普通百姓被杀,还需要陪命,堂堂一国宰相被刺,却无人追察,真是荒谬。她虽然对当时朝廷内部的争斗不太了解,但是也明白,当官的大多贪生怕死。不过,她也从没对这些人抱什么希望,从她听到父亲被刺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发誓,要亲手捉到凶手,将他砍成肉酱。

她对坐到床沿,穿好衣裳。何氏担心地看着她,问:“心儿,你继续休息,起来做什么?”

武千心站起身上,将头发绾好,说道:“我要看看爹。”

何氏一愣,知道这个女儿有些本事,以她的性子,也拦不住,只好说道:“你哥哥还在灵堂。你现在去,他少不了又要发火,还是晚些吧?”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不要怪你哥,他是嘴硬心软。本来你爹几天前就该下葬了,是他坚持不肯,说要等你回来,看上一眼……”

听了这话,武千心又是一痛,心中乱成一团,她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说道“我知道了。娘,你先去休息吧,我知道该怎么做。”说罢,武千心站起身来,送母亲回房休息去了。

送走母亲后的武千心,忽然变得像猫一样轻灵。此时已是亥时,除了灵堂若隐若现的烛火之外,庭院中一片漆黑,武千心侧身躲在了灵堂边,她看见武千思,一身素缟,坐在父亲的灵位前。曾经挺拔的身影,如今有些佝偻憔悴。他靠在圈椅上,头有时低垂着,有时又忽然抬起,想必是太久没有休息,想要睡去,又偏要强打精神。

不知他有几天没睡过了。武千心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步走到了走到了武千思面前,唤道:“哥……”

武千思开始时没有察觉,在模糊之间一抬眼皮,猛见眼前出现了一个素色的身影,惊出了一身冷汗。再定眼一看,是武千心,不由得无名火起,才要骂上两句,又听闻一句细语:“哥,你累了……休息会儿吧……”一只柔夷在眼前拂过,带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在这炙热的时节,这气息有如四月的春风一般,让人心旷神怡,武千思觉得自己的眼皮好沉好沉,他其实好累好累,什么也懒得再顾了,直想倚在那绿堤青柳下,深深地呼吸几下潮凉的河风,好好地那片青草地上,睡上一会儿。

武千思睡着了。也许是这几天来,头一次深深地睡去,脸上带着些许酣然的表情。

武千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找来一面素帛,盖在了他身上。

她转回身,目光落在那灵柩上。因为过了三天守灵的时限,早已没了前来吊唁的人,所以棺盖也已盖上。灵柩周围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那是镇棺的冰块散发出来的。随着她一步一步朝父亲的灵柩靠近,阴冷之气,便愈发浓烈。周围很安静,静得只剩祭幛飘摇的轻响,香烛燃烧的毕剥声。武千心的心怦怦地跳着,不知是因为接近它,就如同在接近一个不愿面对的噩梦,还是因为离它越近,就意味着,父亲离她越来越远……

她终于走到了供桌之后,触摸到了冰凉的棺盖,一咬牙,呼地推开了棺盖。

“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然则扑面而来的景象,仍然让她不禁低呼了一声。

——武元衡身着一身寿衣,躺在棺木之中。连结在断颈上的腊制头颅,被雕得栩栩如生,表情宁静而安详,让人忍不住就要以为,那本就是他的头颅,武元衡只不过是在这棺椁中小憩一会儿,随时都会醒来。然而,光滑的腊面毕竟不同于人的肌理,只会在灵柩的冷雾中反射出诡魅而陌生的荧光,

武千心深深呼吸了几下,让心平复下来。壮起了胆子,俯下身去,纤纤玉手如同一枝正在生发的细藕,缓缓朝棺椁中伸去,探向尸身的颈项……

回到闺房后,武千心坐在妆台前。明灭的烛火将她的容颜折进铜镜里,就如同一朵花在雾中静静开放。她的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

刚才,她偷偷检视了父亲的尸身,除了颈部的断口之外,再无其余伤痕。也就是说,他在死之前,甚至没有机会挣扎反抗一下。那断口极为平整,就如同被铡刀切过一样。她在来时的已然知道父亲是在上朝的路上被人刺杀,随轿的人中有七个精通武艺的护卫,两个仆从,再加上两个轿夫,共十二人,全部身首异处。

一个刺客要强悍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在连斩十一人之后,仍然可以让武元衡毫防备地被杀死?

那李师道想必花了不少本钱,才能请到这样的杀手。

天下间,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实在不多。

但也不止一个。

冰冷的表情在她的脸上蔓延。挂在墙上的剑,感受到了她的怒气,竟然嗡嗡地颤动起来。她恍然回神,说道:“欺霜,还不是现在。”

那剑果然不动了。她微微叹息,起身吹灭了烛火,让月光洒进房间。静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勾勒一个翩迁的身影,她想:对不起,我要食言了,师父。

武千心回家的第三天早晨,打扫庭院的家仆,在经过小姐闺房的时候,看到房门未关,摇了摇头,心道,小姐还是那么粗枝大叶,睡觉也不记着把门关上。走到屋前才要将门带上,只见房内床帐高卷,朱帘轻摇,哪儿还有小姐的影子。家仆心生疑惑,探步走进房内,就在书案上,用砚台压着一张纸笺,上面写着:娘,我出去几日,很快回来。勿念。

那家仆先是呆了片刻,然后才恍过神来——这小姐,才刚回来,又跑了。

【弃千心】二杀手

从长安到淄青节度使豁内的郓州,约摸有近千里的路程。武千心摘下墙上的欺霜剑,来到庭院中,这时,星光沉寂,所有的人都已睡了。

她捻起剑诀,口中念了一个咒,那宝剑嗡鸣一声,顿时流光乍泄,从剑鞘锵然飞出,悬停在她的面前。她一跃而上,御剑飘行,回头留恋地看了灵堂中的光影,继而咬了咬牙,回身催动宝剑,人与剑成为一条光影,直冲云宵而去。

武千心飞上天空,劲疾的速度,卷碎了几朵流云,带起一溜云烟。皎月清辉辅洒在窄袖绞绫素装上,如同凌波仙子,在月下飘舞。

她能御剑飞行,家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道武千心性子泼辣,胆大包天,因为天生有点气力,所以打架也挺厉害,但是没有谁知道,从幼时起,武千心便常常梦见一个长裙曳地的女子,她的眉心有点红痣,笑时的样子,就宛如水镜中的月影被风掠了一下,淡淡然地,在人心底拂散开去。武千心从第一眼见到起,就喜欢这个美丽的师父。师父常常在她的梦中,与她说话,带她玩耍,授她心法与口诀。

武千心所有的本事,都是师父教的。但是她不知道师父的名讳,每回问起,师父只是一笑带过,并不回答。

但是近些年来,师父出现得越来越少,从原来的几乎夜夜出现,渐渐淡化到后来的半月一次,数月一次,乃至于,一年一次。直至今年,师父还未出现过。武千心有时候想念她了,便自己在心里勾画她的影子,聊以慰藉。师父到底为何渐渐疏于出现,也是让她不解的问题。

然而现在的武千心,暂时把师父放在一旁,心里只想着如何报仇。她

从星夜出发,到现在已过了三个时辰。不知为何,总感觉身后多了一个影子,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她心里中光火,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敢跟踪本小姐!猛一停下来,四下察看,呼的一声,带起了大风,惊得附近的一只飞鸟扑棱几下翅膀,叫了一声,慌忙往远处飞去。

难道是鸟?

她心有疑惑,不由得又提高了几分警惕,继续朝东边飞去。

又一个时辰之后,东方已然现出了一线阳光,没用多久,便是阳光万丈,刺入她的眼睛。她不禁眯起了眼抬臂拦在眼前,低头俯瞰,脚下流云飞逝,地面的河流如同被照射的宝石带子,缠绕在群山之间闪闪发亮。那叠嶂的山峦便是河南道内的白马山了。

河南道与长安不太相似,虽然夏天时的晨风都很清凉,但是因为境内多水,且东临黄海东北接勃海的缘故,所以更加多一些潮气。

在临近郓城的时候,武千心挑了一个无人之处,落回地面,收回宝剑。再次举目四望了一番,没有发现别的异相,随即隐入了近旁的荒丛中。

武千心所到的郓城,史称为庇。在春秋战国时,它属于鲁国的西境,鲁成公四年此处筑城,得名为郓。自古以来,这里便是尚武之地。郓城的人,很少有几个不是练家子的。所以从这里招募的兵士,大多都勇猛善斗,以一当几,跟玩儿似的。

时逢朝廷平藩,各个藩镇的节度使,无不自危。其中以李师道犹甚。郓城内外都有牙兵把守。郓城之内,同样加强了戒备,时时有腰挂佩刀身着凯甲的兵士在街衢间来回逡巡。

武千心从一户人家的晒竿上,偷了一身布衣换上,又怕日头把自己晒黑,就又“取”了顶帷帽来,戴在头上挡些阳光。她也不遮遮掩掩,直着腰杆走在街上。一队牙兵刚刚巡过,她便大着胆子拦住一个路人打听李师道的府邸。

那路人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乍见一个青春少女出现在眼前,等看清她的面容,竟然一呆。他这辈子还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一时支支吾吾变成了结巴。好半天才用手一指,道:“是……是那儿……”。武千心一揖,说:“谢谢大哥了。”扭身带起一阵香风从小伙子身边走过,那人又是一愣,痴痴地看着武千心的背影,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怅然。

武千心当然没把这路人放进眼里,她的心情很糟糕,时时想着如何宰了李师道。可是走出几步之后,她仍然忍不住偷笑了一下,就好像是本能一样。她小时候,喜欢看男孩子看见她发呆的样子,长大了喜欢看男子见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觉得那样特别有意思,除了她爹之外,男人都是奇怪的动物,她以观察他们取乐。对于这种“怪癖”,她爹生前已经数落过她好几回,说女孩子家,要矜持,要“犹抱琵琶半遮面”,知道吗?别像个小狐狸精似的,见人失魂了就偷着乐。她每次都点头答应,然而每每临到事前,就忘得一干二净。本性难移。至今还是老样子。

可是爹说这话依稀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究竟有多久,竟连她也不记得了。如今人去楼空,想要再听这样的教训,已不可能。

当初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听话点儿呢?她脸上的笑意,如同昙花一样凋谢。抬眼望去,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日光。

当她走过节度使府邸大门前时,她的脸早已沉了下来。

府门口站着两排各站着四个持长枪的牙内兵,府墙高矗,自府门两边绵延出去,竟有一里余远。庭院深深,不知道府内还有多少兵士,有多少房间,李师道住在何处,他的身边还有几个如那刺客一样强悍的高手。

天色仍早,武千心慢慢从府门前经过,就像一个偶尔经过的路人。

入夜之后,月亮将郓城染成了灰白色,在街衢泛着的薄雾中,一些人家的灯光零零星星地亮着,像是夏夜山坡中,点点在叶尖休憩的流萤。

戌时之后,路上便没有了行人。四野空寂,此刻热闹的,唯有郓城的节度使府邸。

府内大堂的明烛高照,杯觞未停,正首主坐的席榻两旁站着两个高大的侍卫,正中倚坐着一个敞胸露怀肥胖男子,想必就是李师道。他身旁的美妾媚态横陈,纤纤玉手拿着水晶樽,一边嬉笑,一边劝酒,酒液滴湿了他的胸脯,沾乱了她的发鬓。堂前的乐工或站或立,垂目奏乐,一曲《伊州》已然奏毕。大堂之中,一时静了静。

片刻之后,随着咚咚的轻鼓声,四个舞姬已如风过扬花,瓣落厅堂。她们梳云鬓,画黛眉,肩挂罗纱如流云泄地。围在中间那个,俏面蒙纱,身着戎装,宝剑悬在腰间,鼓声一罢,她侧首直腰,亮了个式子,往堂中一立,美目扫向那肥胖男子。

那男子已经六分醉意,哈哈大笑,道:“好!好……好美。”

舞姬散向外围,如同浮云一般衬着中间的戎装少女。《剑器》之乐随即响起,锵琅一声,宝剑如惊龙出鞘,四座无不一震。随着乐声的缓急,少女翩然游舞,一时间,厅内剑光闪动,燿如羿射九日落,身姿娇如骖龙。剑来之时像雷霆乍现,剑收若止水凝光。旋舞的身姿搅起了剑风,竟然吹起堂内人发梢缓缓飘动。

剑舞龙翔间,只把众人看得都痴了。李师道愣愣地看着忘记了饮酒,一旁的侍妾呆呆举着酒樽忘了劝酒。酒水一直顺着樽口滴落下来,打湿了席榻。两旁的侍卫也微微张着嘴,像被勾走魂儿似的。

就是此刻!戎装少女突然如离弦之箭射向李师道。厅内划过了一溜剑光,乐声仍未停止,直到有人看到李师道的头颅忽然滑离了颈项,鲜血从断口处喷涌而出之时,身边的侍妾才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身旁的两名侍名已然反应过来,想出拔出佩刀斩杀少女,但是他们忽然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右臂,惊疑地低头一看——右手仍握在刀把上,但是已经离开了身体。剧痛随即袭来,两人惨叫着捂着断臂满地乱滚。

杀人者便是武千心,她入夜之后,潜入府中弄昏了一名舞姬,顶替了对方的位置。看来今天的担心是多余的,李师道的保镖,比想象中的要差很远。武千心一手提剑,一把拎起李师道的人头,就要朝堂外冲去。

才冲到门口,就听到一片嗖嗖地破风之声,武千心大吃一惊,急忙舞出一片剑光,将奔来的弩箭扫落在地。两旁无辜的乐工和舞姬瞬间被射死了大半。她定神察看,发现两侧的屋顶上不知何时伏满了强弩手。眼前是一排重甲步兵,她只要踏前一步,就会有无数弩箭再次袭来。

她并不是不能冲出去,但是那需要她杀更多的人。她曾经答应过师父,不杀人。除了李师道之外,她连只鸡都未杀过。

还在犹豫的时候,身旁忽然涌起一阵黑风,吹得她踉跄地退了几步,随即耳边响起一阵嗡声,那是锐器疾速破空之时产生的鸣响。武千心急忙挥剑格挡。当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巨大的震荡从剑身传来,震得她手臂一麻,宝剑差点儿就脱手飞出。

一个念头猛然划过她的脑海:中了埋伏!

念头才刚闪过,第二击又接踵而至,一把长刀横扫她的腰际,眼看就要把她砍成两截,武千心急忙抽身后退,险险避过了这一刀,然后束腰的软甲,仍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就在她疾退之时,堂后的屏风中又冲出一个人来,手持一杆长枪,直刺她的后心,乍一看去,倒像武千心自己朝那枪尖扑去一般。

眼看枪尖就要透背而入,武千心已然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欺霜剑长吟一声,自动脱手飞去,刷地斩断了身后的长枪,继而飞刺持枪者。武千心嘭地跌坐在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袭击来得如同疾疯骤雨,根本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她甚至来不及抬手捻诀,念动咒语。对面的持刀者已经扑到眼前,双刀如电芒劈下。眼看着自己就要死于刀下,武千心一闭眼睛,爹,对不起……

就听扑的一声,似乎是锐器扎入肉身的刺响。可是武千心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她疑惑地睁眼一看,那持刀者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般大,脸上露着狰狞惊惧的表情,一支长长簪子从他后颈刺入从前喉透出,鲜血顺着簪尖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

两把大刀锵琅堕地。

一只修长的手,从他身后伸出,一把拨倒他的身子。一个妖艳的舞姬,站立在武千心面前,款款轻纱轻轻摆动,妩媚的面孔上现出两点酒窝,算是对她笑了笑,不知为何,武千心只与她对视了一眼,就仿佛要陷进那对深如清潭的眸子,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目光,如同江心的微漩,泛着淡淡地吸力,武千心愣了愣:“你是谁?”

“出去再说吧。”舞姬飘身而起,一把拉起她,就朝堂外飞去。这时武千心才发现,不知何时,堂外的兵丁,已然全部被她放倒。此时,欺霜已将持枪者杀于剑下,飞回到了武千心的足下。

二人如同月下仙子,飞上了云端,武千心看着身边的舞姬,月光给她剪出了一个起伏的侧影,不知为何,武千心的心中涌起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