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川,谢谢你替我买机票,还有收拾行李,还有借箱子给我。还有…”沥川帮我太多,都谢不过来了。

“别客气,你的手机能用吗?”

“不能,找不到信号。我这是在小卖部里给你打电话呢。”

“贵吗?”

“挺贵的。我不多说了。”

“等等,”他说,“我在行李箱内的一个口袋里给你放了一张银行卡,密码是0907。我知道你不肯要我的钱,这不是很多钱,只是以防万一。”

“不不不,真的,我不需要!”

“小秋,听话。”

“嗯。”我的嗓音有些哽咽,“我想你。”

“我也想你。”

“为什么是0907,有什么意义吗?”

“我的生日。还记不记得,那天,你泼了我一身的咖啡?”

“怎么是那一天呢?”不知为什么,我的嘴咸咸的,眼泪悄悄流下来。

“说明咱们有缘份呗。”

“那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你骗我。”

“是真的。回来我给你看身份证。”

我以为,自从我妈妈去世之后,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照顾我了。就算是我爸爸,我弟弟,我也一直认为,与其说我是他们的女儿、姐姐,不如说我是这两个人的母亲。我只过过三次生日,都是我妈妈在世的时候。我妈妈的死,给我爸爸很大的打击,有那么十几年,他活得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和小冬,因此也从来没过过生日,甚至有些忌讳谈自己的生日。因为,小冬的生日就是我妈的忌日。

“小秋…我怎么联系你?”

“我会时时给你打电话。只有这一种办法了。”我忍着眼泪,因为小卖部的张阿姨跟我爸爸很熟,我不敢在她的店子里感情用事。

“祝你春节愉快,再见。”

“好好照顾自己。再见。”

我躲到一棵小树下,擦干眼泪,恢复情绪。我给自己补了一点粉,看上去,很白净了。然后,我提着蓝子,款步回家。

快到家门时,远远的,我看见了爸爸,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斜晖耀眼,看不清他的脸。

“爸爸!”

“回来了。”很奇怪,他没有笑。

“爸爸,我买了好多菜,今晚我做好吃的给你们!”我上去拥抱他,感觉他的身体很僵硬。

“爸爸!怎么了?”

“你坐飞机回来的?”他的口气寒冷。

我的心一下子掉到了冰点。

“一等舱?”他打量我,好像不认得我,“你哪来的钱?”

我不说话。我不怎么会撒谎,尤其是在我爸爸前面。

“…嗯…一个朋友借的。我买不到火车票。”

“什么朋友?男朋友?”他冷冷地看我,“他那么帮你,你,付过什么代价吗?”

“我…我没有…”

“你跟我走。”他的手,铁钳一般地抓住着,几乎是拖着我,将我拖往街的东头。

很多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们父子。我假装笑,假装不痛,假装在和我父亲散步。

走着走着,我的腿开始发抖。因为我知道我爸爸要带我去哪里。

我们进了镇卫生所,里面的赵医生,是我父亲的知交。我进去,看见赵医生正要出门。我父亲上去,和他耳语了几句。

赵医生的脸色变了变,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这个不好办,也不好查。”

我父亲的口气很严厉:“老赵。”

赵医生对我说:“小秋,你父亲要求我对你进行…检查。”

我抱着胸,抵抗:“我不做。”

“不做亏心事,何怕鬼敲门?”我爸厉声说。

“赵伯伯,您今年多大?”我反问。

他一愣:“五十五。”

“你敢碰我一下,我告您性骚扰。伯伯是名医,伯伯应当知道,如果病人不想看病,您是不能强迫的。”

赵伯伯看了看我父亲,为难。

我父亲不说话,半晌,冷冷地,一字一字地道:“你在北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嗨,老谢,小秋还小。人在异乡,不容易,你听她解释,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

我父亲很少生气,但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在发抖。

他从荷包里掏出另一样东西:“这是他买给你的,对不对。”

粉红色的手机。他搜查过我的包。

我以为他不懂手机,不料才几秒钟的功夫,他就找到了沥川的电话。其实也容易,这个话机里,只有他一个人的电话号码。

他拨那个号码,信号不对,打不通。

“劳驾,老赵,借你办公室的电话一用。”

我静悄悄地站在门边,听见他在电话里说:

“请问,XXXXXXXXX,是不是你的号码?”

“我是谢小秋的父亲。你认得谢小秋,对不对?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我爸的口气十分严厉。

“你听好,王沥川,”他冲着电话大吼,“我女儿只有十七岁,虽然年轻不懂事,也不需要你的关照。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她。如果我知道你敢继续和她联系,我上天入地,哪怕是玉石俱焚也绝不饶你,听见了吗?你这畜生、混帐、王八蛋!”

他把我的手机摔在地上,踩个粉碎,然后,踢桌子,踢椅子。

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是这种样子,除了我妈去世的那几天。

我爸收走了我所有钱。

我的箱子,他费好大的气力砸开,细细搜索蛛丝马迹,他找到了那张银行卡,用剪刀剪碎,扔到火里烧了。整整半个月,他不和我说话,我也不理他。

我们终日怒目相对。

我弟说,我爸是看见我箱子上面绑着的一个行李托运牌产生的怀疑。继而搜查我的随身小包,找到了机票。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我们还是不讲话。我弟受不了,对我说,“姐,你还是主动和爸道个歉吧。爸爸气得肝疼,天天到卫生所打针呢。”

我想了想,看着我爸在油炉里炸丸子,我走过去,说:“爸,我给您带的药,您吃了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没吃。”

我说:“爸,您以为我只有十七岁吗?我有五十七岁还差不多。就冲你们两位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的男人,爸,您好意思说我十七岁,年轻不懂事?”

他看着我,无语。

“爸,沥川,是我喜欢的人。我爱他,谁也拦不住。”

“啪!”我挨了他一巴掌。

“爸,我是您的女儿,您的血流在我身上。当年,为了娶我妈,您付出了什么代价,”我继续说,“我,为了追求我喜欢的人,也会付出同样的代价。您好好保重。”

说完这话,我骑上我弟的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骑了有半里地,我弟追上了我。

“姐,你到哪里去?”

我下来,抱着他哭:“我去昆明,找姨妈。”

“你,你就这么骑到昆明啊?”

“怕什么?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还一起骑过一次呢,也就是七八个小时的路程吧。”

“姐,现在不比以前,路上乱着呢。”

“我不怕。”

“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挺烦爸爸的,姐夫对你好,才给你买头等舱,对吧?换上别人,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我本来一脸的眼泪,给他说的,差点笑起来:“什么姐夫,胡说八道!你别跟你姐学。”

“你知道,我想报医科,爸非让我学计算机,还说师范好。我不想听他的。”

“医科学费高,咱爸没钱交学费,唉。你放心,姐替你挣钱。”

“姐,有一件事,爸一直瞒着你。”小冬握着拳头说,“你高考的志愿,是爸爸在学校给偷偷改的。”

“我猜到了。北大太贵,我们负担不起。他一个人挣钱,供两个孩子读书,不容易。” 我苦笑,“我不怪他。爸爸一表人才,又是大学生,当年怕咱们受后妈欺侮,硬是一个人过了这十几年。他也挺难的。你别跟着我了,回家看着爸爸。告诉他,我去姨妈家呆一阵子,然后,就回学校了。”

小冬看着我,终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十块钱:“这是五十块钱,上次你寄给我的。还有这五十块,是我自己攒的。”

“好吧,算你借给姐的,姐一回学校就还你。”

我把一百块钱装在兜里。告别了小冬,一个人,向昆明进发。

我骑自行车骑了整整十个小时,才骑到昆明。中间只下来吃了一个包子,上了一次厕所。

我在客运站的门口停下来,在附近的小商场找地方打电话。

沥川的自尊心极强,从平日点滴小事都可看出。挨了我父亲这顿没头没脑的大骂,不知他难受不难受。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沥川!”

“小秋!”他的声音很吃惊,“你怎么样?还好吗?”

“还好。你呢?好不好?”

“没事儿。”

“听我说,我爸脾气不好…”

“我其实挺想向他检讨,不过他显然也听不进去。”

“那你…嗯,厦门的事儿完了?”

“完了,就等结果了。”

“你现在在北京?”

“不在。”

我想起来了,他说,他每年到了圣诞节期间,会回一趟瑞士,和家人团聚。

“你在瑞士吗?” 听他的声音这么清楚,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在昆明。”他说。

“什么?什么?”

“我在昆明。”他又说了一遍,“我着急,想离你近一点儿,真出了什么事,我好帮你想办法。但等了这么久,也没你的电话。”

“我刚到昆明。”我眼睛又湿湿的了。

“什么?现在?现在不是大年三十吗?”他在那一端,着急了,“你和你爸闹翻了?”

“差不多,我骑车到昆明投奔我姨妈来了。”我还在喘气,喘粗气。

“什么?骑车?昆明到个旧不是有三百公里吗?”我觉得,很少听见沥川吼人,但这声音,绝对是吼。

“我骑了十个小时,厉害吧!哈哈!佩服我吧!”我大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你在哪里?呆在那里别动,我来接你。”他说。

“哦,汽车客运站,快点哦!哥哥,外面好冷。”

“唉!别说你爸,我都想说你,”他在那头长吁短叹,“你胆子真大,真能胡闹。”

16

汽车客运站是一幢白色的大楼,不高,平日拥挤如潮,现在车马冷落。荧光照着青壁,零星的小贩,滞留的行客,一位头发苍白的老人,正一点一点地清扫地上的垃圾。我等了十五分钟,一辆漆黑的奔驰骤然而至,后门打开,走出一位穿风衣的男人。

除了地井盖子不冒烟之外,我怀疑自己走进了《骇客帝国》的某个场景。

我永远可以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沥川。他是那么出众,那么独特。不属于这个城市,也不属于我生活的这个世界。

大年三十的夜晚,万家灯火,街道上人迹萧条。

我们相对无言,紧紧拥抱。然后,他捧着我的脸,在灯光下细看,说:“你的脸,怎么是肿的。”

我爸的手特别重。但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他倒是偶尔拿皮带抽过我弟,抽得他嗷嗷叫。如果我是家长,打孩子绝对是一种罪恶,可是,凡是我认得的人,人人小时候都被家长揍过,我只好说,这是一种文化。

“肿了吗?没觉得痛啊。哦,哦,是这样的。路上有个小子想抢我的钱包,我打了他一拳,他打我一拳。然后我骑车跑了。”我赶紧拿风帽遮脸。

“青天白日的,演什么武打片嘛。”他哼了一声,拉开门,让我上车。

“自行车怎么办?这是我弟的。”虽然自行李看上去和奔驰太不合拍,但我也不能就这么扔了吧。

“我来拿。”

他将满是泥泞的自行车放到汽车的后备箱里。

“给你姨妈打个电话吧,”他钻进后座,递给我手机,“夜半出逃,担心你的人一定很多。”

我看了看表,七点刚过。犹豫了一下,拨通了姨妈家的电话。

我姨妈大我母亲四岁,她不喜欢小地方,便通过别人介绍,嫁给了我姨父,昆明市机床厂的工人,劳动模范。我姨妈年青的时候,工厂的劳动模范都是抢手的男人。嫁给他们除了努力,还需要一些运气。现在,国企不景气,劳动模范也被迫下岗。我姨父先养过一阵子狐狸,指望能卖几个钱,没成功。又摆地摊卖皮带和地下杂志,也没成功。于是干脆提前退休,给一家商场当了保安。他尽职尽责,边干边学,节假日跟着一位大哥跑服装,到广州进货,打了一阵下手之后,终于就在那家商场租了一个铺面卖衣服。没有发,但维持一家大小的吃穿没问题。何况我的两个表姐都大了。大表姐敏敏嫁到上海,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小表姐珠珠高中毕业读了夜大,现在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作销售小姐。以前我在个旧的时候,每年姨妈都会回来拜年,看望我们一家,还有舅舅、外公、外婆。每年寒暑假我和弟弟也常常去姨妈家过周末。爸爸说,姨妈家里挺困难的,房子小,所以不让我们多打扰。每次去,送上诸多礼物,最多只呆一天就走。

电话响了一声,就听见我姨妈的声音。

“喂,哪位?”

“姨妈,我是小秋。”

“哎!你这妮子!大年三十跟你爸闹什么闹,你爸都来好几个电话了。”姨妈在那头披头盖脸地训我,我在这头都能感到她乱飞的唾沫。

“我刚到昆明。敏敏姐回来了?”背景音,一片喧闹。

“这不,一家人都来了,还带着豆豆呢。珠珠和她的男朋友也在这里。你快过来吧,年饭还没开始吃呢。”

姨妈家就是一室一厅,要挤三家人,怎么睡。我说:“姨妈,还记得明明吗?苏明明?”

“怎么不记得,你的死党嘛。”

苏明明是我的高中同学,死党之一。她爸妈离婚后,妈妈嫁给了昆明市的一个商人。明明也就搬到了昆明。她们家房子大,她继父跑生意总不在家,我以前每次去姨妈家,都会顺便在她家住几天。

“我这几天住她家里,明天上午来给您拜年。”我平平静静地撒了一个谎。姨妈不知道明明家的电话,“爸要问起我就说我一切都好,初六回北京。”

“去什么明明家,就在姨妈家住。你跟珠珠挤一挤就可以了。”

“已经和明明说好了。我明天过来给您拜年。姨妈,我挂了啊!”

我姨妈属于这种人,当事时很糊涂,你只要多给她五秒钟去想,她就会变得格外聪明。我知道我再说一句话,姨妈就会问明明家的电话号码,那时,我就穿帮了。

然后,我拨电话找明明。听见老友的声音,明明一阵尖叫。我面授机宜,三言两语,求她帮我圆谎。一切交待完毕,我收线,转过头去看沥川。

“也许你该在你姨妈家吃年饭。”他说,神情有些落漠。“如果你爸打电话过来,至少可以和他缓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