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是我一个朋友送的。半人多高,太大太深,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花放进去之后,还可以露出头来。所以我就一直这么空着。

“没有。”

“可以到外面去捡一点枯树枝,把树皮剥了,修理一下,摆起来很好看的。”

“真的吗?”

“真的。”

小区的后面就是一个树林,我穿大衣出去,捡回来一大把枯枝,沥川帮我挑了几枝,到厨房找来一把小刀要替我削掉树皮,我怕他受伤,没让他干。自己用刀将树枝剥得光溜溜的,再用剪刀剪去余枝,放到花瓶里。果然,挺有枯藤老树昏鸦的味道。

移完家具,我一脸灰尘;修完树枝,指甲全黑了。昨晚的精心打扮全泡了汤。我正打算去洗个脸,发现沥川已经站了起来,他摸了摸小猫,看了看表,说:“三个小时到了,我得告辞了。谢谢你让我看Mia。”

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这么快就过了吗?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呢?转念一想,可不是吗?打扫房间用掉两个小时,捡树枝半小时,剥树枝半小时,我这个猪头,加起来,不就是三个小时了?

可是,沥川已经放下Mia,向门口走去。一副不敢多打搅我的样子。

我突然大叫一声:“等等!”

我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嗓门,头顶上的珠子都被我的声音震得哗哗乱响。

他回头过来看我。

我的脸憋得通红,我说:“你…你…”

——我想说,你就来看Mia吗?就不能陪我多坐一会儿吗?可我支吾了半天,说不出口。

我听见自己恶狠狠地骂他:

“You killed everything in me! How could you do that?”(你毁掉了我心中的一切!你怎能这么做!)

他站住了,凝视着我的眼睛,欲言又止,然后,他向我走来,正要开口,却被我气势汹汹地打断:

“现在!不许你说话!王沥川,我要你马上吻我!”

他看着我,神色很震惊。

我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对不起,小秋。”他向我张开双臂,用力地拥抱我,在我耳边喃喃地说,“是我对不起你。”

“不要你说对不起,我们之间没有对不起。吻我!马上!”

可是,他只在我的眼皮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温柔地、象征性地、安慰地。他的爱曾经如此慷慨。我的心再度破碎。

“You must move on.”

“No!”

“记住你发的誓。”

“No!”我大声说,“你走!你回瑞士!永远也不要回来!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你!”

“是你要我回来的!”

“是的,我要你回来,我要的是你的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幽灵!”

每当受到伤害,他都会沉默。我看见一道星光,从他眼眸的深处闪过,又迅速消失了。

他的眼神很深很深,像瀑布下的深潭,深不见底,连他自己灵魂也深深地埋藏了进去。

而我的影子却幽灵般地从他黝黑的瞳孔中浮现出来。带着几许疯狂、几许恨意。

此时此刻,真的,我很想掐死他,又想掐死我自己。

“如果明天我就会死掉,今天,今天你还会像这样对待我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抓过我的手,将它放在自己身体的右侧。

我舒展五指,海星般附在那个原本是他的腿,现在,却是一条冰凉、坚硬的假肢上。

“我不是活生生。从来都不是。小秋,你爱得有这么深吗?六年都不够你走出来吗?”

“不够,一千年也不够!我不走出来,我为什么要走出来!”

“你能长大一点吗?在你的一生中,有些东西必定要走掉,必定要失去,let it go!”

“我不要失去你!”

“是的,你害怕失去我,但你已经失去了。你要面对这个结局。”他说,“当你读到一本最好的书,见到一个最英俊的男人,或者到达了一座最美丽的城市。你就对自己说,你已经见到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你将让这些东西陪伴你走过余生。可是,过不了多久,新的事情发生了,你又读到了一本更好的书,遇到了一个更英俊的男人,进入到了一座更美丽的城市。另一种生活开始了。”

他继续说,嘴角带着残忍的笑意:“不要害怕结局。结局只是一道幻影。一切结局,都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

“不!别和我狡辩!我和你,只有开始,没有结束。永远也没有结局。如果非要有结局,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You are so damaged!”他拧着我的肩,低吼,“你这个傻女人!为什么听不时我的劝?你的脑子里是些什么?水吗?稻草吗?Stupid! Stupid! Stupid!”

“我就是傻的,你才知道!”

他一直在喘气,很生气,脸气得通红。

“OK,”他放开手:“只要你答应我move on,让我做什么都成。”

“Kiss me, make love with me! Now!”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叹了出来。

我们相顾无言,目光紧张地对峙着。

几乎过了一个世纪,他说:

“关掉灯。Stupid Woman!”

我们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拥抱。沥川的身体非常柔弱,而我却因愤怒而变得粗暴。我死死地拧着他的手,不许他动,稍有反抗,就把他抓得伤痕累累。他用法语骂我,我用云南话骂他。我们像两只困兽在床上扑打。我不无愧疚地觉得,这是我第一次欺负沥川,欺负他是个残疾人。末了,我听见沥川在黑暗中长叹一声,他抓住我的手,企图制止我:

“Are you making love with me? Or are you killing me?”

“Both!”

“Stupid!”

“You Stupid!”

最后,我们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嘴里发出零乱的呓语。

一切都成了碎片。我不知道我是胜利了,还是彻底被他击碎了。我只知道,我满脸都是泪,泪和汗混合在一起,全滴在他的身上。我交出了自尊,不断地乞求他,乞求他不要放弃我,不要离开我。一切都会好的。他翻身过来,轻轻地抚摸我的脸,像以前那样,温柔而缠绵地吻我。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小秋,小秋,小秋,小秋…

然后,他说:

“You must move on.”

番外1

N年之后的某个圣诞夜。我和沥川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夜深人静,沥川忽然问:“我们认识的那一天,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挺清楚的呀!”

“那我就考考你,是你的记性好,还是我的记性好。”

“我的,我年轻,当时正是记忆力最旺盛的时候,一天能背一百个单词。”

“那天,”沥川说,“你把咖啡泼到我身上的时候,咖啡厅里放的是什么音乐?”

“…让我想想。嗯,放的是收音机里的音乐。”废话。

“收音机里的什么音乐?”

“…流行歌曲。”

“哪一首?”

“嗯。”我说,“嗯。”

“男的唱的还是女的唱的?”

“女的,肯定是女的。王菲。那时最火的人就是王菲,电台天天放王菲的歌。”

“王菲的哪首歌?”

“…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

“不是。”

“不是?哎,沥川,你听不懂中文就承认好了。是王菲,她正在唱那首‘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然后,我给你端咖啡,我还记得那句呢,留着你隔夜的吻,感觉不到你有多真。想你天色已黄昏,脸上还有泪痕。”

“你的想像力真丰富。”

“不是的?”

“不是。”

“那是什么?”

“Rhapsody in Blue.”

“就是那个爵士风格的,有点靡靡之音的曲子?”

“靡靡之音是什么意思?”

“这典故太深,译成英文,就是Decadent music.”

“No.”

“好吧。难怪每次咱们生日你都弹这只曲子。我还觉得挺奇怪的呢!”

“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唤起你的记忆,你就是一次也想不起来。我很郁闷啊。”苦恼的人说。

“那天我第一次打工,很紧张啊。我只光顾着记menu和学习收银机,没留意音乐的事儿。你问别的,别的我都记得。”

“别的你都记得,这是真的吗?”

“当然。那一天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啊。”

“那么,我问你。那天,我的领带是什么颜色的。”

“褐色的。”

“不对。”

“不对?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褐色。”

“你是不是把咖啡倒在我身上了?”

“是呀。”

“咖啡是什么颜色?”

“咖啡色。”

“那我的领带是什么颜色呢?”

“褐色。”

“真是…榆木…”

“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不是褐色?”

“不是。当然,咖啡泼上去了就变成褐色了。我问的是在那之前的颜色。”

“不记得了。你告诉我吧。”

“不告诉你,慢慢想。”他有点沮丧了。

“问个简单点的吧…不能搞得我不及格呀,老公。”

“好吧,问你一个简单的。那天,我的手上有什么。”

“哪只手?”

“左手。”

“你的手上…肯定没有结婚戒指。”

“没有。”

“好像…也没有大包。”

“没有。”

“没戴手套。”

“没戴。”

“你在用计算机,所以手上肯定也没有铅笔。”

“没有。”

“那你手上有什么?”

“你是想不起来,还是根本没有注意?”

“…没注意。”

“我的手指上,贴着一个白色的邦迪。那天我削铅笔,把手指削破了。”

“好吧。我不及格。”

“你为什么不及格?这说明,你根本没注意到我。”

“真是天大的冤枉,不注意到你会把咖啡泼你身上?问题在于,我当时就只注意到了你的脸。”

“好吧。那我,就考一个关于我的脸的问题,你一定得答出来。答不出来就要休妻了。”

“你问,你问。只要是你脸上的问题,我绝对能答出来。”

“真的?”

“真的!”

“那天,我对你笑过没有?”

“答案非常肯定。没笑过。你一直板着脸。”

“不对。”

“你绝对没笑。”

“咖啡泼了之后我当然没笑。可是,抬头看你的时候,我是笑着的。”

“没有。”

“有。我要是不笑,你肯定不会把咖啡泼到我身上。”

“你的嘴角好像是弯了一下,不明确。”

“谢小秋同学,那就是笑。你一个也不对,得了零分,怎么罚你?”

我大声说:“等等,不能光是你考我,我也要考你,没准你也得零分呢。”

他吃了一口爆米花,说:“你考,我肯定是满分。”

“那天,我穿的是什么衣服。”

“黑色T恤,墨绿色的围裙。黑裤子、黑皮鞋。”

“我的发型…”

“马尾辫,绿色皮筋,上面还有两个蓝色的玻璃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