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年纪越大怀孕的可能性就越小,要试就得趁早啊。”

“再等三年,行吗?”他拉着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吻,“让我确信我的健康足以承担一个父亲的责任——”

“不!这不是时间的问题啊。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做父亲的。就算你出了事,我也可以独自抚养孩子长大的。沥川,想想看,如果咱们有个孩子,那生活——”

“小秋,请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好吗?”他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有点闷,明显地生气了。

我凝视他的眼睛,坚决地说:“沥川,我要孩子,这一点你无法改变。”

因为这句话,沥川郁闷了整整一晚上,几乎不和我说话。

我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婚后我们也偶尔拌嘴,从未认真吵过什么。我们都无比珍惜这份难得时光。

第二天沥川做会议报告,我则到楼下游戏机室打了一天的电子游戏,回来时见他一脸苍白,似乎一夜没睡好,我就没再提这事儿。

会议闭幕之后我们去了陶尔迷小镇,住在一个后临悬崖面朝大海的宾馆里。沥川带我去看了这里驰名的火山和海滨浴场。小城上山石荦确、小巷穿梭,到处是石块垒砌的层层台阶。我们特地参观了古希腊剧院的遗迹,古壁坍塌了,新的剧目仍然上演。美丽的海湾、慵懒的街道、四处奔跑的孩童,戴着帽子的老人。沥川全程陪我,这地方他以前来过,所以又当解说又当向导,累得够戗。

我心软了,回到瑞士整整两周,没提IVF。

一日黄昏,我开车回家,买了一大堆菜,给沥川烧了一碟他爱吃的鱼,见他还未下班,便拿着水壶到门前的草坪浇花。

我们的邻居安吉抱着自己三个月的女儿苏菲跟我聊天。

“安妮,”她说,“苏菲今天可惨了,一整天都在哭,起了一脸一身的疹子,你看看,我心疼坏了。”

小苏菲脸上红光光的,满是小疙瘩,涂了一层厚厚的凡士林。

“可怜的苏菲,会很痒吗?”我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仔细地看,捏住她乱动的小手,“你看她老想抓自己的脸。”

“是啊,给她剪了指甲,想给她戴个手套,天气太热,她万分不乐意呢。”安吉是本地人,在英国读的大学,虽有浓重的德国腔,英文很灵光。

“要不把家里的空调开冷一点?”我建议。

“不成啊,怕她感冒。昨晚她闹得可凶了,我和她爸一夜都没合眼。”

“原来养孩子这么辛苦啊。”我看着安吉脸上的黑眼圈,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想,怎么辛苦我都愿意啊。可是,养孩子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沥川的支持也很重要。我越想越纠结,接下来米芙说了一大堆如何起夜如何喂奶的细节,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现在累是累,三岁以后就好多了。到时候你还嫌她们长得太快了呢。”

手臂里那柔软的小东西动了动,扑闪着绿色的大眼睛,长着金黄小卷毛的脑袋软软地贴在我的胸前,嘴里啊啊地叫着,我逗她笑,她也冲我笑,又将自己的手指塞到嘴里吮。我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小脸,低头一看,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涎水沾湿了一大块儿。

我连忙说:“嗳,你看她是不是想吃奶了?”

“刚刚喂过,”安吉说,“其实你家Alex也特别喜欢小孩子。苏菲的姐姐小时候,只要沥川在家就往他家跑,不知道从他那里骗了多少个冰淇淋和巧克力呢。”

“是啊。”我说。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沥川喜欢孩子。

可是回来之后沥川再也不提孩子的事情了。显然,最近几年内他不打算要小孩。而我则偷偷地在网上查信息,我猜得没错,IVF的产妇年龄越大,成功率越低。

顿了顿,安吉偏偏又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嗯?如果现在就要的话,她可以和苏菲一起玩儿。咱们两家都省事儿了。养孩子可是体力活,生得越早越好。”

“是啊。”我含糊地说。

“王家就两儿子,老大是不生的,老二也没迹象,Alex的爷爷只怕是急坏了吧?”

还真懂得中国文化,我看着她,哭笑不得。

因为身上的病,关于孩子的事,全家人都替沥川敏感。闲谈间大家自觉避开这个话题。王家倒不愁有第四代,我们在这里参加了好几个满月派对,送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礼包。正不知如何作答,安吉忽然移目:“哎,你家Alex回来了。”说罢向我的身后招招手,将孩子接了过去。

我回过头,沥川不知何时已开车回来了,似乎在车边已站了一会儿,我赶紧奔过去,替他接过装笔记本电脑的皮包。

“今天这么早到家?没堵车啊?”我问。

“没有。”

“饭菜都做好了,等着你吃呢。”

“不是说,等我回来再做吗?”

“不行,这回我得露一手给你瞧瞧。咱们吃正宗的云南菜,我特意去中国店买了年糕。”

沥川笑了笑,摸摸我的脸:“安吉的女儿可爱吗?”

“太可爱了!”我脱口而出,“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

语气太兴奋透露了我的心事,怕他发现,我赶紧将话题岔开:“快进屋吧,汤还在炉子上在炖着呢!”

换了鞋,直奔饭厅坐定,沥川喝下一口汤,忽然说:“小秋,如果你实在喜欢孩子就去IVF吧。我今天刚好有事找医生,顺便问了问。”

“…”

“小秋?”

“…嗯?”

“干嘛发呆?”

“你找医生?有什么事?你不舒服吗?”我嗓音干涩,神经紧张地看着他。

“不不不,别乱想。是我的药吃完了,让他替我再开两瓶。”

我松了一口气:“哦。”

“关于IVF,你是想去苏黎士的诊所,还是美国的诊所?”

“那个…不是说…再等几年吗?”

“小秋,别太在意我的感觉,你自己的感觉也很重要啊。”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咚咚直跳:“这么说,沥川,你同意IVF?”

“嗯。”他抚了抚我的肩,“我只是担心你会受折磨。做IVF要去很多次诊所,要做很多的检查,还要吃很多的药,不少药有副作用,这些就也罢了,成功率又这么低——我不想看见你失望。”

我咧嘴一笑,向他做了一个OK的姿势:“没关系的。这段时间我正好有空,老板说既然我不在昆明,会尽量少安排我一些活儿,剩下时间我就专心造人啦。”

见我这么开心,他也笑了:“那我们去加州的西奈山吧,那里有很好的诊所。只是——医生说,他担心精子在运输过程中会出问题。”

“咱这儿——苏黎世——就没有诊所了?能不能就在这里做呢?”

“他倒是向我推荐了一位辛格医生,他的诊所目前是瑞士IVF最高成功率的保持者。”

“那是多少?”

“39%。当然如果算上精子的活力,还要打很大的折扣。”

“嘿嘿!”我拍了拍他的脸,“不要紧,一次不行就两次嘛,你有钱,我有身体,早晚会成功的。”

“…”

沥川没有告诉我更多。我在英特网上做了进一步的研究。数据显示,IVF对夫妇的情绪和心理会有很大的冲击。如果失败,百分之六十的夫妇会出现情绪失控:忧郁、焦虑、愤怒、失眠、争吵…百分之十三的女性会产生自杀念头。且不说由此付出的职业、时间、经济、情感和夫妻关系上的种种代价。

我拒绝想这么多。在我谢小秋的幸福蓝图中始终有沥川和我们的孩子。不然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这个观点有点老旧,但我绝不放弃任何机会。

我想了想,对沥川说:“那你有辛格医生的电话吗?”

他点点头。

“我马上和他约时间,尽快开始。”我说,“这事从头到尾你都不要参加,我一个人可以承受失败的压力。如果加上一个你就扛不住了。”

“那怎么行?这是咱俩的事儿。”他的脸硬了硬,“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诊所的。”

“哎,你这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陪我。IVF的周期很长的。”

“不长。一次大约三周的样子。”

“那还不长吗?你手头上有多少个项目?都是有截止期的吧?这种事很让人分心的。”

“没事,我若不陪着你,万一不顺利,你会想不开的。”

这话又戳中了我,我一跳三尺高:“哈,又来了!我有这么脆弱吗?”

“你有。”

我不服气,过去掐他的脖子,不让他说话:“说定了,我一个人去。成不成的一定告诉你结果。”

“你去不了,没我不行。”沥川说,“这医生的英文只怕你听不懂。我已答应你做IVF了,你也要让一步,让我陪你去。”

“不。我一个人去。我会向你汇报进展。”

“小秋——”

“别再说了,沥川,我意已决。祝贺你找到了一位意志坚强的妻子。”

翌日我独自驾车去见辛格医生。

沥川在门口将我拦住:“等等——”

我大声抗丅议:“嗳!昨天已经说过啦!我一个人去!”

他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将车钥匙塞到我手中:“你的车没油了。”

“噢,对的,我得先去加油。”

“不用,我已经给你加好了。”

“…哦…这样啊…什么时候加的?”

“早上,你还没醒。”

沥川说得没错,辛格能说流利的英语,却带有浓重的德国口音。常人多半听不懂,可是我不一样啊。我是训练有素的翻译,交谈片刻就掌握了他的发音方式。比如好多w的音你要理解成v,d要理解成th。F打头的单词要换成v,“fery good”就是“very good”了。简单换算几次,我们已能交谈无碍。

详细地询问了我的健康状况和病史之后,辛格医生发给了我一套检查LH荷尔蒙分泌的试条,让我测算自己的排卵期。我同时开始吃避孕药,据他说是为了提高卵巢的反应性,以便月经准时来临。

一切顺利,月信初至,我去诊所进行了抽血和超生波检查。医生对我的健康十分满意。我的子宫也没有任何问题。于是他们开始在我身上注射促排卵药。这种注射需要一天三次,持续十天,由沥川请护士在家中完成。此外还有相当频繁的血液和B超检查。

卵子在严密的监控中逐渐成熟。

时机一到,医生给我注射了一种简称HCG的激素,告诉我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开始进行穿刺取卵。名字听起来吓人,由于使用了麻醉,整个过程我基本上是睡过去的,没有任何感觉。完成之后只是觉得小腹微微有些痛疼,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

由于好奇和信心十足,所有的检查我都积极配合。IVF的过程果然繁琐,有时一天要去几趟,有时天天都要去。我让沥川仍旧去公司上班,不必次次陪我。有时检查完毕,我会在停车场上见到等我的沥川,但我拒绝他陪我见医生和做各项检查。辛格告诉我,沥川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因为他一天至少打一次电话,询问所有的细节和程序。穿刺那一天,他一直守在手术室的门外。见我衣冠楚楚地出来,笑而不语。后来的几天他都显得很轻松,大约是被我满不在乎的精神感染了。

三天后,三个健康的胚胎被植回我的子宫。这次不算外科手术,不需要麻醉,我也不觉得很痛。结束后医生让我在床上静静地躺几个小时,沥川给我带了一本侦探小说,我读了几页,看不进去,和他聊天。

看得出他的淡定是装出来的,因为他不肯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而是拄着拐杖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我悄悄地想,十四天之后的孕检他会不会更紧张?

“哎,沥川,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我信心十足地向他举拳。

他抓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答应我,小秋,就试这一次好吗?如果不成功就不再试了。”

为什么?”

“看见你天天这样又是打针又是抽血,我快崩溃了。”

“奇怪,打针和抽血,这不是以前你经常干的事吗?我觉得你至少比我习惯啊!”

“我不习惯。”他轻声说,“上次你的腿手术,我在医院外面站了一夜。后来你越病越重,我每次看见那个艾松都想掐死他,到现在一想这事儿我还恨他。”

“那你当时进来看我嘛,真是的,那么狠心。我当时可是恨死你啦。”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想…也许那样你会快些move on,投入到艾松的怀抱。”

“你少来啦!像我这样意志坚定的人,是不会轻易改弦易辙的。”

“改什么?”他没听懂。

“改变目标的。”

“小秋,你的意志真坚定,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放在革命年代你就是个英雄了。如果是抗美援朝,碉堡都不知道被你炸了多少个了。我惨淡凄凉的人生,就靠你来指点我前进了。”

“沥川,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贫嘴了?”

回家的时候我拉着沥川拐进一家婴儿用品商店,买了一套粉红色的小衣服。

我们都喜欢女孩。

沥川一声不响地去柜台交钱,热情的售货员向我积极推销:“这位太太,你们的婴儿车买了吗?奶瓶买了吗?初生婴儿的尿布买了吗?还有包婴儿的小绵毯、小帽子、小手套?电动吸奶器?婴儿床?全套的发声小玩具?”

沥川神色极淡:“不着急。”

“本店这周有酬宾活动,所有商品一律八折,不要错过时机哟!”

“嗯,”我笑了笑,将一双玻璃奶瓶扔进购物车,“那就再买对奶瓶吧。”

“好呐!”

沥川瞪了我一眼。

“瞪什么,实在生不出孩子,这瓶子也可以用来装酱油的。”

转眼到了第十四日,晨起用试纸验孕,我失魂落迫地从洗手间走出来。

没有我期待的符号。

沥川上前拥抱我,低声安慰。

“先别气馁,试纸会有失误,血检的结果才最可信。”我看着纸盒上大大的几个“99.9%的准确率”不信邪地说。

沥川没说什么,带我驾车去诊所,去得太早没开门,我们在门外的咖啡馆里枯坐,等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抽完血后,沥川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法国餐馆。我并不是很喜欢法国菜,不是因为不好吃,而是因为量太少。我怀疑法国厨师都是练过太极的,若大一个白色的碟子,当中一小块鱼,配上各种颜色的汤汁,堆成很艺术的形状,很别致地呈上来。味道不错,就是吃完了还饿,不得不用甜点塞肚子。

可是法国菜的确能耗时间。开胃菜、汤、鱼、烧烤、沙拉、甜点一道一道地上,我强掩着心底巨大的失落和焦躁,保持镇定地和沥川闲扯。

我甚至给他讲了三个国产小笑话。

沥川不怎么听得懂,我一个一个地解释给他听。

“别着急,小秋。”他握了握我的手,“等会儿我去看看新闻,看什么地方有龙卷风了、水灾了、地震了,咱们可以去领养几个孤儿,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谁说我着急了?我有打持久战的准备。”

过了一天,血检结果出来了。没有怀孕。

辛格说,失败是很正常的,毕竟IVF的成功率真连一半都没有。何况沥川的精子质量并不特别好。他建议我先休息一段时间,心态和体力都调整好了再说。

他没有建议我做第二次,看来沥川给他施加了压力。

我坚决摇头:“我不等,马上开始第二轮。”

辛格看了看沥川,说:“你太太很有主见。”

沥川苦笑:“是的,没人能改变她的决定。不过,凡是我妻子想要的东西,最后都能得到。”

直到第四次IVF我才得到怀孕的消息。那时沥川已开始了他的第二轮心理治疗。屡次失败对他来说打击惨重。而我在失败之后的强颜欢笑和伪装乐观更让他心痛如割。他开始频繁失眠、皮肤过敏、而且越来越沉默寡言。霁川怀疑他得了抑郁症,强拉着他去看了几次心理医生。

其实沥川的心理素质极其坚强,不然早就被癌症击垮了。可是他同时又是个情感丰富、善于内省的人,尤其不能看见亲人受苦。他总把这一切都想成是自己的过错,然后沉浸在不安和自责之中。霁川和René开始轮流劝我放弃IVF:“你们可以收养孩子嘛,想要几个都可以,沥川绝对支持你。”

我知道,他们担心沥川的健康,怕他承受不了IVF失败的打击而出现病情恶化。

于是我说:“这样吧,我对沥川宣布放弃IVF。然后你们俩将他弄到别的国家去住两个月。”

两个人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个疯子。齐齐地说:“那你呢?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我一抱胳膊:“留在这里,换一家诊所,继续IVF。只是一切都向他隐瞒,免得他过度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