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融忙问道:“不知先生所说,却是何人?”

朱彤淡淡道:“他住的离令兄府邸倒并不远,就在洛城门外。此人姓王名猛字景略,殿下可能也听说过,他确称得上‘天下之士’。只是,眼前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找不找人倒无所谓,只要东海王能善体圣意……我想,终归会圣眷日隆的。”

苻融一时还在回味着朱彤话里的深意,却见朱先生冲自己略弯了弯腰:“殿下今日来得早,才出宫就急急赶过来,只怕还没来得及给太夫人请安吧?”

苻融立时会意,起身谢道:“不打扰先生了。我伴驾这几日,确实该回家去看看呢,是有好几天没给家慈请安了。”

说罢他告辞出去,临出门前,他稍一伫步,问道:“那孩子……”——哪怕明知那是个成人,他还是忍不住称之为“孩子”。

却听朱先生淡淡道:“我会安葬的。”

送完苻融出门,朱彤回到案边,不知怎么心思一阵烦乱。

终于来了……

他知道那童谣的出处在哪里,也知道编它的人是谁,以及他的目的是什么。可惜这一切,他都不能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纵容是对是错,他只记得那句听来的话“天下妖诡,众生皆藏杀意”……他知道这话判断得没错。而按人世中的道理,恐怕也只有以诡对诡,以杀止杀了吧?

他脑中此时只剩一个念头:王景略啊王景略,那日你说,若无明主,那何妨造一个出来……现在看来,你果然等不及了!

***

董荣乘着车,几乎是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到自己府第的。

这府第原本是丞相雷弱儿的宅邸,雷弱儿败后,皇上就把这儿赐给了他。

在雷弱儿手里时,这宅子虽大,却未曾装饰。董荣接手之后,召集工匠,大大修葺了一番。如今看来,整个城北一带,要数他这宅子最堂皇气派了。

最近天冷,董荣才召了蜀地的匠人给他铸了几个大铜炉。他走进自己的内室,只见满地锦罽,数炉红炭,簟团香暧,帏卷温柔,心中十分欢喜。

侍妾走上来与他更衣,一边帮他脱去狐裘,一边笑问着:“老爷今日怎么这么高兴?曲儿都哼上了。”

董荣笑道:“我现在左手一个人头,右手一个人头,想砍哪一个,就砍哪一个——活在这世上,刀在我手,如何会不高兴?”

侍妾娇哼一卢:“干什么说得这么吓人,血淋淋的,听得人汗毛直竖。”

董荣坐下来,扳着她的脖子,把她抱到膝上,用手摩挲着她蝤蛴般的颈子,伸出指甲来,在上面轻轻划着:“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这你就觉得吓人了,你难道不知周遭这一切,是什么换来的吗?”

侍妾扑哧一笑,点着他的额角:“什么换来的,总不外是我们家老爷这格外聪明的脑子换来的……”

正在说笑,没想门下的管家听说他回来,这时跟了进来,听见屋里调笑,不好擅入,在门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董荣就抬起头,一边依旧用手摩挲着侍妾,一边问:“我在宫里,又侍奉了半日。今儿,府里可有什么客人来过?”

管家笑回道:“凉州那边儿,新送来一班西域的乐奴,小人已安排他们在东廊外那排耳房里住下了,里面有个鼓伎,确是一手好手艺,又生得好容貌,只怕尚书会喜欢的,小人就斗胆先在库里拿了些绸缎,与她去做衣服……这是主要的,剩下的别州的进奉小人都开进单子里了,回头大人有空时吩咐,我拿来给大人看。”

董荣点点头。

却见那管家面露犹疑之色。

董荣问:“还有什么事?”

管家答道:“说来奇怪,今日鱼太师府里的长史突然前来,神气不似往日般倨傲,反倒语气殷勤。听他露出点儿意思,好像打算为鱼太师的第七子、名叫鱼欢的那个,向咱们小姐提亲呢。小人也估不准他的意思,只能听听罢了,只等大人回来,好听大人的示下。”

他心中疑惑,情知自己家大人虽然荣宠一时,但鱼太师在朝中一向根深权重,从来少与这边交涉的,不知怎么会突然上门来提亲。董荣听了会意,脸上微微一笑。

他笑得虽含蓄,心中却一时大快。见那管家还懵懂着,只吩咐声:“知道了,什么大事儿,也当个正经事儿来报。太师那事儿你先别管,有空儿叫人去盯盯咱们东边那邻居,看这两日他们宅里可有什么动静。”

——他家东边,就是东海王苻坚的宅邸。

他吩咐罢,摆摆手让那管家退出,一边玩弄着侍妾的耳垂,一边笑道:“后楼里面的阿娣,这两日来还在哭泣吗?”

侍妾把脖子一梗,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拈酸道:“老爷你还惦记着她?就她那张脸儿,再好看,被泪水浸了这么久,也跟腌肉似的了,老爷你到底图她个啥?”

董荣只是笑笑——那锁在后楼的阿娣,原本是司空王堕的女儿。王堕死后,董荣就把她弄到了手里。他平日里不高兴时,要去弄一下她;高兴时,也要去弄一下她……

想到这儿,今晚的安排他就有了打算,也算小小地给自己庆功。

最好的庆功方式当然还是在女人身上——想起王堕活着时看自己的脸色与他女儿此时那可怜巴巴地看自己的神情,他一时只觉得志得意满,再没更舒心的了。

第二章 苻生

第一节

这一冬冷得凛冽。

奇的是,长安城中竟没下过一场雪。

那冷来得干硬,仿佛要无遮盖地把城中的一切冻结给人看:每天都有僵直的饿殍倒毙在街角,什么姿势的都有,那青森的脸上,饥饿、恐惧与无助凝结在一起,活生生地展示着死亡;城头兵士们那单薄的寒衣僵直在空气里,他们没有棉袍,寒衣上每一道褶子都像一把刀;还有木着脸的役夫、工匠们脸上手上那一道道的冻疮……苻融摇摇头,他怕想起这些,但他更怕想不起这些!怕这一切,所有那些躲在貉鼠手笼、暖室温香里的贵人们看不到。

他认识的人都爱他重他,可他们像只看得到自己的青春韶秀,却看不到自己心中的忧思。他们甚至都不要听到自己的忧思,哪怕稍一提起,都会引起他们的惊恐和厌恶,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是:你这么美好的一个少年,怎么会说起这些?说这些连你都一起脏了……像自己涂污了自己、愧对了所有人的期盼一般。

但他怕长安城再这么冻下去,那才修好的城墙终究会开裂的——百姓、兵士与一些下级官僚们都已饥寒至此,激得苻融恨不得在朝堂上大喝一声:“大司农何在?!”

可惜现在的朝廷没设大司农一职,只有司粟内史,这职位本是掌管国中财政的,一直掌握在当今太后的家族强氏手里。

苻融曾一度想谋取到司粟内史一职——如果把太仓、均输、平准之权纳入自己手中,长安城该不至于饥寒至此的。

可惜他失败了。

***

龙首原在长安城东南,苻融正打马向那儿奔去。

当年,他已死的堂哥——曾经的名将、后来的叛臣——苻菁,就是在这里与杜洪一战,奠定了大秦开国之基。

氐族人在这里崛起,这里的土是氐族人血染过的,以致后来,每到春夏,这里的草都疯长得高及马首。

每次想起龙首原,苻融的耳边都会响起一首长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

车错彀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

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

援玉枹兮击鸣鼓……

当年,龙首原一战,苻融至今还记得:那插在战车上的飘扬的氐人的大旗……当时,杜洪经营关中已有十余年,他以逸待劳,迁返故里的氐人军民在这里可谓是背水一战。他记得箭矢如雨中堂哥苻生那青铜般的脸——杜洪手下的兵士根本瞧不起氐族的人马,那真是:凌余阵兮躐余行,他们直接冲踏入己阵,己方竖旗的大车左马倒地,右马负伤,车轮深陷,而堂哥就是在那时跃入车中挥起鼓槌擂响了氐族人的捐躯之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

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自从读过《国殇》,苻融每每想起它,都想奔到龙首原上,捧此一卷,向天高歌——他要为那些“出不入兮往不返……首身离兮心不惩”的将士招魂。

眼前的一切得来不易,他只不懂,耗费这么多热血,以这么多残肢殒命为代价的一场大战,凭此开国后,到今日为何会内斗剧烈如斯:皇上只耽迷于自己做一个酋帅的梦想;太后强氏一族把持国中财政以自足;太师鱼遵年高德劭,却也仅仅满足于自保;更有董荣、赵韶之辈乱政,谗杀了羌人之帅雷弱儿,弄得如今羌族内叛;如今,自己的堂哥竟可能会为一首童谣杀死自己的亲哥!而他们彼此还曾共对锋镝,同袍一战!

所以今日,他更想奔到龙首原上,回头望望长安。

他想在长安城外面看看它——朱先生曾告诉过自己,如果有什么让你愁烦无措,那么,就跳到外面去看看它!

这么想着,他一回头,长安城已化成了一个虚虚的影子遥遥地坐落在那里,像自己小时耳中的传说。

他想起自己的先祖……氐族人的祖上其实不曾这么汲汲于营建宫室,聚居一城的。那时,他们还逐水草而居;那时,他们照样欢笑、哭泣、郁懑、不安,可是所有这些情绪都有如此辽阔的天地在外面承接着。那时他们也有欲望:养马是为了奔跑,娶女人是为了生养……而所谓汉家制度,对于他的先祖们来说,只是一个辽远而奇异的传说!汉人们囤积,汉人们谋划,汉人们过于看重忧患……一直到东汉,他的祖先们才开始慢慢定居于秦蜀之间,学会了耕种,学会了建造土墙板屋……直到有那么一天,他们进入了长安。

那一刻,该是可以唱响氐人长歌的一刻。

他记得汉人最古老的《诗》上说:“自彼氐羌,莫敢不来王!”无论氐族羌族,没谁敢不来朝拜他们汉人的天子。汉人一直是轻视氐族的,他们曾以降服氐人为夸耀。可千载之后,氐人竟然也可以入主长安了!

苻融这时心底听到的——是氐人的十万军民进入长安后,身后那一下城门关闭的声音。城门关闭了,所有的欲望都被封入一城。从原野到阡陌再到街巷,所有的欲望终于狭路相逢、短兵交接!没有了身外那巨大的空荒衬着,所有的一颦一笑,一言一怒,哪怕一饮一啄,都会立马投射到别人身上,在他们身上震荡反馈,无限扩大。苻融终于明白,为何这看起来坚实的城池,竟然承受不住一首童谣。

他冷冷地望向身后的长安,那是他儿时的一个梦。

没错,最美好的在那里,最丑恶的也在那里,他忽然渴望起龙首原——而最浩荡的在那里!

他转过头来,策马疾奔,他要在身陷漩涡前,在龙首原上,再回望长安一次!

***

龙首原上好大雪!

那弥漫的、一大片的、仿佛已覆压天地的雪原突然就这么呈现在苻融的面前。整个世界都白了、剔透了、玲珑了,也磅礴了、浩荡了。仿佛天地间垂满素帏,整个世界再无逼仄,而自己的一人一马小如一粒。

苻融一时只觉得心境顿开。

马儿也不用催逼,撒着欢儿卷起蹄子,在这一原素白间飞奔起来。那些宫室、朝争、构陷、暗斗……仿佛都被风卷到了身后。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二哥苻坚为何会到这龙首原来。

二哥一向是他最佩服的人。苻融觉得,眼下的苻世一门,虽称得上人才济济,但论起胸怀阔大,真的无过于二哥。看着他那双超长的手臂,苻融总忍不住想,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怀抱……

忽然胯下的马打了个寒战,抖得苻融也一惊!

他扫眼一望,只见远远的,一团灰黄色的东西在自己左后侧以与自己的马儿平行的路径奔跑着。那是狼!肯定还不止一只——苻融知道狼群捕猎的技巧,它们会迂回兜截,直追得猎物筋疲力尽,最终落入它们的包围。

他的手向鞍下一探,抓住了弓,心中一时振奋。

最近两年,不知怎么,野兽突然间就暴起于野。更奇的是,它们不袭击牲畜,却只要吃人。昼则埋伏于道路,袭击行人;夜则入户发屋,残害村民。据乡老报告,只京畿一带,这一年以来为此而死的百姓已超过七百余人,害得百姓们心头恐惧,不少人连农活儿都废弃了,田亩不种,桑蚕不养,聚居于城邑以求自保。

苻融还记得自己曾和母亲苟太夫人说起过此事。苟太夫人当时叹了口气:“其实也不奇怪,这些年战死的人太多了,最后都成了野兽的食粮。这些野兽,它们吃惯了人的尸体,当然就不怕人,并开始专门攻击人了。”

苻融从母亲这句话里读出的沧桑比什么都来得深。这闲闲一语像是对这乱世最翔实的批注。

这世道——真的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因为兽灾闹得太凶,这事儿甚至被司空王堕提到朝廷上讨论过。

皇上一听到野兽袭人,登时兴奋起来。他这个身高八尺、力举千钧的堂哥,对那些以力搏力,争雄斗狠的事儿从来比谁都感兴趣。他的血液里天生就带着野性。可也因为堂哥一向勇悍,遇到兽群从来只有更兴奋,全然不能了解寻常百姓的恐惧。

而接下来,见司空王堕建言,侍中梁平老与强汪等人立马顺势劝圣上修德,以合乾坤,以佑黎民,以德禳灾。接着满朝文武七嘴八舌,长篇大论地谏劝起皇上修德的重要……被这么一番教诲后,皇上立时就烦了。

从来天灾人祸,都是大臣们可以逼着皇帝收敛其威势,缩减其权限,强迫其谦恭的好机会。提醒他要下为黎民负责,上为苍天负责。而皇上当然一身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于是,大臣们就可以先分其责而后分其权了……可惜皇上从不读书,不知道这些汉家故事,不知道这是君臣间彼此玩弄了千余年的小把戏。

沸沸扬扬的劝说一连闹了好多天,终于把皇上对于野兽袭人这事儿的兴致全耗光了。最后,皇上终于发怒,在太极殿上痛斥群臣,说:“野兽饿了就要吃人,饱了的话就会停止,难不成还会连年为患!老天爷难道不爱护众生?为什么会连年降罚?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哓哓不止,所以才降下责罚。它是要帮助朕剪除此等罪人!你们少给我不停地怨天尤人了!”

苻融倒能理解皇上的暴怒,甚至能理解皇上对那些野兽的体谅感——如今的皇上,就像被闲入深宫的一头猛兽。他于战阵中长大,像一个兽王般要求着麾下群兽对自己绝对服从。可那只适合乱世,他不知道治世中人群集结的道理不是这样的:百姓群臣们让渡给你统辖之权,是要你以安全庇护来与之交换的。可皇上根本不懂得所谓“安稳”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强烈的需要——他这个堂兄,如果生在塞外,如他的远祖一样,如匈奴那些左右贤王一样,提辖一旅,游牧流浪,与天地风雪群兽争食,或许会成为一个英雄吧?

只是,他实在不适合做一个皇帝。

苻融心里想着这些,身体却已本能地进入了戒备状态。

他的身子俯得更低了些,一手执缰,一手执弓后掠,眼睛不停地向前后左右扫视着——果然不止一只狼,左边的树林间还藏着几只,右边雪沟里只怕也有。他如果只去避让身后追逐的,只怕必将落入陷阱。

他绝不能陷入群狼的围攻——单身猎狼,打的就是时间差,自己的左路右路与正后方,渐渐都现出狼的身影。他算计好路径,控制住马的快慢,抄个近路,先容许一狼近前……百步、九十步、五十步……

一到五十步内,他身子一拧,松了马缰,左手弯弓,右手叼翎,回身一射!

那箭擦破空气的声音先已点燃了他的血液。

只见一狼应声而倒。可趁他这一慢,右路的狼已靠近前来。

苻融双腿一夹,马儿急向前一窜。狼数不多,所以他还可以从容应战。

只见他提缰控马,让马儿的速度时快时慢,寻找着射杀的时间。精神高度紧绷时,整个身体却放松了,几只狼在猎捕他,他也在反着猎捕它们。但只能容许一只先靠近自己,迅速射杀之,绝不能容许它们贴身近袭。

——打狼,靠的就是马快、弓硬与算度精准。

射杀第三只时,苻融已杀出了血性,忍不住要冒起更大的风险。

第四只狼才哀鸣一声倒地毙命,马侧突又有一狼暴起。苻融不及避让,拿弓的左手匆忙间一格,手背上立时添了一道挠痕。

五条血直流下来,弓弦也断了。他腾出右手,抽剑横劈,于马上立斩之!

可眼看右前方已有两狼靠近到二十步内。他长弓已断,无法远射,情急之下一猫腰,双腿狠夹了下马腹,竟逼着马儿向那两狼硬冲过去。

就在那两只狼前扑之际,苻融挥剑,伤了一只狼的腹部,自己的衣服也被挠破。

可他知道此时断不能慌乱,更不能躲避,一勒马,竟迫着马转身,又向那落地的两只狼迫去。

那两只狼本要前冲,见此形势,哀鸣一声,竟转头夹着尾巴逃开了。

苻融兴起,驱马向前追去,才追出数十步,突见马头前积雪暴扬,竟有一头大熊人立而起!

胯下的马儿一声惊嘶,身子往上一耸,单凭后蹄直立起来。

苻融被颠得身子往后一仰,忙弃缰抓住马鬃,才没被掀翻下去。匆忙之间,只见好大一头黑熊人立在自己面前,他心下不由懊悔:没想自己竟会命丧于此!

耳中却忽听到一声大笑:“小融儿,我只怕你读书读呆了,没想到你骑射功夫终究没放下,还算得上我们氐人子弟!”

说话间,只见那“大熊”抬手往自己胸口一剥,竟剥下自己的皮来。

苻融定睛一看,笑叫道:“二哥!哪里找不到你,竟埋伏在这里吓我!”

他翻身跳下马,冲上前就与他二哥抱住,口里埋怨道:“城里快闷翻天了,你却一个人躲在这里快活。你在龙首原做什么?母亲今儿还在抱怨,说好容易班师回朝,打了个胜仗,也没见你安分在家里待着。”

那被他抱住的人就是苻坚。只见他相貌奇特,身长腿短,两臂垂下长可过膝,上身与下身的比例说不出的奇怪。一张棕色的脸上,五官长得十分开阔,鼻、嘴、眼之间都较常人离得远些,瞳子中还隐隐泛出紫色。

只听苻坚大笑道:“就是城中闷,所以才要出来。朝中也没我什么事儿干。这一带不是野兽袭人吗?我一听说龙首原上下了好大的雪,那些畜生,雪大了没吃的,不更要害人?就带着一队儿郎,前来围猎它们。我誓要半月之内,扫清龙首原!”

苻融嚷道:“这样好事儿,居然不带上我!你到底还是不是我二哥!”

苻坚见到这个自己一向最疼的弟弟,不由也开心,笑道:“带上你?你可不知你有多麻烦。我走了没人在乎,你走了,先是法哥要问,知道我干这事儿,怕是要劝我;然后娘更要问,你可是她心头宝贝,知道要带你猎狼猎熊,还不知跟我闹成啥样……这且不提,皇上不会问吗?皇上知道了,只怕会立时检点起期门军,弄上个千余人马,直杀到这儿来围猎。到时可不止朝中大乱,群臣不安,龙首原这些百姓们怕也安生不了,他们现在,哪供得起这千余人的膳宿开销!”

苻融笑道:“你说东说西,其实不过就是嫌我烦,或是嫌我骑射不好,被狼吃了给你添乱。”

苻坚道:“小融儿,你是讨我夸你是吧?好,那就夸夸你——我这小弟,射术要自称羽林第二,不知还有谁敢腆脸自称第一。走,你既来了,就赶上事儿了。这附近有一头大熊,我追了三天还没打中。只是,你得跟着我的脚步,这雪里藏了好多个陷阱,好在碰上了我,不然熊没猎到,却捕上了你——要把你给伤了,不说别的,光家里那些上上下下的女人怕就要剐了你二哥。”

这一整个下午,苻融跟着苻坚,潜行在龙首原那茫茫的雪原间。

打猎本是他们俩从小玩惯的游戏。那时节,他们还在枋头,每到冬天,苻家子弟们都会去雪地里打猎。

这一下午,像是对他们童年乐事的复习。他们下索套儿,布陷阱,啃冷肉,嚼雪水,倒忙了个不宜乐乎。直到浑身出透了汗,一停下来,风透重衣,说不出的冷,也说不出的爽快。

苻融向苻坚笑道:“二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苻融笑道:“今儿要真碰上熊了,把它逼入死角后,你叫这些亲兵都不要动手好不好?”

苻坚道:“怎么,看你一个人动手吗?”

苻融摇头:“不,是看你一个人动手。”

苻坚笑道:“你当我是皇上!要我逞这个勇做什么?”

苻融道:“我何止劝你逞勇,我还要你听我的话,让那熊弄伤你,最好在你腿上咬上一口。”

苻坚一时侧望向他这个小弟,微微一笑:“我没听错吧?我的小弟巴望我被熊啃一口?”

苻融点头:“没错。就说你肯不肯吧!”

苻坚哈哈大笑:“好,你说要被咬,就让它咬好了。这世上,旁人不信,我还能不信小弟你吗?”

***

数堆篝火燃着,烧得湿柴滋啦啦地响。几支铁叉上面,烤着今日的战利品。

才剥掉的生狼皮、生熊皮就这么垫在地上隔着潮。

火光闪耀下,火堆边的人手里或刀或匕,在切割烤熟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