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有了这顶毡帐。这里四望无人,看似危险,却是在皇家的西苑中。

这西苑本是猎苑,由羽林军守卫,苻融现掌管羽林军,所以奢奢哪怕这样深夜中独处一帐,其实也很安全。

苻融给她带来了羯鼓堡中的侍婢。

他有事,不能陪她——何况挽歌是亲其所亲,外族人不能相与的。

奢奢在这独帐中连歌七日。

以前她总怀疑,七天七夜,真有那么多东西好唱?

可这七天,好多藏在她记忆深处的东西找了回来,确实有很多东西可唱,那是他们羯人的史诗。面此生离死别,不能不呼天抢地,不能不召唤祖灵……而祖先们的那些事迹,他们如何在枯窘的天地间迁徙,一次次面临困境后的转折、徒劳、再生,都在那些古老的歌儿里活了过来。

七日后,侍婢问她说:“姐姐,你走还是不走?所有族人都在等你。羯鼓堡里,还有七八百族人。如不是安乐王护着,牛羊怕都被别人抢光了,可田地照旧保不住。大家伙儿要向沙州那边儿的老家迁移,这些天还没走,就是在等你。”

奢奢垂下头:这里住不得了。

……这些天,她都活在歌里。羯族女人从不卑弱,所有人都死了,她就是其余族人的首领。这是她的命运,她的命运要决定她的足迹。

所以那夜,赶在苻融等她礼罢、再度回来前,她跟侍女就趁夜逃了出去。

七百余人加上牛、马、羊群……再加上一辆辆木轮车,车上装载着残余的与必备的一切辎重:帐篷、铁镬、盐巴、干肉、谷物、挽具与套索,乱七八糟的在青灰色的冬晨,闯进奢奢眼里。

她与侍女好容易潜出了猎苑,找到族人预留的马,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来了。

可奢奢的脚上已只剩下一只靴子,另一只在泥泞的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侍女步行跟随着她的马。她的身上披着一张毯子,这是羯人惯常的装扮,毯子的边缘刺绣的花,那是唯一可彰显出她的身份的东西了。除了这,她蓬头垢面,一脚污泥。

直到看到族人,她才感到自己光着的那只脚的冷。七百余人的目光刷地一下投向她,他们本来还嘈杂着,一见到她,瞬息都静了。隔了片刻,先听到一只脚在踏响,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所有人都用一只脚在地上踏出节奏;然后,有一个声音厚沉地响起,接着,慢慢的唱和附了上来,那是极度低沉的、带着音阶的、鼓声似的一段咏歌。

这么多人唱,可是音量依旧很小,像睡梦里的人传递出的先人呓语,像被活埋者在土地下面用手掌轻轻地拍击着土壁……好在还有这些“征歌”,古老的族群自有其范式,在所有场合都有合乎那场合的歌语,让人不止活在这一刻……头发花白的族老躬着身走了过来,到了马旁就跪下,跪地给她穿上一只靴。

——这倒不是为她光着脚。按羯人的祖规,大迁徙前,年纪最长的族老总要跪上前来给统领者穿上一只鞋的。既然前面有那么远的路,既然他们一直走在迢递的路上。

那歌声也瞬间多了分热烈,像困在石墙内的人们本都还试探地用掌心击打着围困着他们的石墙,这时像突然找到了石墙间的铁门,无数只手掌顺着先行者的踪迹跟了过来,重重地敲打,要撞破那道枷着他们的铁门;像活埋在地底的人们,在天崩地裂后,终于找到了能把自己掘出来的土缝……一道光泄了进来,那歌里一道光泄了进来,奢奢顺着那歌,终于知道,自己的祖先们在一次次的困惑失路后,是如何找到指引的方向的。

——她什么也没说,她的双腿紧紧地夹在马腹上,骑着马驶过众人。

人们静默地向两边分开,直让她走到大路最前方。

她不用回头,也没有停步。路在眼前展开时,前方再无人群遮眼,随着她的步子,后面的那队长龙就开始慢慢启动,跟着她的脚步,一步步向前行去。

……死,

……生,

……契,

……阔。

奢奢骑在马上,一直没有回头。她耳边响起苻融在鱼欢行刑前的那个夜晚,附在她耳边说过的这四个字。他一边说,一边还把那四个怪异的、方块样的汉字写在她手里、划在她赤裸着的背脊上。

死,生,契,阔。

他这么说。

……这就是她的死生契阔。

虽然她依旧不明白这四个字真正的含义,却像看到宙洪荒的天地间忽然悬挂起四个大字“死、生、契、阔”,像谶纬、像巫语,看它一眼,就毒辣地烙进你的骨头里。

***

只是她没想到这不是诀别。

——那天晚上,埋锅造饭之际,苻融竟匹马前来,追上了她。他在满地湿柴逼起的炊烟里穿行过来,人群被他逼出了一条窄路——他没有按剑,却挟着一身清锐,那清锐是这烟雾也遮不住的。他透过人群间的窄路可以看到她。

奢奢抬起脸来冷望向他,脸上就全是冷意——像把全世界的严霜都召过来遮在面上。这样的盔甲,无人可破。

可苻融的第一句话却是:“前面有关,你们过不去。”

天地间尽是网罗,到处雄关铁锁。

……不知怎么,奢奢的心里竟泛起了一股失望之意。

……他只是来为自己送别的?把那一句警语当做分手之礼?

这内心的自我驳诘让她面色虽仍旧被霜冻着,可霜底下却噼啪地裂出了缝,她本以为可以抵御一切的甲胄原来也不过如此。

苻融的眼看着她:“我可以给你们通关的文牒。”

那股失望从奢奢的心里慢慢地淹没上来。

他只是来示好的。

……没有人知道这世上其实真有被淹死的鱼吧……奢奢的脑中竟这么不相干地想着。他不过是来用他的“好意”把她淹死。

她看着苻融松弛着缰绳,任由胯下的马儿缓缓地靠近。

他是越来越近了,她却看他反像越来越远……告别式的靠前,难道不就是相去越来越远?

可接着,她的双腕猛地被苻融捉住了,她的双腿瞬时腾空,她居然整个人被他提起!然后,他就这么把她放在马鞍前面!

你怎敢如此!奢奢听到自己心里在叫。那叫声很大,又愤怒又软弱。

可她面对面地被苻融放在鞍上,她的双手被紧紧地握着,他的眼逼迫地盯着她的眼,他那该死的、好看的唇轻轻启动:“把你给我,我就把通关之路还你。”

她紧抿着唇不说话。

苻融的眼却已越过她望向她的族人:“听好了,只要这人是我的,路就是你们的。你们西去,前方不止一关。出得了辘关,也过不了阳关。可有我手书在,便可以畅通无阻。我甚至还可以要他们在沙州旁边划块地给你们。”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书札,平摊在掌上,伸向众人。

静默了一刻,他手势微倾,那书札缓缓飘落。同时他拨转马头,马儿踏着小碎步,走出了人群。

奢奢向人群望去——居然没有人拦他!任他挟着自己,出了人群,然后就疾奔而去!

奔行了十里,两个人都没说话。

直到奢奢叫了声:“停下!”

苻融立时勒马停下。

天上的寒宇粘着漫天的星星,银灿冷锐。两人的眼,也都冷锐对视,看得到对方瞳孔里自己成了那个倒立的小人儿。苻融的双手再次捉住了奢奢的手腕,捉得虽紧,却未限制她的动作。

奢奢的左手缓缓伸向腰下,苻融的手一直扣在她的腕上。她在腰下拔出一把解腕小刀来,那刀刃乍遇漫天寒星,激得流光一颤。

刃光一现,劈进两个人的眼里。

可两个人对视着,谁都不肯先眨一下眼。

奢奢的手缓缓上抬,苻融的手扣在她的腕上,随着她上抬,竟任她把刀尖比在自己心口上。

那刀尖轻易地刺过了他的衣裘,直抵肌肤。

“你要我留下?”

苻融一动不动,可他的眼中在说着——“是!”

“可我不是我母亲,我不能容你三妻四妾,哪怕仅仅是一次欺骗与背叛,我也不能容你。而且,我也不想嫁你。你想好了,自量一下:想想以后自己会否怀有二心,若是,要么现在你杀了我,要么到时让我杀了你!”

苻融的眼睛依旧没眨。

奢奢问:“你确定?”

苻融的全身都像是石头,动也不动,只拿眼看着她。

奢奢手里的刀尖就缓缓滑下。

——并不前伸,却缓缓滑下。

直到那串血滴了出来,奢奢的睫毛就颤了。漫天冷然不语的星星像也看到了那一颤,那银灿、冰冷的星光诡异而促狭地齐眨了一下——它们永远是嘲笑而客观的见证者,见证着奢奢心底的那一声轻叹:算了……

刀从奢奢手里跌下。

奢奢像听到自己心底对自己说:算了……交出去了,拿不回了,不甘的也甘愿了,最怕的也注定了。

可苻融忽然低过头来,竟把眼贴向她的眼,她感觉自己的睫毛被他的睫毛触着了,那毛毛茸茸地一下交触,一把刷子刷着另一把刷子,耳朵里听苻融说:死、生、契、阔……

那像是一句诗。

更像是一首歌。

字句贯入耳朵时,眼泪却从眼睑里漫出来,不止漫湿了自己的睫毛,是把两个人的一起濡湿了。

***

“你回来了吗?”

奢奢听到自己喃喃地问。

她把眼抬向帐外,不信自己真守得到什么,这个世界,不要坚信你真能守得到什么,不要像自己母亲一样傻。

帐外的夜色里像已挂满了她问的这句话。

那些天,满门被屠后,她照说该依着老规矩,一边哀歌,一边剺面流血,用刀割着自己的脸,用以表示伤痛。可她没有,她那个父亲不值得她这样做……可如果他真的回不来了呢——听到苻融与皇上在郊外遇刺后,她就把自己关在这小帐篷里。

他若回不来……这想象让她有一种一刀一刀划过自己美丽的脸庞那样的感觉。

她像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祖上那些女人,在一个在意的人死后,会真有那样的剺面刺血的举动了。

可帐外响起一个声音:“我回来了。”

第六章 婚约

第一节

“殿下大喜!”

苻融的眉毛一皱,可唇角忍不住漾开了一个笑。昨晚回京后,他甚至都没着家,直接就奔到了猎苑,与奢奢相聚一夜。

今早出了帐,他步行走到羽林军的宿营地取马。一路上积雪很软,踩在脚底下沙沙的。到了营地,就见自己的小厮小盒子早在那儿候着了。

才见面,小盒子施罢礼,就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句。

——这小东西,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可他心情好到懒得发作。被人提起的甜蜜有种更加奇特的幸福。何况小盒子擅笑,对自己也从来是真心的。可他望向小盒子的脸时,却见这小厮目光闪烁,脸上虽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眼神却犹疑不定。

苻融起了疑,冲小盒子道:“少胡吣,喜从何来?”

小盒子板起脸,正儿八经地道:“殿下还不知道吗?太夫人、清河王与东海王已为殿下做主,给您订下亲了,女方就是董尚书家的小姐。今儿小子听那府里的人说,董大人约了清河王,说要找个大媒,去跟皇上讨旨,求圣上亲口赐婚呢!”

苻融愣了愣,脸色登时一黑。

他招呼人备马,知道小盒子是在提醒自己,急急地就往城里赶去。

***

这日一清早,吕婆楼就收到了董府送来的厚礼。

他打开礼单一看——董荣出手果然阔绰,光瓜州那边珍贵的毰毢毯【1】就有十数席,更别提那些金玉之物。本来苻融与董家的婚事纯是苻、董两家自己谈成的,不过按礼还缺个媒人,两边人一商议,就拉上了吕婆楼。

照说谢媒的礼主要该由男方出,没想董荣一出手就这么大方,吕婆楼也乐得占他便宜。他既然被拉来做了这个媒人,按董荣的意思,向皇上讨恩旨请赐婚这件大事儿,自然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按理说,吕婆楼觉得董家女儿并非苻融佳偶,但最近东海王这一边声势初起,在朝中文臣中却少有臂助。吕婆楼虽不看好董荣的为人,却也知道若要与太后强氏一族抗衡的话,苻坚和自己少不得在朝中要有支持。不管怎么说,董荣在皇上眼中还是有些分量的。他对这婚事也就乐见其成。

本以为求皇上御口赐婚该是件小事。以皇上平日宠信安乐王的程度,再加上黄眉之变中,苻融还刚刚立得大功,还不是小事一桩?没想他入宫面圣时,奏折才递上去,听太监读罢,皇上的脸色就变得很阴沉。

“董荣想把女儿嫁给小安乐?”御座上,苻生开口问道。

吕婆楼持筑上禀:“回陛下……”

他正待往下细说,没想他亲手拟就的奏折就这么直接从御座上摔了下来,耳边只听得皇上愤然一句:

“谁的媒你都敢做啊!她,配吗?”

吕婆楼一时不由怔住。

只听皇上发作道:“告诉他们,谁都别乱打小安乐的主意。我都还没见着能配得上安乐王的女子呢。他的亲事,自有朕挂心,旁人别在那儿瞎忙活!”

吕婆楼被斥得满面通红。他为人一向小心谨慎。每回上朝,皇上虽然暴躁,却很少冲他发脾气。没想今儿,却摸到老虎屁股了。

苻融的马才停在宫中的马厩里,就有侍卫凑上前,对他低禀道:“殿下,皇上刚才正发脾气呢。”

“为什么?”

侍卫摇头:“不知道,只知是冲着侍中吕大人。您是这会儿去见驾还是过会儿再去?”他也是小心提醒之意。

苻融把马缰交给他,自去承明殿见皇上。

侍卫也知道安乐王不比平常人,是少有的可以不必规避皇上盛怒之人。

苻融才走进承明殿,就见皇上在偏殿的御榻上坐着,见着他,倒没见怒容,反倒一脸怪笑。他呵呵笑了声:“小安乐,你可来了,还不快点儿跪下来谢恩。”

苻融听他口气,心中暗呼了一声“不好”,生怕是要他谢御旨赐婚的恩典。

他这里正打着主意,却听皇上笑道:“一早上,吕婆楼就上了个折子,也不知谁撺掇的,竟要朕颁旨给你赐亲,跟董家的一个什么丫头……看,果然额头上冒汗了吧……放心,我一顿骂把他给骂回去了。旁人不知道你的心事,我多少还知道点儿。我估摸着你还不想成亲,给你拦下了。说说,你要怎么谢我才好。”

苻融听了大喜,笑嘻嘻地冲上面施了个礼。

——他身段儿好看,施起礼来也功架十足,皇上在御榻上看得哈哈大笑:“平日我老免你的礼倒是可惜,满朝的人,就你行礼的样法儿好,以后该叫你多跪跪才是。”

苻融笑道:“皇上,您就别调笑臣弟了。臣弟这肩膀上,现在可还疼着呢。不知皇上腰上的伤势可好利索了没有?”

苻生哼了一声:“好利索了又怎样,难道你还能劝我去猎苑打猎?这皇上当的也真他妈没趣,打个猎都要惹来一迭声的劝谏,我虽不怕,却也烦他们。”

说着,他拖长了声:“何况,听说西苑那边儿,如今都被你给占了啊。”

苻融知道他说的是奢奢的事儿,笑禀道:“皇上果然什么都知道,臣弟确是借了皇上的福地,在这里先谢皇上的恩吧。”

苻生“哼”了声道:“先别忙着谢恩,你空口谢了,就不用想着怎么报答我了是吧?这回我可不给你捡这个便宜。”

苻融笑吟吟地问:“那皇上倒要臣如何报效?”

只听苻生道:“还记得龙首原上咱们说过的话吗?当时你劝我的话我可都记着呢。如今,我已践诺,司粟内史的职我给你当上了,董家的亲我也帮你回绝了……可当时,原有一句话要嘱托你,可恨被那刺客给打断了。”

“皇上有什么话?即请吩咐。”

却见苻生的一只独眼望过来:“当时我就是要跟你说,你要当这个司粟内史也可以,不过,我这儿可有个条件。”

他的语速慢了下来。

苻融听得心头一跳,知道接下来必有为难的事。

可他只能开口请旨,问道:“皇上有什么要臣弟做的?”

“我就是要你帮我做件大事。”

苻生忽然一挥手,左右人等一见立马避了出去。苻融看见这架势,就知道事情麻烦了,挺直腰板准备好了顶雷。

见人都退去后,才听皇上慢悠悠道:“你也知道,朕的后宫缺人很久了……”

他稍一沉吟,终于决然道:“所以现在,我打算立后了。”

苻融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

——立后!

那可是国之大事。自己年纪太轻,照理皇上这事儿就不该跟自己商量。这么大的事,无论在宗室里、在朝廷中,要商议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可他也知道皇上的为难。

脑子略转,他就已明白了皇上想立的那个人是谁:该就是小盒子跟自己提过的那个年幼的小宫女吧?这宫女家世想来寒微,定不是出于氐人旧族。如果这样,别说太后那儿,光是朝臣、宗亲这块儿,料来也难掩住众人的口。

他正筹思着怎么回答,却听皇上道:“你要像别人一样,打算先跟我来番大道理,就给我省省吧!我问你,你可还想要鱼遵那闺女——好在是我,这事儿放别人那儿,窝藏叛臣之女,只怕就算大逆了。我也不罚你,怎么说呢,看上了就是看上了,哪在乎身世美丑。至于我要立谁为后,想来以你的消息灵通,现在该也知道了。她确实既无家世,也乏出身,可我烦那些有根有脉的。这事儿我还只跟你一个人说过,你下去帮我好好想想,要怎么把这事儿给办妥了。办不成的话,你这司粟内史,连同你那个什么奢奢,就都别要了也罢!”

他简短几句,分明心意已决。

苻融却已听明白——皇上这次立后,除了确有些疼惜那个小宫女之外,该还另有深意。皇上说他不喜欢有根有脉的,分明也有所指。而欲行此事,无非就是想摆脱太后的控制。

想到太后,苻融一时也觉得头疼。

这事儿自己只要稍一插手,从此怕就要跟太后对上了。

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这绝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到时,坚哥、法哥、自己的母亲,连同所有与他们家交好的宗亲、朝臣,只怕全都得牵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