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怀上了。”

她轻声地说道,恍如自言自语。

可她要知道这究竟是两个人的事,还是只是她一个人的事。说出口后,她才感觉怕了起来。

只听得躺在榻上的皇上呼吸声猛地一停。

寝殿里的光线很暗,像一个巨兽居住的洞,而且很冷,小鸠儿缩在那儿忍不住瑟瑟地抖。昏暗的光下她看不清皇上的神色。但从皇上那一动不动的姿态里,她知道,他一定是听到了。

可皇上躺在那儿半晌都没有说话,直到好久后,忽然喊:“来人!”

服侍的太监、宫女们急慌慌地赶过来,他们惶恐地望着皇上,看是不是要再一次把这个服侍的女人给扔出去,或加以别的什么刑罚。

只听皇上道:“暗,太暗了。点灯!把所有灯都给我点上!”

一众的太监宫女一时慌乱地忙活起来,皇上从榻上下地,光着脚站在那儿。他一只独眼本来视野就窄,看东西喜欢摇晃脑袋。这时他身子岿然不动,只一颗硕大的头颅缓缓地转着,像要用那只独眼把所有的灯都给点燃,喉咙里不时发出不耐烦的:“不亮!不够亮!”这样的叫喊。

那晚,整个菖蒲宫灯火通明。

那本是个无星无月的夜,可菖蒲宫里,挂的、悬的、吊的、落地的、镇案的……所有的铜釭一齐点亮。

菖蒲宫从没有过的满堂彻亮,苻生的独眼本来一向不喜太过明亮,可这时,却突然嫌四周太暗了。

小鸠儿本来还不解何意,心思慌乱着,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可这时,她在灯火通明中看到皇上的脸,像看到一头大熊静默在那儿,突然咧开嘴笑了下,他转动脖颈的样子都是带着得意的。

她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那之后,皇上就叫人给她收拾昭阳殿了。

皇上亲自下令,匠人们动作也快。小鸠儿本还以为不过是个玩笑,搬入昭阳殿的第一天,却见堆着的满房满屋的东西,非金即玉。

她从来没想过天底下会有这么多的东西,好多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多得她都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愿望了——也许,除了求皇上让她在麦积山那儿凿个佛窟,在窟的两壁画上供养人的画像,把自己的父母给画上去,除了这,她再也想不出什么了。

——长祥被她要来服侍。这太快的变化连长祥都没有料到,他那张公公脸上都漾满了兴奋。

这时他就侍立在小鸠儿身边,慢条斯理地回着:“娘娘要的酥酪小人已吩咐下去了,御膳房的人做了马上就送来。”

……连想吃什么都可以随时随地要了,小鸠儿觉得自己舒适得有些瘫软。她此时刚学来不久的拖长的声音也再无做作感,懒懒地问了声:

“皇上呢?”

***

苻生正在太仆寺的马厩里看马。

他心里还从来没这么振奋过。

他想挑一匹母马,叫人牵去配好了,好在儿子降生后就送给他。

在他想象里,儿子怕一岁就要开始骑马,一岁半就开始射箭,三岁起就可以骑着匹小马跟他检阅军队了。那小子射箭时——会眯着一只眼睛射,而自己将不再嫉妒别人的双目。

原来他射箭时也试过像别人一样眯起那只瞎眼,可不小心被人看到,这从此成了哥哥弟弟,乃至上下人等的笑料。

让他更兴奋的是:他终于可以跟自己的母亲开战了。

他久想如此,但从来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由头。看来,有一个女人才能挣脱另一个女人的牵绊,而有一个孩子,才能让他跟母亲如同一个成人般地开战。

他当然知道母亲是个多么强横的人,她那张脸,似乎在他出生前就风干掉了。连她的恶意都是氐人才有的风干了的恶意,不像汉人那样潮乎乎、黏兮兮的。

他听说小时祖父叫父亲杀自己那次,父亲还在犹豫,母亲却直接在壁上摘下父亲挂在那里的佩刀来——她一定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过错,生了这个瞎儿是她一生唯一、也是所有的错。她要冷硬地回击所有人加诸她身上的讪笑,而自己,就是那个能活能动的,招牌式地晃在她面前的讪笑。

苻生从来没见过母亲流过泪。在枋头的某一年,与冉闵部下的战役中,父亲负了伤。接下来的战事,本该父亲带兵出征,却只能让叔叔苻雄去了。母亲却不干,几乎是硬逼着父亲带伤上马,负创领军的……长子死时她没有哭,父亲死时她也没有哭。就像菁哥死后……自己再没有哭过,这让他觉得自己其实跟母亲很像。

菖蒲宫点灯的事当然传到了强太后的耳朵里。

她的回应也相当强硬。

强太后准备了一桌酒席,请皇上赴宴。宴席上,她强令儿子在强氏诸女中选择一人立后,而苻生,也当然地强硬地拒绝了。

这桌饭,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然后,评定品秩后,新的宫女名册也造好了。

小鸠儿的名字当然也在上面,秩次赫然是“采女”两个字。

——苻生在昭阳殿把太后送来给小鸠儿的,按秩次分发的衣服鞋袜统统给扔了出去。他的女人,他想让她穿啥就穿啥。他鄙视那个看似强硬的母亲,因为他看到,其实她早在汉人的制度前低头了,这般分品定秩、拿腔作势的,暴露出了跟所有女人一样的弱点。

看出这弱点后,他就再也不觉得怕这个母后了。

他一边在那里挑着母马,一边兴奋地呼吸着马厩里的气味儿。只有母马要挑选,公马自然是他的那头战马——姓强的有什么了不起,他想起自己的那个舅父强平,他可从来只敢骑一匹骟马。他的儿子不能那样!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小太监急慌慌地跑过来。

才跑近,就见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苻生看到他满脸的汗,那汗珠一大滴一大滴地滴在稻草上。小太监几乎呜咽地说:“皇上,娘娘她,小产了……”

“什么?”

“娘娘她,突然小产了。”

苻生终于听明白了这句话,他一耳光扇过去,把那太监扇得满嘴流血。他随手牵过一匹马,那马踏着小太监的身子就冲了出去。

鞍都没备,可他这个马上皇帝当然不在乎。直到昭阳殿门口他才翻身下马,疾冲到殿上,却见到血海里的小鸠儿。

那女孩儿胯下全是血,浸透了衣衫,浸满了一地……跟自己要她的那一天一样……只是那天还是深夜,而此刻,头顶上明晃晃的日头照着。

小鸠儿还在半昏迷状态。

苻生只觉得这一切太过荒诞,他见过生养,当年苻家从枋头迁回长安时,那么苦的路途,一路上都有女人生养,也都生了下来。

他俯下身,看着小鸠儿。却听她嘴里喃喃着:“太后……”

苻生身上像猛地被抽了一鞭子。

他回过头喝问长祥:“怎么弄的?!”

长祥哭丧着脸,跪地磕头如捣蒜:“回皇上,本来还好好的,娘娘坐在这儿十分欢喜。她想吃酥酪,小人吩咐下去后,很快就送来了。娘娘吃了碗御厨送过来的酥酪后,突然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苻生的脸一时铁青。

他恨不得立刻打马去长乐宫,当面质问他母亲。

可他似已看到母亲那跟自己一样铁青的脸,和那句她嘴里咬着一直没吐出的铁一般的话语:“万一还是个独眼的怪物呢?我不想再要个独眼的孙子。”

这话太后说过,通过当年的梁皇后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当时第一的反应就是:他恨这些女人!

可惜他不能杀太后,那时正好钦天监上报天有异象,圣主不加修德,恐怕会应在国之贵主身上,他听罢一时大笑:“再大的灾,有皇后去应,也够了吧?若不够,再加上尚书令与尚书左仆射,总够应灾了吧。”

然后,他赐梁皇后死,杀其父族与叔伯族,尚书令梁楞与尚书左仆射梁安全家遭祸。

那次他没勇气去质问他的母亲,知道她绝不肯跟自己妥协的母亲,这次他照样没有勇气去。

而没有勇气是最让苻生愤怒的。他要张口大叫,却一时叫不出什么。

——左右的太监、宫女自知照顾不力,弄不好整个昭阳殿的人都会被坑杀抵罪,这时只见皇上好几次张大了口,却一个字都没吐出,只觉得心里的恐惧更加深了。

昭阳殿内外,此时黑压压的,已跪着一地的人。

皇上终于发出声。

只听他哑着嗓子喝了一声:“把强平给我召过来!”

***

“听说了吗?”

长安城中,本来就道路以目。

可人人都在别人的眼中读出了这个问句。

然后每个人的眼中都也写着回答:“听说皇上把他的舅父强大人召进宫去,亲手用锯和凿,将他拉胁、膑足、断肢、凿顶,活活地给杀了!”

“没一个人劝得住,连正好当值的安乐王都没劝住!”

“光禄大夫强府也被抄了!”

“少府令强怀被斥,令其思罪!”

“听说钦天监的朱大人也跑了,他是挂冠而去。临行前跟安乐王说,强大夫曾派人朝他索要打胎的药,要杀人于无形那种。朱大人开了副不相干的、害不死人的,第二天为免遭祸,立即就走了。没想强大人拿了药方后,居然在家人里找了个怀孕的仆佣来试,一看没效,立即大怒。可打胎无形的药不好找,打得下来的还不好找?太后也是急了,不惜一切,所以动静才闹得这么大。如果不是朱大人不肯,以他的岐黄妙术,只怕胎儿掉了,皇上和那位娘娘都不知道错在哪里。”

“皇上杀强大人?那可是太后的亲兄弟,太后能干吗?她会怎么样?会就此干休吗?”

“嘘!”

知道的人悄悄四顾,见四下无人才敢说。

“听说太后在永宁宫中,一听说消息,又发现整个永宁宫都被围死,就粒米不进、滴水不饮,开始绝食了。”

消息传到这儿,说的听的满眼中只有一个字:怕!

第二节

王猛在等。

以前只有他一个人在等,可他现在知道,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在等。

人人都没有开口,可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巨大的“等”字。

他听到灶屋里的水在响——他知道那个半聋的老婢子是绝对听不到的。大多人只听得到他们自己的话,恐惧与怯懦早把他们的眼封了,耳也封了,整个天地一片混沌。可他知道:灶上的水快开了!

***

国丧的消息如约而至。

——太后驾崩!

接下来的要务当然是操办大葬。

苻融会同大司马苻安、尚书董荣、钦天监牛禄等商定葬仪。尴尬的是,据说皇帝从头到尾都不打算在太后的葬礼上露面。

先帝的陵寝就在城东不远处——他临死犹有寄望天下之志。

当年修建这陵寝时,就准备好了双穴,所以葬处倒不用发愁。可商量的无非是丧仪。强平死后,强太后再崩,强氏一族早已闻风丧胆,没有人敢再强出面,所以安排过程竟极为顺利。

可谣琢依旧鼎沸长安。

到处传播的消息却并非关于太后的出殡,而是关于近来皇上在宫中种种越来越癫狂的举动。

据说——皇上最近发狂,在宫中最爱做的事竟是生剥牛、羊、驴、马,活剥下皮来看它们的惨状;不止如此,还喜欢活阉鸡、鸭、鹅等禽类,然后把它们三五十的成群放到殿中,对之饮酒。牛马个个吓得屎尿俱流,鸡鸭们更是扑飞乱跳,皇上却对之酣饮大醉。

又说——皇上在宫中已备齐刑具,斧、凿、钩、锯等一应俱全,还弄出了好多酷刑,诸如:截胫、刳胎、拉胁、锯颈……宫中的太监、宫女,宫外的宗室、大臣,为此而死的已有十百千数。

另说——皇上本来还不好色,可最近突然淫遍诸宫,还专喜找丑、老、肥、疤的宫女下手,一旦小有忤逆,即刻杀之,命宫中侍卫抛其尸于渭水。

……

谣传凿凿,种种不一。

强太后就是在她儿子的种种传闻中下葬的。下葬日,长安大风,发树拔屋,遭灾者以万数计。

大风中,路上的行人突然颠扑倒地,宫中也人人奔扰。有谣言传说贼兵将至,或说是晋、或说是燕,宫门大白天的就关闭了,一连五日后宫门才重新开启。

皇上为谣言盛传之势龙颜大怒,命董荣与期门军追缉传谣者。

董荣共抓到传谣者近百人。

皇上下令,命刳出其心,悬之国门,以儆效尤。

这是大秦自建国以来最乱的日子。连当年桓温北伐,兵迫长安时,整个大秦摇摇欲坠,都没像今天这么乱过。

这些天,东海王府也没怎么平静,突然间就车马盈门。

除了权翼、吕婆楼、强汪、薛赞、梁平老、李威……这几个知交故旧,各种人等也纷至沓来。许多人平素与苻坚交往都极谨慎,不敢公然往来,可这几日,也不避人耳目,突然上门了。

权翼几个或直接、或委婉地劝告苻坚:下手的时机可能到了。

可苻坚不为所动。人人都感到疑惑不解,也很着急。

为难之下,权翼去找了王猛。

王猛听言,只淡淡道:“临事而惧,正是为大事者必备之心。这些天,只怕苻柳门前,盛况亦复如此。京中本以南军居多,现在南军和北军互相盯着,大家都在拼一口气。此时稍有不慎,只怕就会招致大祸。”

权翼见他模棱两可,只有失望而回。

可权翼走后,王猛自己却去找了“不足”。

他知道苻坚年纪仍轻,毕竟还心怀仁念,对那个堂哥心有不忍;且必然心存犹豫。他此时,必须要坚固苻坚之志。

他与“不足”商谈良久,要“不足”尽发“十不全”之力,在朔方、上郡、平阳、河东等地听他吩咐,全力行事。

除暴之行,在此一举。

接下来的日子,他果然听到多地传来的消息。“十不全”发动之事,往往泄密。组织中人,连连身死——事成之后,倒不用再以他们为虑了。单剩个“不足”,他没了双腿,也添不了什么乱的。

***

承明殿中,一大堆酒瓮堆积在那里。

苻生用独眼瞪视着那堆酒瓮,像不明白它们为何会在这里。

忽然听到脚步声响,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苻融来了,旁人不敢在这时候惊动他。

他伸手举爵:“小安乐,来,且陪我一爵。”

苻融是回来禀太后葬礼事宜的。

他自己也觉得为难——旁人都道苻生逼杀其母,只有苻融才明白,太后之死其实也是这个强横的女人对她自己这个独眼的儿子最强硬的报复。

他记得自己有一回接连入戍三天后急着回家探望母亲,堂哥跟自己笑着说过的那句话:“人皆有母,我独无啊。”

——人都有双眼,他却没有。

苻生记得堂哥脸上那抹苦笑。堂哥本来不喜欢苦笑,所以把它装扮成凶恶的模样。苻融知道,如今满长安城都在诅咒着这个皇帝,可其实从没有人试着去了解这个皇帝。

他正发愁怎么开口时,没想皇上先说话了。

“你们把她埋了?”

苻融点点头。

却见皇上突斟了一大觥酒,二话不说,递到自己面前。

苻融本不擅饮酒,这时接过,却立马一饮而尽。

只听苻生笑道:“据说数百年前,咱们氐人本没有土葬的规矩。如今倒是,不埋到土里,不在地底下挖个大坑,填金殉玉的,不在那地上面再盖些烂房子,就不成规矩了。她这辈子都想做个汉人,这埋得,倒颇像个汉人,可谓死得其所啊!”

说着,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在案上拍着:“细细想来,当真只有被我戳得不复人样的阿菁死得还像个氐人。我是把他揉烂了葬的,无棺无椁,每块皮肉都跟黄土掺到了一起。这未尝不是个好死法。小安乐,他日我死之后,你能否也如此葬我?把我剁成肉糜,以袋裹之,拖之于马后,纵奔三百里,但记着,要留着他妈的我那只该死的独眼,我要留着它瞪着天,这辈子我还未瞪够它——你说如何?”

苻融望着他这个堂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却听皇上忽叹了口气:“你在外面忙着,这些天,可曾听到他们如何说起我?”

苻融更是无法开口。

却见皇上哑然一笑……苻生想起自己十三岁从军,为家族出征。十六岁时,有一次与杜洪残部交战,却是跟随表兄强林一起的。那一战凄惨,他打胜了,可他跟强林两人追击,人马未曾跟上,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回来后,三军就开始谣传:强林是死在他手里的。因为他不满强林嘲笑其独眼,冲锋时忽回身一箭,射死了强林!

——这一生他所负骂名多矣。他从不掩饰自己对这人世的憎恶,可外面疯传他为人之恶的话语再传回来时,往往让他自己听到都大吃一惊。

这些他从没理睬过,那现在又何必在乎外人如何评说呢?既然他已犯了众恶之恶——弑母无论在哪儿,都算得上极恶吧?。

其实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有个孩子,他想象过那孩子出生会是在个艳阳天儿,他用自己这双大手把那孩子抱出去时,未尝不可以给这普天下之人一个交代:我并非神魔,我如你们一样可以生子,生下来的孩子也与你们的孩子无任何不同,除了,他远比你们这些孬种强悍些。

但是……

要来的就让它来吧!

见苻融嗫嚅着嘴唇在挣扎着该怎么回自己的话,他忽然伸出大手一摇。

他其实早已听说外边有人盛传说他生剥牛马、活阉鸡鸭、淫遍诸宫之事。估计这话,连这宫里都有人信了。

可笑他们看着自己时那畏怯的眼神。他不喜欢那些阴阳怪气的太监,前日,见别人又都以为他醉了,相互间挤眉弄眼地使着眼色,嘱咐彼此小心。他索性涎着醉眼,问服侍的近臣:“你觉得我是何等样天子?”

那内臣急忙歌功颂德,说:“陛下圣明宰世,天下惟歌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