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太后点了点头,她面容冷厉:“没错。我惊见此等大逆,不知先生有何教我?”

只听王猛道:“若皇上以国法杀清河王,一是陛下于心不忍,二是天下万民必然不服;可太后是其母后,若以家法杀之,则天下百姓,何敢妄议?”

维时大秦永兴元年,五月。

太后懿旨:“清河王贱丑之后,邀天之幸,得蒙重用,反不识大体:于家,于主母不恭;于国,敬太后无礼。赐其自尽,以完国体。”

这道旨,是召清河王入宫后,把他独自晾在承明殿候驾时宣布的。

连皇上听闻,都一时大惊。

他急忙赶过来,却无法违拗母后旨意,只有执着苻法之手大哭。

苻法平日与苻坚兄弟友爱之情极深,苻坚竟痛哭至呕血,终究无力阻拦。

是夜,苻法自裁于东堂。次日,苻坚下诏,依其本官,以国礼葬之。这一场篡位弑君,革故鼎新的血至此才算流尽。王猛听闻后,轻叹了一口气。

可他此时,终于可以触手抚及天下了。

对于苻法,他也只有叹一口气的纪念而已——这事处理得利落,既不伤陛下仁厚之名,又可有助于朝纲整肃,对于他来说,这也就是清河王苻法最好的结局了。

 

 

尾声

又到了穿薄衣的时节。

杏乍芳菲,满宫里的杏花都开了。

——已过子时,洛娥却从枕上惊醒。

她做梦梦见了满天满地的网罗。

继苻生死后,她终于不做那个困扰她的、关于大熊的梦了。

可她又开始有了这新的、在深夜里也不放过她的网罗之梦。

梦中的阿法总是穿着胯上裂了一条大缝的袍子,露出里面让人羞窘的中衣来,冲她含蓄而羞窘地一笑。她苦心竭虑给他缝补好的、几乎天然无缝的衣衫他终于没有穿上,可就是这样,最终他还是免不了披上一身紧箍过来的网罗,挣也挣不脱……挣也挣不脱……

可笑苻融那孩子那天在渐台上还曾对自己说起想“玉成”某事。

可笑自己那时竟还真的信了。

不止信了,还有一丝自己从没敢奢望的幸福感漾入心头……洛娥几乎怀疑,阿法就是被自己那不切实际的傻念头给害死的。

也许人的一闪念,一个轻微的举动都可以改变事务的进程呢?如不是自己当初的幻念,也许,他本不必这么终了。

而阿法死的好处是:现今的太后终于可以容得下她了。

毕竟自己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如小鸠儿所说的,这宫中还缺不了自己这个范儿。这新来的太后同样也缺不了自己。

所以,她现在还是这宫里唯一的“娙娥”。

她在这宫中依旧颇有威权,这威权能让她护着落难的小鸠儿在这宫中尽量好地活下去。不管她对自己做过什么,可她毕竟——哪怕经历了这一切后,也还只是个孩子。

跟她一样,能活下来,且还能越活越好的,就是长祥了。

他现在颇受太后宠爱,前日,安乐王——现在已不是安乐王了,可洛娥还是在脑子里改不过来口——大婚时,长祥便受重用。他所筹划的婚仪,掺杂氐法汉礼,竟颇为太后赏识。

安乐王进宫谢恩时她也见过,想起安乐王眉间忽然多出两道竖纹,洛娥也唯有一声轻叹。

想到这儿,洛娥唇角浮现出一个冷笑。

她已不再纠缠于父亲说过的那个“范儿”不“范儿”的话了。她现在明白,这宫城,确实必须修成“天下之范”。因为这里,就关着天下最可怕的禽兽。在这外族朝廷,或许是豺狼虎豹,在当日汉人朝廷,也不过是硕鼠、巨豚与蝼蚁。

她悄悄地整顿衣衫走出户外。

外面,竟然月明如许。

她不想再想那些在白天逼着她几乎无法活下去的事,那些真实的事都太过扎人了,有时血腥会漫过喉咙,贯入脑海,让她几乎不能喘息。她要去想想这千百年来,那汉人惯用的、用以欺惑自己的、在如此惨恶的真实上浮雕出来的文字。那些美得让人心酸,美得从来都不曾存在,却像比存在更能诱人活下去的文字。

走出增成舍,一步步走下台阶时,她脑子里想到的是班婕妤。

遥遥的,在如此皎明的月光下,浆洗房、椒房、掖庭宫……处处都有捣练声传来。

那是一群如她一样的女子们在深夜劳作。这是她吩咐下去的活儿,眼看入夏了,阖宫都要换新衣了,皇子、公主、妃嫔乃至太后……都需要一批新的衣裳。

这捣练声“调非常律,声无定本;任落手之参差,从风飙之远近;或连跃而更投,或暂舒而长卷”……如不去想那些被迫辛苦,深夜不睡的捣练者心中的怨诽,不去想她们被迫生为旷女,那由此而来的心中的悲叹,一切也还是很美的。

就像班婕妤记述过的文字,那篇《捣素赋》,她应该在心里都还记得。

抬眼看了看月,那一串流丽的文字立时浮现起来,字字珠玑,琤琤琮琮地在她心里流淌起来,像一条浮在历史中的银河,只可仰望,假装它真的存在过:

测平分以知岁,酌玉衡之初临。

见禽华以麃色,听霜鹤之传音。

伫风轩而结睇,对愁云之浮沉。

虽松梧之贞脆,岂荣雕其异心。

若乃广储悬月,晖水流清,

桂露朝满,凉衿夕轻。

燕姜含兰而未吐,赵女抽簧而绝声。

改容饰而相命,卷霜帛而下庭。

……

洛娥缓步下阶,只觉得这仿佛又是一场梦了。自己在梦里被这美丽催眠了,可惜那结句终究是:

计修路之遐敻,怨芳菲之易泄。

书既封而重题,笥已缄而更结。

渐行客而无言,还空房而掩咽。

裂国·定长安 作者:小椴

“她在升平元年出生。”


“在永兴初年遭遇兵祸。”


“然后,在光寿元年死了。”


女人静静地抬起眼,望着门口逆光处的那个男人, 干涩地问 :“先生,你说她一共活了几岁?”

 

升平、永兴、光寿……


男人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岁……


他望着那个女人,她身下破败的蒲席,与怀里空抱着的一个襁褓。


那孩子活了还不到一岁。


女人浑身的衣衫破旧,只这襁褓上的锦绣如新。那襁褓死死地封着,什么都没露出来,包括那本该有的小脸儿、小手儿。可想象中的小手还是在那里痉挛着,抓着那女人的心肺;小脚还在那里蹬踏着,踩着那女人的肝肠。

女人的表情只是木木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


“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有埋她。”


“我不能轻易埋她。”


“因为她姓谢,是谢家的人。”


那个“谢”字出口时,仿佛有什么猛地标挺在她的眼前。

 

这一年是公元357 年。


是晋的升平元年,燕的光寿元年。同时,还是大秦的永兴元年。


仿佛只割裂河山还不够似的,帝王们又重重地割切开了时间。


那一年,晋室的皇太后褚蒜子刚刚归政给年满十五岁的皇帝司马聃, 改元升平 ;燕国的慕容儁携数十万铁骑南下至邺城,定年号光寿 ;而大秦的苻坚刚刚诛暴登基,建年永兴。


小茅屋内,一切时光仿佛都静止了,随着那女人的视线,凝结在襁褓之内。可就在这小茅屋外,几千尺的晴空下,划过那男人耳边的年号正破空而去,在几万里的河山上纵横激荡,往来呼啸……


锋棱过处,血流漂杵。


* * *


公元 357 年的人们,应该不会想到后世会用什么纪元来标识他们。对于他们来说,身边的纪元已混乱了。他们怕是并不知道那些活跃在棘城之北、颛顼之墟一带的慕容鲜卑们,踏着清早的晨霜纵马驰猎时,生活在秦岭西侧、略阳之境的氐族人的天还没有放亮;更不知道疏勒月氏一带的人们此时正自酣睡——不知道那亘古之日是轮流地唤醒着汉人、鲜卑人、匈奴人、羯人、氐人、羌人与西域诸胡的。

 

他们怕只知道 :不知怎么,这些东西遥隔、山高水远的诸族之间,忽然间就互相搅和在一起,开始彼此酣战了。


公元 357 年,后世所谓的中国境内的天下,正在不停地分裂、整合着。北方来的鲜卑人的铁蹄已踏入邺城之地,且于此立国,国号“大燕”;汉人的朝廷南渡之后,终于在建康站住了脚,国号依然是“晋”;而从西边略阳出来的氐人则在长安暂时扎下了根,立国号为“大秦”。更别提那些诸如“代”“凉”“仇池”等散落边荒的小国了。

 

而在野火未熄、干戈偶歇的难得的间隙,他们回头遥望,百五十余年前的那个“大汉”只怕如一块昏黄的、色若金盆的、巨大的完璧,遥遥地作为背景,映衬着这百五十年间的战乱。


没有人敢相信,曾有一个“天只一日,人仅一君”的朝代屹立了四百年,还曾把这些匈奴人、鲜卑人、羯人、氐人、羌人跟汉人们合拢在一起,并世耕猎,同乐蕃息。


让我们拍一拍那尘封在故史上的沙土,把这一段已沉没于史书中的故事,从那一年秋八月,一队自南阳向陇头迁徙的流民身上讲起吧……

 

 

(定长安·楔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