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盛灵渊淡淡地说,“我亲手杀的。”

第21章

要是有人说“我杀过人”,那这人肯定是个杀人犯。要是他说“我杀过三十六个人”,那这不但是个杀人犯,还是最丧心病狂的那种,会成为法制节目和犯罪心理专家的经典案例。

但如果有人说,“我杀过四万一千六百三十六个人”,一般人听完,就不一定会有什么惊惧情绪了,因为这是个超出了常识范畴的数字,没什么真实感。

宣玑先是茫然地“啊”了一声,随后他的重点不自觉地跑偏了:“你连你自己是谁都忘了,记得住这么长的数?”

这魔头生前其实不是什么帝王,是个古代会计吧?

盛灵渊没理他。

宣玑想了想,又问:“还是你刚才想起了什么?”

好一会,他听见剑里的人很含糊地“嗯”了一声。

宣玑顿时好生扼腕:“亏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股市崩盘前夜高价满仓的大韭菜,这点踩得叫一个背!刚才他能把魔头的脑子当搜索引擎用的时候,魔头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好,这会掉线了,那货居然说记忆在恢复了!

要不是他自己也有太多秘密,宣玑简直想往剑上吐血三升。

“那……陛下,”宣玑转着肚子里的贼心烂肺,见缝插针地试探,“你们九州混战时期打仗屠城,人头都得计算得这么精准吗?数学不好的是不是不能加入你们的队伍啊?”

盛灵渊沉默了一会:“不是打仗屠城。”

他没有纠正“陛下”这个称呼,也没有否认他来自那个特殊的时期。

“清平司”是九州混战结束之后、大一统时期才建立的,盛灵渊能脱口说出这三个字,那他就肯定不是平帝,如果宣玑在历史方面没有知识盲点的话,平帝之后葬身赤渊的,只有武帝盛潇。

当然,宣玑反复想了想这种可能性,觉得不太像,因为这里只考虑了盛灵渊是人的情况。

这个魔头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没一个地方像人,而且开口闭口“你们人”“你们妖”,宣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

混战时期,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个种族在大一统之后灰飞烟灭,至今已经不可考,这些种族风俗习惯各异,生产力发展不均衡,文化水平也参差不齐,首脑的称呼更是乱得千奇百怪,有自称“王”的,有叫“什么什么祖宗”的,甚至还有个别人不知天高地厚到了一定程度,自称“什么什么神”。

所以有些非人的种族把当年人族的制度全盘抄走也不稀奇。

宣玑不动声色地问:“那这个什么……巫人族,打仗的时候算哪边的?”

“人,”盛灵渊一时出神,没注意那小妖鸡零狗碎的试探,“巫人一直觉得自己是人……你看那些骨头的形状。”

宣玑顺着他的话音,视线落在地面上,单靠肉眼判断,这些白骨就是如假包换的人骨,可以想象这些骨头活着的时候,大概也是人模人样的。

宣玑又问:“不是屠城,那是什么呢?”

这一次,盛灵渊不回答了。

如果巫人族站在人族一边,魔头又说自己灭了巫族全族,那……按照这个推断,混战时期,这魔头属于反人类的一方吗?

倒是还挺符合魔头设定的。

宣玑握着重剑,感觉到冷铁上传来的丝丝缕缕的阴寒气息,心里一转念,又觉得这里头有疑点。

首先,如果盛灵渊是反人类的一方,他为什么要学人族的帝制、姓当时人族的国姓?

还有,他总觉得把数字记得这样具体,里面似乎包含着某种别样的感情。

以及刚才盛灵渊教他说的那句巫人语言,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宣玑总觉得那语气很温和……就像一位远道而来的故人来访,弯腰对门口玩耍的孩子询问“带我去见你爸爸妈妈好不好”。

“巫人到底是什么人?”

“巫人居于东川,”盛灵渊用他自己的口音说,很难听懂,但他这么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像是染上了来自时空彼岸的风霜意味,显得遥远、沧桑又肃穆,“信奉山川土地、万物有灵,无论风调雨顺、还是天灾连年,他们都生死不离故土,因为这一族自古认为人如草木,离了故土就是离开了自己的根,会招致灾祸。他们善用‘咒’,人面蝶就是一种咒术,是他们的先圣用秘法炼制的,最早应该是在葬礼上用的。”

“葬礼?”

“他们认为人面蝶能沟通阴阳,”盛灵渊回答,“有一些死者走得仓促,家人有时意难平,总觉得他有什么话没说完,便会请族里的大圣——就是主持年节祭祀的人——来家里,操持一场仪式,把人面蝶放入死者口中,等上不到一天,死者就能重新睁眼,坐卧行走如常,同家人交谈,把该见的人见了、该说的话说了,再由大圣取出人面蝶,送死者入土为安。”

宣玑愣了愣:“啊?我们一直以为这东西只是一种寄生虫……原来这么神奇吗?”

“本来就是寄生虫,”盛灵渊凉薄地回答,“自古丧葬吊唁都是活人的痴心妄想,人死如灯灭,哪来那么多没完没了的鬼话?只是个仪式而已,就算是巫人族,万一死人财产分配起了争执,也是交给族中首领裁定,不会用人面蝶把人‘叫起来’问问的。”

“东川……东川是块宝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灵气逼人,气候变化很大,有时阴晴雨雪流转,一日能经过四季,有秋月照春花,也有莲池映雪的奇景,连水都比别处甜些,因此也孕育了许多外面没有的奇珍异宝。”

一人一剑跟在摇摇晃晃的山羊胡身后,宣玑越听越觉得奇怪——盛灵渊虽然语气淡淡的,但用词很斟酌,带着怀念珍重的意味,他描述得好像不是一帮仇人的地盘,倒像是自己的故乡。

“所以遭人觊觎也是理所当然的。”盛灵渊说,“古往今来,但凡生灵起纷争,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土里长什么那点事。”

这倒确实是,因为领土和主权必须完整,都是近代才有的观念,农耕时代打仗,大多是天灾人祸活不下去,才去惦记别人家地头。

“所以他们也用蝴蝶保护自己,”宣玑会意,“因为这蝴蝶除了能让死人‘复活’之外,还能寄生在活物身上,巫人族是不是有能力控制蝴蝶,就像养蛊的人能让蛊虫听话一样?”

“嗯,巫人族历史很长,咒术博大精深,人面蝶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当年妖族大军过赤渊,人族根本就像地里的麦苗,躺着被人收割,无力反抗,一度被群妖亡国,后来反败为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隐世的巫人族站了出来,在最危难的时候,把本族咒术这种不传之秘献给了人族……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也是人,义不容辞。”

“那就更奇怪了,”宣玑说,“照这么说,巫人族好像应该是民族英雄那一挂的。就算你们那年代认字的人不多,文献传承困难,口口相传总有吧?怎么他们悄么声地就死绝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盛灵渊轻轻地笑了一声:“你这小妖,到底吃什么长大的,当真一点宗族门户之见都没有吗?”

不等宣玑回答,他又若有所思地说:“也是,你们现在都混成一团了——他们觉得自己是人,可人并不觉得他们是同类啊。”

“人面蝶……镜花水月蝶,你们现如今提起来,不也是如临大敌、不寒而栗么?这在当年,还只是巫人咒术的冰山一角。我问你,如果是你,同舟共济完,你会相信巫人族毫无保留吗?你以己度人,觉得有这种隐秘力量的‘人’毫无野心,只愿意龟缩在东川一角、与世无争么?”

宣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难以置信地偏过头:“等等,你的意思不会是说,巫人族之所以死绝了,不是战争中被敌人灭族,是被同盟陷害的!”

盛灵渊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是啊,所以陷在这里,你要小心了。”

宣玑心思急转:“要是那样,你在其中又是……”

“什么角色”四个字还没说出来,就听地上的山羊胡发出一声惨叫,他应该是醒了,一睁眼发现自己在这种鬼地方“梦游”,衣服里都是蹦蹦跳跳的大棒骨,差点没当场吓死。他疯狂地在原地尥起了蹶子,一边哭一边甩身上的骨头,裤裆立刻就湿了。

宣玑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我说,这哥们儿是不是有点上火啊?”

尿骚味冲天。

盛灵渊凉凉地说:“先担心你自己吧。”

他话音刚落,地面就开始响起了细碎的“咯咯”声,由小及大,宣玑低头一看,只见所有的人骨都像被这一泡尿熏“醒”了一样,不断地震颤起来,那些头盖骨一边弹,一边转向宣玑,张开嘴。

宣玑:“呃……突然这么万众瞩目,我还有点羞涩怎么办?”

话音没落,头盖骨嘴里就飞出了无数小光点,森森的白骨堆上,浮起了一层妩媚的萤光,雾气似的,映得那些白骨线条柔和起来,仿佛是含笑的样子。

那是无数只镜花水月蝶迎风举翼。

“大爷的。”宣玑骂了一句,眼疾手快地俯冲下去,翅膀上猎猎的火倏地撞开那些可怕的鬼蝴蝶,他不想用手抓,拿重剑挑起了臭烘烘的山羊胡。

盛灵渊:“……”

放肆!这小鬼嫌命长了!

可是那些鬼蝴蝶虽然怕火,却架不住数量多,烧死一批又围上来一批,荧光越来越亮,把这漆黑一片的巫人塚照得青天白日一样,宣玑本想要往上飞,可是飞了二十来米,他发现自己到顶了!

这鬼地方不知是地道还是山洞,不知道出口在哪,四面八方都是镜花水月蝶。

宣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突然,他余光瞥见一处漆黑的地方——那像是个山洞,蝴蝶都避开了它,于是黑得格外显眼。

来不及多想,他挑着山羊胡,一头朝那山洞扎了进去。

第22章

“以上就是我的理由,诸位有什么需要讨论的,可以畅所欲言。”

肖征正襟危坐,对着个电脑屏幕——黄局还被扣在“蓬莱安全联合会”的会议中心,让肖征留下来坐镇总局。

这会黄局应该是实在顶不住压力了,远程联系了肖征,叫他出来汇报最新的调查进展。

肖征这个人,天赋异禀,脸上日常就两种状态:要么气急败坏,要么面无表情。

他穿着一身公务员两年工资也买不起的套装,往那一坐,沉静、笃定又强势,这形象派出去接待外事使团也不丢人。此时面对着一帮特能大佬们,他八风不动,一点也看不出是出身于普通人家庭的。

肖征有条有理地把宣玑在隔离室里跟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等着三堂会审。

“蓬莱会议”听着仙气飘渺,其实挺土的。会议室可能还是上个世纪装修的:白墙木桌,墙上挂着几张地图装饰画,两排看着挺廉价的红棕色会议长桌,桌上除了保温杯就是搪瓷缸。

与会人员们分列两排,不分男女,全都大佬气质十足——发际线往上、嘴角往下,“满腔才智藏不住,一团肚腩凸出来”。

大佬们齐刷刷地透过屏幕盯着肖征,目光像农贸集市上的买主端详牲口:不动声色,暗暗盘算他将来能长到几斤几两。

在这里头,黄局虽然代表官方,但毕竟只是个普通人,在蓬莱会议上,普通人就是得低人一等,座次就能看出来,他跟主位隔着好几个座位。

主位上坐着的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看着有六十来岁的样子,个子不高,化淡妆,脖子上还歪系了条小丝巾,穿着打扮入时,但说话动作轻缓,仪态也异常端庄,有种旧式闺秀的气派。

“小肖,是吧,”老太太慢悠悠地开了口,“你知道我是谁吧?”

肖征一点头:“玉婆婆。”

玉婆婆是这次蓬莱会议的召集人,平时隐居在东北一带,大佬到已经没人知道她全名的地步了,有人说她看着年轻,其实三百多岁了,还有人说不止三百,她得有小一千岁,以前是“清平司”的人。

“看见你们年轻人都长起来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就放心啦。”玉婆婆和颜悦色地冲他笑,肖征没敢当真,后脊依旧是绷紧的——毕竟玉婆婆见过的“浪”太多了,一浪接一浪,她肯定没那么多心好放。

果然,玉婆婆话音一转:“你的意思是,这镜花水月蝶本来不会传染,这次只是意外事故,对吧?那婆婆问问你,第一,你说的这些都是推断。退一步说,就算你推断得有道理,会传染的才是变异的蝴蝶,那你怎么就知道,没有第二只变异的蝴蝶呢?”

肖征桌上的手机震了,上面“罗翠翠”三个字上蹿下跳,他瞥了一眼,挂断了:“我们的人正在调查这次变异的蝴蝶是怎么回事,相信很快能给大家一个……”

玉婆婆温和地打断他:“那就是说,你不知道。镜花水月蝶自古就有,一级危险,咱们谁也说不清它的来龙去脉,你说得清吗?”

肖征哑口无言。

玉婆婆弯起眼睛,冲他笑了一下:“第二条,就算你能掘地三尺,给我找到一个懂镜花水月蝶的能人,担保这回的蝴蝶传染事件是偶然——那这跟我们要求彻查异控局有什么关系呢?贵局的老局长利用危险公物伪造伤亡人数,已经铁证如山了,我们不该正视一下问题吗?”

黄局在旁边插了一句:“这个……玉婆婆,我们内部已经在组织调查组了……”

“没有监管,自查哪里够效力啦?”玉婆婆左手边,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老头叫了起来,老头语速相当快,声音尖锐刺耳,叽嘹叽嘹的,“哎,你们把门关起来,里面搞些什么事情,谁看得到啦?哦,到时候你们把原来那个犯事的老局长往外一推,屎盆子么,都在他头上扣扣好,我们哪能晓得里头有什么门道啦?对不对,小王?”

黄局无奈道:“月德公,我姓黄——是这样,我们这次负责自查的同志是个很有能力的新同志,参与过阻止阴沉祭仪式,跟嫌疑人召唤出来的魔头对峙了好几个钟头,本人履历也很清白,绝对不会徇私枉法……”

玉婆婆笑盈盈地打断他:“您没回答我们的问题,黄局长。”

“再说清白也未必吧!”黑中山装又鸣叫道,“我听说这个人本来就是你们老局长塞进来的?你哪能知道他不会徇私枉法?”

黄局只好说:“当然也欢迎大家监管……”

“我们现在就是要讨论监管的问题呀!”黑中山装拍着桌子,“蓬莱会是你们要开的,那么好,我们来了,你们给我们盖一堆规章制度,派专人监视我们,我们也理解,配合政府工作嘛,现在你们自己出了问题,又不好监管啦?你们在永安坐办公室,风吹不着日晒不着,这次蝴蝶感染是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的!”

一山不容二虎,大佬们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这回感染镜花水月蝶的男孩家,就在黑中山装月德公的势力范围内。那地方比较偏远,异控局只有个办事处,稍微有点风吹草动——比如这回——就都折进去了。有时候当地出了什么事,异控局根本插不进手,总局派人下去也得先拜山头。

月德公,把本来就高的声调又抬高了八度:“我们每一家要在总局派专人,成立监管小组,监督要互相监督的!”

黄局苦笑道:“国家机关,不是我说成立什么就能成立什么……”

“那么好了呀,我们谁也不要管谁了,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地方上我们做什么,不要你们总局派人来审查。”

会议桌吵成了一团,黄局几次三番试图插话,根本插不进去。

肖征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他手机又响了,还是罗翠翠。肖主任做派强硬,难得用到“但愿”这个词,关掉摄像头接起电话之前,他心想:“但愿善后科能有点好消息。”

“主任啊,我得跟您汇报一件事啊……”罗翠翠那边带了点哭腔,嘤嘤嗡嗡地汇报了肖征期盼的“好消息”:“我们老大壮烈啦!被一堆骨头爪子拽进了一个黑洞里,一下就不见了!”

肖征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当场噎死。

罗翠翠抽抽噎噎地问“肖主任,我什么时候能调岗啊?”

肖征:“……”

这工作没法干了。

眼看“壮烈”的宣玑义无反顾地冲向那山洞,盛灵渊连忙叫住他:“慢着,你干什么!”

宣玑:“你没看见那堆蝴蝶吗!”

“看见蝴蝶你跑什么?”盛灵渊说,“它们又不能在你身上寄生。”

“他们能在这货身上寄生!”宣玑已经风风火火地闯进了那山洞,他双脚落地,收了背后的翅膀,“哈喽,前辈,你是没注意到这还有一位会喘气的活物吗?臭烘烘的,还热着呢!”

“此人招摇撞骗,不是善类,死活关你什么事?”盛灵渊飞快地说,“不要往前走了!”

宣玑忽然觉得奇怪,因为一直以来,盛灵渊都是个不慌不忙的人,从来没用这种语速说过话,声调听着几乎不稳了。

宣玑:“前辈,听听您这话说的,觉悟多低!我一个有编制的干部,把老百姓往蝴蝶堆里送,像话吗?”

“给我站住!”盛灵渊低喝一声,竟隐约带了怒意。

宣玑眨眨眼:“怎么了,前辈,你知道这洞里有什么?”

盛灵渊:“你既然忌惮那蝴蝶,就该明白,蝴蝶都不敢来的地方,不是什么好玩的,出去,我会想办法带你从这离开。”

宣玑迟疑了一下:“你想办法?你认识路?”

“巫人塚里有个祭坛,”盛灵渊只失控了片刻,转眼,又恢复了镇定和缓的语气,对宣玑说,“我刚才本来就想让白骨带我们去祭坛,祭坛那有个机关,拜一拜就能看见一个密道,可以通往地面。虽然走一半他醒了,但那祭坛应该就在不远处了,我认识……乖,听话。”

他虽然在剑里,可一开口,声音就像逼着宣玑的耳根扫出来的,低沉、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引诱意味,听着特别不像好东西。

宣玑耳根一麻,眼神恍惚了一下。

“前面连蝴蝶都不敢去,危机重重,你还带着个凡人,怎么应付得来?” 盛灵渊叹了口气,“这样莽撞,族中长辈竟也敢放你出来,太让人操心了。”

宣玑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毕春生疯到那种地步,听了他一句“谁欺负你了”,还是差点委屈哭了。

这个人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说出来的话像一张细密的网,轻轻巧巧地笼罩过来,让人有种错觉,好像自己被他全心全意地宠爱着,一切不与外人说的委屈、心酸、难过,都可以倾吐在这里。

宣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往前迈的脚步。

“这小妖年纪不大,天赋很高,”盛灵渊冷冰冰地盘算,“先天灵物高傲,不愿同外族来往,子嗣通常很艰难,这样的小妖一般会被族人保护得很好,不会让他在人世间滚得灰头土脸。他自称族长,想必是族中出了变故,从小没人照顾。”

“跟我走,”盛灵渊在他耳边说,“我不会害你。”

宣玑似乎犹豫了一下,把挂在山羊胡身上的重剑摘了下来,揪起山羊胡的领子,将人往手里一拖。

他说:“好吧。”

然后他转向来路——此时,宣玑进来的洞口已经亮如白昼,周围爬满了镜花水月蝶,蝴蝶不敢追进来,只能拥堵在一起,意意思思地往里试探,宣玑跟它们大眼瞪小眼一会,迈开大步,直往山洞里去了:“前辈,您什么时候说话算过话,还不会害我——不会害我一次吧?”

盛灵渊:“……”

“连地上在地下,您也好几千岁了吧?道德修养跟不上啊,睁眼说瞎话,都不带脸红一下的。”宣玑摇头晃脑地说着,用剑尖在地上轻轻地磕了磕,“您脸红了吗?”

重剑碰在坚硬的石板地面上,“呛啷”一声传出老远,回音袅袅,前面似乎有一个很空旷的地方。

宣玑一手拎人,一手拎剑,好似也没费多大力气,脚步轻快地往回音处走去,一边走,嘴还不闲着,絮絮叨叨地教育大魔头:“您既然来都来了,那我得给您科普一下我们当代人的价值观,我们信奉平等和正义,正义先不说了,以您现阶段的道德水平来说,离您还有点遥远,咱俩聊聊平等——什么叫平等呢?就是一个喘气的活物,不管他是什么特能还是普通人、好人还是坏种,在我这,权利都是平等的,他要真的谋财害命了,那我出去得把他移送公安局,移送之前,我还是要一视同仁地保护他,这么说吧……”

大魔头可能是被他气完犊子了,没了声音。

“……你们古代人帝王将相那一套已经过时了,明白吗?您这个人政治非常不正确,我……”宣玑没完没了的话音陡然一顿,他看清了眼前的地方,“我……三舅老爷的……”

他顺着狭窄的山洞来到了那宽阔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死水,不知为什么没有干,四壁山崖上长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藤蔓植物,上面结满了小小的花苞,像一个个的小灯泡,发出微光。

就在宣玑走进来的一瞬间,所有的花苞同时绽开,山洞里就像突然开了灯一样,乳白色的光晕柔柔地落下来,比情人的目光还温暖,宣玑第一反应是捂住自己和那山羊胡的口鼻,以防未知的植物花粉有毒。

他只有两只手,都用了,重剑自然就扔在了一边。

重剑落地的声音惊动了水潭,潭水起了微澜,那些白花突然齐刷刷地由白转红,继而萎缩,化成液体,鲜血似的顺着四壁流了下来,从四面八方流向那把剑——

第23章

“这又是什么鬼!”

宣玑也是走南闯北, 参观过几家植物园的, 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一言不合就血崩的奇行种。

这剑自从“离家出走”, 就格外命运坎坷,被魔头“上身”就算了,魔头香喷喷的, 看着还挺讲卫生,可要是再沾一身小白花的“大姨妈”,以后让他怎么往后背里塞?

一个男人的背需要背负这么多吗?

然而宣玑拖着山羊胡这个大累赘, 实在没手去捡剑了, 只好试图四肢并用——他伸脚把剑往天上一挑,然后拎着山羊胡, 追着剑飞了起来,打算用脚把剑夹住, 省得它泡进“血汤”里。

可打算归打算,还不等他的脚碰到剑, 那些鲜血似的花汁顺着四壁流到一半,突然无视地球引力,在半空中拐了个极不自然的弯, 横着喷了出来。

横飞的血色花汁在半空中织就了一道红霞, 碰到宣玑的翅膀,旋即化作飘渺的轻雾,几乎有点壮观。可是山羊胡却突然惨叫起来,只见几滴血色的花汁溅到了他手背上,他手上的皮就像溅上了强酸, 当场被腐蚀了!

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不知道是宣玑的翅膀温度太高还是什么缘故,周遭的红雾已经越来越浓。飞快地上升到山洞顶,遇到冰冷的山岩后迅速凝结,继而下雨似的往下落。

宣玑这鸟人,虽然不生产酸雨,但显然成了酸雨的搬运工。

眼看他烧出来的酸雨要落在头上,他也只能先顾着活人,朝那剑喊了一声:“不好意思啊前辈,回去拿‘八四’给你消毒!”

说着,他用力蜷缩起双腿,巨大的双翅往身上一笼,形成了一个水火不侵的护盾,勉强遮住两个人。

与此同时,重剑伴随着“血雨腥风”,“咚”一声落进了潭水中。

宣玑听了这动静一愣,连忙从翅膀缝隙中往脚下看去——因为这不是重物落水的声音,而是金属彼此互相撞击时特有的、一种清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