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局问:“对人会有什么影响?”

“对普通人没影响,”宣玑说,“凡人天生自成一体,七窍不通,对灵气和魔气都不敏感。但身上有其他种族血缘的人会受影响,特能觉醒率会上升到一个空前的数字,能力会有不同程度地增强,但也会因为这个变得贪婪好斗。”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终于找到了话头:“早年间,赤渊还叫‘南明谷’,是朱雀族的栖息地。相传朱雀是和南明谷相伴而生的,天赋神命,看守赤渊,是受人族和妖族供奉的神鸟。直到九州混战的那位始作俑者应劫而生……”

盛灵渊虽然背对着众人,但落地窗反光,他能看见宣玑。

这时代所谓的“沙发”可能不太适合正襟危坐,都很矮,宣玑坐在上面,两条腿就跟没地方折一样,委屈地支着,盛灵渊感觉得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但没回头。

怒火把他五脏烧了个焦糊,这会没燃料了,就剩下一堆冰冷的余烬如鲠在喉。

他以前最怕那双着火的翅膀,现在最怕那个孽障的眼睛。

宣玑省略掉里头的爱恨情仇,捡着重点,把九州混战与赤渊的原理大致讲了讲,讲得精简又平铺直叙。

盛灵渊听了一半,又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小剑灵聒噪话多,从小就贫嘴。没办法,雀舌——卖弄羽毛和口舌大概是鸟族的天性,不管讲个什么事,他都要添油加醋、自己改编一番。

他年幼时,帝师传道授业,教书和礼,也讲经史。

刚开始讲不了太深的东西,丹离就将古今人物都编成通俗易懂的故事,故事不能听个热闹就算,头天讲了,第二天要让他复述,再自己从中总结个道理。一来是为了训练他说话总结的能力,二来是潜移默化的灌输给他“人君之道”,

读正经书的时候,小剑灵听不完三句就能睡成烧鸡,只有讲故事环节有他,听完还不消停,第二天丹离考试的时候总忍不住在他识海里上蹿下跳,盼着他忘词好支嘴。可惜盛灵渊过耳不忘,剑灵没有发挥的余地,寂寞得只好放飞想象力,自己编出一套野史出来。

盛灵渊耳边一套帝王将相,脑子里一堆没烟的才子佳人,时常被他带跑,莫名其妙地多了好多错误印象,后来自己能看书了,才慢慢纠正回来。

等天魔剑出鞘,剑灵能到处溜达,那就更不得了了,陛下这辈子听过的谣言一半是他造的,高产似那什么。

盛灵渊还从来没听过宣玑用这种沉闷的方式说话,就像每个字都要在心上磨一刀似的,他说得惜字如金。

失传的历史信息量太大,众人听完,一时都有些消化不良。

好一会,肖征才艰难地调动起脑神经,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总局大楼藤下枯树里,封的就是妖王那些影人们没出生的死胎……执念。树和藤就像当初朱雀神像一样,因为常年受人祭拜,所以有了‘灵’。这个‘灵’是什么概念?所有的神像都会有灵吗?为什么玉婆婆清平镇祠堂里的那个没有?”

“朱雀至灵之物,天地生,守赤渊,世代受供奉,遭同族背叛而灭族,是堕神之像;妖王逆天屠神,吞噬万物,是世劫,死后,影奴就是他的活执念,是群魔之始,”盛灵渊淡淡地说,“至凶至灵,得天地机缘才能生神智,其他那些泥塑石胚算什么。”

“也就是说,神像本身的资质是基地,‘崇拜’是养料,然后还需要一个阴沉祭,让他彻底‘活’过来。”肖征说,“那……当时从树里跑出的白影凝结成的人是……”

宣玑:“对,妖王就长那样。”

王泽:“阴沉祭用了三个大魔头当祭品,等于他吞噬了三个人魔的能量。所以刚才如果你们把他打爆了会怎么样?”

盛灵渊:“朕杀丹离,是用封魔钉钉其七窍,又以‘夺魂阵’和‘血池’浸泡他数年,同时烧了世上所有朱雀神像与人像,严令民间禁止崇拜偶像,前后花了数年光景,才把神像熬干,你当他那么容易杀?”

“这种灵很难用物理方法打死。”宣玑叹了口气,说,“而且他通过阴沉祭吞噬了三个人魔的能量,像个气球,把它打爆了,气往哪放?一旦流进赤渊,点爆了赤渊的燃点,你想会怎么样?”

张昭拍拍胸口:“幸亏撤大招撤得及时……”

“幸亏什么?”王泽抬手在他后脑勺上一拍,“那货被困在树里的时候就搞出个信仰四不像‘手办’的邪教,现在活了,我看他怕不是要当传销之神。这么个玩意游荡在外面,日子过不过了?”

“那……那怎么办?”张昭茫然道,“过去的办法能借鉴吗?”

“怎么借?”宣玑掀起眼皮,“禁止传播四不像图?可省省吧,现在哪有当年那个动不动就诛人九族的执行力度,你们连民间传播的小黄片都管不了。”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肖征和王泽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去看宣玑。

王泽说:“等等,我还有个问题,老局长——不是,附在老局长身上的那根藤,最后说的‘没有第三十七根朱雀骨’了,是什么意思?前面还有三十六根吗?”

宣玑:“是我……”

“是朕当年封赤渊的朱雀骨用完了,”盛灵渊不由分说地打断他,一拂袖,“没什么。爱卿替朕守赤渊,三千年劳苦功高,可以退下了,朕镇得住赤渊一次,就能镇住它第二次。”

“我是朱雀后裔,大不了把骨头埋在那,”宣玑忍无可忍,抬高了调门,“不是替你守……”

他话没说完,一道黑气猝不及防地飞出来,宣玑一时没提防他,被那道黑气封住了嘴。

“没出生的小天灵而已,你算什么后裔?意见倒多。”盛灵渊不咸不淡地说,他不再理会宣玑,转头矜持地对黄局一点头,“管教不严,见笑。劳驾替朕召集各族后人,你们应该……”

王泽“嗷”一嗓子变了调,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我去,兄弟,这是室内!冷静!”

宣玑身上忽地暴起一团火光,眉心族徽鲜红,旁边外勤们全都蹦起来躲开乱溅的火星。

王泽可算知道什么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封住他嘴的黑气被离火裹住,宣玑目光死死地盯着盛灵渊,把那黑气“撕”下来,一点一点嚼了。

第106章

宣玑这人虽然一直不太靠谱, 但脾气是没的说的, 肖爸爸整天放驴似的对他吆五喝六, 从来也没见他不高兴过。

众同事不管熟的还是不熟的,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一时都被他吓了一跳。

燕秋山没顾上拉架, 先抱着知春躲远了点,恐怕火苗燎着了知春亚麻做的头发。

张昭紧张地把手指搭在了他的“秒表”上。

肖主任难得没咆哮,会所太大, 他也不熟, 急忙打电话找工人问消防设施在哪。

黄局作为普通人,真挺怕这些特能们一言不合就发大招的:“哎哎, 没必要,没必要, 发火的火不是这个火……”

唯有王泽是个实在朋友,痛心疾首道:“宣主任, 你想清楚点,单位都砸锅了!下月还不知道要上哪喝西北风,不能在金主家撒野啊!”

一句话, 把众人都说得悲从中来, 也不知道这赶上的都什么破事。

宣玑的嘴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上了,紧紧地抿成一线——非得这样严防死守不可,因为他心里地震了一场,震开了表面上的“岁月静好”与“相安无事”,露出陈年的旧沙石, 暴土狼烟,胸口快装不下了,只要一开口,就会攘得漫天都是。

他想吼,想跳起来大吵一架,想把身边碍事的、碍眼的鸡零狗碎都一把火烧个干净。可是盛灵渊就站在火光之外冷冷地看着他,像是一点也感觉不到那些火星的温度。

可不是么,连赤渊都只能烧焦他的肉体,捂不暖他的心。

陛下这样的人,怎么肯在大庭广众之下陪他吵架?

宣玑僵硬地站在那不知多久,被自己乱跳的脉搏震得耳鸣,一摆手,身上的火光灭了,周围的木头和棉麻物全都完好无损,没有糊一个边,他这时对火的控制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然后宣玑用一种缓慢到有些拖沓的语气,声音沙哑地说:“昨天晚上的劣奴躬伏法阵一下死了那么多人,异控局大楼又出了那么大动静,透出一点信,非得见报不可,联系一下我们后勤善后科的人,不要造成恐慌。”

恐怖分子一秒变成爱岗敬业的后勤主任,黄局一脸没反应过来。

“这是第一,”宣玑接着说,“第二,是得尽快找个备用的中心,好在异控局这么多年了,已经建成了一张大网,不是只有总部一个点,现在各地分局的能量监控设备还可以用,我们得把这张网络重新连起来。”

“还有,”盛灵渊若无其事地开了口,转向肖征说,“你猜得没错,你们听到的遗言,确实应该是被人隐藏之后又故意放出来的。”

肖征一愣——王泽听录音,用的是耳机,他俩交流这件事的时候基本用的是耳语音量,盛灵渊那时候离他们至少三十米,这是什么耳目?

“那‘藤’可不可信,姑且存疑,但它自己的说法前后不矛盾,”盛灵渊说,“它后来应该确实是被自己看守的东西压制了。藤建所谓的‘互助会’,并非是与人为善,也只是为了获得供奉而已,后来却不再给人托梦,也不再发展新的信徒,应该是有心无力了。”

宣玑一点头:“确实,阴沉祭开始之后,白影能以虚影附身的方式在局里乱窜,藤却只能在老局长死后才能借他之身说几句话——其实藤能附身到老局长身上,应该也是妖王影放的。它刚成型,还很弱,虽然利用灵……陛下的手,破开封印它真身的禁制,但当时我们都在,要想联手除掉它,它也躲不掉,所以事先刻意留下一些线索,引你们去查,再在那时候把借由藤和你们把消息传回来,趁乱逃走。”

赤渊是他和盛灵渊最大的心结,在消息来得突然,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他们会一时分不清,妖王影的最终目的到底是获得自由身,还是想要以自己为燃料,挖坑引火点赤渊。

只要一个愣神,就够妖王影逃之夭夭了。

“让他在外面兴风作浪的时间越长,我们就越被动,”宣玑又说,“劣奴躬伏法阵也好,阴沉祭文也好,不太可能是他自己画的,得有人替他跑腿动手,我们要尽快找出这个内奸。”

王泽提问:“但他不是还能附身吗?”

被附过一次身的肖征摇摇头:“是可以附身,但他附身的时候,我自己也是有意识的,如果当时时间稍微长一点,我觉得我大概率能摆脱它。”

“对,这个人一定得是忠实信徒。他还没有实体的时候,我在总部见过他一次,那时他附在一个研究员身上,很容易就被万年仪抖落出来了。他胆大包天,用人魔当祭品,别人是险中求富贵,他是在死地找生机,这事一环一环,哪个环节不能瞒天过海,他都别想再见天日。”宣玑说,“清平镇的影魔刚死,我们才回永安,有人立刻就启动了劣奴躬伏阵,我不想怀疑自己人,但……”

“明白,”肖征一转身,“我去调清平镇事件所有参与和联络人员名单,再看看局里的监控能不能修复。”

“肖主任,等等。”宣玑又在他身后叫住他,“你这里有没有安静一点的地方……让陛下休息?”

肖征:“……”

可能是他的错觉,但他总觉得“让陛下休息”那几个字,是从宣玑牙缝里磨出来的。

“当务之急”已经让人非常焦头烂额了,相比而言,“赤渊火”万一复燃怎么办暂时被撂下了——毕竟还没燃。黄局要汇报,众人也都顾不上休整,忙了起来。

肖征把邻水的一个独栋小别墅清理出来,请人皇陛下移驾了。

一来独栋比联排高级,邻水的那座算是“楼王”,黄局还没来得及向上级汇报,这边现在乱成一团,也不知道用什么规格“接驾”,高级点总归没错。二来,那房子周围没邻居,就一个水塘,那二位愿意动手愿意放火都行,不至于伤及无辜……肖征还顺便让人紧急检查了生态园的消防系统。

盛灵渊不客气,谢也没道一声,宣玑冲肖征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了过去,盛灵渊没理他,也没阻止。

王泽探头看了半天,做梦似的说:“我刚觉醒特能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是世界上最魔幻的存在,万万没想到……”

肖征揉了揉眉心,苦笑:“是啊,以前以为自己只是天赋异禀,天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超级英雄,没想到其实只是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混血。”

他一边说,心里一边又升起隐忧,妖王影跑了,隐藏了三千年的秘密不再是秘密,以后会怎么样?

当然,有替父报仇的,没听说过谁替祖宗报仇,各族血混成这样,什么世仇都是扯淡了,这倒没错。但问题是,普通人和特能之间本来就有龃龉,异控局成立之初就知道会有这个问题,所以对自己人制定了严苛到近乎不讲道理的管理条例——因为就单个人来说,普通人相比特能永远是弱势的,就像是机动车撞行人,不管是谁违反交规,责任也总是车主的,规则偏向弱势群体是必然的。

肖征出身于普通人家庭,父母除了特别有钱,没有其他的特殊能力,全家都以他那点小“特异功能”为荣,认为他就是要保护地球的,对他只有支持,从来没有要求。他知道自己是永远站在普通人那边的,但他也知道,像自己一样幸运儿是少数。

异控局“保护普通人”严苛规则的结果,就是出了镜花水月蝶的大丑闻,后面又有月德公他们的骚操作,偌大一个系统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像燕秋山一样的“意难平”。

更不用说那些因为跟别人不一样,在普通人世界里活得格格不入、到处被排挤的特能人。

如果从此以后,这种隔阂有理论支持了,会怎么样?

肖征胃里发沉。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王泽说,“电视里的封建皇帝不都一言不合就‘拖出去砍了’吗?在皇上跟前喘气姿势不对,闹不好都诛九族……那个武帝不是历史上有名的大暴君吗?为什么宣主任敢这么放肆,我感觉刚才要不是咱们都在这,他要上爪子挠脸了——这得啥家庭背景啊。”

肖征顺着他的话音若有所思:“确实,不过按理说,不管是朱雀后裔,还是什么所谓‘朱雀天灵’,都应该算外族吧?他这个可能算是‘外国政要’的待遇?”

可是那年代有外交豁免的概念吗?

肖主任试图用当今国际关系,分析盛灵渊对宣玑“犯上”的容忍,王泽听了,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摇头晃脑地游走了。

什么外国政要待遇?那是亡国之君跟前的狐狸精宠妃待遇。

生态园里本来就没什么人,水塘中间的独栋别墅更是幽静,领路的是肖征家的服务员,给盛灵渊刷开房门,客客气气地说:“内线电话号在电话机旁边写着呢,您有什么事,直接打电话到服务台就行,一会要送早餐吗?”

盛灵渊还没来得及开口,宣玑就截口打断:“不用,谢谢,没别的事,您忙去吧。”

服务员觉得他脸色不对,没敢多说,答应着走了,刚从别墅里出来,就听见“咣当”一声,身后的别墅门摔得山响,服务员一哆嗦,踮着脚跑了。

宣玑回手按在门上,一个跟他额间族徽很像的图腾印在了门上,火焰色的流光划过,笼罩了整个别墅,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你刚才说我是什么?你再说一遍。”

盛灵渊一低头,目光落到地面,不看他,要笑不笑地提起嘴角:“没出生的小天灵,先天灵物确实稀罕,长得比太岁都慢,三千年,连人话怎么说都没学好,也怪朕从小没催你读书——过来朕教你,两方一拍即合,叫做‘盟誓’,你那一厢情愿,不能叫山盟海誓。”

他唇峰如刀:“不配。”

“我就是一厢情愿,”宣玑眼角“突突”直蹦,快被自己的离火烧成炭了,气急败坏,他反而笑了,“怎么样?陛下,你有本事解开嘛。”

盛灵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是冻住了:“朕把你惯坏了。”

宣玑“哈”了一声,光棍地把两手一摊:“陛下您想怎么着?来——诛九族就不用了,我们跟恐龙一样,早灭绝了。鞭尸你干过,不疼不痒的,也不过瘾。我反正就这么一身了,也没有备用的,给你,剥皮抽筋,清蒸红烧随便,反正……”

盛灵渊手里的黑雾巴掌一样,朝他扇了过去。

宣玑也不躲,也不接招,就注视着那团黑雾,随便他打:“反正山盟海誓单方面的,就算把我碎尸万段,你也不疼。”

黑雾倏地散了。

两人隔着两三米,中间压着千斤重的沉默。

盛灵渊被他气得三尸神蹦极,偏头痛都发作起来,抬手扶住墙。

不知过了多久,宣玑脸上讥诮的微笑黯淡下去:“陛下,你天子当惯了,独断专行,谁的意见都不重要。你谁都不放在眼里,视线所及,没有别人……也没有我。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宠物吗?”

盛灵渊不想跟他掰扯,他一半的头像被劈了下去,本来已经安静的朱雀血脉也跃跃欲试地要跟着大闹一场,刺激了与它同源的“山盟海誓”,那些缠在盛灵渊身上的细线隐约露出形迹来,轻轻地排斥开与朱雀血脉融合得不好的黑气,试图安抚他绞痛的心口。

盛灵渊轻轻一眯眼——等等,同源?

“灵渊,我有时候想……”

咱俩是不是只有过去,没有未来啊?

宣玑话没说完,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你……”

“你刚才说什么?我有本事……”盛灵渊急喘了口气,脸上一点血色尽失,“解开?”

天魔气缓缓朝他心脉聚拢,把没有融合完全的朱雀血脉包裹起来——他剥过一次,一回生二回熟。

盛灵渊晃了一下,勉强撑着墙,却笑了:“你所谓禁术,不就是……仗着一点同源的朱雀血么?”

第107章

盛灵渊的身体是个人造的奇迹——他是拥有四分之一朱雀血的天魔, 而朱雀血本来是魔物最大的克星。

他就像个能说会笑的南明谷, 火海中栖神鸟。

他是着火的雪人、沸腾的冰。

炼出这么个天魔, 可以说是先民智慧的极致了。结果他自己暴殄天物,一点都不知道珍惜,把无缝的“天衣”活生生地拆了, 以至于现在虽然是原装的身体,却总有类似“排异”的反应。

而宣玑施加在他身上的“山盟海誓”禁术,原理是通过某种联系, 把盛灵渊身上的伤复制到自己这边, 复制粘贴得有媒介,他俩之间联系的“媒介”, 就是两个人都属于朱雀一族的血缘。

同样的禁术,可以在两个人类之间用, 但一猫一狗就失效了,如果是两个天生相克的物种, 那不单失效,还能要命。

盛灵渊有朱雀血的时候,他和宣玑勉强属于第一种情况。剥去朱雀血, 他俩这种“天敌”就跳过第二类, 直奔第三类了。

山盟海誓禁术里千丝万缕的“丝线”都是从宣玑心头抽出来的,他能感觉到那些缠在盛灵渊的百骸中的细线正被连根拔起,连同下面的“地基”——不是吓唬他。

盛灵渊从来不虚张声势地吓唬人。

宣玑悚然变色,声音走了调:“住手!”

他伸手凭空一抓,十指中, 隐形的丝线暴露出来,将手指勒得充血,他徒劳地想用这东西捆住盛灵渊,可是“丝线”本来就是缝在朱雀血脉上的,随着那条血脉被主人排斥,宣玑攥得再紧,也只是在湍急的水流里揪住一根浮木,无济于事。

他不知道那有多疼,只看见盛灵渊膝盖一软,扶着墙单膝跪在了地上,表情却并不痛苦——他跳赤渊、撕阴沉祭受雷刑时,表情也不痛苦。

这疯子还原原本本地把方才宣玑怼他的话还了回去:“你……你有本事,就往……往我天魔身上……再缝一次。”

“盛灵渊你是个什么王八蛋?!”宣玑一把攥住他的胸口,“你……”

盛灵渊吸进去的气只能到喉咙,不往下走,没有气息托着,发声会很困难,于是他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一个字是一个字。

他说:“你第一天认识我?”

什么“你不来解,我哪也不去”,宣玑以前觉得别人都傻,被盛灵渊一张嘴哄得晕头转向,这时才发现自己五十步笑百步,也没清楚到哪去。

没有了朱雀血,盛灵渊会再变成那个七情断绝、声色皆非的聋子、瞎子。他明明前几天还称赞过人间滋味,品得又认真又感激,让旁观者产生了某种他心满意足、很珍惜当下的错觉。

结果还不是说舍就舍,连看都不多看一眼。

“别这样,你……你别这样,住手!”

盛灵渊冷笑。

宣玑慌忙扯开那些缠绕的火焰色细线,可是“线头”太多,他当年设计这个禁术是自己瞎琢磨,没想到实际应用,那时只是发狠地幻想,要像蜘蛛一样缠死对方,不料还有要解开的一天。

于是“剪不断、理还乱”,越急越找不着头绪。

宣玑终于崩溃了:“我求你……灵渊,别这样……求你了……”

盛灵渊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进了领口,他倏地一愣,艰难地抬起手,摸到了一点湿意。

他冰冷又讥诮的微笑被茫然冲散了,迟疑着扳起宣玑的脸,又像被烫了一下,缩回了手。

宣玑……哭了。

不是眼眶发红,能靠瞪眼瞪回去的一点泪意。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在他识海里嚎得震耳欲聋。

那眼泪压抑而悄无声息,肩头绷得好似铁铸,只有手不停地抖。

盛灵渊呆住了。

从他知道山盟海誓是单方面的那一刻开始,心里的火就越压越旺,脑子里那堆“嗡嗡”的杂音就没停过,还没地方发泄——他既不会破口大骂,也不会摔锅砸碗。

他一直处于爆炸边缘。可是这一瞬间,他的怒火就被那惊心动魄的眼泪浇灭了,理智缓缓回笼,他有点无措起来。

一个陌生的念头“无中生有”,盛灵渊想:“我伤了他的心么?”

禁术中火焰色的细线摊得到处都是,快把他俩埋在一起了,盛灵渊抬了抬手,似乎要摸一摸宣玑的肩背,却又没敢往上放,正犹豫时,他身上忽地一松,某种隐形的束缚离开了。

满身满地的细线化作火光,钻回到宣玑身上。

禁术被主人破开了。

宣玑蓦地别过脸要走,盛灵渊出于本能,悬着的手飞快地落下,一把按住他。

“解开了,”宣玑为了让自己声音稳一点,压得很低,“臣失礼,能告退了吗?”

盛灵渊张了张嘴。

宣玑一侧身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半步:“陛下说‘不伦不义不知趣,太难看’,还真是难看,让您给说着了。”

他粗鲁地抹了一把脸,踉跄着又退了一步,靠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朝窗外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