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音是善后科修改普通人记忆的辅助工具,因为能直接和人的大脑共振,所以监管和操作都非常严格,相关设备只有总部才有权调用,为避免被滥用,宁可让善后科全国各地到处出差。

为了保证效果,回响音一直只在封闭的环境里才能用,唯一一次拿到外面,是阿洛津骑着骨头横跨整个东川市区,盛灵渊敲碎了地下停车库地板那回,盛灵渊用幻术叠加到回响音里,强行修改了所有目击者的记忆。

但当时以天魔的精神压制,回响音也只是在乱七八糟的酒店附近小范围覆盖,再要扩大,一来是设备没有那么大的功率,二来也没人能操作得了。

肖征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分局根本没有回响音的设备。”

善后科里,杨潮忽然晃了几下,一头栽倒。

“小杨!”众人连忙围过去,“来两个人去找医务室的……”

就在这时,蜷在地上抱着头的杨潮突然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向窗台上的虎尾兰。

刚刚进入碧泉山城的盛灵渊一皱眉:“我听过这个声音,在东川的时候。这是你们的防风……不,‘回响音’。”

宣玑一脚踩下刹车:“什么?”

盛灵渊凝神于耳,仔细听了好一会:“从花草上发出来的……麻烦了。”

麻烦大了。

路边绿化带、室内绿植、甚至是房前屋后的杂草,同一时间发出听不见的特殊音波,所有人都在音波范围里。

异常能量事件固然罕见,但当范围扩大到全境、时间拉长到几十年,曾经被卷入过异常能量事件的普通人数就成了个不容忽视的数字。这些人的记忆被处理过之后,本来过着平静的日子。突然,教室里听讲的学生、开会发言到一半的白领、走到半路的司机、公园里下棋的老人……形形色色的人们都感觉到了类似的心悸。

周围的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突然呆住,提线木偶似的走向附近的植物,把耳朵贴在上面。

那些植物的“嗡嗡”声里,似乎有什么在反复诱导提醒他们: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曾经被掩盖在人们记忆里的变异动植物、高来高去的异控局外勤……一样一样地破开封印。

随着异控局隐匿在深山里的大楼坍塌,那上面加封的秘密封条猝不及防地被撕开,异兽与特能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天光之下。

“我是不是已经疯了?我觉得我见过一个骑着蝴蝶形骨架的人从天上飞过去……这段记忆就跟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一样!”

“我家有一面墙上的青苔跟别的墙不一样,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想多了!我刚才突然想起来,那面墙塌过!”

“我觉得我的记忆被篡改过!”

记忆是一个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立身之本,一旦错乱,对人的精神世界几乎是摧枯拉朽的打击。

一开始,气候和植物的反常只是让人们有点不安,但因为没有影响生活,大部分人只是在玩梗凑热闹,着火视频和其中疑似非人物种一出现,不安的神经就像易燃物,立刻被点燃了。

但人们的认知总是根深蒂固,不安归不安,也没那么容易相信非自然现象,可短时间内大量暴露在类似的信息下,曾经被“回响音”强行压制的记忆会跟着动摇,就像宣玑的涅槃石一样,一旦这时候遇到足够的刺激,记忆立刻就会重新浮出水面。

地下世界的存在并不可怕,地下世界里有各种匪夷所思的妖魔鬼怪也没什么,可怕的是它们随时能闯进人们的生活,而自己的记忆被修改了,自己都不知道。

恐慌爆炸式的扩散开,黄局的电话被打爆了。

异控局总部大楼的废墟还没清理出来,一时毫无反应余地。

“肖主任!”平倩如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失色。

肖征蓦地转过头,只见一个网络频道播出了一段匿名的电话采访。

“……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上小学,跟我父母探亲回家,回程火车半路脱轨……”

主持人:“当时这件事上了新闻,据说是铁路事故。”

“不是……不是事故,火车不是自己脱轨的,是被怪物撞出去的,那东西像蛇,直径有几米……扑过来的时候满车都是腥味,整节车厢都飞出去了,我当时……我当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这件事我后来莫名其妙的忘了……”

主持人问:“您也觉得自己的记忆被篡改过吗。”

“不光是记忆……不光是记忆……”电话里的人神经质地重复着,压抑而尖锐的哭腔传出来。

“我记得……我当时是被我妈牢牢地抱在怀里的,我妈……我妈被撞碎的车窗卡住,脖子上的血流得我一身都是……她当时明明脖子断了半边啊……明明……”

“您是说您母亲在这场事故中去世……”

“没有!我妈这三十年一直好好的,不到两个月前才刚因为脑梗去世……我明明记得她……”

“脖子断了的人,怎么还能活三十年?”

第113章

“‘回响音’是植物‘叫’出来的?你怎么不说是氧气发的?你是打算告诉我, 一堆花花草草长了嗓子学会了合唱吗?”黄局这么个不紧不慢的人, 脑门上被逼出了一层油花, 头一回冲肖征拍了桌子,一不留神,把刚扣在耳朵上的“屏蔽器”碰掉了半边, 旁边的秘书赶紧上来给他加固,黄局一扑棱脑袋,“你们别跟我这忙了, 我又没被修改过记忆!有屏蔽器想办法下发啊!”

“回响音”本来就是异控局的道具, 他们自己当然也配了屏蔽器。

“屏蔽器”是个挂在耳廓外面的小玩意,形状有点像悬挂式的耳环, 一次性的,成本很低, 能迅速复制,为的就是万一出现回响音泄露事故, 能及时补救。当初设计这东西的时候,研究院吹牛说,哪怕是在春运候车室这样密闭拥挤的空间出意外, 他们也能在第一时间保护群众的大脑, 没有控不住的场。

研究院的牛皮吹漏了。

别说屏蔽器,全境范围内,一人发张餐巾纸给他们撕下来堵耳朵都得发好几天,何况异控局总部瘫痪,临时体系还没搭建完。

“黄局, 您还是先把屏蔽器戴上。”肖征说,“没丢过记忆,不代表大脑不会受回响音影响,现在的回响音还只是记忆唤醒,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一直这么和平……”

黄局血压蹿到了一百八,脖子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什么意思?你是说,这玩意可能还会往大家伙脑子里植入什么?”

肖征苦笑:“回响音本来就是干这个用的。”

“能不能想办法清除回响音源?”

肖征:“您是说,烧光境内所有的植物吗?”

野花野草,或者路边装饰性的绿化带清理就清理了,大不了以后再种,可是……农田呢?防护林呢?经济林呢?原始森林呢?

这时,一只乌鸦盘旋着,从远处飞到肖征的生态园里,落到了黄局窗外,落下之后先整理了一下羽毛,这才彬彬有礼地用鸟喙敲了敲窗,姿态十分优雅。

“谁?”黄局身边几个外勤警卫都蹦了起来,肖征手心里“呲啦”一下,电火花差点走火,张昭谨慎地捏紧了秒表,预备一有不对就亲掐——只见窗外的乌鸦略一偏头,薄薄的黑雾细纱似的从它身上涌出来,在玻璃上凝出了一行字。

“联系不上你们,出什么事了?”

很端正的简体字,但个别有笔画有缺失。

肖征一愣:“陛下?”

乌鸦是盛灵渊用简化版的傀儡术送来的,就像他当年监视燕秋山他们用的麻雀和鱼群,身在碧泉山的盛灵渊能通过乌鸦的眼耳看见他们这边的情况。

“肖征说,花草中在不断往外放回响音,他们现在找不到源头……”盛灵渊话说一半,被宣玑一脚急刹车打断,他俩进了碧泉山城,还算宽阔的马路上,此时交通一片混乱——方才有个司机开车开到一半,情绪突然失控,猝不及防地蹿上旁边车道,把一辆正好开过的公交车怼进了马路边的饭店里。

救护车、救火车乱作一团,肇事司机疯狂的嘶吼声瘆人地刮着人的耳膜:“妖怪!妖怪!碧泉山上有妖!”

正是闹市区,路人纷纷探头看。

比起被回响音影响的人,更多的人不明所以,一方面觉得荒谬,一方面又被身边人各种疯狂的举动和匪夷所思的故事弄得惶惶不安。

“这也疯了一个。”宣玑听见旁边的车主拉下车窗,一边往外看,一边拿着手机冲宣玑挥挥手,“兄弟,你是不是也没信号?”

秩序强大而脆弱,当地异控局分局反应已经不算慢,检测到回响音之后,第一时间就是调集所有的屏蔽器下放——各分局虽然没有回响音设备,但屏蔽器储备还是挺足的。

然而地面交通已经被各种事故搅成了一锅乱炖粥。通讯信号又意外中断,电话打不通,网上不去,警力完全不够用。

肖征那边通过乌鸦问盛灵渊:“陛下,你们能不能先回来,我派架飞机去接。”

盛灵渊犹豫了一下,朝西南方向望去,他有种古怪的直觉,那是长达二十多年的战乱带给他的,冥冥中,盛灵渊总觉得此地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非常熟悉。

盛灵渊问宣玑:“古墓是那个方向吗?”

“对,”宣玑一点头,“非常熟的感觉,但我想不起来在哪遇见过。你也感觉到了?”

他想不起来正常,本来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玩意,但盛灵渊是个仔细人,他碰到什么没见过的东西,不会不求甚解,记得就是记得,很少会有这种熟而想不起来的感觉。

莫非蠢还传染?

“告诉肖征,飞机先派过来,咱俩趁这会去看一看,”宣玑把车往路边随便一停,一把拉起盛灵渊,“过不去了,下车。”

盛灵渊提醒他:“你最好别在这飞。”

碧泉山城跟平原的城市不一样,整个城市盘踞在起伏的山坡上,路网都是“3D”的,一路走过来,地理环境复杂得让人脑壳疼,他俩人生地不熟,贸然找地方起飞,很容易被人看见。

“本来已经很人心惶惶了。”

“知道,跟我来。”宣玑一把拉起盛灵渊,“附近有轻轨,我看见标志了,我好多年前来过一次,没记错的话,应该能通到古墓那边。”

“能通到古墓的……轻‘鬼’?现在人怎么什么都不忌讳?”永安基本上没有轻轨,都是地铁,盛灵渊到现在为止只坐过几次去西山的大巴,连地铁都没来得及体验,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个词,被宣玑拖着走,他莫名其妙地想,“难道还有重‘鬼’?”

陛下以前听宣玑说当代人口数量,只被数字量级震惊了一下,没有太具体的概念,这回总算是体会到了那个数量级的内涵。

正好是晚高峰时段,混乱的路面交通把不少人赶到了轻轨上,同时,受影响的似乎不只有手机信号,还干扰了轨道交通的调度,虽然还没瘫痪,但感觉轨道车比平时难等不少。

盛灵渊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多人,感觉肉体们似乎已经被压成了扁片,生魂都给挤得从七窍里流了出来,周围都是生无可恋的脸。

他抵在车身上,宣玑用后背替他勉强隔开了胳膊腿乱飞的“人酱”,被紧紧地压在他身上,两个人的肋骨都快要卡在一起。

“九……九站,一路开到郊区,不用换乘,凑合一会,轻轨比我飞得快,唔……”宣玑艰难地看了一眼路线图,话没说完,轻轨一个启动,全车麦苗似的一起往后倾倒,宣玑差不多四肢并用地缠在了盛灵渊身上,没来得及闭嘴,吃了一嘴洗发水味的头发。

盛灵渊震惊于这个人口密度,没等他回过神来,就被人流“冲”进了车里,这会还没回过神来。

宣玑干脆大喇喇地抱住他,大庭广众之下……反正也没人注意到他的爪子镶在哪了。

“早知道我就……不买生姜味的洗发水了,”宣玑偏过下巴,痛苦地把头发吐出来,“我恨葱姜蒜。”

盛灵渊木然道:“那还真是招待不周,不过你还有不吃的东西,失敬……嘶……”

轻轨的司机可能是开拖拉机出身的,把轨道车开得一突一突的,突然又毫无预兆地一减速。

宣玑顺着惯性扑到盛灵渊身上,顺势一偏头含住了他的脖子——好在沐浴露是牛奶味的。

鸟人的唇舌比体温更滚烫,盛灵渊眼角一跳。

宣玑无辜地说:“漱口。”

盛灵渊一半的耳目在这里,一半在乌鸦那边跟肖征他们交流,黄局办公室里的外勤们正七嘴八舌地问他古时候有没有类似的术法,盛灵渊感官本身就不够用,还要被这货侵占去大半,从身到心都给卡在夹缝里,忍无可忍,抬手在宣玑后腰上掴了一巴掌。

与此同时,肖征他们面前的乌鸦用力扑棱了一下头,身上的黑雾混乱了片刻,歪歪扭扭的跳出了“老实点”仨字。

肖征:“……”

张昭一头雾水:“这位什么意思?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吗?”

“黄局!”秘书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进来,“境外异常能量管控机构向我们发起紧急联络!”

看不见的回响音就像传染病,所经之处,所有地里长出来的植物都成了它的传播者,穿过人设的国境线,开始蔓延到大陆上其他地方,接二连三地,周边几个接壤的邻国相继发出异常能量示警,并有朝更远的地方继续蔓延之势。

“为什么是植物?”宣玑听了盛灵渊的实时转播,皱眉说,“闻所未闻。”

古时候,妖族里是有“花妖”的,但修行格外不易,本身没什么战斗力,也不爱争斗。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大妖有花妖血统。

“等等,”宣玑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局里植物系的特能呢?”

肖征看见乌鸦身前浮现的黑字,脑子里“嗡”的一声。

“善后科,你们部门那个三毛……叫什么翠的,他人呢?”

善后科全员忙得气都没时间喘,正紧张地分析回响音构成、调集屏蔽器,听问,一时面面相觑,这才发现他们中间少了个人。

罗翠翠虽然大小算个特能,但基本是装饰性的,平时就会仗着老资历划水,大家一致认为他的“特能”其实是拍马屁——有领导在,他就围着领导打转,没有领导在,别指望他能帮什么忙。

“我接到宣主任的消息以后,就在工作群里发了通知,告诉大家总部出事了,尽快来这边报道。”平倩如拿出手机翻了翻聊天记录,工作通知一般要求大家收到回复,罗翠翠虽然不干活,但在工作群里是个话唠,唯恐自己存在感不够高,有人放个屁他都得跳出来给个反馈,可是这次……

平倩如:“罗哥没回。”

植物系特能不多,大部分比较废柴,基本都在后勤部门,平时好像无足轻重,但异控局的各种核心机密,他们知道得绝对不比别人少——镜花水月蝶事件的始作俑者之一就是前任善后科主任。

不管罗翠翠是背叛,还是因为他的系特能受了影响……

第114章

“调档, 追!”肖征立刻说, “查不到实时动向, 就查近期踪迹!”

每个在异控局登记过的特能人,都会留下“能量档案”,类似于指纹和DNA, 用于记录特能身上独一无二的能量流动,以后万一失踪犯事,可以凭这个追踪定位——这叫“调档”。

但与终身不变的DNA不同, “能量档案”这玩意有“保质期”, 它是会随着年龄增长、训练等因素变化的。能量档案的精确度“保质期”,一般只有二十四个月, 超过这个时限,目标真实情况就会和档案有较大出入, 到时候能不能追踪到,就看运气了。

而罗翠翠虽然刚失踪, 还在“保质期”内,但在这种植物疯长的情况下,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变异, 所以实时位置很有可能定位不到, 那么异控局这边就只能启动“追溯”程序,靠档案里的能量描述,查阅罗翠翠变异之前的行踪。

“我们善后科还能不能好了?连我在内,特能数一只手能数过来,现在都出几个内奸了?”宣玑听完盛灵渊的转述, 把下巴搭在盛灵渊肩头,幽幽地叹了口气,“队伍散了,人心坏了,不好带了。”

盛灵渊是领过兵的人,混战伊始,未来的人皇是个黄口小儿,人族是一盘散沙,哪来那么多精兵良将给他调遣?手下能凑齐一波混饭吃的杂牌军很不容易了。有时运气不好,刚凑够人,来不及练兵,就又会仓促遭遇敌军,这时手下的兵就会变成大风卷过的蒲公英——看着毛团不小,风一吹就成了光杆。

有一次被背主投降的属下出卖,全靠侥幸才保了条命,敌军中有个狗妖,为躲追踪,盛灵渊在飘满浮尸的水沟里潜了一天一宿。水下阴冷刺骨,把他的伤口泡得又疼又痒,如果他不是天魔体,大概早就死于感染发炎了。到最后,他意识越来越模糊,全靠识海中不停和他说话的剑灵的声音保持一线清明,小哭包那次居然忍住了没哭,一直憋到援军把他们捞出来,才嚎了个撕心裂肺,之后一度对人族充满警惕,不肯再信任任何人。

盛灵渊本来孤愤难抑,可是小剑灵抢先当了惊弓之鸟,剑灵本就是充满戾气之身,盛灵渊唯恐彤以后越发阴沉敏感、剑走偏锋,为了他,只好努力装出“人主”的胸怀,给他做个好范例。

可以说,盛灵渊小时候那些超越年龄的格局和冷静,都是在剑灵的哭声里强装的。

此时忽然听见宣玑一声叹息,盛灵渊习惯性地抬起手,想把他搂进怀里,安慰他别灰心。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宣玑说:“转告肖征,让善后科的同志们都反省一下,看看自己有没有干过对不起组织的事,有什么能交代的,尽早自首,争取宽大处理——我先坦白,我现在感觉不太好,他们再把我往你身上挤,我可能就要……呃……犯错误了。”

盛灵渊差点碰到他后背的手又缩了回来。

宣玑表情很淡定,话音一转,他说:“到了这步田地,大家就都别玻璃心了,不管罗翠翠是主动背叛还是被人控制,现在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区别,局里一直藏藏掖掖的人面蝶丑闻肯定是要给捅出来的。咱们自己的后勤人员临阵倒戈,内部文件泄露不可避免,做好准备接招吧。”

宣玑一语成谶。

“肖主任,清平镇回来当晚,罗翠翠下飞机以后就单独回了总局,系统崩溃——也就是大楼坍塌之前,我们这没有他离开的记录。我们的能量监控系统最后一次捕捉到他的行踪,是劣奴躬伏法阵前一刻,他……”

“在哪?”

“就在树下。之后监控无法扫描到与其档案相对应的能量体,不知道是跑了,还是发生了变异。”

“肖主任!”一个善后科的工作人员一声惊叫。

肖征猝然回头。

“有人在到处上传镜花水月蝶的详细资料,还有……还有我们的内部调查的案卷卷宗!”

关于镜花水月蝶一案的卷宗原件,已经跟总部大楼殉葬了,此时清晰的扫描件却一五一十地上了网,文件上的公章红得刺眼。

“告诉老肖,这事现在兜是肯定兜不住了,也别惦记控制舆论,越努力越显得欲盖弥彰,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把回响音停下,别跟着对方思路走。”远在碧泉山的宣玑说,“网上就算了,如果有人在线下妖言惑众,告诉各地的外勤同事们千万不要动手,除非他们做出危害公共安全的事——不然,要只是发个传单什么的,就让他们随便发去,不就浪费点纸么?我看这堆临时长出来的树够砍伐一阵了,以及老肖……”

肖征屏住呼吸看着乌鸦身上浮出来的黑字:“什么?”

“三千年前的血海深仇早就被融化在一起的血脉填上了,”宣玑一字一顿,平稳地说,“异控局的保密机制,归根到底也只是为了保护大家——普通人,以及我们自己——不要一着急就本末倒置,别慌。”

“现在早不是三千年前了,这个世界有自己的消化能力。”

果然,网上的内容还没删完,各地就开始有用通心草支配的假人撒传单,这些假人们公然出现在闹市区,高来高去,妖言惑众,常规警用武器根本够不着它们。

一些地区的异控局分支机构看见传单内容之后,立刻意识到是内部资料泄露,自己先慌了,第一反应就是派外勤抓捕——俞阳市,当地异控局的分局负责人杜处长已经亲自带一队外勤,来到了市中心的大广场上。

广场周围是绿化带,中间本来有一片很豁亮的空间,此时,绿化带里的树枝、藤蔓无限扩张,已经把广场正中间的万国旗杆都缠上了,整个织了一片绿幕。一堆木偶吊死鬼似的挂在树枝和藤条上,嘴里怪腔怪调地嚷着人话,传单从他们手里纷飞落下,没有一张纸落在地上。

那些传单都仿佛安了巡航系统,没有风,它们灵异地自己飞,有的贴到民居、商场的玻璃上,有的贴到车窗上,还有的干脆往路人脸上糊。

围观的市民越来越多,不安的人们纷纷拿出刷手机拍照。

“都给我打下来!”杜处长一声令下,外勤们从公务车里鱼贯而出,秘银子弹纷纷上膛。

就在这时,杜处的手机突然响了:“喂,肖主任,正要跟总部汇报,我们这……”

肖征飞快地嘱咐了几句话,杜处听完愣了两秒,随后猛地一推旁边的秘书:“通知暂停行动!快!”

第一发秘银子弹扳机扣响之前,外勤们堪堪被拦了下来,惊恐的市民们只见一波全服武装、不知道属于什么部门的神秘人员团团围住了广场。那些木偶们异常兴奋起来,在半空中上下起落,传单飞得像暴风雪。

“异控局来灭口了,大家快跑啊!”通心草操纵的木偶“嘻嘻”地笑,“水系能招来海啸,雷电系把你们都烤焦,死了的普通人都用蝴蝶寄生,嘻嘻,人不知鬼不觉地替你们活,这些刽子手最怕泄密了!”

一个木偶抬起头,突然朝人群里尖叫了一嗓子,被这一出一出灵异事件反复颠覆三观的市民们一下炸了锅,暴起的恐慌飓风般地扫过,他们四散奔逃。

可是人潮太密集了,这一乱是灾难性的,绿化带里的变异植物们更是不怀好意地悄悄伸出树藤,往人们脚底下钻,不少人因此摔倒,眼看要造成大规模踩踏事故。

就在这时,人们突然发现自己被“固定”住了,倒了一半的人斜挂在半空,抬了一半的腿踩不下去。

刚开始,以为自己被“冻”住的市民们吓得大喊大叫,广场上一时又杂乱又安静,呈现出诡异的场景——惊恐的人声听着就像个大型屠宰场,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们却全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再长的尖叫也就是一口气的光景,吼得自己脑缺氧,当然就叫唤不动了,震耳欲聋的集体尖叫响了半分钟,声浪难以为继,渐渐安静下去,绝望的人们却突然发现队伍动了——广场出口处的人先被“解放”出来,在几个所谓“异控局刽子手”的疏散下迅速撤离。

紧接着,后面的人被一批一批有序地放出来,一个小孩慌张下摔了一跤,膝盖没落地,就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托了起来,轻拿轻放地撂在原地,旁边一个疏散人群的工作人员顺手拍了拍他的头。

与此同时,包围广场的神秘人士并没有任何动作,人们发现,他们只是像人盾一样,隔在木偶和市民之间,除了配合疏散,并没有去管那些漫天的传单,沉默、安静,偌大一个广场,只有那些木偶尖锐刺耳的声音空荡荡地响。

这是各地的异控局第一次在普通民众面前公然露面,没有发声。

而全境范围内,没有一颗秘银子弹出膛。

与此同时,碧泉山里,载着人皇的轻轨离开市区,朝着位于偏远郊区的终点站古墓开去。随着一大波乘客下车,拥挤的车厢总算空了下来,宣玑终于放开盛灵渊,往后退了半步,拍了拍胸口:“我天,可算松快了,再挤下去,我要失足了。”

盛灵渊却用一种有些复杂的目光看着他。

盛灵渊第一次仔细审视宣玑时,觉得很惊艳,那个人比他曾经在心里设想的一万种长相都耀眼,虽然未曾谋面,但他还是很快就把眼前人和记忆中的剑灵对应在了一起,反正在他心里,皮相并不重要,不管多美,彤都配得上,不管多丑,都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独一无二。

可是忽然,他心里那个不学无术、又贪玩又爱哭的小剑灵突然变得扁平起来,变成了一张美好的画,同悠久岁月中珍贵细碎的喜悲一起,成了他真正的“记忆”。盛灵渊看着眼前的人,猛地意识到,那只毛团似的窝在他心口的小鸟长大了,展开的羽翼能担住祖辈传下来的离火。他已经独自过了三千年,受了委屈,再也不会钻到他怀里,一边哭一边狠狠地说“人族都是坏东西,我们不要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