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姐,我们这些人要接入回响音做主导人吗?”

“我听说之前外勤们用秘银炮试着轰炸那些回响音源,把地都炸出个大坑,可吓人了,结果回响音源非但没有被破坏,还从坑里长出棵章鱼似的大树,连他们直升机一起搅进去了。外勤们伤了不少,我们……我们这些人,直接冲过去……能行吗?是不是应该先买份保险?”

一时间,平倩如只觉得周围全是声音,无数人“叭叭”地张着嘴,等着她投喂“准主意”,把功过都系在她身上。她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肖征他们那些人的神——他们到底是怎么把每个人说什么都听清楚,还能按照轻重缓急挨个回答的?

她一时恨不能一身是嘴,半天,才磕磕绊绊地回答了其中一个问题:“可、可以利用阵眼暴动的异常能量,大型设备在野外用的时候,经常有能源问题,研究员就配套了一个异常能量转化器,外勤的同事不是说,他们炸出的坑里长出树了吗?我们可以利用异常能量转换器,把回响音设备接入那个大树里……”

旁边人拿出个小本,飞快地记着她话里的重点,平倩如自己却越说越没信心,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出来。

“你说什么,平姐?”同事问,“用什么方式接入呢?直接把转换器插树干里吗?可我听说那树攻击性很强啊,能靠近吗?再说,我记得异能转换器也有能量上限,万一它异能反应太强,转换器炸了怎么办?”

平倩如哑口无言,她是不能被人质疑的——只要有人不附和她的话,甚至都不必反对,只需要给她个疑惑的眼神,她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本来心里有数的事也不确定了,一时间被问得六神无主。

“平姐,我们到第一个阵眼了。准备好了吗?开始降落——”

平倩如:“什……”

她完全没准备好!

“诸位同事请注意,”飞行员说,“目前回响音源正在以阵眼为中心,以每小时三十公里左右的速度顺着外围植物扩散,不排除有后续扩散加速的可能性,照这个速度下去,五分钟之内,就会重新覆盖最近的人口聚居区……”

在平倩如脑子里一片空白中,直升机落了下去,还没停稳,一伙狼狈的外勤就冲了上来,直接把回响音设备并瑟瑟发抖的善后科员们架了下来。

这些外勤们被阵眼的妖树直接从半空中砸下来,已经在原地跟它纠缠很久了,试过了无数种方法,就是没法阻止回响音的扩散,听说善后科有方案,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管不管用试了再说。

外勤雷厉风行惯了,平倩如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们已经三下五除二地卸下了设备。从阵眼中长出的大树一半绿、一半是铁锈色,散发着浓重的腥味,森然而立,夜色中,像个可怕的怪物。

没见过这种世面的善后科死宅们仰头望着这一位,像一群吓得四肢僵直的仓鼠,在办公室里慷慨陈词要“洗清善后科嫌疑”的勇气荡然无存。

“它一阵一阵的,趁现在没动,快接上!善后科来人说明一下怎么弄啊,我说你们这是集体参观变异树来了吗,要不要拍照留念啊同志们?别浪费时间!”

平倩如狠狠地激灵一下,本能地遵从命令跑过去,然而就在这时,阵眼里长出来的变异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那些章鱼爪似的致命藤条动了。

“又开始了,撤撤撤!”

平倩如是毫无战斗力的,遇到危险,她甚至反应不过来,一个外勤拎住她的领子,一把将她拉了回来,险恶的藤条将将擦着她的颈侧扫了过去,平倩如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耳畔“嗡嗡”作响——伸手一摸,她一边的屏蔽器碎了。

下一刻,极强的回响音山洪似的涌进她的耳膜。

她感觉到无边的屈辱、愤怒……还有恐惧。

现场外勤们跟这变异树纠缠了一晚上,大概已经摸清了它的攻击范围,有经验地撤了出来,等这一波攻击过去,这时,忽然有人按了按自己的耳机,在变异树的咆哮声里茫然地说:“听说总部还是上交了秘银,是吗?”

混乱的屏蔽器发放点的广播里,主持人问黄局和研究院长:“能跟我们讲一讲特能是从哪来的呢?”

“我们是天生的,但不算是一个种族,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也拒绝不了这种与生俱来的‘馈赠’,可能是跟地壳内异常能量有关吧。历史上,不同时期特能的出生率也各不相同,有的时期特能几乎就是绝迹的,有的时期出生率又会有个明显的上升。而特能出生率上升的时候,往往会伴有重大天灾人祸,所以我们总是被视为不祥的人。”

“自古跟别人不一样的都没有好下场,特能本身就会引起猜忌和贪婪,我们心里明白。所以大部分特能人都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人群里,不敢表现出自己不一样,要么就扎堆抱团,只为了能活下来,不让人当怪物抓住烧了。”

燕秋山挣开王泽的手,跪了下来,双手捧起知春。

知春塑料的脸上全是灰,衣服破破烂烂地挂在凄惨的娃身上,灰蒙蒙的塑料眼珠黯淡而忧郁,抱在手里只有一点重量,燕秋山却像脱力了一样,手一直在颤,像条大雨中被人从屋檐下赶出来的流浪狗,举世无依。

知春拍了拍他:“我只是根通心草,又不会疼,就是仗着陛下给我的护身符才有胆子给你挡秘银的。唉,陛下又不长书上画的那样,他那么帅,我怕你吃醋多心才没告诉你的,不怕啊。”

燕秋山说不出话来,他得把牙关拧得紧紧的,一丝缝都不露,气也不敢随便喘,才能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嚎啕大哭。周围人们不敢靠近这些“特能人”,又惊奇又茫然地围观着燕秋山,这么个大老爷们儿跪在地上,捧着个旧娃娃,无声地撕心裂肺,看起来实在是又诡异又荒谬。

只有广播里黄局的声音透过电波,缓缓地流淌在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之间。

“近现代几十年来,特能出生率又开始上升,所以我们成立了官方组织,为的是律人律己,特能里也有坏人,有作恶的,有想利用特能不正当竞争的,只有把特能里那些害群之马管控好,不让他们把所有的特能人都拖下水,大家才能一直太平地生活下去。”

“为了这个,我们自律严格,特能人管理条例已经上传到今天开始对外开放的官网上,大家可以自由阅览。自异控局成立至今,不到百年,已经更新过五个版本。最后一版是四年前修订的,一版比一版更严。”

“特能人隐瞒特能身份,参加国际国内大型体育竞技项目的,入刑;特能人参加高考,必须在报名时就提出申请,进入特殊考场,否则视为作弊;外勤人员处理异常能量事件时,如果导致普通人伤亡,除非不可抗力,否则绝对不接受;普通人伤亡超过一定人数,则不论是不是不可抗原因,相关负责人都要接受严肃处理。”

研究院长说:“有多少同志因为这跟高压线,束手束脚,不慎牺牲,我没法给诸位一个准确数字——数不过来,可是大家没有怨言,因为非这样不可。秘银子弹是我前任的院长牵头做的,也是我的老领导,花了整整十年,才研究出了第一代能完美规避非特能人员的武器,让我们的外勤能不用带着镣铐战斗。”

“实验成功的那天,跑出去通知外勤安全部门的小研究员就是我,我当时一边跑一边哭,等在外面的外勤同事还以为实验失败了。因为我姐也是特能,当年就是死在外勤任务里的,还不到二十三……等在外面的外勤同事们一边骂我‘成功了嚎什么’,一边也跟着我哭……那时候我们都以为,秘银是我们的出路。”

“诸位,如果是在公共场所,请先不必恐慌,秘银子弹自动闪避普通人,只要不酿成踩踏事故,你们不会受伤……就是没想到,秘银这条‘出路’,现在成了扎向我们自己的刀。”

此时,赤渊上空飞满了直升机,妖王影的长发愤怒地在半空中上下翻飞,他一边的眼珠已经变成了赤红色,贪婪地盯着赤渊,他吩咐身后的巩成功说:“你去告诉你的人……”

身后悄无声息,妖王影感觉到了什么,一回头,却发现那巩成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妖王影一愣之后,冷笑起来:“呵……人族。”

“肖主任,诸位,”联络器里传来透视眼谷月汐的声音,“我看见他了,同步上传他的位置到大家手里,小心,我看见他的能量等级相当高,身上至少有三种不同的能量源。”

“应该是他吞噬的那三个人魔,”肖征说,“注意,这里离赤渊太近,陛下说他不能直接杀死,否则被他吞噬的人魔会触动赤渊的封印,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控制住他,不要让他继续搞破坏。”

“小谷,随时分享敌人位置,树丛太厚了,林子里还有瘴,望远镜不行!”

“下能量屏蔽网——”

“准备强力电击符咒。”

“风神第三支队守好赤渊边缘,不能再让他逃出去。”

妖王影纵声大笑:“一群不自量力的蝼蚁!”

八十多处阵眼上,原本匀速往外扩散的回响音源突然加速。

平倩如听见同事说:“糟了!”

“有没有其他办法能把咱们的设备塞进去?”

平倩如不知被谁塞了一副新的屏蔽器,旁边的外勤一直在催促她想办法,手忙脚乱中,她的屏蔽器一时挂不上……

就在这时,杂乱的回响音中,突然响起一个奇怪的语调,那分明是一门陌生的外语,却不知怎么,突出重围,钻进了平倩如的耳膜里。

而她竟然莫名其妙地听懂了。

“巫人族……的血脉……”

平倩如:“什么?”

那声音喃喃地,呓语似的:“巫人的血脉,不是……早就断绝在巫人塚里了么……”

碧泉山里,宣玑用巫人咒发了大招,一把火烧掉了一堆围着他俩纠缠不休的藤蔓,那些原本血迹斑斑的藤蔓忽然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自己和自己纠缠在了一起,暂停了攻击。

盛灵渊失血过多,脸已经白的透明,蓦地,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轻轻地说:“阿洛津。”

赤渊不灭,人魔不死,妖王影借天魔的势力,吞噬了“贪嗔痴”三大人魔,却好似有些消化不良——其中属于巫人族的一支魔气似乎被强大的巫人咒带着起了共鸣,隐约有要失控的趋势,冲进青铜鼎里的回响音里有了杂音。

宣玑也感觉到了,他方才一个大招发出去差点透支,喘着粗气问:“怎么?”

盛灵渊:“你听。”

愤怒和屈辱的回响音里有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茫然杂音,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巫人族的血脉”。

那毕竟是……当年东川的少族长死生不忘、入魔也不改的执念。

宣玑:“巫人族还有血脉吗?”

“有,”盛灵渊说,“我皇嫂就是巫人族的遗孤,她保护了不少散落各地的族人,那些人都是我亲自安置的……巫人和人族很像,混血后的后代几乎看不出和普通人族有什么区别——你们手下那个小姑娘就是。”

第126章

宣玑:“我们那个……胖丫头?”

东川的巫人族村落, 当年依山而建, 族中几乎没有平地, 想去邻居家串个门,都要来回爬好几个坡,饮食习惯也偏素——族里没地方大规模养活牲畜, 能吃到的肉食除了散养的鸡,就是水产——因此族里人都比较苗条。

宣玑愣了好一会,忽然忍不住笑了, 骂道:“阿洛津那小矮子, 总笑话妖族和人族傻大憨粗,就他们巫人以‘秀’和‘雅’著称。呸, 秀雅个球!明明是他族天天吃糠咽菜,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 有本事移民过来住两天,试试看他们吃得胖吃不胖。就阿洛津那饭桶馋死鬼转世, 二百五十斤算便宜他!”

盛灵渊的手被源源流出的血黏在青铜鼎上,眉目却柔和下来。

阿洛津知道天魔剑,总是很好奇, 常说要好好活个百八十年, “争取有一天也能和剑灵彤一起玩”。

其实少族长完全是自作多情,剑灵快烦死他了,一点也不想跟他玩。

这俩东西差不多的年纪,半斤八两的心智水平,在没出息这一点上不相上下。在东川时, 剑灵已经自觉是个男子汉,学会别扭了,不愿意再叫“灵渊哥哥”,不想这称呼被阿洛津在不知情的时候捡走了,小剑灵自己不要,也不肯给别人,顿时怒不可遏,单方面地跟阿洛津结了梁子,一气好多年。

阿洛津年少时,无聊话多,常常在盛灵渊耳边“叭叭”起来没完,半大不小那会尤其喜欢高谈阔论,盛灵渊听得多回得少,但听他说话时总带着点“很有趣”的笑意,笑得阿洛津越发以为自己妙语连珠,一点也不知道旁边其实有个看不见的剑灵在跟他顶嘴。他说一句,剑灵就在盛灵渊心里编排一句,这二位的声音一内一外,活像一对毛没长全的小鸡仔捏着嗓子隔空打鸣,又消郁又解乏。

盛灵渊弯起眉梢,几不可闻地对宣玑说:“你怎么有脸说别人是饭桶……没猜错的话,朱雀图腾被我们这边扰乱,罗翠翠应该是出了问题,巫人语混进了回响音,很可能是那个影人吞了罗翠翠。”

宣玑就朝着那些突然纠缠在一起的藤条喊:“喂,小矮子,你还在那影人肚子里闻什么排泄物,还不出来大闹天宫?你不是要见我吗?告诉你,你的梨干都是我偷的,你们家后代在给我当小弟,我看她一眼,她就得把兜里零食都上供,你听着爽不爽啊?”

他笑着笑着,眉梢与嘴角就像被拴上了千斤坠子——尽管奋力地上扬,还是无可奈何地低垂了下去……

人族能吃饱饭的那天,来得太晚了,阿洛津没活到中年发福,也没能长成两百五十斤的样子供他笑话。

他俩唯一一次碰面,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没找着前尘,未及叙旧,便又擦肩而过。

可是有多么有缘无分啊。

平倩如要往耳朵上扣屏蔽器的手停在了那里,外勤的同事以为她屏蔽器出了问题,骂了一声“累赘后勤”,就连忙要上来帮她。

平倩如却一抬手挡住了:“我先不戴。”

回响音里那奇怪的语言语无伦次的,只是反复念叨着“巫人族的血脉”,像传说中死去多年的地缚灵,忘了一切,被困在生前的某处,徘徊不去。

“血脉?”她愣了愣,伸手摸向自己的耳后——刚刚碎了的屏蔽器在那留了一条小伤口,平倩如用手指尖挤出了一点血,缓缓地蹲下,刚碰到地面,地上就钻出一根细小的草茎,卷住了她的手指。

外勤们看见草就害怕,当时吓了一跳,一个要拉她起来,另一个已经把手按在了腰间的秘银上。

平倩如连忙阻止:“别打……等一下!”

她觉得有某种异样的情绪从那小草上涌过来,说不清什么感觉……像是梦回时忽听童年小巷里小贩的叫卖声,睁眼一看,恍惚自己还年幼,已经过世的亲人正在旁边打着扇。又或者是阔别故土多年,再回家,物不是、人也非,街道与房舍都改头换面,正自迷茫时,忽然抬头认出身边的大槐树是小时候爬过的。

平倩如不明白回响音里掺杂的声音是什么,也不明白它从哪来,她只是本能地信任那个声音。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脸上有点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潸然泪下,她在模糊的视线里突然抬起头,对同事说:“我可能有办法接入回响音了!”

笨重的回响音设备很快被推过来,转换器对准了那根缠住平倩如手指的草,那小草好像知道她想要什么,迅速抽条长高,成了郁郁葱葱的一束,温柔地攀上转换器的接头,缠了上去。

外勤们面面相觑:“什么情况?这根草是哪边的?”

平倩如:“所有操作过回响音的都过来!帮我打电话回总部,征集所有跟我一样的人……就是曾经被判定为‘特能’,但始终没有表现,也无法判定特能方向的!让大家都来试试,或许可以!”

乱成一团的前线屏蔽器发放点——

有外勤终于找到了备用的结界设备,结界网一开,混乱的人群“暂停”了,一时间,广场上只有广播声,与燕秋山压抑的喘息声。

王泽伸手按了按燕秋山肩头,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大批秘银子弹看准了他们松懈,突然从四面八方打了来。

王泽一把护住燕秋山,带着他和知春原地滚开,与此同时,结界网再一次被打碎了。

王泽汗毛倒竖,做好了被人踩一万脚的准备:“奶奶的……”

可也许是混乱被打断过一次,上头的热血被寒冬腊月的西北风吹凉了,方才已经吓得濒临崩溃的群众忽然被放开,却也只是起了轻微的骚动,并没有继续吱哇乱叫,有一部分人还亲眼看见了方才诡异的一幕——那些可怕的银色子弹完美地绕开了他们这些一动不能动的“木头人”,不自然地拐着弯,只追着那些“特能人”打。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那个好像真的不打我们……”

“不打你们也快滚!谁知道他们一会有没有别的招!”王泽吼道,“各部门注意,三点钟方向最少有两个狙击手,八点钟方向……操了!”

风神一的现任与前任队长在一起的目标太大,秘银子弹迅速锁定了他们,紧接着,密集的银光朝着王泽他们砸了下来。

王泽和燕秋山同时推开对方,两人往两个方向退开,燕秋山方才本来就脱力,腿又瘸,一下没站稳,摔了一跤,手肘重重地戳在地上——稍有格斗常识的人都不至于摔得这么惨,可燕秋山似乎已经忘了他学过的一切,他只顾紧紧地抱着知春,一侧歪滚到了不知谁脚下,他也没抬头,尽力蜷起后背,严丝合缝地把知春保护起来,至于其他,都顾不上管了。

可是就在这时,那穷追不舍的银光突然消失了,燕秋山只听见秘银落在周围地面上的声音,他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一个老人站在他旁边,那老人把厚厚的棉大衣脱了下来,张开双臂撑着,干瘦的身体像个稻草人的木架,把那大棉衣撑成了一面巨大的盾牌,罩住了燕秋山。

燕秋山从没见过这个老人,秘银划过夸张的轨迹避开他,老人明显是个普通人。虽然勉强算是干净,但干燥而沟壑丛生的脸、领口袖口的磨边,以及扣子上掉出来的长线头,似乎都透露出老人生活不那么富裕。他那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太阳穴的皱纹里卡着眼泪,连泪水都似乎比别人浓稠,颠来倒去地把“小张是好人”说了好几遍。

燕秋山恍然想起,那位被秘银打死在他面前的、不怎么熟稔的同事……好像就姓张。

“我们住邻居……从小我看着他长起来的,”老人的声音淹没在嘈杂里,只有特能敏锐的耳朵才能捕捉到他微弱的呼喊,“我是‘五保户’,又不中用,又没脸……老也不死,老楼里连个电梯也没有,以后谁给我扛大米啊……你们干嘛要打他呀?”

老人茫然地抬起头,像个笨拙的老母鸡,一边用自己挡着秘银子弹,一边喃喃地,不知道在问谁:“什么坏世道啊?”

王泽赶过来:“燕队!没事吧?”

“追……”燕秋山一撑地面,摔开的金属拐杖在不远处分解变形,化成了无数小零件,包裹支撑住了他的伤腿,“把那些放冷枪的王八蛋都抓回来,一个也不许放跑。”

随后,燕秋山身上的金属扣又化为金线,里三层外三层地把知春娃娃捆成了个蚕茧,知春被捆得只有头能动,吃力地伸出个脑袋,无奈道:“秋山,我……”

“闭嘴,”再温厚的好脾气也终于被激怒了,燕秋山粗暴地把知春娃娃推进外衣里,“我是风神一的负责人,蜃岛里我让你们都撤,你为什么不听?谁许你抗命的?你是古刀就有特权吗?我为什么非要用你保护?我还没成废人呢!”

茫然的人们不再你推我搡,指指点点地小声议论着那举着棉大衣、站成人盾的老人,还有那些绕着他走的秘银子弹。

现场外勤们回过神来,极快地速度循着秘银子弹射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外勤身上也配了秘银,并且多年来配合默契,进退都有章法,绝不会误伤自己人,混乱的群众们一安静下来,干扰立刻消失,第一批反击的秘银子弹很快命中了几个目标。

忽然,王泽耳朵上的屏蔽器警报灯闪了几下:“燕队,我这有一副备用的屏蔽器,接着——咱们是不是留几个人继续发屏蔽器?回响音又来了。”

燕秋山一皱眉,他的屏蔽器在混乱中掉了,金属系强归强,但会有点“钝”,对精神系的攻击最不敏感,有时候往往中招了,自己都还不知道,可是这一次,在王泽出声示警的之前,燕秋山竟然已经先一步感觉到了回响音——因为这一次,扩散过来的回响音里掺杂了人耳能听见的乐声。

那乐声有一点耳熟,宁静而温暖,将回响音里原本的怨恨和愤怒都冲淡了,甚至隐隐有压制的趋势。

“这是总部的精神疏导曲,”知春忽然有些怀念地说,“可以解压,也可以治疗精神系伤害,本来是给大家的福利,可是没人用……还是当年我因为蜃岛里中的毒,神志不清时,总部派人来拿这个给我听过,每次听完,都能从乱七八糟的噩梦里解脱出来,心里能平静很久。”

还没来得及领到屏蔽器的人不由自主地停止了窃窃私语,被回响音波里的音乐安抚下来,乐声在安抚人们情绪的同时,就像一层底色,正好将回响音里原本隐形的负面精神渗透凸显了出来,这一次,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周围空气中有个恶毒的挑唆声。

片刻后,不知是谁带的头,零星几个人回到屏蔽器领取点,飞快地取了屏蔽器,又迅速撤离这个是非之地。接着,四散的人群三三两两地回来——

回响音的扩散范围越来越广,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回响音设备接入了各个阵眼。

百代之后,一些特能人能量水平符合特能标准,却因为没有具体特能表现,无法被归类,在这些人里,有一多半是因为多方混血,血统太过庞杂稀薄的缘故,还有近四成是巫人族留下的后代。

咒术已经失传大半,他们忘记了先祖的惨烈,成了庞大的异控局系统中螺丝钉似的小小后勤,过着边缘又不起眼的生活。此时忽然接到征召,头一次被外勤们众星捧月似的裹上前线,成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三千年前留下的古老朱雀图腾上,每一个阵眼都布下了回响音设备,一开始微弱的乐曲声变得越来越清晰。

纵然全世界都是蝼蚁,也没有一个巨人能在蝼蚁形成的浪潮中岿然不动。

踏平九州的妖王不行,镇压群魔的人皇也不行……区区一个影族余孽,又算什么呢?

赤渊上电闪雷鸣,秘银武器与能量屏蔽网暴风骤雨似的往下扫,异控局差不多把整个家底都端出来了,妖王影毕竟才刚刚获得实体,吞噬的人魔都还没消化干净,一时间,内有属于巫人族人魔的力量不受控制,外有铺天盖地的黑科技攻击,把他逼迫得颇为狼狈。

那影人化作无数分身,往周围铁锈色的植物中钻去,再也顾不上维持当年真妖王那种死到临头仍张狂睥睨的风度。

“糟了,”谷月汐说,“它以影人形态躲起来,透视眼看不见。”

“我……”这时,杨潮弱弱地开了口,“那个……我能感觉到一点……”

据说上古时期,灵兽羬羊与洗石相伴相生,守一灵山,名曰“钱来”。洗石除了生财,也像其他木石一样,寄生着纯白的影子,化身之后勾引灵兽,在所生后代中埋下了影人的一笔,与他族混血,血脉庞杂无端,已经难以追溯,几乎被驱离了“特能”的阵营,一心只想考研。

不料销声匿迹多年的影族作乱,反而把他身上那支沉睡了几千年的影人血脉唤醒了。

杨潮:“但我描述不清,我……”

肖征当机立断:“把能量屏蔽网的权限开给杨潮!”

杨潮做过无数次没复习就上考场的噩梦,不料这天居然成了真,瞠目结舌道:“啊?”

“按你的感觉下屏蔽网。”肖征一把拎住他的肩膀,拎幼猫似的把他捏到了直升机上的发射器前。

杨潮:“可是……”

“你知道很多特能说话很管用吗?”肖征弯下腰,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西方人叫‘预言’,日本人叫‘言灵’,我国叫‘乌鸦嘴’,是门玄学,特能水平越高,说话越准——今天放跑了一个影子,我咒你考的全不会,蒙的全不对,一辈子过不了初试。”

杨潮差点“哇”一声哭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有一团乌云正好飘到了他们这架直升机的头顶,好像厄运。

“我考不上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他抽抽噎噎地接过发射器,“我连回响音都不会使,天天公费背书,你们还得给我上五险一金……”

杨潮越说越委屈,凭着直觉把能量屏蔽网乱喷,希望多蒙多对。大片的能量屏蔽网却在他乱七八糟的操作下正好凝成了一个巨网,把分散在各处的妖王影分身一兜网了进来。

妖王影愤怒地挣扎着,异控局的屏蔽网上不仅有强干扰,限制了他的行动,还将人工的雷电引了下去,与此同时,他身体里属于巫人族人魔的力量越来越失控,掉回头来,几乎有反噬的意思。

一根铁锈色的藤条甚至不分敌我地甩过来,勾住了妖王影的脖子。

妖王影怒不可遏,无数分身倏地合体:“你们就不信我自爆,点了赤渊吗!”

被困在青铜鼎上的盛灵渊仰起头,望向不见天日的头顶:“我突然想到个办法。”

“什……”

盛灵渊蓦地放开识海,无数回响音钻入他的七窍百骸,连带着与他共感的宣玑脑子里也跟着“嗡”的一声。

“巫人族的血脉还在,阿洛津,你到这来,朕给你个说法。”

与此同时,面向全国的广播中,黄局的声音仍在继续:“我们从来不敢说自己是在‘为人民服务’,做这些工作也不是为了保护谁、为了谁‘牺牲’,归根到底,我们讨好世界,是想给自己挣出一点立足之地——证明我们不碍人眼,对社会还有点用……这样就仍有空间活着。”

众生,凡有灵,皆有立足之地。

第127章

碧泉山的上方形成了风暴, 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山体, 像是要把整座山头掀开, “轰”地一声,山体开始滑坡,山下早已经空无一人的古墓博物馆瞬间就被尘埃掩埋, 火星飞得到处都是。

八棵长钉一样楔在古墓里的大树由紫转黑,岿然不动,除此以外, 所有动物和植物都被卷进了风暴中。

“巫人全族, 除埋骨巫人塚的四万多……手足,散落在外, 尚有千余人,多是妇孺, 朕在路上听闻东川被围困,便预感此事不能善了, 急命宁王连夜将遗族护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