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她走了。

如今的她,笑容很淡,淡得仿佛他只是一个陌生的人。

“我可以进来吗?”

她浅笑着又问了一遍。

战枫略侧过身,让她走了进来。

如歌在木桌旁坐下,笑盈盈地打量着桌上的那坛酒:

“在院子里就闻到你这里的酒香。好香的酒,叫什么名字呢?”

“烧刀子。”

如歌将酒坛拉近些,嗅一嗅,笑道:“烧刀子?应该是那种最普通的酒了,却有这样浓烈的香,可见酒并不一定只有贵的才好喝。”

战枫望着她。

如歌揉揉鼻子笑:“呵呵,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为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如歌瞅着他笑:“因为——我忽然很想喝酒。”

屋里没有酒杯。

战枫向来是整坛喝的。

于是,如歌也只能抱着坛子喝酒。

刚喝几口,如歌的脸便已红了。

她的眼睛比方才更亮。

笑声也比方才更加清脆。

“你和姬师兄都很爱喝酒,也都爱整坛整坛地喝,”如歌右手撑住下巴,呼吸中染着酒气,“然后我就很好奇,究竟你们两个谁的酒量更大呢?”

战枫的眼睛忽然蓝了些。

如歌呵呵笑着:“后来,你们两个居然真的比试了酒量,喝了整整一个晚上。”

“是我赢了。”

战枫记得。那是四年前,他们瞒着师父偷了几十坛酒,躲在枫林深处痛饮。他和姬惊雷拼酒量,她和玉自寒做公正。他和姬惊雷是同时醉倒的,然而他比姬惊雷多喝了半坛。

如歌闻言笑起来,她伸出食指,摇一摇,眼神有些怪异:

“你错了。”

战枫望着她。

如歌笑得有些嘲讽:“你并没有赢。因为有人作弊。”

“作弊?”

“对呀,”如歌醉眼惺忪,“是我作弊了,你知道吗?”她婉声轻笑,“喝到第八坛的时候,我担心你会输,于是,你后面的酒坛里我兑进了水。”

战枫的身子渐渐僵住。

“为什么?”

如歌趴在桌子上,脸蛋红得让人想掐一把,她瞅着他笑:“因为,姬师兄输掉只会哈哈一笑,你输掉了,却会很久都无法释怀。”

战枫猛喝一大口酒。

酒水顺着坛边溅湿他深蓝色的布衣。

如歌吃吃笑道:“从小时候,你无论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做到最好。内力要最强,轻功要最好,刀法要最快……玉师兄的诗词比你出色,受到老师夸赞,你都足足有三个月不开心,苦学诗词直到老师终有一天也夸赞了你……所以,拼酒我也要你赢,呵呵,那时我只想要你开心……”

她歪着脑袋看他:

“知道吗?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英雄。”

战枫的卷发幽黑发蓝,右耳的蓝宝石暗光闪耀。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

如歌轻笑道:

“你是一个英雄,所以不可以忍受失败,也不可以失败。所以,我曾经那样喜欢你,喜欢到连我自己也感到诧异。”

曾经……

为何这两个字,如同一把刀,刺得他胸口如死一般的冰冷。

如歌抱起坛子,“咕咚咕咚”喝下几口,然后拭一下嘴角,苦笑:“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她的眼神开始冰冷。

“——一个英雄,不会阴狠地从别人身上踩过去!”

她看着他:

“而你,只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当别人可能阻碍到你,你便会毫不留情地将他除掉。八岁的谢小风是如此,莹衣是如此,雷惊鸿是如此,对我,也是如此。”

战枫的眼眸转为一片深沉的冰蓝。

“或许,我应该多谢你,”如歌淡淡一笑,“你没有将我杀掉。毕竟将我杀掉会干脆许多,也不用每日里派这么多人监看着我。”

战枫的心仿佛被冻住。

“你很想做庄主,对吗?”如歌没有笑,问得平静。

战枫的唇边却扯出一抹古怪的笑:

“你不应该是庄主。”

如歌对视他:“我并不想做这个庄主。可是,却不可以将烈火山庄交在你和裔浪的手上。”

战枫闭上眼睛。

右耳的宝石黯然无光。

“告诉我,为什么是江南霹雳门。”如歌冷道,“是因为要给爹的死找到一个凶手,还是因为霹雳门威胁到了烈火山庄的地位,并且它们有令人贪婪的财富和火器。”

战枫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好像体内有莫名的痛苦。

如歌的声音更冷:“亦或,这几个原因都有?”

战枫轻轻吸气:“你不用知道。”

如歌料不到他竟是这样的回答,失笑道:“呵,原来,我却是什么都不应该知道,由得你们搅起一场血雨腥风中吗?”

战枫的眼睛慢慢睁开。

眼中有痛苦。

也有一片令人吃惊的浅蓝。

“你应该在荷塘边,笑声像银铃一般甜美,看粉红的荷花,吃新鲜的莲藕,用手指去碰触荷叶上的露珠……那样,才是你的幸福。”

他苦笑:“你不应该知道那些污秽的事情,你只需要看到世上最美丽的荷花。”

她,是世上纯洁的荷花;他,是污垢的淤泥。

如歌望着他,良久说不出话。

终于,她也苦笑:

“是谁将我的幸福夺走了呢?”

战枫抚摸着身旁的刀。

刀叫做“天命”。

他似乎痛得呻吟:“是天命。”

“天命?”如歌淡笑,“世间果然是有天命的吗?以前,我只相信努力。”

寒风自半开的窗子吹进来。

如歌的酒意被激到,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战枫的双眼略过一丝怜惜。他挣扎着站起来,向窗子走去,步履有些踉跄,好像喝醉的人。他颤抖着将窗子关上,然后,慢慢滑了下去。

他倚倒在墙角,脸色苍白,象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的体内,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噬,疼痛曼延至五脏六腑。

如歌看着他。

他的眼神黯蓝。

骤然静默下的屋子里,只有两人的呼吸。

“我下了毒。”

如歌静静对他说,素白的斗篷,绯红的面颊,她的语气却那样冷静。

战枫苦涩道:“是。”

很厉害的毒,无色无味。毒,应该是在她摸酒坛的时候,涂在坛口的。

如歌凝视他:“你会恨我吗?”

战枫嘴唇煞白,笑容惨淡:“有这句话,我已不会恨你。”原来,她还会在意他的感受啊。

她低声道:“抱歉。”

“……你会等到我死去再离开吗?”

她眼神古怪:“你觉得这毒药会让你死吗?”

“如果……死……也好……”此刻,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知道我来的目的吗?”如歌叹道。

战枫的唇角勾出一丝苦涩的笑。他只知道,如果没有什么目的,她决不会再看自己一眼了。

如歌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给我令牌。”要将雷惊鸿从地牢中提出来,必须要战枫的令牌。

战枫苦笑道:“为何执意要救雷惊鸿?”

她皱眉道:“你不觉得那样诬陷一个人,很可耻吗?”

战枫倚着墙壁,面容苍白如纸:

“不要离开山庄……外面……会很危险……”

双目中是深沉的痛苦。

他晓得,若是如歌离开烈火山庄,那么他与她之间的敌对,将再也无法调和,连表面的平静,也再无法维持。

如歌轻声道:

“而留在这里,却会被你永远囚禁……”如果飞出囚笼,必然要面对危险和艰难,那么,也是她不能回避的。

第七章

寒冬的天空是铁灰色,没有一丝云。风轻轻掠过,寒意彻骨,仿佛极薄的刀子。树梢上的鸟儿们也冷得没有了精神,脑袋瑟缩着,蜷成一个个灰黑的小点。

这样冷的天气,却只在初冬的时候下过一场雪。

这个冬天是压抑而冷寂的。

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那一场迟迟未来的大雪。

什么时候才能漫天大雪纷纷扬扬……

或许只有当冬日的雪终于到来时,一切的严寒和凝滞才能在激扬飞舞的雪花中释放出来。

简陋的屋里。

战枫用一方深蓝巾帕擦拭他的刀。

刀身幽蓝如泓水。

他的手很轻,蓝帕下,刀的光芒跳跃而内敛。

他面容冷漠,象是这世间再没有能够令他在意的事情。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了这把刀。

裔浪站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阴沉的双眼是死灰色。

“那样拙劣的下毒手法,也会瞒过你的眼睛?即使你已中毒,仍然可以命弟子们拿下她,以她的性格,怎可能真会将你毒杀。”

战枫低首轻拭幽蓝的刀。

刀,静静鸣出清泉一般的吟声。

他的唇角有抹古怪的淡漠。

那一夜,她笑盈盈,眼睛如星星般明亮,双颊如荷花般粉红,她的呼吸轻笑离得他那样近……

他如何不知,她不会无缘故地再来接近他。

可是,他就像渴极了的人,哪怕她的眼波里藏的是蚀心腐骨的剧毒,只要她再凝望着他,便可以都什么不知道。

裔浪声音阴冷:“任她离开,你必会后悔。”

他很清楚战枫对如歌的感情。

所以才放心让战枫监管如歌的行动。

如果战枫不是蠢人,那么他应该晓得,一旦如歌离开,他和她之间就再不可能有缓和的机会,敌对和仇恨将会使他和她越走越远。

可是,他错了。

战枫竟然真的这样愚蠢。

刀身之上,战枫的手指轻轻一颤。

右耳的蓝宝石忽然闪出抹黯然的光。

他的眼底深蓝。

……

在山庄大门处,脚步声接进那辆马车。他的视线虽然有些模糊,可是仍旧可以看见她美丽的脸庞。她神情镇静,对颦紧眉头的黄琮和满身血污的雷惊鸿微笑,象是告诉他们不要担心。

然后,她俯身抱起他,轻声如耳语:

“命他们走,否则……”

那句话,她并没有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