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惊怔。

半晌,她握住薰衣的手,温暖传到她的掌心:“每个母亲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也许是因为什么原因,你的母亲忘记告诉你她对你的爱。”

薰衣淡道:“我不是小孩子了。”她的名字甚至都是到了烈火山庄之后小如歌帮她取的,在暗河宫她的身份连最低层的婢女都不如。

“你恨她吗?”如歌轻声问。

薰衣的手指抽搐一下,苦涩滑过她的唇边。恨她吗?应该是恨的。恨她从来都把自己当作工具来利用,恨她从没有给过自己一点温情,恨她看着自己的眼中总是有着厌恶。可是,为什么她所有的命令自己总是遵从,当看到她的脸被毁掉时自己心里会有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为了她,自己甚至可以将匕首刺进一直关怀着自己的小姐胸膛。

这——是恨吗?

如歌微笑:“她总是你的母亲,你总是爱她的。不要去恨一个人,恨她的时候,你会感到加倍的痛苦。”

薰衣凝视她:“你恨过别人吗?”

如歌努力想一想:“好像——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我不希望有让我去恨的人。”

“如果是一直陪伴着你,你视为姐妹的人背叛了你呢?”薰衣低声道。

如歌握住她的手,嫣然一笑:“既然是我视为姐妹的人,那么就永远是我的姐妹。生气和伤心应该是有的,然而怎么可能真的去恨她呢?是我如亲人一般的姐妹啊。”

薰衣眼中似有泪光。

她低下头,没有人可以看到她脸上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如歌苦恼道:“不知道怎么了,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除了有玉师兄的记忆,其他什么都忘记了。”她用力敲敲自己的头,眉心皱成一团。

薰衣打量她,好像在观察她是否真的将一切都忘记了。

如歌忽然喜道:“对了,你刚才不是说你陪伴过我八年?那你一定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情了。我的亲人呢?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

“战枫你还记得吗?”

“战枫?”

“你曾经非常喜欢他。”

“啊,有这样一个人吗?”如歌努力思索。

“还有雪。”

“雪?一定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吧。”

“他是个男人。”

如歌睁大眼睛。她以为女孩子才会叫这样的名字。

“他是一个很爱你的男人。”

如歌更加吃惊:“为什么我一点记忆都没有呢?”

薰衣沉默。

“他们现在在哪里呢?”如歌追问。

“就在这里。”

如歌“刷”地一声站起来:“什么?就在这里吗?”她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

薰衣点头。

“我想去看看他们。”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他们被关在水牢,情况凄惨,你还是不要去看了。”

如歌惊道:“快带我去。”

薰衣凝视她,目光似有犹豫。

“求求你,薰衣姐姐,带我去好不好?”如歌苦着脸哀求,“或许我会想起很多东西来的。”

薰衣深吸一口气,终于点头。

穿过一条又长又窄又黑的地道,扑鼻是腐臭的气息,好像是有成千上百只老鼠齐齐臭烂。地面流淌着漫过足踝的黑水,黑水里有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散发着恶臭,如歌的脚被什么绊住,仔细看去原来是大团的头发,头发里纠缠着蝙蝠的尸体。

如歌强忍住欲呕的难受,跟在薰衣后面走着。

漆黑的水牢,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呻吟声、惨呼声、血流声、诅咒声……气氛阴森恐怖,仿佛在最深层的地府中。

走着走着,拐过不记得几个弯,面前突然火把通明!如歌自黑暗中一时无法适应,只觉有种刺目的眩晕。待她睁开眼睛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是一间极宽敞的牢房。

十几只石壁上的火把将牢房照得亮如白昼。牢房中央熊熊燃烧着一堆火,里面的烙铁被烧得通红;地上有五六条断掉的皮鞭,皮鞭上染着斑斑血迹;空气中有股烧焦的气味,仿佛是皮肉被烙烫过。

牢房里有四个暗河弟子,皆用黑巾蒙面,看不清神态,然而透过黑衣的是残忍和冷漠。

一个暗河弟子正挥舞着皮鞭抽打囚犯。

另三人在喝酒。

那囚犯的双臂被吊起,幽蓝的卷发凌乱地披散下来,他身上深蓝色布衣已被皮鞭抽得褴褛,染满鲜血,皮肉翻卷可见。他的胸襟被扯开,胸口的烙印还冒着丝丝白烟。

如歌倒抽一口凉气。

薰衣望着她道:“你认得他吗?他叫战枫。”

如歌努力盯着他看,想从他纷乱的发间找到一点熟悉的影子,可是,她看不清楚。

她走近了些。

黑衣的暗河弟子们厉声喝道:“什么人?!”

薰衣比了个手势,暗河弟子们忽然非常整齐地转身退下。牢房里顿时寂静下来,只能听到火把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

如歌走到战枫面前,轻轻拨开他幽黑得发蓝的卷发,好奇地打量他的面容:

“你——叫做战枫?”

战枫好似被闪电击中,他猛地抬起头,直直望着她!

“你认得我吗?”如歌又问。

战枫的唇角渗出鲜血,他面容苍白,深黯的眼睛像大海一般幽蓝,他欲开口说些什么,然而喉头一颤,一口淤血喷了出来。

如歌连忙扶住他,从怀里掏出巾帕擦拭他嘴边的血,扭头对薰衣道:“他做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

薰衣道:“是宫主的命令。”暗夜罗的命令,没有人会去问原因。

“可以将他放下来吗?”他的双臂一直悬吊着,一定很痛。

薰衣苦笑:“我没有放他下来的权力。”

如歌擦干净他脸上的血迹和污渍,眼睛闪了闪,讶异道:“如果我曾经见过你,一定不会将你忘记。”他俊美孤独如九天战神,冷漠而又脆弱的气质是每个少女都过目难忘的。

战枫眼底汹涌湛蓝:“你——!”发生了什么?!她居然不认得他了吗?她表情中的茫然狠狠撕裂了他的心!

“你认得我吗?”

如歌重新问了一遍。

战枫忽然有股狂笑的冲动!他认得她吗?她是他体内流淌的血液,是他骨头里的骨髓,就算将他敲碎揉烂,也不会忘记她的每一个笑容和哭泣。

“我认得你。”

一个笑语如花的声音从隔壁牢房传出。

如歌转身看去。

只见那人白衣如雪,他恍若是沐浴在春日最灿烂的阳光里,光芒耀眼,绝代风华。他轻轻笑着,像春满大地百花盛开,因为那朵笑容,阴暗潮湿的水牢霎时变得如仙境一般明亮美丽。如果不是他的脚上戴着镣铐,她决不相信他会是被关在这里的囚犯。

他笑盈盈对如歌招手道:

“丫头,终于想到来看我了吗?”

如歌迷茫地走过去,端详他:“你说,你认得我?”

“是啊。”

“我叫什么名字?”

“你叫如歌。”他一脸哭笑不得。

哦,不错。“那你叫什么名字?”她继续问。

“臭丫头!”他隔着铁栏伸手拧她的面颊,“你任何人都可以忘记,但是决不能忘记我!否则,我就伤心给你看!”

如歌怔怔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爱的人啊。”他笑得理所当然。

如歌非常困惑。她爱的人应该是玉师兄才对,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么一个美得像仙人的男人。

“你忘记了很多事情对不对?”

“对!对!”她连忙应道。

“来,把耳朵凑过来,我会帮你把所有都想起来的。”他眨眨眼睛,像孩子一样调皮。

她听话地将耳朵凑近铁栏。

突然,他倾身上来,吻住她小巧的耳垂,带着清凉的花香,他在她耳边低喃:“死丫头,好想你……”

如歌惊得跳起来,耳朵羞得赤红,她急怒道:“你这个——”

“雪。”

“什么?”

“我叫做雪。”他的笑容像雪花般晶莹透明,“如果你忘记了我,那么就重新认识好了。”

次日,薰衣对暗夜罗说,除了玉自寒,如歌确实将过往的一切都忘记了。

暗夜罗很满意。

当他让如歌喝下新的“遗忘”后,她就把到水牢见过战枫和雪的事情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从那以后,薰衣便成为了如歌的侍女,陪伴在她的身边。

铜镜照出一张扭曲狰狞的脸。

暗夜绝黑纱怒挥,镜子摔在地上,发出剧烈的声响!

“我要杀了她!!”

烈如歌不仅毁了自己的容貌,几次三番从自己的掌心逃脱,而且,她居然是暗夜冥的女儿!

暗夜冥——

从小到大,在父母、在暗夜罗的心里眼里就只有暗夜冥的存在,而没有她。暗夜冥美丽、温柔、善良、聪慧,她就像一个仙女,让无数人痴迷倾倒。暗夜冥是她的噩梦。

当发现挚爱的兄长深深迷恋着暗夜冥时,她彻底崩溃了。跪在暗河边,她哭了三天三夜,哭到呕吐,哭到昏厥。她准备去杀掉暗夜冥,暗夜冥却告诉她,她爱的不是暗夜罗,而是一个叫做战飞天的男子。

暗夜绝知道战飞天。

他是一个天神般英伟的男子,有刚毅的眼神和宽厚的肩膀。

可是,她难以置信暗夜冥居然会舍弃暗夜罗而选择别的男人,暗夜罗比几千几百个战飞天加在一起还要出色!

不久,暗夜罗将暗夜冥关在了水牢里。

看到疯狂而痛苦的暗夜罗,她开始相信暗夜冥真的爱上了战飞天。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暗夜冥,她再次决心杀死暗夜冥!

暗夜冥却一点也不慌张,她虽然消瘦但是笑容依旧娴静。她说,死掉的她只会让罗永远怀念和痛苦,不如放她离去,在战飞天的身边,罗或许会恨她,但恨比爱容易承受。罗会有机会遇到他命中真正的女人。

她被说服了。

她偷偷将暗夜冥从水牢放走。

她以为暗夜冥的离去,会使得自己成为暗夜罗生命中惟一的女人。

然而——

她错了!!

暗夜罗彻底疯狂了!!

在烈火山庄的那一晚,暗夜冥和战飞天最终还是死了,暗夜罗也受了重伤,独自一人幽闭了十九年。

寂寞而漫长的十九年啊……

悔恨日日咬噬她的心。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她会选择在暗夜冥十岁时就杀死她。即使在水牢中杀死她也好,那样的话,最起码暗夜罗的身体不会受到伤害。

她在暗河宫等了十九年。

终于等到暗夜罗重新出关。

可是,暗夜罗已不是当年那个跳脱飞扬狂傲不羁的暗夜罗,他长发垂地、面容苍白,眉心的伤口凝结成一颗殷红的朱砂,他的眼中好像已经没有感情,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

不管是怎样的他,她都会永远陪伴他。

然而——

那个叫做烈如歌的女孩子却毁掉了她的脸!她变成了一个丑陋恐怖的女人!这样的脸,她如何能出现在暗夜罗面前!!

又发现,原来烈如歌竟是暗夜冥的女儿!

噩梦……

没有尽头的噩梦……

暗夜绝凄厉地狂吼:“我要杀了她!暗夜冥,你无法再毁掉我的一切!!”

她夺门而出,冲向如歌居住的方向!

透明的液体,微微带些粉红的颜色,像是用三月桃花的汁酿成的。暗夜罗在如歌的杯中滴上两滴,对她笑道:

“你现在快乐吗?”

如歌想一想:“快乐。可是……”

暗夜罗挑起眉毛,询问地看她。

“可是……总觉得这种快乐是偷来的,是预支的,将来必须要偿还,或许偿还的代价要比现在的快乐还要多。”如歌苦恼地将水晶杯中液体喝下。能够在玉师兄身边,自然是甜蜜幸福,但心中总有惴惴不安的感觉,就像在做着一场虚幻的梦。

“将来会是痛苦还是快乐?”

“不知道。”

“既然未来是不可知的,那么为什么不先享受幸福和快乐呢?”暗夜罗的声音低深柔雅,穿过空气,蛊惑着如歌全身每一个细胞。

如歌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是又觉得很是荒谬。她一时间思维有些混乱,水晶杯停在唇边,映着娇嫩的双唇,仿佛带着露水的桃花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