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你看他见到我的那一刹那,立刻就猜到了前因后果,这孩子叫人觉得害怕。”

  “我看过他历年的战绩,实在惊人,报纸上说他是‘狙击之神’。”

  易传东嗤笑:“才二十五岁的人,竟然称‘神’,少年得志,也不怕秀极易摧。”

  “当年你大哥二十五岁出任东瞿总裁,人人都当成一个笑话。等到他三十岁时,董事会里里外外、连同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家伙,都不敢再轻觑他半分。”

  易传东沉默片刻,这中间牵涉着太多的事情,样样件件都是不能付诸语言的,他知道自己那种嫉恨,像是一锅沸油,只消溅入一点点水,便会轰然炸开来。他鄙夷自己这种心浮气燥,所以只说:“我知道了。”

  “你大哥最近怎么样?”

  “医生说手术风险太大,不考虑心脏移植,所以他随时随地都会病发。万一哪次抢救不及时,就会没命。医生一早要求他住院,他置若罔闻。”易传东漠无表情:“董事会那帮老家伙们惶惶不可终日,人心浮动,不然的话,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的在大宇地投资上头弄花头。”

  “其实他如果死了,一切都会是你的了,何必再费这种劲。”

  易传东将杯中的酒一口气饮尽,或许是太过辛辣,皱起眉来,嘴角却含着一缕冷笑:“就算他死了,东瞿是他一手缔造,哪怕他死了,一切都是他给我的,一切都是他施舍我的,我还是活在他的影子里!你永远不会知道那种感觉,我这辈子再也不愿意站在他身后,眼睁睁的站在他身后!”

 

第10章

  东瞿的资金问题被消息灵通的报纸公开之后,市场顿时哗然,中小股东争先恐后的沽空,东瞿寸寸失守。

  易志维主持召开紧急会议,与会的都是高级主管,整个会议室中一片肃杀之气,仿佛人人都知道最后的决战已经来临,所以一片死寂。因为连续的加班,易志维已经疲倦而困顿,连声音都沙沙发哑:“这种情况下,先不必追查是谁走漏了消息,银行方面怎么说?”

  资管经理答:“要求我们提供更多的抵押。”

  易志维说:“好,果然翻脸不认人。”他静默片刻,方才重新抬起眼来:“诸位……”众人全神贯注聆听,人人注视着他,他却停下来,缓缓皱起眉头,极慢极慢的向前倾去,整个身子向前倾去,仿佛电影里的慢动作。眼睁睁看着他“砰”一声俯倒在会议桌上,水杯文件等等杂物被他的身体撞滑出去,“哗啦”散了一地。人人大张着嘴,在极度的震惊中呆若木鸡。

  过了好几秒钟,才有人如梦初醒,立刻抢过去:“易先生!”

  整间会议室的人反应过来,与会的都是东瞿的精英,在几秒钟的慌乱后立刻稳住了阵脚,一面立刻给他服药,一面拨打急救电话,另外安排专人负责保密事宜。

  但纸哪里能包住火,只瞒了不过一天,大小媒体就已经知道这次会议室中的突然病发。立刻传闻东瞿一败涂地,易志维心力交瘁,再也无法支撑。

  承轩对芷珊说:“我有些不安。”

  芷珊安慰他:“在商言商,我们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轻轻叹了口气,东瞿是易志维的命,自己如今分明是在要易志维的命,而他的病,根本就不能承受强烈刺激。

  另一层更深的不安是难以言喻的,无法具体解释的,他隐约觉察到一个可怕的可能,仿佛一个强大的黑洞,在未知的不明的地方,终有一日会吞噬他赖以生存的一切。这是一种微妙的第六感,对市场或是对命运的预知,他每次都凭着这种奇特的第六感躲过灾祸,比如六年前的货币崩溃,他就是凭着事前的预感,竟然揣测到了对冲基金的动向,不仅抽身极早,而且还顺势赢得暴利。

  他烦躁不安。

  深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从前从不失眠,哪怕压力达到临界,他仍旧可以安然入睡。或者这次真的赌得太大?

  可是明明已经胜券在握。

  幸好接到芷珊的电话:“睡了没有?”

  “还没有。”

  她语气温柔:“看,今晚有月亮。”

  他起身拉开窗帘,果然有月亮,一轮圆月,清冷光辉撒落天幕,照进窗内来,仿佛是一地水色。浸骨微凉,竟似有桂花的香气。他想到在山顶与她看月的那一刻,脸上不知不觉露出微笑。

  在月色中,他终于朦胧睡去。

  却有乱梦,梦见自己是陷入丛林的猎手,已经一枪击伤猎物,可是它却逃掉。一路追下去,触目只能看到茂密的绿,处处都是枝枝蔓蔓,绿得漫天漫野,纠纠缠缠,叫人透不过气来。而四处枝摇叶动,不知它遮掩在哪一片叶子底下,他步步紧逼,已经接近最后的目标。但突然心慌气短,也不知在害怕什么。他用颤抖的手揭开最后一片宽阔的蕉叶,突然蕉叶深处扑出一只前所未见的可怕猛兽,张开血盆大口,顿时尸骨无存。

  醒来满头的冷汗,他坐在床头,脑中一片茫然,直到天亮,他才起身淋浴,然后去医院去看大姐。

  出乎意料她并不在病房中,问了护士,才知道去了花园散步。

  已经是深秋,却依旧有扶桑花,三三两两的开在枝头,带着湿重的露水,饱满的花朵深深垂着,仿佛不胜重负。

  他一眼看到大姐,立在花木扶疏的深处,神色遥远而冷漠。

  她会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已经转过头来,看到是他,脸上露出微笑:“这么忙还过来?”

  他说:“已经不怎么忙了。”

  因为东瞿正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资金短缺,银行逼仓,人人但求自保,已经开始抛售东瞿股票。所以他们顺利的吸纳,不过几天时间,已经买入差不多10%的东瞿股份。再持续几天的话,东瞿就会被顺利揽入囊中。

  她知道他的习惯,每次不堪重负的时候,总是会来自己身边,静静的呆上片刻。去年主持收购J&A公司,最紧张的时候他连续几天没时间合眼,最后还是抽空跑到她位于曼哈顿中央公园旁的公寓去,在她面前的沙发上睡足五个钟头。醒来后精神抖擞,继续回到水深火热的收购大战中去。

  所以她温和的问:“怎么了?”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觉得害怕。”仿佛是解嘲:“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可是这一次我竟然觉得害怕,总觉得像是做错了什么,即将有大难临头。”

  她无语的揽住他的肩,已经比她还要高一个头,再不是当年那个依依膝下的孩子,可是他此刻的神色茫然无助,叫她心里一阵柔柔的牵痛。她轻声说:“大姐在这里,你什么都不必怕。大姐向你保证,绝不会有什么事情。”

  事情果然进行的十分顺利,他们已经顺利收购到12%的股份,举牌成为东瞿第二大股东,只要再拿到两个巴仙,就可以大获全胜。

  易志维已经带病出院,返回东瞿主持大局,但事态发展已经急转直下,市场倒向一边,东瞿已经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接近尾声,胜利越近,承轩反倒越觉得茫然。

  来得这样容易,近十年的渴望一朝真实的握在手中,反倒添了一种异样的失落。只是终于松了口气,一切就快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

  天气闷热得出奇,承轩和芷珊跑去吃夜市,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坐在小小的桌椅旁,听收音机里讲台风“玛丽”逼近本岛,今晚会有雷雨天气。四周的摊主纷纷收拾着杂物,预备收摊。

  快下雨了。

  或者下雨了,天就会凉快下来了。

  空气闷得像蒸笼,四周的人都在忙,仿佛要逃难一样,一片狼籍。他忽然心中一阵难过,芷珊也仿佛觉得了,于是同他开玩笑:“再过两天,就可以宣布收购成功,到时你入主东瞿,面对记者讲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思索了半晌,仿佛真的在考虑新闻致辞,最后才慢吞吞的说:“我爱你。”

  她怔住。

  他微笑着,凝视她的双眼,又说了一遍:“我爱你。”

  她还是怔在那里。

  他俯身在她耳旁,清清楚楚的说:“芷珊,我爱你。”

  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席卷而来,仿佛是世上最狂猛的海啸,整个世界都颠覆过来,整个世界都不再重要,只有他,只有眼前的他。

  可以紧紧相依,可以不离不弃。

  她的眼中蒙上一层水雾,他轻轻吻在她鬓角,呢喃一般:“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爱他,她当然爱他,她当然当然爱他。

  她投入他怀中,只要有他,她只要他。他紧紧抱着她,两个人的心跳都化为最温柔的起伏,她只觉得像在梦里一样,整个世界都沉静下来,无声无息,只有他。这一刻,千金不换。

  变天了,渐渐有风,吹得地上塑料袋废纸全都呼啦啦作响,风吹着他们的衣袂,如果痛快的来场雨,该多好。

  在这样杂乱无章的街头,他亦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拥着她,只想一生一世。

  铃声大作,他久久没有动弹,她亦不想他放开自己,但最后还是得提醒他:“你的电话在响。”

  他恋恋不舍的放开她,接听电话,对方只说了几句话,他一声也没有答应,只抬起眼来看她。

  她突然觉得寒意顿生。

  “易志维突然宣布私人成为Letter的第一大股东,目前已经获得超过六成以上股权转让。”

  冰冷一线,顺着她脊背涔涔而下,竟然寒痛刺骨。她当然知道Letter是公司最重要的资本来源,易志维如果控制基金,就无异于釜底抽薪,目前公司的资金运作已经达到极限。风吹在她脸上,夹着沙尘,劈头盖脸的呛人气息,无法躲避,无法呼吸。

  置之死地而后生,易志维竟然绝境而反。

  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计划了多久?

  这样不动声色,一步步引着他们入彀,要什么样的绝大耐心,要什么样的极大魄力,才可以做到这样滴水不漏。

  他可以坚韧至此,眼睁睁看着他们蚕食东瞿,却毫不露出半点破绽,暗中全盘计划,只为了今日致命一击。

  这个人,不愧三十余年来屹立不倒,一手缔造东瞿奇迹。

 

尾声

风吹着他的额发,他深深吐了口气:“我输了。”

他从来没有输过,可是一输就已经致命。他万万没有能力偿还巨债,这一次赌得太大,再无生机。每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会这样输掉全部。

一种更深重的恐惧渗入她心间,她声音发涩:“承轩。”

他看着她,看得那样久,那样专注,仿佛想要将她整个人烙进心里。过了半晌,忽然说“对不起。”

不!不!

她几乎要惊恐地叫出声来,她不要他这样说,他不能这样!她死死抓住他:“你绝不会,对不对?”

他并不肯答话,只觉得疲倦。

她眼泪夺眶而出,只是紧紧地抓住他,不肯放开。在这浩浩的风中,远处有一到紫色的闪电划破夜空,仿佛将天地劈开一到裂隙,将一切吞噬下去,吞下去!尸骨无存!他象是镇定下来,温和地拍拍她的背,说:“不要紧,让我给大姐打个电话。虽然消息真是坏透了,可是她有权利知道。”

她泪如雨下,紧紧依着他,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保证他不会离自己而去。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只觉得心底最隐秘处竟然会觉得有一丝轻松,原来最可怕的事情不过如此,不会再有比这还要可怕的事情了。不会有他所最恐惧的事情发生,哪怕连偶尔往那个方向想一想,都会觉得浑身发抖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了。

暮色四起,这城市仿佛一卷年代久远的图画,那些林立的楼宇、灰的天皆是泅了水的颜色,一切的轮廓,都成了模糊的描画,天空乌云翻滚,渐渐黑下来。仿佛黑云压城城欲摧。不时有紫色的长电划破夜空,沉闷的雷声遥远,天要下雨了。

易志维凝视着窗外的风云变幻的天空,并没有转过脸来,连声音都平淡从容:“传东,我可以当作一切都并不知晓。”

易传东微微震动一下,他叫自己来,原以为只是对反收购事宜有所支持,每想到他竟然知道了————可是立刻又生了一种快意,怕什么,他知道只怕比他不知道更有杀伤力。果然的,易志维转过身来,眼底有难以掩饰的失望。

看来被自己气得够呛,易传东微笑:“那又怎么样呢?”

“你的银行由于支持赵承轩,目前已经是岌岌可危,你以为简子俊辉有多少信义,肯放弃身家来助你过这个难关?”

“那是我的事,那怕我破产自杀,那也只是我的事!”

他表情似是痛楚:“传东!”

传东面部肌肉扭曲,看上去十分可怖,骤然大喝:“收起你的假惺惺!我受够了!从小就是这样,我一年一年地长大,你一年一年地控制东瞿。人人都说你创造了奇迹,你处处比我强,处处比我优秀,有你在这个世上。我什么都不是!人人都将我拿来和你比,我受够了!我不愿意,我今天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易志维,我不愿意在接受你的施舍,我死也不会要你在施舍半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却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这么多年来,终于可以将这番话脱口道出,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易志维面如死灰,过了许久,才说:“你是我弟弟,我一直爱护你。”

他望着他,一字一顿:“我不需要。”

易志维疲惫地闭上双眼,连声音都透着重重的倦意:“原来是我错了。”

易传东放声大笑:“你错得多了。”他语带讥讽,“再过一会,你就知道你错得更多。”

这么些年来,这口怨气终于可以痛快呼出,他整个人几近亢奋:“大哥,你以为你赢了么?我告诉你,还早着呢。你从前一直教我,螳螂捕蝉,要警惕黄雀在后,凡是行事,都不能不留后手。可惜你自己到忘记了,这次你釜底抽薪,这一手漂亮的真叫人叹为观止。可惜,人家的杀手锏还没使出来呢。”

易志维冷淡地问:“你什么意思?”

易传东笑逐颜开:“大哥你从前总是教训我,说做人一定要有耐心。所以请你耐心等候片刻,或许再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了。”仿佛是验证他的话一般,内线电话响起秘书温柔的声音“易先生,有位傅圣歆傅小姐并没有预约,但坚持要见你。”

这个名字仿佛诅咒,窗外咔嚓一声,一到银亮的光弧近在咫尺,如狰狞巨爪,只差一点就要探入室来。沉重的雷声仿佛就在耳畔响起,遥远而深刻的记忆从心底涌出。

傅圣歆。

他知道她回国了,但她不是那种摇尾乞怜的人。

不知何时,易传东已经走过去,亲自打开了办公室的双门。

她立在门口,狂风吹起她的衣袂,写字台上的纸张在风中哗哗作响,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她伫立在离他不过数公尺远的地方,此情此景都仿佛虚幻,他竟然只能茫然地看着她。

“两位慢慢谈。”易传东语气中透出嘲讽,仿佛是快意“好好叙一叙旧情。”

沉重的柚木门,终于被缓缓阖上,风没有了流动的方向,不甘不愿地戛然消失。整间办公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窗外雷电交加,轰轰烈烈的雷声震动着他的耳膜,他突然在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她无声无息,根本不像是人,而是鬼,是含冤地府的幽灵,此时索命而来。

她终于开口,语气竟然平淡的出奇,仿佛带有一丝奇异的愉悦:“易先生,我讲个故事你听吧。”

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仿佛在九重地府,阎罗殿前,一一对质。

那些垂死的挣扎,那些惨痛的往事,那些惊心动魄的记忆,大雨如注,倾泻而下,哗哗的只能听到一片水声,天与地只剩了这水的河流,奔流直下。

窗外雨声如瀑,而他只是望着她,竟然仿佛是如释重负。

她忽然笑了:“易志维,我是你教出来的,可也没想到,这场大戏,难为你演得如此卖力,我若不陪你演下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心口处有隐约迸发的疼痛,他不由伸手捂住胸口,几近艰难地说:“可是结局不是那样……你走了,并没有死。”

她脸上温蕴笑意:“是呵,结局并不像故事中的那样,我走了,没有死。易先生,你一直很失望,我当时并没有纵身一跃。我不该活下来,可是我忍辱负重,好好地活了下来。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天,就是想要等到这一天。”

他声音暗哑:“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她突然微笑:“你见过他,难道你一点也不疑心?”

身后的窗外狂风大雨交加,水像是粗重的鞭子,重重地抽上玻璃,无数白亮张狂的兽扑上来,张牙舞爪的扑上来,意图将一切撕成粉碎。

他呼吸略显急促:“你没有……”

“不错,我没有,当年我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可是最后后悔了。我将孩子留了下来,并没有打掉他,我原打算哪怕是单身也要将他生下来。后来我们又在一起,我一直瞒着你,是想生日那天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你给我的惊喜更叫人绝望。”

他几乎面无表情,咔嚓一声,窗外眩白的闪电划破夜空,无数急雨如箭,敲打在巨幅的落地玻璃窗上。

却有一种快意的从容:“最后当我真正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也许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刻,仿佛是一柄利剑,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他不由自主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她无动于衷地立在那里,望着他。20余年来,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只是这一刻,他脸上深切的痛苦,令她有一种奇异的愉悦。

20多年前,他亲手扼杀了一切,而今天,她将所有的全部,一分一厘,一点一滴,丝毫不剩地讨还回来,他欠她的,她全部都要讨回来!

“这么多年,”她一字一顿,“你明明早就知道他是你儿子,你明明已早就计划好了全局。不过很可惜,只怕这回你算错了一步。”

他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间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困难。

她慢慢地走进他,仔细凝视他:“易志维,我知道你其实知道————一直以来,你都知道,可是我就等着这么一天。我一直在等着,我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你。这么多年,我们母子做的每一件事情,你其实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明明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明知我想让承轩回来应付你,可是你却想着将计就计。当时承轩收购‘J&A’,最关键的时候日本财团提供了大量的现金支持,承轩曾经疑惑过,可是却没有弄明白。但我心里十分清楚,因为你是三井银行的第二大股东,所以日资才会在那种情况下无条件地支持他,是因为你早就决定,将他作为东瞿的继承人。”

她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那孩子吃亏在天分过高,自从出道以来事事都太顺利,如果真遇上棋高一着的对手,迟早会吃亏。所以当他对东瞿动手的时候,我即决心让他看清自己的弱点,输在你手里,比输在任何人手里都要安全。因为你正等着他自投罗网,撞进你手里来,你正好顺势将他的身世揭开,然后将这偌大的东区,千钧的重担全都交给他。而我这二十多年,劳心费力。只是为了替你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她微笑:“易传东他私下搞的那些小动作,你向来懒得理会,他以为这么多年来你丝毫没有疑心到他,其实你是在等一个最好的机会,这次他因为支持承轩的收购,手头的资金也折腾得差不多干净。而且他这样公然背叛东瞿,董事会不会再有人支持他,这样承轩将来进董事会的阻力会更小,而后由他来继承东瞿,会更加地名正言顺。这招一石二鸟,你用得实在是十分高明。”

他缓缓地坐下来,整个人深深地陷到沙发里,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带着深重的倦意:“圣歆,你比原来聪明了许多。既然你已经看透了这一切,何必还要来?”

她忽而一笑::“你以为你真的赢了么?”

他的声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平静:“圣歆,我知道你恨我,可是这么多年你得认赌服输。儿子是我的亲生骨肉,没有人会对百亿家财毫不在意,何况他性格重情重义,更不会惘故父子之情。我试探他两次,他两次都不忍心下狠手对付我,他不见得知道我是谁,可是,难道他一点也没疑心过?这孩子其实像你,心实而情长,这是商家大忌。不过你放心,虽然他自幼不在我身边,可是该教他的,我将来一样不少都会教给他。因为他是东瞿未来的继承人,东瞿和我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他的。我会以最合理的方式,让他保有目前的持股,并担任东瞿的执行董事。圣歆,我要谢谢你,这么多年,你竟然踢我培养了一个最好的继承人。”

他轻松的微笑:“商场如博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圣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学会。无论如何布局,切忌不留后手,你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高妙,可惜却用过头,结果适得其反。如今你将承轩送到我面前来,我一定会好好调教他,不让你失望。”

她慢慢说道:“但你算漏了一个人。”

“简子俊?”他仿佛是嗤笑,“你以为跟她联手,就能对付我?他现在是自身难保,哪有余力帮你?”

“是芷珊。”她淡淡地道,“承轩不会为了钱,放弃芷珊。”

他觉得好笑:“他们认识不超过三个月。”

“他爱她。”

她的脸上有讽刺的笑:“你万万不会容他娶芷珊,同样,他也不会选择东瞿。”

“这世上的爱情绝对敌不过利益。”他还是笑,“没有哪个女人,会比市值数百亿的东瞿更具有吸引力。”

她的嘴角上扬,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易先生,也许在你眼中,没有人和事物比金钱利益更重要,可是在这世上,有些人是与你不一样的。”

他沉默地注视着她。

她亦只是沉默。

最后,她只说道:“再见,易先生。”

然后转身离去。

他一直站在那里。仿佛她从未曾来过,室内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若有若无。她就像一个影子,更似一场梦,在他沉睡的时候出现了无数次,可是每次醒来,总是一场虚幻的空境。

他忽然觉得虚弱,这短短的几十分钟。

20余年来,他无数次臆想过于他的重逢,他想过在无数种情况下,可是没想到她会如此镇定,如此从容,波澜不惊的令他几近失望。他以为多年的仇恨会让她对自己歇斯底里,他以为她会恨透了自己,他以为她会以激烈的言辞,向自己宣泄。

可是今天她这样冷静,就仿佛一场不相干的戏,早就排练好了台词,只是照着念一遍。

他一直以为所有的情节、所有的台词都由他来把握,现在却觉得有些心浮气躁,仿佛是哪里不对头。

他按下内线告诉秘书:“联络赵承轩,不管用什么方法,替我联络上他。”

秘书没有找到赵承轩,最后却是赵承轩自己找上门来,秘书室十分意外地报告他:“赵先生来了,易先生您是否见他?”

他正在吃药,闻言随手撂下了药片,说:“马上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秘书推开双门,赵承轩却站在门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目光迷惘而茫然,只是看着他。

易志维望着他,心中错综复杂,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他竟然这样肖似自己,连神态都如此相似。

是他的儿子,骨血相连,甚于一切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他更重要,他是他最重要的延续。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更是他生命的将来。

赵承轩的目光却渐渐冷下去,最后他不发一言转身便欲离去。

“承轩!”

他叫住他:“你母亲刚刚来过,也许你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赵承轩静静地回头望着他

窗外风雨交加

赵承轩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令人窒息的沉寂

最后,他说:“易先生,我见过你。”

他的声音里似渗了冰,易志维忽然觉得心里发寒,赵承轩的目光也似渗了冰,冷而锐利:“三岁的时候在幼稚园,你曾经在窗外看过我,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大学时我的毕业礼,你当时假意从礼堂外经过,我只见到你的背影。或许更多次你曾经在暗中注视过我,可是我并不知情。”

“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易志维的声音里不由透着疲倦“我老了,再没有别的愿望,只是想要你回来。”

“不如说明因为你没有别的儿子,而东瞿又需要一位优秀的继承人。”

“承轩!”

他语气平和而淡定:“易先生,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我们的关系。”

易志维望着他,仿佛没有听清他再说什么。

他对易志维说:“我不会承认我与你的关系,正如你当年毫不犹豫地背弃大姐。你所拥有的一切,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请你别在妄想。”

易志维反倒笑了:“你知道你在拒绝什么?你在拒绝我的继承权!你在拒绝几百亿的资产!”

他仍旧微笑,明亮的眸子望着他:“易先生,你习惯了用金钱与财富来获取这世上的一切,但对我而言,有很多东西比金钱与财富都要重要的多。所以,我拒绝。”

他的每一个字都似鞭子,无情地抽打在他心上:“我一直觉得害怕,你知道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一直害怕,在我知道后,我更觉得害怕。以前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现在我知道,我是害怕我同你一样,可是现在我更清楚地知道,我永远不会同你一样。我永远不会背叛大姐,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爱的人。这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永远也不会一样的地方。”

易志维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可是你现在身负巨债,明天就会身败名裂。”

他嘴角勾起笑:“今时今日你确实赢得十分漂亮,我确实输得一塌糊涂。”他面向窗外,白茫茫地大雨笼罩了一切,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的声音和着雨声,带着些微的凉意:“事已至此……如果你要我从这里跳下去,那么,我就让你如意……”

赵承轩用力推开窗子,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写字台上的文件纸张哗哗地飞扬的满天满地,而他立在风中,如同一尊雕像,任凭狂风挟着冷雨卷进来,淋漓地飞溅在他身上。窗外是黑沉沉的天,墨一样的海……易志维整个人抢过去,“呯”一声按在玻璃上,终于将窗子关掉。可是却扶着玻璃,痛楚万分,咬牙坚持着,不肯弯下腰去,似乎整个人都被一柄无形的长剑刺透、剖裂开来。胸口的剧痛令他觉得无法呼吸,几近窒息。

承轩望着他,一字一顿:“易先生,如果今时今日你不肯让我死,那么从此以后,我们再无关系。”

易志维只觉得无法呼吸,心口的剧痛越来越强烈,思维渐渐模糊,整个世界在眼前分崩离析,一切都渐渐远去,他只能听到身后的风声雨声,仿佛挟着雷霆万钧,向自己席卷而来,将自己整个人吞噬其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