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命师传奇·摇滚吧,邓丽君 第三卷



“不可诗意的刀老大”之卖鸡蛋的老人

在签书会、学校演讲或是媒体访谈的时候,最常听见对方丢出一个问题:“你的灵感是怎么来的?”

  通常我会引述作家李散的妙语回答:“妓女不能等到性冲动才去接客,作家当然也不能等到灵感来了才写作。”然后展示自己笔记本电脑里汇整齐备的灵感数据库,对方啧啧,我呵呵。但同样的问题回答了几十次后,我还是没有说出真正的答案。

  奇异的事件发生在我十岁的那一年。

  有天晚上妈叫我去杂货店买几颗鸡蛋。我觉得很怪,因为当时已经十点多了,而且冰箱里有的是鸡蛋,干嘛叫我再买几颗回来?但孝顺的我还是逆来顺受地出门了。

  当时我跑了好几问杂货店都没有买到鸡蛋,正感诡异跟丧气时,有个推着一车鸡蛋的老人,在马路对面贼兮兮地对着我笑。天!满满的一个推车的鸡蛋耶!我看整个彰化的鸡蛋都给他包了。

  “鸡蛋老人!可不可以卖我几颗鸡蛋!”我跑了过去。

  “好啊,小朋友,你要几颗鸡蛋?”鸡蛋老人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笑。

  “多少钱一颗?”我搔搔头。

  “很便宜啦,一颗一千块钱!”鸡蛋老人恬不知耻回答。

  那么贵!大吃一惊,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里正拿着厚厚一叠千元大钞!

  天!哪来这么多钱?原来我这么有钱!

  “那么没办法了,这些能买多少?”我将那捆钞票递给鸡蛋老人。有多少买多少吧,原来鸡蛋还真不是普通的贵,以后我吃鸡蛋可要细嚼慢咽。

  正当老人慢吞吞数着钞票时,我随意打量那一整推车的鸡蛋,发现许多鸡蛋都写了名字。有史蒂芬.金、卜洛克、富桎义博、陈某、倪匡、宫部美幸、鸟山明、井上雄彦、乔治?卢卡斯、杜琪峰、宫崎骏、周星驰……

  “哇,都被订走了?好好喔。”我当时只认识鸟山明跟倪匡,觉得好炫。

  “是啊,都被订走了。来,拿去,记得喔,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才能打开。”鸡蛋老人用塑料袋装了一堆鸡蛋给我,摸摸我的头,说我乖。

  告别好心的鸡蛋老人,我拎着一大袋鸡蛋回家了。

  “什么!你干嘛买这么多鸡蛋!”妈哇地跳了起来,接着就是一顿骂。

  “不是你叫我出去买鸡蛋的吗?”我好委屈,小小的拳头紧握着。

  “什么?我没叫你去买鸡蛋啊,冰箱那么多鸡蛋你是不会看吗?”妈断然否认。

  天哪!不是妈你叫我出去买鸡蛋?那是谁叫我出去买鸡蛋?又,我口袋里那么多张千元大钞是怎么回事?我越想越糊涂,很呕。

  总之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诡异。

  后来我就很气,将那袋鸡蛋放在抽屉里,用漫画跟武侠小说压着。然后就在乱七八糟的童年中忘了这一回事。一晃好多年。

  一九九九年冬天,我在家里整理旧书桌时赫然发现那袋鸡蛋。妈啊,据说鸡蛋摆久了会臭得要命。但在丢掉之前,我发觉那些年久失修的鸡蛋壳上,竟清一色写着“九把刀”二字,恰恰跟我的大学外号吻合。

  没办法了,只好捏着鼻子敲一个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鸡蛋里头是一张特殊材质的字条,上面有完整的故事灵感、起承转合的架构、漂亮的结尾。讲述一个大学生一早起床,竟发现自己身处语言坠落、符号失却意义的世界。

  “太吊了吧?”我逐一打破鸡蛋,一个又一个故事滚出。

  都市恐怖病系列,等一个人咖啡,爱情两好三坏,打喷嚏,杀手系列,月老,红线,哈棒传奇,楼下的房客……

  就是这么一回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很清楚。

  可惜前些日子那些臭鸡蛋快被我敲光了,我开始在彰化到处寻找那个神秘的鸡蛋老人,结果当然是遍寻不着。

  我蹲在马桶上越想越慌,这下要糟,我一向爱乱阱大话,偷偷仗着臭鸡蛋,老是说想成为华文世界最会说故事的人,现在鸡蛋没了,写不出威震天下的小说铁定遭人耻笑。这一慌,肛门收缩,一颗鸡蛋竞从我的脱股噗通射出。

  “猎命师传奇?”我低头看着破碎在马桶里,流出鸡蛋的字条开头。

  我想,这下总可以写一辈子的小说了吧!





被遗忘的红色暑假

1

  如果说,上个世纪80年代版本的童年,可以用阳光、草丛、沙土、跟秘密基地的气味去概括构成。

  那么,这一切都是老旧的过去。

  距离上个世纪的坠落才短短四年,新世纪在全世界人类的期待下,焦灼燥郁地想摆脱旧时代的各式遗物,但节奏仅仅是痀偻爬梭的程度。

  日本东京,依旧是全亚洲升学压力最沉重,建筑物密度最高、人口最壅塞、物价指数最骇人、AV女优素质最让人满意的城市。想在这样的都市,重新拥有一个二十世纪八零年代版本的童年,已是不可能的神话。

  法国后现代主义大师傅柯口中的“自我规训”,在这个迷乱的城市里得到最佳的印证,网络革命或是计算机游戏时代的影响,不过是作为体制边陲的系统微调。

  高校里几十万名拼命读书的学生,补习班里几十万名头绑白布条的万年重考生,全都是为了在十年后穿上烫得直挺的西装,打上名牌领带,进化成终生为各大企业鞠躬尽瘁的上班族,成为这个社会承认的体制零件之一。

  暑假到了。

  想上好大学,就一刻也不得松懈。学校老师有意按照老规矩,将所有学生的夏天,定义成七个科目……共计两百七十页的暑假作业。

  沉重的课业负担将耗竭掉这些高中生想花在网络游戏、援交、与各式各样有趣坏事上的精力,做一个对国家社会有用的螺丝钉。

  但,有三个高中生可不同意。

  “宫泽!”

  两个男孩骑着变速脚踏车,在下北泽一栋老社区公寓下迂回盘绕,对着某栋漆成白色的三楼窗户放声大叫。

  窗户唰一声打开。

  靠窗的书桌上,一个正咬着可乐吸管的十六岁男孩,一只沾满可乐糖液的手指。

  vaio笔记型计算机前,男孩挂着肥大耳机、正听着Mr。childen乐团超屌的新歌kurumi。

  “怎么样!搞定了没?”发胶比头发还多、皮肤黝黑的武藏大声说。

  “全靠你啦!”身形高大、脸方方正正的阿广举起双手。

  十六岁的宫泽推推略嫌笨拙的胶框眼镜,自信地看着计算机屏幕上发生的一切。

  一条红色的粗线横在屏幕中央,由左向右慢慢推进,底部的数字计算显示只剩下百分之四。

  百分之三。

  百分之二。

  百分之一。

  哔!

  宫泽朝窗外伸出手,得意洋洋竖起大拇指。

  “搞定。”宫泽笑道。

  两个男孩振臂狂呼,脚踏车快速在楼底下刷来刷去,大吼大叫,惹得整栋大楼的住户几乎都将窗户砰声打开,对着底下两个小鬼叫骂。

  透过一条蓝色的网络线,学校的教务处计算机数据库,在刚刚那一瞬间被宫泽设计的计算机病毒入侵。学生数据、操行记录、入学考古题数据、各科暑假作业数据、所有一切都被屠杀殆尽。

  这下子,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2004年,属于十六岁的宫泽与他死党的叛逆夏天……

  Action!



2

  炎热的午后。

  整个东京城都忙着用各式各样的空调系统,集体将屋子内的热气排泄到出去,户外就像充满瘴气似的巨大腔肠,废弃的坟场。

  三辆脚踏车停在池袋有乐町,某社区公布栏旁。

  绿色的公布栏上头,贴着三张已开始泛黄的寻人启事传单。

  一个小女孩,两个小男孩。

  武藏看着传单上影印照片里,小女孩稚气的脸孔。

  深田亚秀子,十一岁,身高一百三十四公分,体型中等,特征为左眼下有一颗黑痣。失踪日期,2004年5月4日。

  武藏的眼神闪过一丝杀气。

  “武藏,我们会逮到他的。”宫泽拍拍武藏的背。

  武藏全家都去北海道的亲戚家渡假,而武藏没有跟去,说要去社区的老人看护中心当义工,届时看护中心会颁发一张证明……对升学甄试相当有利的文件。

  这个义工预计跷班二十一天,整整三个礼拜。

  而宫泽背着行李,他骗父母说要跟朋友去参加东大举办的高中生数理科学研究营,但其实根本没这个营队,从头到尾他父母在网络上看到的招生广告、表格下载、营队课程安排及师资等,都是宫泽自己乱搞的伪物。

  这个虚拟的营队总共要进行二十一天,整整三个礼拜。

  阿广看着表,下午三点半。在入夜前他们要找到某个可用的空屋“借住”才行。

  阿广背着野营用的大包包,里头塞满羽毛睡袋跟盥洗衣物。他跟爸妈说要参加国际红十字会在溪边举行的丛林医疗训练,将来对推荐进东大生物系颇有帮助。当然了,这个海市蜃楼般的活动从头到尾都是由他的死党宫泽一手擘画,连表现良好的绩优证书都印好了。

  这个不存在的活动总共要举办二十一天,整整三个礼拜。

  二十一天内,这个行动就要分出胜负,他们已经锁定“目标”。

  “像个男子汉决胜负吧!”宫泽、阿广、武藏同声击掌,三台脚踏车滑进社区。

  灼热的夏风吹着亚秀子寻人启事的边角,搭搭作响,露出下面一张更陈旧的寻人海报。

  两个月前,武藏所住的有乐町社区里失踪了一个名叫亚秀子的小女孩。

  亚秀子的父母是武藏家的远房亲戚,就住在武藏家楼下。亚秀子的父母总是加班晚归,亚秀子放学回家常会到武藏家看电视卡通、一起吃晚饭,直到亚秀子的父母连声道谢下才将亚秀子接回家。

  武藏很会画漫画,活泼的亚秀子看完电视后,常常跑到武藏房间缠着武藏画这个画那个,让她带去学校献宝;一下子是当红的海贼王,一下子是美少女战士,就连机械线条的刚弹都难不倒武藏。

  “我长大以后,要当武藏的新娘子。”亚秀子动不动就对武藏说,这句常常出现在爱情故事里的童稚对白。

  可惜武藏并不是罗莉控,甚至常对亚秀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有时为了逃避教亚秀子功课或帮画漫画,武藏还会将房门反锁,不让亚秀子进去他的房间。

  但可爱的亚秀子失踪了,在一个放学后的黄昏。

  附近派出所的警察来家里跟楼下亚秀子家问过两次话后,这件事就不再有下文,变成管区里失踪人口档案,褪化成一张在风吹雨打下开始泛黄的寻人启事。

  夜夜传来亚秀子父母的哭声、捶墙声,让武藏分外心痛。

  他不见了一个很烦很烦的妹妹,一个老是嚷着长大要嫁给他的妹妹。

  于是,武藏在两个好友的帮忙下,开始着手调查亚秀子的下落。

  根据什么书都乱看一通的宫泽说,根据统计与社区记录,若将亚秀子的失踪归因为“犯罪”,可以得出以下的推论。

  亚秀子的父母并没有接到绑架电话,所以这不是掳人勒赎,而是“诱拐”。

  诱拐儿童的凶手大部分都是跨地区型的惯犯,有九成二都是临时起意的“机会型犯罪”。这类的凶手胆子很小,同一个地区不敢连续行凶,或是没有能力连续犯罪,怕被查出地缘关系,或是畏惧被不熟悉的社区隐藏式录像机拍到诱拐的过程。

  诱拐儿童的案件里,有百分之四十二都涉及到恋童癖。如果将范围缩小到女童,则有高达百分之八十四的机率有性侵害的情节。这类的案件,儿童寻回的机率只有百分之二十一。大部分都会在情急下被犯人杀死,毁尸灭迹。

  阿广的叔叔是在东京警视厅上班的高阶刑警,靠着这层关系,三人到社区派出所巴着基层警察调阅出附近地区的人口失踪记录,发现每隔一段时间……大约是一个月的周期,这个社区就会有未成年儿童失踪,或是外地人的儿童在这附近下落不明。从这一点来看,凶手在统计上悖反“诱拐型犯人”的机会型犯罪侧写,似乎有恃无恐地连续犯罪。这是疑点一。

  若反推算儿童失踪的时间,都是即将入夜的黄昏时刻,或是夜幕降临。

  连续两年共计二十四个儿童失踪,无一不是在夜晚发生的犯罪。这是疑点二。

  这个社区总共有八台隐藏式摄影机,但都没有拍到任何跟犯罪有关的过程,倒是有男童或女童失踪前一刻在街上活动的样子,往往在下一刻就离奇消失,显示犯人非常熟悉摄影机的位置,有显著的地缘关系。

  这是疑点三。

  二十四起失踪案件,却没有任何尸体被任何人发现。这是疑点四。

  连续犯,夜晚,地缘关系……没有尸体。

  这是非常典型的连续杀人犯serieskiller profile,以上四个疑点并非真正的疑点,但连续24次得手却始终没有落网或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才是最大的疑点!

  就在这个社区拥有小孩子的人家开始搬出、或计划搬出的此时,宫泽从网络侵入户政事务所的数据库,厘清这附近社区所有住户成员的背景资料。

  一个月前,宫泽房里。

  “武藏,这是所有单身住户的数据,我们查查里头有没有奇怪的人。”

  宫泽打印出三十几张A4大小的资料。

  他所读的侦探小说跟犯罪电影都告诉他,“单身”是连续杀人犯的最基础特征。

  武藏听着音乐,躺在宫泽床上用红笔划计他对资料上照片的印象。这可是项盲目到近乎愚蠢的工程,因为这城市太过疏离,资料上的照片几乎都不是武藏所熟悉的面孔。

  但宫泽一向是个好军师,他怎么说,其它两个人照办。宫泽认为,即使一开始没有头绪,但只要手边在进行着什么,灵感就可能从中迸发。

  更重要的是,忙碌可以保持斗志。

  阿广开门进来,一身是汗。

  “建筑蓝图搞定。我一栋一栋调查过了,武藏住的社区总共有十八栋楼,其中只有两栋楼里的电梯跟楼梯距离很远。”阿广倒在武藏旁,将手中的设计图丢给宫泽。

  这是宫泽的推论。要将一个小孩打包而不被人发现,首先就要避开随时都可能有人进出的电梯,进行犯罪时须离电梯越远越好,在楼梯的行进也可判断是否有人正在靠近。

  武藏问了是哪两栋楼后,先寻着住址再次缩小范围,直接比照户政数据找到了三个单身住户,分别是桃也小姐(百货公司专柜)、直木先生(鱼货批发)、与今井先生(不详)。

  “直木先生的家人在大阪,只是为了载运鱼货有时干脆在这里睡觉,所以不算真正的单身。桃也小姐的工作要轮班,所以在犯罪时间上有先天的不可能。”宫泽想了想,眼睛盯着今井先生照片上略显苍白的脸孔,沉思。

  今井有翼,男性,1974年6月14日生,松岛中学肄业,原户籍地仙台。

  阿广与武藏面面相觑。

  “宫泽,你的推理一直都怪怪的,论点好像都是事先想好了一样。为什么一定凶手非得单身不可?”阿广举着哑铃。

  “逻辑优于想象力的警探是优秀的警探。但想象力凌驾逻辑的警探,不是优秀,而是伟大的警探。”宫泽笃定的眼神,食指敲着脑袋又说:“逻辑是精密的归纳与统合,但想象力才是破案的超级快捷方式。”

  “答非所问嘛。”阿广失笑。

  “如果要认真论述为什么凶手是单身,我记得有本犯罪学说过,每个连续杀人狂都想借着凌迟、杀戮、奸尸成为当下的上帝,但是……”

  宫泽眯起眼睛,却隐藏不住眼中的精光:“上帝只能有一个。”

  阿广打了个寒颤。

  武藏却叹了口气,心直沉。

  宫泽这异常笃定的眼神,武藏在宫泽上学期末的全国科展发表上也曾见过一次,那意味着宫泽的想法已经往最坏的方向前进。



3

  “现在要做什么?”武藏。

  “当然是调查今井先生。”宫泽。

  三辆脚踏车停在池户大厦下,一齐走进管理员室,询问管理员有关今井先生的作息,没两下就被无情地轰了出来。

  “怎办?”宫泽苦笑,看着武藏。

  “我打个电话给我叔叔。”阿广气呼呼地拿起手机。

  阿广生得人高马大,生长在人高马大的警察世家里。家族里共有八个人在当警察,其中又以这位叔叔的警阶最高,遇到什么棘手的事,阿广只要一通电话,这位叔叔在半小时内定能将事情办得妥妥贴贴。

  几分钟后,管理员陪着笑脸走出来,请三个高中生小鬼进去里头喝茶。

  “说到今井先生啊,别说白天都没见过他,晚上也很少看到,每个月他来缴管理费跟房租也不说什么话,但算是个好房客吧,从来没欠交过管理费哩。”管理员看着数据上今井先生的照片,心忖这种可有可无的房客对自己来说是最好应付的了。

  “访客呢?有什么人找过今井先生?或是有什么人跟今井先生一起回来过?”阿广问。

  “没有印象。”管理员想都没想就回答。

  “今井先生是什么时候搬到这栋楼的?”宫泽问。从网络盗载下来的户政数据只记载了户政登记日期,而没有实际的搬迁日期。

  管理员搔搔头,打开抽屉,翻着管理费缴交的账册记录。

  “从公元2002年6月开始,今井先生便开始缴交费用了。”管理员眯着眼睛。

  “距离现在……两年又一个月啊。”武藏看着宫泽,眼神流露出哀伤的佩服。

  管理员看了看三个小鬼,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请问你们找今井先生有什么事吗?今井先生惹上了什么麻烦?”

  比管理员还高壮的阿广拍拍管理员的肩膀,却想不到要说什么。

  “这是警察机密,无可奉告。”管理室的门打开。

  一个高大的警佐一手亮出手中的证件,一手将灰色西装轻轻拨开,毫无技巧地展示腰际上的佩枪。

  管理员吓得噤声。

  “叔叔!”阿广惊喜,武藏与宫泽面面相觑。

  高大的警佐笑笑,宫泽看清楚了证件上的名字:渡边友尚。

  池户大厦,606室。

  这是间空房,里面只有几件连前屋主都懒得搬走的烂家具,倾斜的床,发霉的沙发,摇摇晃晃的椅子,会发出抽抽呜咽声的水管。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间空房,当然跟这个社区连续失踪儿童所造成的不安有关。空房率在这一年间增加了两个百分点,原本此间的房客回到山形的老家,认为那里才是养育孩子的最好场所。

  管理员在渡边警佐“协同办案”的命令下,将这间暂时没有人住的空房“借”给宫泽等三人,约定三个礼拜期限。正好是决胜负的时间。

  而“嫌疑犯”今井有翼先生,就住在这间房间的天花板上,一举一动都不可能瞒过这四人的耳目。没有比这更好的窥伺场所。

  “叔叔,没想到还要你亲自跑一趟。”阿广轻声说。

  “不碍,不过到了现在的地步,也该跟我说说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吧?”渡边警佐笑笑,也刻意压低声音。

  阿广跟武藏看着宫泽。

  “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在两个月前,武藏的邻居……”宫泽将事情的始末缓缓道来,包括自己看似推理的伪推理过程,巨细靡遗无一阙漏。

  渡边警佐认真地听着,不时露出惊讶与沉思的表情。

  阿广颇为得意地看着他叔叔。他知道渡边警佐一开始只是看在自己是他的侄子的份上,用他的社会资源陪着他玩罢了,但像他这么有经验跟地位的刑警,听了宫泽这一番说词后,竟露出如此复杂的表情……宫泽,真是个令人骄傲的朋友。

  该怎么说宫泽这位好友呢?

  不像任何一个聪明的孩子证明自己的单调方法,例如好成绩、例如非常好的成绩、例如非常非常好的成绩,宫泽的天赋异柄,表现在他勇于实践阴谋论的冒险胆气……即使是在对将来升学履历颇有助益的科展上。

  上学期末,宫泽以优异的学业成绩代表班上参加校内科展选拔,才高二的他,用“从达尔文物竞天择假说,论计算机病毒码与后现代网络特性的隐性竞合关系”这么恐怖的题目击败群生,代表学校进一步参加东大举办的科展总决赛。当时全校老师都看好充满创意巧思的宫泽能够一举夺魁,但当宫泽公布他的科展题目时,所有参加科展的所谓天才学生与评审,全都傻了眼。

  科展题目:“论日本是吸血鬼群聚中心的可能”。

  宫泽像个才华洋溢的阴谋论者,在科展海报中举证历历。举凡归纳世界各地吸血鬼的传说对照日本传统鬼怪故事的质化与量化分析;身为一等富国日本进口的“银”金属却相对稀少;二战期间日军在中国境内奇异的大屠杀事件与刻意隐瞒的部份;战败后美军麦克阿瑟上将力保天皇制度的疑窦;失踪人口的城乡比例与先进国家极不对称,对失踪人口的破案率相对先进国家之差劲;医院血库留存量始终不明;无名尸的总量与发现率;国家研究机构投入冷冻血液保管研究的巨额经费等等……无所不用其极去证明这个荒谬的命题。

  在宫泽的天花乱坠下,这份高中生科展论文里建构的所有一切,彷佛只欠缺了一张吸血鬼照片与自白,内容所述就能够通通成立似的。

  宫泽在科展落选了,还是史上最低分。评审连评语都懒得给,学校老师更是大为不满,认为宫泽完全在乱搞。

  “很正常啊,这正好证明我的论点是对的。”宫泽兴奋地下了这样的批注:“整个日本果然都被吸血鬼控制了,所以一篇能够送我直达哈佛社科院的科展论文,在这个鸟地方却得了最低分!”

  宫泽,是他跟武藏眼中的真正英雄。

  天花板上穸穸簌簌,开始有了某些动静。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渡边警佐看着宫泽,声音很低很低。

  “嗯。”宫泽的眼睛闪闪发亮。

  “很有意思,但缺乏证据。”渡边沉吟:“所以你们来到这里,搜集今井先生犯罪的证据。”

  武藏摇摇头,坚定地看着宫泽与阿广:“我们来这里,是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三人齐伸手,静静地拳碰拳。

  “我知道了。如果你们真有发现,阿广,记得通知我。”渡边站起,看了看表,说:“无论如何,搜集到齐全的证据之后,就是警方该做的事了。”指了指腰带上的左轮手枪。

  三人面面相觑。

  “该发生的,就会发生。”渡边看着天花板,用手掌在喉咙上虚划一斩。

  这个动作令三人精神大振。

  天花板上的骚动停止后,渡边警佐便蹑手蹑脚离开了。



4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三人就在606室铺起睡袋窝居起来。

  每天中午到附近商店买妥大量的零食跟饮料,并在房里布置各种道具,包括最重要的无线网络基地台。透过夜视望远镜、监视器画面转接、跟监等方法,开始记录关于今井先生的一切。

  今井先生绝不早起,夜猫子。

  今井先生白天绝不打开窗户,更遑论窗帘总是紧闭。

  今井先生甚少主动跟住户打招呼,但会微微点头回礼。

  今井先生极少搭电梯,平日通行的楼梯,距离电梯与第二座楼梯甚远。

  今井先生绝无访客或同行进出的友人,孤立独行。

  今井先生的信箱里绝对空无一物,连百货特价广告纸或信用卡账单都没有。

  今井先生从不丢垃圾。  ……或者说,今井先生从不丢“真正的垃圾”。

  武藏捏着鼻子,从社区共享的大型垃圾桶里翻出今井丢在楼下的垃圾,结果塑料袋里头只有一些加工食品的包装、空罐头、鞋盒、空便当盒、以及大大小小的饮料纸盒。

  但这些“垃圾”全都经过仔细的清洗,例如饮料纸盒被剪开、里头被洗刷过;又例如啃过的鸡腿骨也被盐酸之类的酸液“破坏式地冲洗”。

  更别提所谓的厨余,完全没有那样的东西,想必都冲到马桶里。

  最可疑的是,里头没有一张用过的卫生纸。

  “绝对不正常,原本应该跟垃圾一起丢掉的什么,被清水跟盐酸冲掉了?”武藏质疑。

  “……口水?口水里头会有什么秘密?”阿广沉思。

  两人看着宫泽。

  宫泽正用手指搅拌着杯子理的茶水……沉思时近乎哲学家式的毛病。

  “犯过谋杀罪或强奸罪的人,会格外小心体液外流。毕竟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警察不能强制嫌疑犯提供唾液、毛发等任何含有 DNA 的东西化验比对,所以警方有时在锁定嫌疑犯时,会采取跟监嫌犯,伺机收集嫌犯丢弃的垃圾的策略……”宫泽上起了犯罪侦查学的基本课程,直到他发现武藏黯然的神色才住嘴。

  “别介意。亚秀子凶多吉少,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武藏拍拍宫泽的肩,强自和缓心情。

  “找机会进去今井的房间,看看有什么异状。”宫泽看着电子表上的日历,推推眼镜。

  阿广正色道:“又快一个月了,今井是不是犯人,很快就可以知道。也许我们还是阻止不了第二十五个小孩牺牲,但决不会有第二十六个失踪的小孩。”

  “我只是很担心……”宫泽看着笔记型计算机上,从管理员室转接过来的监视器画面。  今井每天的行经路线,几乎都避过了大楼所有的监视器,即使被拍到,也不过是模糊闪晃的背影,决不会见到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