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者》第三部:迷城变

第一章(全)

暮春之初,黄昏将降,我在庭院里看报纸,辟尘端个碗从厨房里走出来,怪斯文的告诉我:“这碗冰酥酪乃以红楼梦古法制成,你来试试看。”一只犀牛也看红楼梦,你说这世道叫我如何理解得了?结果被一碗扣在头上,听犀牛作狮子吼:“你还敢说我!你呢,小破道德经背完没有?赶紧去帮他做作业!”

我嘀嘀咕咕爬起来,去捉小破。彼小孩正藏身于十七米深的地底,不晓得在捣鼓些什么东西。从附近无数毛毛虫,食粪虫,蚯蚓等亡命逃窜的情况来看,小子多半在里面尿淹七军。我瞄瞄左右无人,取下自家皮带,顶头拴了一坨泥巴放下去,不出片刻,手上一紧,急忙起钩,果然见小破张大嘴咬住那坨泥巴,脸色颇为不爽的被我钓了上来。傻小子给什么吃什么,辟尘是多么的教化无功啊。

一松钩,这条小人鱼立刻脚底抹油,掉头就往自家地洞里跑,被我从后赶上,一个恶虎扑食放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往屋子里拽,他哼哼唧唧的抗议:“我要玩泥巴,我要玩泥巴”。一边滚来滚去,赖着不走。

出了一头大汗,几乎虚脱,我终于把他成功弄回了书房,一边喘气一边叫他:“来,宝宝,背个道德经来听听。”
他窝在椅子上,两只小脚丫子上全是泥,翻翻白眼,无精打采的念道:“大愚若智,大拙若巧,大声希音,大象畸形!”
我看看书,指出:“宝宝,反了,全反了。”
他生气了,跳起来抢过我手里的书,刷刷撕成四半,往嘴里一塞,吧喳吧喳就吃掉了,然后对着我身后的墙一闷头冲过去,轰的一声,不用看我都知道墙上多了一个小破形的大洞。叹口气我走到门口去叫辟尘:“喂,叫贝塔斯文书店再送两百本道德经过来,还有,房子你修还是我修?”

小破三岁过后,个子不长了,模样也没再变化,我们终于可以放心让他参加同学生日会之类的交际活动,而不至于一顿饭之后主人家跑出两个一摸一样的儿子,我们家的却不见了。

这都算是好消息,让人悲痛的却是小破的智力竟然也停留在一个水平上。他的幼儿园上了一年又一年,从最贵族的到最贫民区的,从最管理严格的到最松散敷衍的,从最先锋理念的到最违背人性的,无论去到哪里,每年的年终测试成绩都差不多。除了体育永远A后面十七八个加号以外,其他都逼得老师出到了X,要不是我苦苦哀求,或者直接给Z也未可知。只有一次人家给了他全部科目及格,却完全跟他的学习成绩没有关系。

该幼儿园所坐落的地方,是一个非常混乱的少数民族犯罪社区。四周环境如何且不说,连读幼儿园的小孩子都成立诸多帮会,动辄发动大规模群殴,或颁布江湖追杀令。刀光剑影不算什么,后来出现了特制的微型沙漠之鹰。那里的员工人手一件防弹衣,背心上八个大字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自从小破去了之后,突然之间,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反正问题幼儿们都清一色变成了乖宝宝,其柔顺听话的程度,屡屡把校长感动得流下泪来。于是整个幼儿园变成一片真正的人间乐土,带动附近的凶杀抢劫率随之大幅度下降,史上第一次,一家幼儿园的校长拿到了墨尔本市的社区安全贡献奖,然后他敲锣打鼓的送到了我们家。同时送上的,还有完全昧良心给出的全科目及格年终报告。为了小破的教育问题,我和辟尘辗转八方,苦心孤诣,尝试过了填鸭,引导,催眠,拷打,(实施过程中还因为动用暴力自食其果,我躺进医院住了好久)等多项手法,最后我们得出如下结论:破魂在以武犯禁一途上确实高山仰止,令我辈景行行止,望尘莫及,但是提到如何学习两位数的加减法,他就彻头彻尾应该划入智障儿童那一群。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爱他的。要知道,笨小孩也有春天啊。

我和辟尘做出天生天养这个英明决策,却忘记了要和委托人交代一声。半年之前,江左司徒先生心血来潮,跑来巡视,在观摩完我们组织的小破五年教育成果展之后,坐在厅堂里半天没有一口气出。良久,他颤颤微微的站起来,有气无力的说:“达旦之本尊天生智慧,和佛陀一脉相出,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被他杀气腾腾的十几二十个为什么问得蒙了之后,我和辟尘被迫从家居型保姆向学术型演变,希望通过后天的顽强努力,弥补小破的先天不足。于是严密分工,我每天跟他一起恶补四书五经,至于辟尘则负责带领他临贴作画。为表郑重起见,我跑去一口气盗了八十七座王墓,硬把王羲之的兰亭真迹找了出来当摹本。可惜无论我们如何落力,小破都非常有原则的我自岿然不动,你教你的,我搞我的,急了就把书吃掉,目前为止,已经有上千本唐诗三百首,两百多本千字文,无数本道德经不幸遇难,变成了他的粑粑。

哭丧着脸我回客厅去拿修墙工具,进门先打了个寒噤,腿上莫名一轻,一跤便摔了下去,出于本能我跳起来气急败坏的嚷嚷:“谁,谁下我袢子?老狐狸,你舍得回来啦?”

然而这次认错了人,不是南美。来的虽也是一个熟人,却是那种能不见最好永远不见,路上碰到都走远一点免得罗嗦的那一种:破魂长老,服莱。
他还是老样子,矮矮个,银长发,黑色的外衣,脸上皱纹层峦叠嶂,面无表情的抿着嘴。
我一看到他,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嘴巴张到碗口大,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向我点点头,那单调的声音沙沙的说出我怕了好多年的一句话:“我来接小破。”
我脑子一晕,还没来得及有反应,辟尘已经挥舞着锅铲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威风八面招呼我:“猪哥,带小破赶紧跑,看我用真空大法憋死丫的。”
我眼尖,瞥见服莱身后背了个蓝幽幽的小包袱卷,一看身形就是小破。人家已经先下手为强了。果然,服莱很好心的提醒我们:“来不及了,我已经把达旦大人打好包了。现在带他回去度十三天的静空期。”

一听十三天,我又好象看到了沙漠中的绿洲,满怀期望的问:“十三天啊?十三天后呢?我到哪里去接他?”
混蛋服莱摇摇头:“之后达旦大人就要接续破魂权位。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天服莱走后,我和辟尘做了好多犀牛珍珠断续膏,因为他一直不停不停的哭,眼泪落了满盆子,每接够一定的数量,我就拿去和珍珠粉,加配药熬煮,最后得出来的东西可以治好天下一切风湿疼痛关节僵硬之类的毛病。我准备把这些都放到阴凉处储藏起来,要是以后老无所养,就拿去街头卖卖。到得半夜,终于等到他哭够了,擦了把鼻涕,对我说:“好了,换你。”
作为一个基因正常的人类,我的眼泪毫无建设性,不过有一点可取就是,我哭起来比辟尘有艺术性得多,一边保证基本的涕泪纵横,一边絮絮数叨小破如何聪明伶俐,乖巧可爱,有理有节,能文能武,直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上穷碧落,下绝黄泉,当真声情并茂,唱作俱佳,下动山川,上遏行云。辟尘一开始还颇配合我,频频点头赞成,还递上热毛巾表示鼓励,后来越听越不是味道,突然阴森森对我说:“猪哥,你道什么苦情呢?你当小破死了吗?”飞身上来,就地把我踩得只有一张纸那么薄。打完这架,东边已经翻出鱼肚白。我们筋疲力尽的躺在客厅地板上,看窗中第一缕阳光悄悄透入,空气中荡漾着屋外玫瑰新开的温柔芳香。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很久,辟尘轻轻的说:“猪哥,你今天不用送小破上学了。”
一个人的伤心极限到底可以去到哪里呢?读了两本书的辟尘认为是孟姜女那个级别,可以哭得把一堵好大的墙都倒掉,猪哥你做不到吧。我很老实,我是做不到,不过我也不算差了,昨天晚上小试牛刀耳,不就搞得四周的邻居纷纷搬家吗?辟尘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说:“那,猪哥,我们也搬家吧。”
是啊,我们也搬家吧。看看四周,熟悉温暖的一切突然间变得极为陌生。望向楼梯口,朦胧中一个穿狗熊睡衣的小娃娃正连滚带爬,气急败坏的冲下来吼我:“上学了上学了,迟到要罚站了。”
我喜上眉梢的迎上去:“不急不急~~”
四字破唇而出,我已经知是幻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要不是犀牛反应比我还大,已经一头栽到地上开始生产新一轮的药物原材料,我恨不得和他抱头痛哭一场。不行,搬家,一定要搬家。搬到青城山去,躲到后山买块地去。这辈子不出来了。屋子不要了,反正这里一直都闹鬼,等我们走了那些怪东西都会跑回来住。衣服拿两件,小破最爱的瘌痢熊带上,结束停当,我准备拔脚就走了。转眼看见辟尘挑了个好大的担子出来,油盐酱醋,锅碗瓢盆,连抹布也没拉下,在锅盖上盖了一溜。我忙叫住他:“做什么去?”他眨巴眨巴眼,好嘛,围裙都是系着的:“搬家呀,搬了家我们也要吃饭嘛。”我指指那个担子:“你带着这个去坐飞机?要超重的!超重好贵的!”辟尘叹口气,忧郁的说:“猪哥,你以为我们还有钱坐飞机吗?你不记得你失业很久了吗?我们要节省啊,节省就是说,我们走路去清城山吧。”
拍一拍担子,他还补充一句:“万一路上断粮了,我可以摆个地摊卖卖云吞。”
唉,真是贫贱犀牛百事哀,难为人家想那么周全,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那走路吧,走到天涯海角去,如果距离可以缩短记忆的话,让我直接走上月球吧。把门最后重重一关,看到院子里昨天小破挖出的地洞还在,里面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我忍不住好奇心上去瞧瞧,我的天呀,温泉啊,有没有搞错,为什么墨尔本的中心地区可以挖出温泉来?辟尘多愁善感的在一边发表评论:“一定是小破怕你身无长技,他走了以后生计无着,所以开发一个温泉度假村出来给你养老。”
我瞪他一眼:“胡说,我是猎人,我差点就是五星猎人啊,哼,最多我去求山狗,让他帮我说情回去做老本行。”
他哼哼哈哈不理我,径自走了,我郁闷的跟上,岂知说山狗,山狗就到,我背上包裹里突然传出一阵强烈的震动,解下来一看,居然是那个我好多年都没换过电池的定位通讯器。这还是我在猎人联盟领的常规工具啊,忘记还了,一直带着当纪念,莫非还可以用?打开视讯接受屏幕,几道白光闪过,山狗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之所以说他熟悉,是因为这小子很有两招驻颜术啊,多年不见,半点不见老。说他陌生呢,他的头上脸上和身上,这都是缠的什么东西啊,一条条的绿藤,还开着小喇叭状的花,可说那是花吧,又都在唧唧歪歪的说话,说的内容还挺肉麻,什么:“山狗哥哥,你最喜欢我们哪一个?今天晚上,谁陪你睡大房间?”
我忍不住狂笑起来,莫非撒哈拉之眼里那几只小嗜糖蚯蚓搞出的变种植物又有进化,已经春心荡漾,懂得跟人类谈恋爱了?那山狗你可千万要把持住,万一不小心被拿下了,我没法接受有好多长着喇叭花头的小山狗过来跟我要压岁钱啊。山狗在屏幕里仿佛也知道我在想什么,没好气的把脸上的喇叭花藤拉开,冲我嚷嚷:“她们对我才没兴趣,她们爱上了丝瓜,拿我练手的。对了,你这几年在搞什么?现在有没有空?”
我警惕的问他:“要干吗?” 他气急败坏:“我说,你记得东京地铁下那只大蚯蚓吗?它从阿肯色逃回去了。现在那边的耕作计划就差一点点,没它不行啊。”
我觉得纳闷:“那怎么了,猎人联盟不是抓住过它的吗,再抓一次就好了。”
山狗越发恼火:“那么简单我就不找你了,当初抓它我们花了大力气啊,让东京地铁停营业两天,出动世界上最顶尖的十大模特轮番作上空秀它才出来的。”
我立刻心痒痒:“那再来一次啊,等我等我,我也要去看。”
山狗一晃头,把一朵正鬼鬼祟祟爬上他嘴边想偷吻的喇叭花甩开,叹口气说:“没用了,那只蚯蚓最喜欢的模特去年空难死掉了,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把它从地底下搞出来的,就只有你啦。”
听说我的魅力和全球顶级模特有一拼,辟尘在一边笑得几乎要昏过去了。唉,跟一只犀牛解释惺惺相惜这么高级的成语是很困难的,就让他去笑吧。没有小破在身边,走到比利牛斯山还是走到柬埔寨乡下,区别相当于零,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东京吧,七年弹指,猪哥又来。见到蚯蚓的时候,第一句话要怎么说呢,喝不喝麒麟啤酒?不行,我一定会当场被它挂掉的。还是破费一下,喝芝华士吧,反正山狗买单。




《猎物者》第三部:迷城变
第二章

 

到达东京的第二天清早,我在猎人联盟的银座东京办事处见到了山狗。银座啊,灯红酒绿,靡靡绵绵,选址的时候给梦里纱下药了吧?山狗说哪里,东京在吸血鬼天皇铁腕统治下门禁森严,为了少惹麻烦,猎人联盟向来作风低调,行动谨慎的,连办公地址也经常搬来搬去,连门面都一直没敢做。这一说我就明白了,难怪头天晚上我们星夜兼程赶到东京,却找不到山狗之前给我们的地头呢。我只会傻琢磨说难道那不是山狗吗?谁的易容术高到可以晃点我啊?更恼火的则是辟尘,他担着那堆厨房家什从澳洲狂奔到亚洲,累得跟只猪头一样,路上还被迫丢掉了好几个装作料的瓶子减轻重量,心疼到皮开肉绽的。现在居然被人放鸽子?一气之下,他当即发动了最强的陆上长尾破空搜查风,搞得整个东京十层以上的建筑都摇摇欲坠,一切在街上游走的东西都体验了摆脱地心引力的轻松感觉,垃圾筒追逐着美丽的上班族小姐神情愉快的在天上飞来飞去,一直到撞上某个电视台尖塔为止。每家便利店每部电视混乱不清的接收信号里,每个接受紧急采访的气象学家脸上都露出无比郁闷的神情:“这不是台风季节啊~~~没法解释本次强风天气~~闹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