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若看看手表,已经快到下班时间,就对龙毅和方可奇说:“龙队你们先下班吧,我留下来陪陪他。”

龙毅和方可奇不由得相互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一丝诧异之色。他们都察觉到欧阳若在看许珂时,眼睛里似乎多了几分工作以外的关心和温柔,这可与她向来风风火火的“女汉子”形象不太相符啊。方可奇莽莽撞撞地还想问什么,但龙毅却已经隐约明白过来,赶紧拉着他说:“走走走,难得有个机会早点下班!”

等他们两个走出办公室后,欧阳若无言地叹息一声,拿出纸巾轻轻为许珂擦去脸上的泪水。

许珂握住她的手说:“小若姐,拜托你帮我照顾一下我爸,他年纪大了,可别在审讯的时候再吃什么苦头。”

欧阳若点头说:“放心,我会的。”

许珂说了声“谢谢”,忽然像个孩子似的靠在她肩膀上又流下泪来。欧阳若轻轻抱住他,两人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再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户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欧阳若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要不然你妈在家里会担心的。”

许珂坐她的车回到家时,已经将近晚上7点,他妈妈魏东美已经做好晚饭在家里等着他。

回来的路上,许珂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把父亲的事告诉母亲,才能让她不那么受刺激,但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看见母亲眼圈红肿,手里正拿着手绢在抹眼泪,心里忽然明白过来,父亲做事一向严谨周密,他去公安局之前一定已经打电话向母亲做了交代。母子相见,都有一股辛酸涌上心头,许珂默默地抱着母亲的肩膀在沙发上坐下,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但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

勉强吃罢了晚饭,魏东美在儿子面前强行振作起来,说:“小珂你也累了一天,洗完澡早点回房休息,睡一觉起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许珂点点头,走进浴室后,又把头埋在洗脸池中,在这个没有其他人在场的地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直到外面的魏东美听见哭声来敲门,他才抬起头来,一面说“妈,我没事”,一面拧开热水器的开关,开始洗澡。

就在他脱去衣服,转过身往自己身上淋热水的时候,忽然从身后的镜子里瞥见自己左边肩膀背后似乎有什么痕迹。他擦干净因为沾染热气而变得模糊的镜子,再背对着镜子扭头仔细查看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左边肩膀背后竟然有五道被人用手指抓破皮肤后留下的抓痕。

他不由得怔了一下,抓痕呈暗红色,应该留在他身上有几天时间了。因为是抓在肩背上的,如果不是脱光衣服后特意扭转身照镜子,还真的很难发现。这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抓上去的?我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他用力回想一下,忽然脑海里闪过一个镜头:赵凤霞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划破他左边肩头的衣服,然后又突然伸出手指抓向他肩膀……

这道无意中被他发现的抓痕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他脑海里一些零碎的记忆顿时串联起来:那天半夜,他借着酒意翻墙进入赵凤霞家,赵凤霞拿刀划破他的衣服,并且伸手将他抓伤,他用力将她推开,她扑倒在沙发上呻吟着一直没有站起来,他咬破她的手指强行让她在拆迁协议书上摁下手印……

那天早上,他酒醒之后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梦,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外套完好无损并没有被尖刀刺破的痕迹,揣在口袋里的那份赵凤霞按过血手印的拆迁协议书也不复存在,关于这件事的真实印记已经完全没有了。事实让他不得不相信那真的只是一个梦。

但是今天无意中发现的留在他背上的抓痕却确切地告诉他,那极有可能并不是一场梦,而是真真实实地发生过的事情。

可是既然是真实事件,为什么会在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痕迹全无呢?这也太奇怪了,难道是神话电影里的上帝之手出现了,抹去了这段让他不开心的痕迹?

他连澡也不洗了,立即披了一件浴衣跑出来,冲进自己房间,找出那天穿的那件外套,没错,左边肩膀处完好无损,连个补丁也没有。

他皱一下眉头,又翻开衣服检查向内的一面。他有一个习惯,每次买了新衣服,都会先剪掉里面的衣服品牌标签再穿。他清楚地记得这件外套内里的标签也被他剪掉了。可是翻开看时,缝在衣服里面缝隙里的白色标签赫然在目。很显然,这件第二天早上出现在他卧室衣帽架上的外套,并不是那天晚上他穿过的那一件,有人用新外套替换了他穿过的那件破外套。

那份明明已经按上了血手印的拆迁协议书,第二天早上却变成了一份空白文件,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忽然想到什么,跑进书房打开家里的电脑,回想一下,那应该是5月25日晚间发生的事,于是他搜索一下当晚电脑里使用过的文件记录,截至夜里12点,并没有人用过这台电脑,但次日凌晨4点多的时候,有人用家庭电脑录入并打印过一份文档文件,但文件已经被删除。

不过这难不倒他这个从大学计算机系毕业的高才生,没费多少工夫他就从电脑硬盘里恢复了那份文件,打开之后惊奇地发现,那居然是一份当天晚上才录入电脑的木桹街居民拆迁安置协议书,协议书的内容他早已记得滚瓜烂熟,仔细一看,电脑里的这份协议书不但跟真正的协议书内容相同,甚至连排版也一模一样。

很显然,是有人照着他口袋里的协议书用家里的电脑重新录入一遍,打印后用空白协议书替换掉了他好不容易才拿到的赵婶按过血手印的那份真正的协议书。这是谁做的呢?他母亲是医院的老护士,会简单操作电脑,但并不会打字,而他父亲许炎君则在单位秘书科工作过好几年时间,能熟练地打字和操作电脑。那份协议书是谁替换掉的,答案已经不言而喻。而他的外套,也很可能是他或者母亲偷偷换掉的。

那么问题来了,老爸老妈为什么要如此煞费苦心地将这些印记抹去,让他觉得当晚发生的事都是在做梦呢?当时他已经拿到赵婶摁了手印的拆迁协议书,这不正是老爸所希望的吗?他又为什么要连夜将那份文件换成一纸空白协议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想要去问他妈妈,但既然他们有心隐瞒,就肯定不会轻易将真相说出来。

他又在自己脑海里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仔细回想一遍,当天晚上自己因为喝了酒,情绪失控,对赵婶的所作所为确实有点过分,但事态还不至于严重到让父母亲如此紧张的地步。除非当天晚上在赵婶家里还发生了什么其他变故,让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不受到影响或伤害而不得不这么做。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呢?

他抱着自己的头,一遍遍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赵婶拿刀刺他,他恼怒地将其推倒在沙发上,然后咬破她的手指强行在协议书上摁下血手印……等等,他将脑海中闪过的镜头放慢,再放慢,他看见赵婶扑倒在沙发上的时候,手里的水果刀刀尖似乎正对着她胸口。

想到这里,他突然“啊”地发出一声惊呼,刀尖对着胸口,赵婶重重扑倒在沙发上,然后她呻吟着再也爬不起来,难道……难道水果刀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刺进了她的心脏?难道是自己无意中杀死了赵婶?

尽管他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但是他知道,只有这样,后来父母亲的反常举动才能找到合理解释。

那天他无意中识破父亲的骗局,从麻岭山下于满仓家门口逃离时,父亲怕他出什么事,就一直开车跟在他后面。后来自己喝醉酒翻墙进入赵婶家时,他也一定跟着进入了她家后院,难怪当时自己听到身后传来异响,总感觉似乎有人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原来后面竟然真的有人一路跟踪。

当他在屋子里跟赵婶发生矛盾,赵婶对他举刀相向时,他父亲一定就躲在后门外面悄悄窥视着。等到他推倒赵婶咬破她手指摁下血手印离去之后,他父亲听到屋里赵婶一直没有动静,于是跑进屋里察看,才知道赵婶已经胸口插着水果刀死在了沙发上。

他父亲知道赵婶的死,肯定和儿子脱不了干系,或者干脆说就是儿子杀死了赵婶。为了替儿子脱罪,他这个做父亲的最后选择了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保护儿子。他将赵凤霞的尸体搬到卧室床上,拔出插在她胸口上的水果刀,洗干净后放回到茶几上,然后在屋里淋上煤油纵火焚尸烧屋,将儿子留在现场的作案痕迹彻底销毁。他打电话给妻子魏东美,得知儿子已于夜里12点30分左右回到家里,为了给儿子预留足够的不在场证明时间,他特意等到半夜过后的凌晨2点多,才将赵凤霞家的房子点燃。

许炎君帮儿子处理好杀人现场的善后事宜,回到家听妻子说许珂醉得迷迷糊糊,差点去按邻居家的门铃,于是他决定趁儿子醉酒之际,想办法将这段可能会影响他一生的杀人记忆从他脑海里抹去。

他连夜给许珂找来一件相同的外套,替换他被赵婶刺破的衣服,然后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份摁着血手印的协议书,把上面的文字输入电脑后重新打印了一份空白协议书塞进他口袋。

应该说许炎君的计划是非常成功的,第二天早上许珂从醉酒中清醒过来,还真的以为昨天晚上在赵婶家的经历只是一场梦,即便得知赵婶被人用水果刀刺死,并且还被人纵火焚尸,他也没有对那天晚上做的那个梦起半点疑心。

今天许炎君在电视里看到警方贴出他白色别克小车照片,并且寻找目击证人的新闻,他就知道纸已经包不住火了,当然他更害怕警方会顺着他这条线索深挖下去,最后将许珂也牵扯进来,于是毅然走进公安局投案自首,承认赵凤霞是他所杀,那一场大火也是他放的。因为他确实在案发时到过现场,所以他的供词毫无破绽,连警方也都完全相信了他的话。

许珂心想,那天晚上父亲在家里闹出如此大动静,要想不让母亲知道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母亲肯定是知情者,甚至还有可能也参与其中。事情到底是否像他推理和想象的这样,只要去问问母亲,就马上能真相大白。

想到这里,他再也忍耐不住,手里拿着那件外套和那份空白协议书,跑进母亲房间里说:“妈,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魏东美抬头看见他手里拿着的这两样东西,忽然就变了脸色,身子晃了一下,手捂胸口慢慢向后倒在沙发上。

许珂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将她扶住,见母亲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已经不省人事,他赶紧拨打120急救电话。没过多久,救护车开到楼下,许珂护送母亲到医院。经医生急救之后,魏东美总算转危为安,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却还意识模糊,处在轻度昏迷之中。

医生把许珂叫到外面走廊说:“你母亲心脏有点问题,你最好不要太刺激她,否则她的病情就会朝不太乐观的方向发展。”

许珂闻言,只得默默点头。

晚上,他一边在病房里陪护母亲,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现在母亲已经病倒,如果再向她追问事情真相,只会让她更受刺激,如果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自己今晚所想到的一切,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证据支撑,只能说是自己的推测和想象,如果不问母亲,那又如何能证明自己的推断是不是正确的呢?

他在病房里来回踱着步子,忽然心头一跳,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欧阳若,也许现在能帮他查明真相的,就只有她了。

第九章 生死守望

第二天早上,趁着母亲情况好转,许珂瞅个空子离开医院,给欧阳若打了个电话之后,就在市公安局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等着她。几分钟后,欧阳若就从公安局大门口匆匆走出来,越过马路,来到咖啡馆。

她见到许珂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眼圈也是黑的,就知道他昨晚肯定一夜未眠,不禁有些心疼,但此时此刻,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

许珂轻轻握住她的手说:“小若姐,我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件事。”

“什么事?”

许珂犹豫一下,还是把自己昨天晚上发现的一些疑点和自己的推理跟她说了。

欧阳若听后惊得连杯子里的咖啡都洒了出来:“你的意思是说,你才是杀死赵凤霞的凶手,而你父亲只是在替你顶罪?”

“是的,我怀疑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一个警察吗?”

许珂凝望着她说:“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请你帮我调查。如果我真的是杀人凶手,我希望你能亲手逮捕我!”

欧阳若看着杯子里的咖啡,低头沉思片刻,说:“如果你的推理能够成立,那么在我看来,目前至少还有两个疑点。”

“哪两个疑点?”

“第一,警方已经仔细勘查过现场,从现场情况来看,虽然赵凤霞家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但透过一些残留的灰烬,还是能大致看出起火前家里的家具摆设。我记得堂屋里的沙发旁边就是茶几,茶几上有一部座机电话,对吧?”

许珂点头说:“是的,你说得没错,而且她被我推倒的地方,正是沙发靠近茶几的那一头。”

欧阳若柳眉一皱,接着说:“那也就是说,当时茶几上的电话其实就近在她手边,而且你也说了,你离开的时候她虽然无法从沙发上爬起来,但手还能动,也还能说话,那么问题来了,当时她为什么不拿起旁边的电话拨打120急救电话进行自救?”

“也许她觉得水果刀刺中了她最致命的位置,就算医生来了也救不活她,而且木桹街远在城东开发新区,距离医院较远,医生能不能及时赶到还是个未知数。”

“好吧,就算如此,那她也完全可以打电话报警,或者给她女儿打电话。虽然警察或她女儿救不了她,至少她可以在临死前将凶手的信息告诉警方,不至于最后让凶手逍遥法外。”

许珂不由得摸摸下巴说:“这倒也是,因为我一直在逼她拆迁,她对我恨意颇深,所以我离开之后,她就算要死也绝不会轻易放过我,肯定会在临死前想办法将我是凶手的消息告诉别人。”

“但实际上她并没有这么做。”欧阳若索性放下手里的咖啡杯,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至于第二个疑点,就是那枚纽扣。”她把赵凤霞嘴里那枚纽扣的来历跟许珂详细说了一遍。

许珂回想着说:“那天晚上我跟赵凤霞说话的时候,她口齿清楚,还冲着我大喊大叫,根本不可能在嘴里含着一枚纽扣,那粒扣子只可能是在我离开之后进入她嘴里的。”

“咱们警方也判断是在她临死之前含进嘴里的,但问题是,这枚纽扣到底是怎么进到她嘴里去的?是她自己含着的,还是别人强行塞进去的?”

“会不会是我爸塞进她嘴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开警方的视线,嫁祸给雷四光。”

“这个可能性不大。你爸并不认识雷四光,也不可能事先知道那枚纽扣是从雷四光身上掉下来的。按照你爸的说法,是他在刺杀赵凤霞的过程中,赵凤霞挣扎着爬进床底,无意中将掉落在床底下的纽扣吸入嘴里。但实际上如果你的推理能够成立,那你爸看到赵凤霞的时候,她应该已经死了,她身上只有你推倒她时她胸口被刺中的刀伤,并没有第二处刺伤,所以不存在你爸拿刀刺她的情节,所以她也不可能在床底下挣扎,更没有无意中吸入地上纽扣的可能。这些都只是你爸为了能自圆其说而对警方编造的谎言,实际上这枚纽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爸也不知道。所以总的来说,这枚纽扣的出现,确实有些莫名其妙。”

许珂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这事有点不可思议。

欧阳若喝一口咖啡,说:“就是这枚纽扣的出现,使得咱们差点把雷四光当成了杀人凶手。”

“这枚纽扣的来历,还真是个谜啊!”

欧阳若不知不觉间已将杯子里的咖啡喝尽,她放下杯子说:“这样吧,反正我今天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工作,不如咱们再去现场看看,也许你重返现场会有一些意外发现。”

许珂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来到木桹街,因为案子一直没破,赵凤霞家的火灾现场仍然被警方的警戒线围着,前几天还有民警把守现场,这几天因为局里人手紧张,已经把执勤民警撤回去了。现在屋里屋外看不到一个人,只有一些奇怪的臭味在周围空气中飘荡。

两人先从被烧毁的大门进入,堂屋里的家具已经被烧成一堆废品,靠墙的位置遗留下几个弹簧和铁丝网,显示那里曾是摆放沙发的地方。沙发的一头,是一张已经烧黑的不锈钢茶几,茶几上果然有一部被烧得只能看得出轮廓的电话机。

许珂在现场比画着说:“当时赵婶就是被我推倒在沙发的这个位置,她脸朝下扑倒在沙发这一头,只是我并不知道那时水果刀已经刺进她胸口。当时电话机应该就在她头边,她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欧阳若一边看着现场的情况,一边说:“但实际上她并没有打电话给120或警察或她女儿,一直到自己断气,也没有打出一个电话求救或报警。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两人正说着话,却忽然听到房子后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两人吃了一惊,立即从后门跑出去,只见房子被烧塌的角落里,有一个男人正跪在地上烧着纸钱,前面还摆了一些酒水祭品。见到有人靠近,那人慌忙起身,掉头就跑。

“站住!”欧阳若和许珂同时叫了一声,快步追上,斜刺里截住对方。那人跑得太快,差点撞到许珂身上。

许珂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黄山,怎么是你?”对方是个瘦个子老头,可不就是前几天才见过的黄山。

“啊?”对方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两个,脸上带着惊慌之色。

“他不是黄山,”欧阳若摇头说,“因为黄山嘴里没有镶金牙。”

许珂仔细一看,那老头嘴里果然隐约露出两颗黄灿灿的金牙,因为相貌极像黄山,所以他才认错了人,这时再细看,发现对方长得比黄山略高,看上去也要年轻一些。

他心里一动:“你是黄益坤?”

对方显然吃了一惊:“你……你们怎么知道我和我堂哥的名字?”他说出这句话,无异于承认了他就是黄益坤。

他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许珂和欧阳若,忽然反应过来:“你们就是上次去高庙山找我堂哥的那两个人?”

“是的,看来你堂兄已经把上次的事告诉你了。”欧阳若仍然有些将信将疑,“你真的是黄益坤?”见到对方点头,她又问,“为什么你堂兄跟我们说你已经死了?”

“他那是骗你们的,如果他不这样说,你们一定会继续追查我的下落。”

欧阳若盯着他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益坤的目光闪了一下,叹口气说:“这个事,说起来可就话长了。”

二十年前,黄益坤离家出走之后,先是在外面流浪了几年,后来又南下广东,先后在深圳珠海等地打工多年,后来他跟同厂打工的一个女人好上了,这女人是一个死了老公的中年寡妇,两人同居了一段时间,那个女人就催他回家结婚,于是他就带着打工攒下的全部积蓄和那个女人一起回到了南州市。他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回到木桹街,而是去了高庙山老家,住在了堂兄黄山家里。

中年寡妇想跟他去领结婚证,可是黄益坤心里知道,自己已经跟赵凤霞结婚,根本没有可能再去民政局和另一个女人又登记一次,如果被人查到他犯了重婚罪,那可是要坐牢的。但这个中年寡妇又催得很急,情急之下黄益坤只好给了堂兄一点钱,跟他互换身份证,反正两人长得挺像,如果不是特别熟悉的人,是很难看出破绽来的。黄山并没有结过婚,黄益坤拿着堂兄的身份证很顺利地就跟中年寡妇办好了结婚证。他怕自己在老家待久了终究会露出马脚,于是结婚后跟着中年寡妇一起来到了邻近的曲江市,在那里开了一家小餐馆,过起了真正的夫妻生活。

大约一个星期前,许珂和欧阳若到高庙山村找黄益坤,他堂兄黄山冒充他下山在拆迁协议上签字时,被赵凤霞识破,黄山不敢说出堂弟与自己互换身份证犯下重婚罪的事,只好撒谎说堂弟已经死于尘肺病,因为自己没有身份证所以拿着他的身份证当自己的身份证用,好歹将这件事搪塞了过去。

昨天下午,黄益坤接到堂兄电话说,他在木桹街的那个家突然起火,他老婆赵凤霞被烧死了。毕竟夫妻一场,黄益坤瞒着那个中年寡妇连夜从曲江市赶回来,准备早上来祭奠一下赵凤霞,谁知刚在火灾现场摆上酒水祭品,点燃的纸钱还没有烧完,就突然看见从后门口跑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还是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不由有点慌神,起身想跑,却还是被他们两个人截住。

许珂和欧阳若听到这里,才算是明白了黄益坤“死”而复生的真正原因。

黄益坤站在他们面前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抬起头朝四周看看,讷讷地说:“那个……其实……我也没有想到我二十年之后再次回到这个家,这里竟然会有这么大变化,我在家的时候,这里还只是城市远郊的农村,当时这里并不叫木桹街,而是叫木桹村,村子前面还有一个小山包,现在山包已经被推平,变成了什么世纪大道,四周的农田早已不见,村子被高楼大厦包围了,我早上回到这里的时候,都快认不出回家的路了。”

欧阳若想了一下,问他:“我听赵凤霞说,你离家出走之后,曾经往家里打过一次电话,是不是?”

黄益坤点头说:“是的,那大概是我在广东打工的第三年,那时我觉得在广东打工比在家里种田挣钱容易,就打电话回家,想叫我老婆跟我一起出来打工,顺便也把咱们的夫妻关系和好,可是她为了我儿子的事,死也不肯离开这个破家。”

“为了你儿子的事?”欧阳若一怔,“从时间上看,那时你儿子已经溺水身亡好几年了吧?听说出事地点就在村子后面的清沟河里,她怎么还……”

“我儿子出事是在那年夏天,当时我老婆在清沟河边洗衣服,我儿子跟村里几个同伴一起在河里游泳,等我老婆洗完衣服去找我儿子时,发现河水里只有村里的其他几个孩子,却唯独不见我儿子,她找了一圈没找着,赶紧回到村里叫左右邻舍一起帮忙找,找了一天仍然没有消息,晚上的时候赶到派出所报了警,警察又派人沿河找了三天,也没有找到孩子的尸体,警方最后的结论是孩子已经溺水身亡,尸体被河水冲往下游,已经无法打捞。

“就在警方宣布我儿子溺水身亡的当天晚上,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要将死人生前用过的东西全部拿出去烧掉,否则就会对家里人不吉利。那天晚上我收拾好儿子用过的玩具等东西要拿去烧掉,我老婆却不肯,说要留个念想,而且儿子的尸体没有找到,就不能确定他真的已经死了,说不定他哪天还会奇迹般回家来呢。我当时骂了她一句疯婆娘,两人就为这事吵起来。她说如果你觉得儿子的东西留着碍你的眼,那我找个地方埋起来,等他回来我再挖出来给他玩。她当时就拿着一把铁锹在后院挖个坑,把儿子那一堆玩具用一个箱子装了埋进地里。当时她在后院闹出很大动静,估计左右邻居都听见她挖土的声音了。我气得打了她一巴掌,然后就摔门而去,离开家后,再也没有回来。

“但是这次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我老婆却告诉我说,事后她曾听村里一个跟我儿子一起游泳的孩子说,那天他好像看见我儿子一个人游到了河中间,然后有一艘船从河里驶过,挡住了这孩子的视线,等船过去后,就没有再看见我儿子。我老婆听说后就怀疑我儿子根本没有被淹死,而是被船上的人从河里给拐走了。当时我儿子已经五岁,一定还记得自己的家和回家的路,所以我老婆就死守在这里等着孩子回来。”

欧阳若和许珂对望一眼,两人脸上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才终于明白赵凤霞死也不肯拆迁的原因,她是要在这里等儿子回家呀!村子前儿子玩耍过的山包没有了,农田也没有了,这里变成了开发新区,村子改成了街道,可以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儿子记忆相符的,也许只有这间老旧的平房了。她怕拆了这间房子,儿子回来就找不着家,找不着记忆中的村庄了,所以宁愿当个被万人嫌弃的钉子户,也要守住这间平房,守住寻回儿子的最后一丝希望。

“原来木桹街旁边这条世纪大道,竟然是由一座小山挖平后修建的啊!”

许珂抬头看着眼前的世纪大道,大道上车辆川流不息,已经完全看不出旧时小山包的影子,再看看木桹街周围那一排排高楼大厦,更是难以想象以前这里竟然是一片片农田。

他的心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扭头问黄益坤道:“这条世纪大道,原来是山包的时候,上面是不是种满了果树?”

“是啊,上面是个果园,”黄益坤用手指着山包的大概位置说,“那里是山,山下那边就是农田,我儿子经常去山上玩,我和我老婆就在山下的田里干活……”

许珂看着周围的景致,想象着以前这里有山有田有村庄的模样,他沉睡的记忆渐渐被唤醒,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自己和几个小伙伴在山上掏鸟窝,父母在山下的农田里大声叫他不要爬那么高的树小心摔着……

“你……你儿子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有啊,他身上有一个青色胎记,中间小两头大,看上去有点像个葫芦,那时我们还笑他是个葫芦娃呢!”

“胎记在什么位置?”许珂的声音颤抖起来。

黄益坤用手在自己身上比画着:“就在这里,左边肩膀背后,大概这个位置吧。”

许珂忽然背转身去,将身上的外套脱下,然后又把里面的衬衣拉下一半,露出整个左边肩膀:“那块胎记,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欧阳若和黄益坤抬起头时,同时看到了他左边肩膀后面的那个青色胎记,中间小两头大,形状就像一个葫芦,胎记旁边还有几道抓痕。欧阳若发出“啊”的一声惊呼,黄益坤则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一边擦着眼睛,一边上前一步,凑到他背后仔细瞧着,甚至怀疑那胎记是不是用笔墨画上去的,用手摸了一下,才确定这是真的。

他不由大吃一惊,一步蹿到许珂跟前,盯着他问:“这……这是怎么回事?你身上怎么也有这样的胎记?”

许珂穿上衣服后说:“我现在的父母,并不是我亲生父母,大概在二十年前,五岁的我经人贩子之手被拐卖到现在这个家里……”

“二十年前,五岁时被拐卖,还有身上的葫芦胎记,”黄益坤踉跄后退一步,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难道你就是我们的儿子?难道我儿子并没有被淹死,真的是被人用船拐走了?”

“我……我也不知道,也许是被拐卖时受到惊吓,五岁前我在亲生父母家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只记得自己好像是被塞在一个黑暗潮湿的小木箱里被人带走的,那箱子还一路上不停摇晃着……以前我总以为那是一个小三轮车的车厢,现在想来,也许是一个窄小的船舱,我应该是被人藏在船舱里从水上带走的……”

“那你一定是我儿子,一定是我儿子!”黄益坤忽然跪在地上,仰天长笑,“老婆子,你看见了吗?你二十年的等待总算没有白费,咱们的儿子回来了,他回来了……”说到最后,已是声音哽咽,老泪纵横。

许珂急忙将他扶起,黄益坤突然紧紧拥住他,两只拳头使劲在他背上捶打着,泣声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

许珂也张开双臂抱住他苍老的身体,什么话也没有说,脸上已是泪流满面。

欧阳若忍不住别过脸去,轻轻拭擦着眼睛里溢出的泪水。“这样一来,所有的疑点就都能解释得通了!”她说。

很显然,许珂就是赵凤霞和黄益坤的儿子,二十年前他在村子后面的清沟河游泳时,被经过的船只掳上船后拐卖到邻近的江海县,碰巧当时许珂的养父母许炎君和魏东美因为工作调动,最终又带着许珂回到了南州市。

那天晚上半夜里,许珂酒后闯入赵凤霞家,逼迫赵凤霞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赵凤霞拿起水果刀划破他的衣服,意外看见他左边肩膀后面的葫芦形胎记,立即认出他就是自己失踪二十年的儿子,那道血色抓痕就是她心情激动之下想要抓住儿子时留在他肩膀上的。

只可惜老天无眼,赵凤霞还没有来得及跟儿子相认,就被许珂推倒并意外地被自己手中的水果刀刺中心脏。她感觉到这一刀刺得太深,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她不想在自己死后让儿子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所以即便电话机近在手边,她也没有打电话呼叫120急救车或报警,而是吃力地从茶几下拿出一枚纽扣含在嘴巴里。

这枚后来让警方走了不少弯路的纽扣,应该是几天前雷四光和黄菁一起到她家劝说她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时,无意中掉在她家里的,当时被赵凤霞随手捡起放在茶几下。

她临死前把这枚纽扣塞进嘴里,就是想告诉别人杀她的人是雷四光,就是想把杀人罪名嫁祸给这个她巴不得让女儿跟他离婚的流氓女婿。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许珂离开后,她刚咽下最后一口气,许珂的养父许炎君就闯进她家,让事情发展的方向完全偏离了她原本的计划……

听完欧阳若的推理,许珂脑海里又闪过那天半夜他离开赵婶家时,回头最后一瞥看到的画面,赵婶扑倒在沙发上无法起身,嘴里痛苦地哀叫着:“你……你别走……”同时极不甘心地向他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把他留住。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句“你别走”的含义,可是已经太迟太迟……

第三卷 杀无止境(上)

第一章 夜幕惊杀

落日西斜,阳光被不远处的高楼大厦挡住,巨大的阴影几乎将整条园林路笼罩,街道上的光线忽然变得昏暗起来。

夏小白摘下墨镜左右看看,大街上人来车往,并没有人多瞧她一眼。她低着头拐进街边一幢小楼的楼梯间。楼道里黑乎乎的,她的高跟鞋在台阶上磕了一下,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刚往上走了几级台阶,就听到上面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她像个受惊的小偷,赶紧掉头下楼,跑出楼道,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街道对面。回头看时,才发现是一个穿着拖鞋的女人下楼扔垃圾。

拖鞋女人扔完垃圾,很快又上楼去了,“砰”的一声,从二楼传来关门的声音。夏小白在街边心绪不安地踱了几步,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将近下午6点,暮色降临,街灯未亮,远处高层建筑的轮廓已显得有些模糊。

她看着街道对面那幢自己刚刚进去过的三层旧楼,正有些犹豫,忽然听到一阵嘻嘻怪笑,旁边一家理发店里,一个头发染得金黄的男理发师正一边给顾客洗头,一边跟旁边两个小青年低声讲着什么,目光不时瞟向她这边,脸上带着猥琐的笑意。

夏小白脸色一红,急忙别过脸去,假装在看黄昏中的街景,还掏出手机对着街道两边的建筑“咔嚓咔嚓”按了两下快门。有三两个人陆续从那幢旧楼里走出来,有人还特意停下脚步朝她这边望了一眼。夏小白低下头,掏出墨镜想要重新戴上,可一想,这天都快黑了,再戴个墨镜岂不是更引人注意?只好又把墨镜揣回到单肩包里。

不远处,一个邮政报刊亭正在开门营业。她走过去,随手买了本杂志,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一边留心观察着周围情形。

园林路28号,也就是她刚刚进入过的那幢小楼,三楼一个房间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她辨认一下,那应该是302房,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那屋里住着一个叫吴墨的男人,也正是她要找的人。

夏小白其实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络作家。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网上写小说了。大学毕业后,她回到家乡,通过考试进入南州市机关事务管理局当了一名公务员。可是在单位上了一年班,她就嫌机关工作太过闷气和烦琐,干脆辞去公职,回到家里专门写网络小说。

夏小白写的是女性悬疑推理小说,以一个名叫小白的美女侦探为主角,用系列长篇的形式,写了她侦破一个又一个离奇命案的故事。她在三年多时间里连续不断地更新了四五百万字的作品,写作勤奋,加上人长得漂亮,颜值较高,很快就在网文界混出了一些名气。为了有一个安静的写作环境,她还用稿费付了首期,在城东开发新区买了一套新房,从父母家里搬出来一个人住。

大约从去年年底开始,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灵感枯竭,小说更新的速度越来越慢,甚至经常因为写不出新稿而断更,许多读者对此感到不满,甚至有人说她已经江郎才尽,再也写不出好看的小说。这让夏小白感到十分苦恼,甚至是绝望,自己的网文生涯还没有真正开始火起来呢,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变成一枚扑街写手了,更要命的是每个月的房贷还等着自己用稿费去还呢,如果自己写不出稿子,那这房子恐怕也要被银行收回去了。她沮丧地坐在电脑前,对着显示器上的空白文档不住地用手薅着自己的头发,那段时间,她都快把自己薅成一个光头了,可也没有给她带来半分灵感。

就在夏小白心生绝望之际,有一天,她无意中在自己的微博里看到一个粉丝写给她的私信。

这个粉丝在私信里说他叫吴墨,是个自由画家,现在在南州市工作和生活,同时也是她的铁杆粉丝,读过她所有的小说,他为能跟这样一位才女作家共同生活在一座城市感到荣幸。

吴墨还说,自己虽然是个画家,但他小时候的理想其实是想当一个作家,长大后却阴差阳错在大学里读了美术系,拿起了画笔。但是,他在读过她的小说之后深受启发,工作之余也自己动笔写了一部长篇悬疑推理小说。因为是第一次写小说,他心中十分忐忑,不知道写得好不好,所以随信将小说一并发来请她看看,希望能得到她的指点。

夏小白看看私信后面,果然还粘贴着一个附件,下载后打开一看,还真是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就叫《流血的刀口》。

自从写小说成名之后,就经常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拿着自己写的小说来请夏小白“指教”。夏小白看过后,几乎没有一篇小说能入她法眼的,大多数稿子都停留在学生作文的水平上。所以她看到这个叫吴墨的画家写的小说时,根本就没有多加留意。小说稿子在电脑桌面放了好几天,她才抽空点开看一眼。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只看了个开头,她就被这部小说给深深地吸引住了。她花了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的时间,一口气把这部三十多万字的小说读完。

小说主要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一个流浪画家,在某风景区写生时遇见了一位美女,美女自愿当他的模特,请他为自己画一幅肖像画。画作完成后,美女惊叹画家的才华,对其一见钟情,并约他到酒店开房共度良宵。结果一夜风流之后,画家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扔在荒草地里,左边肚子上有一道血红的刀口。他爬到大路边求救,路人将他送进医院后,他才知道自己被人偷走了一个肾。等到他的身体恢复过来之后,他立志报仇,先是想办法找到那个女人,将她囚禁在一个山洞里极尽凌辱折磨,并且从她嘴里问出了她的同伙——那个用手术刀划开他的肚子偷走他器官的黑心医生,买卖身体器官的地下中介,以及移植和使用他肾脏的买家的详细情况,然后这个画家就用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手法,将这些仇人一一杀死。最后,当他把自己的肾脏从移植者身上挖出来,准备再次放回到自己身体时,被神勇的刑警队长识破他的杀人诡计,并亲手将其抓获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