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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怀中的琵琶递于忆晴,一瞬间,怀里怅然若失,我知道,有些失去的缺口,一直会在那里,然后在不经意间触痛自己。

“奴婢参见皇上。”忆晴淡漠的声音响起,却透着一丝隐隐的恨意,很浅,但还是落在我心内。她的手紧紧地握起,低下的秀首,似微微颤抖。

“臣妾给皇上请安。”我起身,福身行礼。

他点漆的星眸凝望我,漫不经心地道:

“方才弹的是什么曲?”

“回皇上,是《满庭芳》。”

“璃儿喜欢这曲子?”他唇边浮起一道弧度,轻轻牵起我的手,我被他牵到指尖的新伤,不由微缩了一下,他已察觉,将我的手执起,白皙的指尖那道红色,分外醒目:

“怎么又伤了自己?”他的眼神这一刻,是带了些许的柔意,映着烛晖,不复日间的傲然淡漠。

“不过是长久未弹琵琶,生疏了。”我轻轻道,转对忆晴道,“你且退下吧。”

怕她突然失态,控制不住,走了堂哥的复辄,纵然她仅是一介女流,但我赌不起,也不想赌。

不是因为不舍君王的薄情,而是为那无法隔舍的亲情——忆晴,是叔父仅剩的血脉,我唯一的堂妹。

忆晴缓缓退下,掩上了室门。

我默默替天烨宽衣安置。

“让宫女来即可。”他按住我的素手,我淡淡一笑:

“在宫里,逾一下矩都不成,难得今日在宫外,就让臣妾尽一回为——”本欲说出“妻”字,临到唇边,生生咽了下去,“妾的本份吧。”

只有皇后才能称为他的妻,而我,不过是妾。

他唇边的弧度愈深,知我刻意避了那字,亦不再提:

“为夫就有劳璃儿了。”

“为夫”二字,他似故意加重了音,我脸颊有些发烫,素手竟怎么也解不开他九龙镶翡翠腰带的如意结。

他的手指轻轻一拉,那结便开了,我脸上愈红:

“臣妾手拙。”

“早些安歇吧。”

他的手指依然冰冷,碰到我的手指,彼此的温度却无法传递。一如,我们的心,始终无法互相温暖,只能让彼此的寒意更深吧。

红烛熄,夜已深,梦难寻!

第四卷缘误第73章故人重邂惊变时(上)

在天烨身边陪寝,一直睡得很浅。

这次,亦不例外,夜半时分,悠悠醒转,甫一醒,再无法入眠。他的手还环在自己的腰际,轻轻将他的手移开,他略略动了一下,但,呼吸依然沉稳均匀。

已是深秋,今晚却着实有点闷热,换上水绿细丝褶缎裙,身上已微汗汵汵。回身望向天烨,仍在熟睡。

睡梦中的他,不再有冰冷犀寒之气,可,当他醒来,终还是那个让人生畏的帝王。

推开室门,恰是顺公公值夜,见我出来,惊了一惊,我对他摇摇手,他识趣地福身行礼,并不发一言,而我,慢慢走下台阶。

月华若水拂过行苑的草木荫荫,我信步缓缓前行,空气中,有淡淡的桂花香弥漫,素手拈下几点花蕊,那浓郁的香味便萦绕在手心。

取出随身的荷包,悉心拈了一些花蕊填至包内,闻着花香,连日束着的心,似也开阔了许多。

转过几道回廊,渐渐行至一处白日从未来过的庭院,远处,隐隐有躁动的犬吠声,无端地打破了静夜的宁谧。眉微颦,却听得幽扬的箫声又起。

寻声而去,已有一对禁军巡逻经过,见我,稍稍迟疑,领队早恭敬地带头行礼:

“卑职参见璃妃娘娘!”

其后的侍卫亦俯身行礼。

我挥袖,免了他们的礼:

“这里是何处?”

“回禀娘娘,此处是北苑的兰若堂。”

黛眉舒展,原来是佛堂。

遂令他们继续巡逻,那领队见我依然前行,不由道:

“娘娘,夜深露重,还是卑职跟着娘娘吧。”

“不必。本宫只往兰若堂祈福,旦求清静。”

他惟惟应了,带着一众禁军离去。

传闻东歧为尚佛国度,这行苑内设有佛堂,实是名不虚传。

只不知,那共我琶曲的吹箫人又是谁。

穿过桂树织就的树荫,莲步轻移,原本暮黑沉重的夜空,忽然在慈华寺后方光华耀芒,照得鹅卵石的甬道发白,那树荫的叶蔓突然都清晰可辨,瞬间,又忽地转暗,四周静谧若墨染般黝深。

如是怪异的景象,让我加快了步子,四周,闷热地有点让人窒息。

兰若堂,为两层殿宇,主殿挑高,纵是夜半,依然灯火通明,我跨入略高的门槛,殿内供奉的正是观世音菩萨。

法华经卷曰观世音菩萨,时观其音声,令得解脱;若有所求,亦皆令得。娑婆世界,我亦是渺众中一人,但,我观其音,若有求,便能得吗?

第四卷缘误第73章故人重邂惊变时(下)

心底突觉悲凉的意味,那些撕心的往事又再再浮现,眸华顾徊间,才赫然发觉堂内的轩窗下,伫立着一轩昂的身姿,银色的发丝飘扬,覆住半边俊美的脸,丝丝碎银后冰灰的眸底隐隐含着睿犀。

他手中,握着一支通体剔透的紫玉箫,见我望向他,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那一刻,但觉春暖花开的意境莫过如此,煦暖,灿烂。

他,竟是那日北溟天池边所邂逅的男子。

“姑娘,近来可好?”他悠悠启唇,语音温柔。

“原来是你。”我的手不自禁地抚上脸颊,被他望着,手下是些许的微烫,“你,怎会在此处?”

他唇边的弧度愈深:

“姑娘每次见面,难道都要问在下为何出现吗?”

彼时,我有薄纱覆面,今晚,我素颜以对。而这张无暇的脸,却可能还是拜他所赐。他难道真的只是北溟太傅之子,然后与我屡次偶遇吗?

纵然宫妃不能以貌直面陌生男子,但对着他,却如同久别的挚友般,让我并未觉得任何不妥。何况,我的容貌得以恢复,应该与他有关。

“我的脸,是你所救?”余光掠到腕际的白玉手镯,遂轻抬皓腕,“这也是你所赠?”

“是姑娘救了自己,我恢复姑娘的玉容也是凭着天寰玫瑰的功效。”他清若秋水的冰灰瞳眸望着那玉镯,淡淡道:“这不过是聊表谢意,不足挂齿。”

“来此处又是瞒着父亲吧?”他总是淡然、柔和、波澜不惊的样子,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看不透,但略带揶揄的语气,让我知道,自己对他,是朋友一般的随意。

安陵宸,其实一直都没有朋友。入宫前,入宫后,都是。哪怕亲情,亦淡薄脆弱如瓷器。

唯一,给过温暖的,怕只有吟芩。但,那种慈母若姐的疼爱。

为何对他会有这种友情的错觉呢?我们只见过一面,如此而已啊。

“这次倒不是。家父让我随国主来藏云历练,增长些见识。”他望着我,突然问:“姑娘呢?那日在天池边,倒未问姑娘的来处,本以为是宫内的宫女,但今日看来,却并非如此。”

脸微微窘红,是的,他从未问过我是何人,倒显得我有些咄咄逼人。只是,我的身份,又能诉与他知吗?

“我是谁,不过是红尘偶遇。”我眸华转向正中慈悲的菩萨,莲花烛台内辉映着摇曳的烛火,有那么一刹的朦胧,学着幼时私塾内夫子的样子顿锉地道:“佛曰: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得今世的擦肩而过。如是,只记得,前世,我们必有一千次的回眸即可。”说罢,自己也忍不住,浅浅而笑。

他莫奈何摇首,唇边的笑意终是愈深的显现。

不知是他身上的檀香,还是佛堂内本就薰了檀香,这淡淡的香气萦缠久了,渐渐有些许眩晕,我抚额,然眩晕却愈来愈强烈。

我看到供桌上整个琉璃盏中盛的灯油和着烛火倾翻,眼前浮现出英华殿的那场火,我惊悚四顾,才发现,整个地面似乎是倾斜地晃动开去。

颠晃中,我扶住案桌的一角,室外瓦片坠落的声音此起彼伏,嘈杂喧闹开始渲染本是宁静的深夜。

“快!快避到供桌下!”

听到他清亮高呼不复以往淡若之声,惊愕地看着瞬间倾斜的眼前,未及反映,他上前抱住我的腰际,卧倒,随后,迅速翻滚往供桌之下,如那日,在天池避开暗器那般,不同的是,此时,整个地面都是倾斜的。

耳畔,清晰听到,屋梁椽柱,错折有声,在窒息的黑暗袭来前,我恍惚看到,一双墨如星辰的眸子,耀灼了眸底……

第四卷缘误第74章地动波撼藏云城(上)

不知过了多久,又似做了一个无比冗长的梦,梦境中,惟有一片苍茫,看不到尽处,也走不到尽头。

悠悠醒转,周遭是一片黑暗,左侧上方隙缝中射入一丝暗淡的光束,我探手去触那道光束,却牵扯出左肩下方的疼痛,那是一种深沁入髓的痛,伴着浅淡的腥气一并笼来,我不禁低低呻吟一声,身子移动间,碰到了身边一人,正是那白衣男子。

“姑娘,你还好吗?”他关切的声音传来,我竟然发现,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正如,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一样。

辨不清他的样子,身子所及处,依稀不过丈余的狭小空间,案桌的一边已被压塌,弥漫着残存的檀香,氤氲开四寂无声。

“叫我宸儿,我还好,你没有受伤吧?”忍住肩下的疼痛,轻轻回道,受伤的位置即便告诉他,又能怎样,毕竟男女有别,反是增了他的担心。

“宸——儿,在下秦曜。”他略带着疏意地喊出“小宸”二字,亦自报了姓名,“我无碍,但,我们怕是遇到百年难得一见的地动了。”

“秦曜,你没受伤就好,这里找不到天寰玫瑰呢。”喊出他的名字,故装做轻松,想让气氛稍微愉悦些。

眉尖微颦,这就是史书中所说的地动?四国开朝至今,记载仅有两回,如今,偏被自己遇到。

情绪稍稍不稳,纤指抚过左肩下方的痛处,粘稠一片,粘稠中,恰是烛台里折断的针刺了进去。这般的巧合,难道天亦不容我?我因恨而生的报仇有何错?为何却诸多劫难?

这里的疼痛,怎敌我心底之痛呢?那里,纵是漫着弥天的血,亦在不可示人的暗处。

而这份痛,是他们所给予的。我不能就这么死,我孩子的无辜逝去,我还没有讨回公道!

忍着肩下的伤痛,抬手,试图搬动压住案桌的那憧阴影,手碰到,冰冷沁骨,莫不是,压住案桌是堂内贡奉的那尊鎏金观世音?情绪骤然转徊,我举起双手,不自量力地去推那佛身。

“不可妄动!”他略带低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同时,听得案桌的左前边,“咔”“叭”,他疾速地揽住我,向后避让,甫让开,吃力最重的那支铜脚突然折弯,刹那倾压了左面仅存的一席之地,

好险!若不是他,我必是被压到。

想起自己还在他怀内,素脸发烫,慌忙欠身,依然保持一定的距离,愈渐狭小的空间,我们能听到彼此因方才险状略略急促的呼吸声。

第四卷缘误第74章地动波撼藏云城(下)

将莲足缩起,蜷起身子,左肩下方的疼痛稍稍缓解。

手抚那疼痛的位置,伤口渗出的血,让我觉得体内的热量似乎在流逝,按触着伤口,拭着去拔那根针尖,却还是徒劳。

“宸儿,他们若发现我不在,一定会寻来!”

“可,你我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这次地动的影响波及了多少人,剩下可以救援的人又有多少,他们不光要救的仅是我们,两国帝君都在此地,有什么,比帝君更重要呢?还有,兰若堂有两层,即便有人寻了来,要挖到我们这里,谈何容易?”

缓缓说完,深深呼进一口气,混合着尘土和残留的檀香,一起,沾染这无边的绝望。

我的心底竟然有丝隐隐的担忧,帝君,天烨,他现在又如何?我出来时,他尚在熟睡,如若——为何我不敢往下想,为何我心底生起的,是更深的一种恐惧呢?对了,因为他是弑我孩儿的凶手,他所付诸我至今的痛苦,我还没有让他同样品尝到一丝,如果葬身于这场地动中,未免对他太仁慈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所以,我会恐惧,会担心。

“观世音菩萨都保佑着我们,用她的金身做挡,容这一隅使我们幸免于难,所以,相信我,一定没事的。”

他宽慰着我。

隐约,有雨声传来。

淅淋的雨水顺着缝隙涓捐流下,他的话,如同这清冷的雨丝一样,让原先激怨的心情渐渐平复。

“嗯……”肩膀下方的胸口越来越痛,神智开始游离。我强忍着,但,眼眸沉重地快要阖上。力气,似乎也开始逐渐抽离。

下雨了,雨水冲散手上的浊血,却冲不开心内积着的恨,好冷,真的很冷。头也好沉,思绪开始紊乱,我抵靠在后面案桌的铜脚上,血逐渐浸湿手心,蜿蜒顺着腕滑下。但,力气的抽离,身子开始瘫软。

“宸儿!”他似是察觉到我的异样,不顾男女有别,近身扶住我,意识消失的最后刹那,我轻轻落在他的怀内。北溟的圣洞里,他也是这般抱着我,淡淡的檀香柔柔地拥着我飘堕的思绪,然后,沉沦进更深的黑暗。

是快要死了吗?好难受,胸口喘不过气,身子,好冷……

第四卷缘误第75章真作假时假亦真(上)

(冥曜)

再一次拥着她柔软的身子,却还是在她昏迷的时候。或许,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我才能拥着她,她才能这么安静地属于我吧。

“属于”,慢慢嚼着这两个字,唇畔浮出苍涩的弧度。我,注定,不能为任何感情所牵缚。比如寰柔,明知出兵东歧的代价,是永远失去她,我依然没有后悔。

从天池遇袭的那枚月形的暗器开始,已注定东歧将是第一个会消失的国度。

这固然是西周滴血盟才有的暗器,但那个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身影,却正暴露了自己。

她疏忽了,我从来不会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如果她发出暗器的意图是取我的性命,那么,在她身后的风使早就要了她的命。

没有一个杀手会愚蠢到将可以验证自己身份的暗器留在现场,尤其还在如此远的距离去用暗器,即便刺入对方身体,亦不会致命。

其后,风使的跟踪,更验证了我的想法,那名所谓的杀手,是服侍于寰柔,东歧的陪嫁宫女紫苒。

东歧国主上官星刻,聪明反被聪明误,无疑是他最好的写照。妄图以一枚暗器挑起北溟和西周的祸端,结果是促使我提早走了联姻西周这步棋。

整盘棋局一直在我的把控之内,天烨果然让丞相之女,安陵宸的妹妹安陵言和亲北溟。所以,我在其后修出一道国书,以后礼迎娶安陵言。

这道国书,将是当今局势下,北溟和西周强大结盟的根基,亦将是他日潜伏的一盘逆转局。

北溟和西周,从来不会仅是零和博弈。如果说灭亡东歧,一半缘由是因为国民,那么,一统天下,则是北溟历代君王的夙愿。

天下,四分,分久必合。而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太晚。

所以,牺牲亦是必然的。

纵然我知道寰柔的心至真至纯,陷害一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如若她愿意以亡国公主的身份继续留在北溟,我亦会如从前一般待她,但,这也是我最大的容忍。可,选择死,却同样是她的必然。

因为是我背弃了与东歧的盟约,也将她的感情一并辜负。

她是天性要求完美的女子,既然活下去带给她的仅剩绝望,那么,死,是解脱。

第四卷缘误第75章真作假时假亦真(中)

对于安陵言,我给她后位,但,陪伴她的,终将是冷寂。她的眼中,我读得到怨恨,这份怨恨的来源或许是我,可她美丽容颜背后隐藏的丘壑,我也不想去懂,或者说,不屑去懂。

纵然她在我面前同样的恭顺,但,她不是寰柔。而,寰柔,不会再有那样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子,在我身后一直守候了。永远,不会再有。

君主王道,孤绝之道,千秋万古,亦只会是孤家寡人。

因为明白,所以放手。

思绪甫收回,空气里淡淡的血腥气愈来愈明显,方才已检查过自身,并无受伤,那么,必然是她。拥着她瘦削肩膀的手蓦然有温润的液体滴溅,顺着液体溅落的方向寻去,触到左肩往下,粘湿一片。

果然,她受了伤,却不愿告诉我,怕还是碍着男女有别的身份吧。但,如若不帮她包扎,不用等到救援的人来,她便先失血致死了。

除了左侧有昏暗的一缕光线射入,这一隅狭小的空间仍然十分黑暗。

不再有所避讳,闭上双眸,将她左肩的衣襟轻轻拉开,手却在触到衣裳下凝脂肌肤时,略略有些颤抖。冥曜啊冥曜,从不近女色的你,今日终是如此窘迫。

用尚干的绢帕仔细拭干伤口的水渍,然后,将针尖迅速拔出,将绢帕按在创口处,取出携带的白绵汗巾,覆在绢帕上,最后,悉心包扎好,再将衣襟归拢。

她依然昏迷,偶尔可以听到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