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花似懂非懂,叹着气道:“可我还是不放心。那么人生地不熟,叫络络怎么去适应?你看到了么?她连吐蕃话都不肯学。”

我笑道:“学语言么,有什么难的?不论是谁,只要不聋不哑,扔到全是说某种语言的异国环境,不下三月,一定能听能说,不用操心。便是不懂,也是不妨的,反正我会跟她一起去。她适应不了,我便一直陪着她!”

恋花张大了嘴巴,精致小巧的脸上全然是不可思议。她喃喃道:“书儿,你不会说真的吧!你真跟她到吐蕃去?那东方大哥呢?”

第四十五章凌霄花(下)

东方清遥的确快成为我的一块心病了。本以为他只是景谦的一个替代,可这些日子以来,午夜梦回,不知怎的,我想清遥的时候,居然比想景谦的时候还多。

所以我只得苦笑,苦笑着把话叉开了去。

不管东方清遥在我心里的位置究竟有多重,我,终究要回到我的世界去。这里不属于我。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敷衍着和恋花谈笑晏晏,心里却越来越沉痛,痛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东方清遥!

难道,就在许多不经意的温柔亲呢中,我竟也陷进去了?陷进了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深情款款的眸光之中?

离吐蕃预定迎回国母的日子已没多长时间了,李世民找人来教络络关于吐蕃的风土人情和风俗礼仪,络络草草学了,居然回答老师一句:“我有什么不懂不会的,自然可以问吐蕃人,还怕他们不告诉我?吐蕃那么远,你这时教了我许多,不怕到时候我全忘光了?”

然后便是天天磨缠着杨淑妃,想要回家去再住一阵子,再享受一段时间的天伦之乐。

我也想东方清遥了。得快乐时且快乐,纵有一天我们终将无缘,可既然现在能在一起,那便抓住机会吧,也算是稍稍补偿一下他的深情。

恋花倒是不想家,和我们在一起,她才不去想她那个没有父母没有温暖的冰冰冷的家。可她见不得我们难过,便也帮我们说话。

我不知道杨淑妃给我们三人缠得是不是很难受,但最终她还是答应了帮我们求一求皇上。

但私底下,杨淑妃却趁我独自一人时,挽了我的手,漫步在开遍凌霄花的竹架旁,看那火花金黄的凌霄花,如烈日般灿烂地明媚着,然后问我:“这花儿,是不是很美?”

我不解其意,顺其话音道:“自然很美,天生百花,各有各的好处。凌霄虽不如牡丹艳丽,不如芙蓉娇美,也不如秋菊高洁,不如冬梅清雅,却也自有一番秀媚气度,又能做药用。医书上不是说,凌霄能行血去瘀,凉血祛风呢!”

杨淑妃点头道:“不错,只要有所攀援,凌霄花可以爬得很高,开得很美,连香味都可以传得很远。你看这竹架并不甚高,这花再漂亮,也便只得如此了。如果是棵参天大树,你猜,这花得攀到多高?”

我猛然悟了过来,微笑道:“那么,就可能攀到娘娘这么高了。”

杨淑妃也微笑着,雪白的肌肤灿过淡淡的红霞,道:“皇上的确是一棵参天大树。可想要攀住他,就必须趁那树尚未长成之时。一旦真到至高至顶处,就未必容得一株小小的凌霄花去攀援了。”

我看着这美丽却始终贯穿着忧伤气质的女人,没来由地同情起她来,居然很冲地答了一句:“便是随他到了至高至顶处又如何?终究是寄生于他物。如果是我,我宁愿做木槿,哪怕花好无几时,哪怕朝开暮落,却终究自己灿烂过。”

我说这句话时,杨淑妃正用手去采一串凌霄,金黄的凌霄在傍晚的日光下有着璀璨可爱的光泽,娇媚而惹人怜爱。

杨淑妃听着我的话,默默看着手中的花朵儿,许久才道:“你认为,自己能够不做凌霄?”

如果我是真正的容书儿,作为一个在绝对的男权社会成长的大家闺秀,我自然不得不做一株凌霄;可惜我不是。我依旧保有着我云溪月的灵魂。我要做木槿,灿烂地开着属于我的花,哪怕朝开,暮落。

我仰起头,笑容皎洁得连杨淑妃都有些嫉妒之色。我道:“如果我是凌霄,那我就要找一样的凌霄为伴,终生缠绕,至死方休;如果我是树,我也要找和我一样的树,每日并着头,等日出,看日落。”

第四十六章离情(上)

杨淑妃没有再说什么,悄悄走开了。

那串金黄妩媚的凌霄,已被她揉作一团,弃在脚下,绣鞋踏过,已零落成泥。

李世民是她的参天大树,吴王李恪自然是她心目里未来的参天大树。杨淑妃是指望着我成为攀援李恪的那株凌霄,为她的恪儿增添属于我的秀妍光彩。

我叹气,看着日影西斜,凌霄的花色渐渐黯淡,才想着该回风华院了。

一抬头,吴王李恪,正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避之已是不及,我索性大大方方走过去,淡淡行了一礼,问了好,正要走开时,李恪突然叫住我。

“我的母妃娘娘,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他的面容年轻俊美,眸子漆黑,带着点杨淑妃的那种隐约忧伤,如深井一般,想来必有过不少女子为之沉醉。

我微笑道:“杨妃娘娘,只是拉我欣赏欣赏凌霄花,并没有说什么。”

李恪嘴角也泛出微笑,却颇有些自负的神气,悠然道:“母亲么,很喜欢凌霄花。可给凌霄花攀着的滋味也不好过。如果是我,我喜欢自在的向阳长着,不要任何束缚和牵累。”

我笑了。看来不是每棵树都喜欢被攀援的感觉,不管是不是参天巨木。

但我还是忍不住逗逗这个小号的李世民:“你难道不喜欢凌霄花的美丽,给你增添的光彩么?”

李恪大笑道:“树自有树的光彩,刚劲有力,威风凛凛,又要那些妖妖娆娆的花儿做什么?反坏了自己形象。”

我点点头,在那蒙昧不明的暮光里,真诚说道:“吴王爷,书儿希望,你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我袅袅转身,分花拂柳,在幽婉的花香里从容离去。

可没人知道,我的鼻子,却好生酸涩。

这个自信活跃的生命,终究没能撑起大唐的一片天,真不知是吴王个人的不幸,还是大唐王朝的不幸。

第二日,李世民果然传下口谕,让文成公主回府备嫁,待择吉日起程,远赴吐蕃。

络络一走,我和恋花自然不用再留着了,遂收拾了东西,别了杨淑妃,各自回家。

三人一同行至宫门外,已有各家派来的车轿等着。东方清遥因有事在身,未曾亲身来接,也只叫了两个侍从,护了辆马车过来。

临上车轿时,自有一番依依惜别。好在都住京城,联系起来也是方便。只是想再如这段日子般同吃同住同玩同乐,只怕已没有机会了。

恋花心肠最软,没等坐上她家来接她的小轿,便已泪落潸潸,我和络络本不落泪的,也给她弄得心肝都碎了,直送她轿子走远了,才擦了眼泪,相视一眼,忍不住苦笑。

络络首先道:“啊,才只出宫分开住,她便这般伤心了,等我去吐蕃,也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哩!”

我执住络络手道:“放心,我跟你一起去吐蕃。”

络络俊目蕴着泪,却道:“罢了,书儿,我知道你心里只盼我好,多半也觉得我太爱惹事,不放心我吧。你别担心,我既去了异国他乡,自然会收了原先的玩乐性子。书儿不是说么?我是要成大事,立大业的。我李络络,自然绝不会让书儿失望!”

我又是感动,又是惭愧,轻轻叹道:“络络,我是说真的。我没什么成大事立大业的愿望,只盼能去看看吐蕃的雪山。”

络络茫然道:“吐蕃的雪山?现在是夏天,雪必早化了,哪会有什么雪山?”

我默默凝视西方的天边,声音缥缈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在梦里了:“有雪山的。吐蕃的山,很高,高得超越云海;很远,远得如在天际;高山的顶上,终年积雪,冰寒刺骨。”

第四十六章离情(下)

络络眼中有了担忧之色,她紧紧攥住了我的手,道:“天下,会有这样的地方?书儿,你没事吗?”

我拭去泪水,强笑道:“也许有,也许没有,总之那是我的一个梦。”

络络迟疑道:“一个梦!一个梦!”

她心中必然有着更深的疑惑,甚至更会怀疑我是否有意将她推向吐蕃王后之位。但她终究什么也没问,低头沉吟了半晌,道:“罢了,离我去吐蕃还有好些时日,书儿你到时再做决定吧。”

我哪有什么决定,吐蕃根本就是我不能不去的一个梦。但此时我也只得点头。

江夏王府上派来的马车等了好一会儿了。络络上了车,又掀开帘儿叫住我。

“有空去瞧瞧吟容吧。我不大放心呢!要自己去,只怕不如以前那般行动自由了。”

我心中暗愧,差点又将那可怜的女孩给忘了。络络原本家规就严,不如清遥总纵着我,此时又成了即将远嫁的文成公主,更是不方便随意出门了。

所以我忙点头,道:“放心,我自然会去找苏勖,务要护那吟容周全。”

络络微笑,方才放下帘子,缓缓吩咐道:“走吧。”

目送络络也离去了,只听背后有人懒懒道:“书儿,你也该回去了吧!”

一回头,东方清遥正站在东方府的马车旁,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讶然道:“不是说,你今天没空来接我么?”也不知他来了多久了,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要去吐蕃的话。如果听到了,想说服他让我去吐蕃,倒也绝非易事。

东方清遥却若无其事道:“书儿出宫,与我夫妻团聚,我却找不出比这更大的事来了。”

原来他根本不曾有甚么事,只是躲在车中,想给我个惊喜罢了。但三人的离情,和我说要去吐蕃的话语,多半也让他没了情绪再跟我玩笑了,方才站了出来,与我相见。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来解释,默默钻入车中,靠在软垫上养神。东方清遥坐到我身边来,却似也有一肚子的心思,只是轻轻拥着我的肩,居然一路不曾与我说话。

回到书苑,园中景物依旧,只多了几分盛夏的繁茂热闹;而我房中却过于干净整洁了,反有几分萧索。

我用手轻轻触摸着帐幔上蝶恋花的图案,忍不住微微噫叹,说不出是喜悦还是伤感。栩栩如生的花枝晃动着,蝶儿直欲飞起,扑到人的怀中一般。

而东方清遥,也发出一声如呻吟般的叹息,从背后拥住我,紧紧拥住。

我的心顿时跳得厉害,就如每一个陷入热恋的情人一般,转身抱住自己的爱人,感觉着自己剧烈的心跳,连呼吸都变得浓重。两人唇瓣轻轻相触相合,相缠相绕时,我的身体变得疲倦而酥软,而一缕魂儿去飘飘而起,轻盈欲飞。

迷茫时,东方清遥含混呢喃道:“书儿,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去吐蕃么?你竟敢说去吐蕃!”

我的心跳慢慢缓了下来,却转成了剧烈的颤抖。

雪山。

远远的云。洁净的雪。

景谦温柔的眼。母亲慈爱的脸。

似幻似真,似远似近,奔涌在我的面前,让我的脑中,渐渐呈现纯粹的白,空白。那空白撕扯着我灵魂的每一个部位,召唤着我,呼喊着我。

我不知道什么能填补那片空白,阵阵酸楚,化作了成串的泪珠,滴滴垂落,滚在东方清遥的面颊和脖颈上。

东方清遥猛地惊觉,显然被我满眼的泪吓到了。

他放开我,开始手忙脚乱为我拭泪。

“如果你真要去,给我一个理由,我陪你去。”东方清遥的声音,也变得酸涩无奈。如果劝服不了我,他会选择顺从我,但一定不会丢下我。哪怕是去吐蕃,去雪山。

可惜他不知道,我要去的,是一个他全然陌生的世界。那里只属于我,而不属于他。

我没有办法跟他说明这一切。所以我只是呜咽,紧紧往他怀里钻着,汲取着让我在这个世界得以坚强的温暖和力量。

第四十七章访吟容(上)

许久,我慢慢理清了自己的思绪。清遥已经知道了一些我的想法,不给他一个解释,他绝不会罢休。为了怕我离去,只恐他从此会日日叫人守着我,叫我一步不得自由也说不准。

我遂慢慢从清遥怀里坐起时,理着凌乱的云鬓,擦着通红的双眼,勉强笑道:“我说过,那是一个梦,梦里有一种指引,要我到那里去。我能从混沌的痴傻女,变成现在的容书儿,就是因为那个梦。”

东方清遥全然的一片茫然。

而我给他看得也有些茫然了。终究我居然也骗他,说起胡话来了:“梦里有个神人说,我该到吐蕃去,去谢那雪山上的神灵,因为是他们,赋予了我完整的灵魂。如果不去,只怕会遭天之妒,命不长远。”

东方清遥张大嘴巴,似信非信。如果在现代,我说这样的话,只怕早给人了脚踢到精神病院去了。可现在是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古代,牛鬼蛇神,普通为人所信。东方清遥有些疑心,就算他是聪明的了。

我故意叹道:“我原也不敢想会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既然大唐有人去,我才想着顺便一块去的。如果你不愿意我去,那我便不去了。反正你东方家有钱,多多在庙宇布施些,只怕我也不会有事。”

东方清遥不是小气人,听我这话倒是立刻点头,道:“好。我也想着,哪里的神灵不是神灵,巴巴跑吐蕃去做什么?”

正想着已把东方清遥糊弄过去了,东方清遥忽又道:“你想法儿帮着络络当吐蕃王后,只怕就是为了方便和她一道去吧。”

我一滞,强笑道:“我只是看不惯汉王父女那骄横样儿,就要借络络压压他们的威风。”

汉王好生欺负过我,这话倒也说得过去。所以东方清遥立刻皱眉道:“啊,自古来民不与官斗,我们少招惹他们为妙。别忘了,你入宫,本就是为了避避汉王那个瘟神。这么久过去,汉王应该不会再打你主意了吧?”

我想到汉王那豺狼样的眼睛,不由打了个寒噤。汉王没放弃打我的主意,可我已经没办法再到宫里去躲避了,想要我在此时回洛阳去,我也是不愿。所以我只得道:“我虽出了宫来,可皇上对容家和我都甚是眷顾,杨妃娘娘更是待我甚好,汉王不会不知道,料想轻易不敢动我的。不过我们多多派人防备,总是没错。”

东方清遥站起来,眉头越皱越深。然后道:“好,我多多找些护卫来,将我们书苑护得牢牢得便是。现在络络快要远嫁,你自是舍不得她;我们便在送她离去后再回洛阳,你说可好?”

我怎么说不好?忙不迭点头。

东方清遥原是谨慎人,想到便去做了,即刻便起身,安排高手护卫之事。

我心下叫声愧,却庆幸终于把东方清遥一时蒙过去了。只不知到时该怎么和络络联系,偷偷随她去吐蕃了。——如果让东方清遥知道了,不是把我拉回洛阳,便是一定如尾巴般跟我去吐蕃了。

只是心下有另一件事,去吐蕃之事尚不急,便暂时搁一搁了。

那便是吟容之事。

那日庙会分手时,她说,她会去找苏勖。她去找了吗?苏勖接纳她了吗?

别说络络悬心,我也是心中忐忑。

盘算良久,我决定去拜访一下苏勖。

这事我本不想跟清遥说,但见他果找了许多高手来,将书苑护得如铁桶一般,并且看我的眼神,也如看着掌中珍宝,呵护备至,想在他眼皮底下到苏勖府上去,只怕是不太可能。

所以第二日一早,两人在园中漫步,嗅着清晨的花香和青草的气息,见东方清遥心情甚好,我便提出此事。

第四十七章访吟容(下)

东方清遥不出意料地又是皱眉,问我:“你能不能不管闲事?”

我媚笑道:“你能不能不管我事?”

东方清遥叫道:“你是我未婚的夫人,又怎能跟那素不相识的外人比啊?”

我叹道:“你看她是外人,我却瞧着如同我妹妹一般。上次没阻止苏勖把她送给汉王,我心中已经很是过意不去了。好好一个女孩,就这么给送来送去,当成个禽兽似的,天理何在?”

东方清遥忍不住叹道:“书儿,我现在宁愿你是个傻子了。聪明的女人,和倔强的女人,没一个好惹的;而我的书儿,居然二者兼备,也不知是我的幸,亦或是我的不幸了。算了,我陪你走一趟吧。”

我早知他最后必然妥协,微微笑着,道:“那丛芍药,开得真是漂亮。簪一个来戴,必定漂亮。”

芍药花价值不菲,东方家素来大富,不但园里种了许多,还请了专人来护理照料,开的花儿娇艳欲滴,却又明媚大方。东方清遥但听得我说一声好,忙去摘了来,亲手为我簪上。

名花美人,相映倾城。东方清遥与我相视一笑时,必然立刻忘了我是个又倔强又聪明的女人了。

这一次我们去得很巧,老苍头说,苏勖刚刚从魏王府回来,也不通禀,径直带了我们去见苏勖。

苏勖刚刚宽了官服,只穿一件棉布的短襦,在厅中自己为自己斟着茶。

东方清遥叫一声苏兄时,苏勖一回头,茶壶一歪,茶水已泼溢出来,溅到了手上,忙将茶壶弃到一边,抚手苦笑。

东方清遥笑道:“苏兄,数月不见,行事却不如原来细致了。”

苏勖道:“可东方兄却更比原来超逸出群了。容三小姐更是貌美如花,更胜往昔了。”

从入京路上我受伤之后,苏勖一直便唤了书儿,现在却又改口叫我容三小姐了。我也不知该为这我和他都刻意拉开的距离感到高兴,还是悲哀,心里便也是说不出的感觉,酸涩苦辣,五味杂陈。

而东方清遥面色倒还从容,把苏勖的手提起来,瞧了一回,道:“好在不是滚水,没烫伤。”

我微笑道:“清遥,你又多事了,苏勖的手疼不疼,自有他的吟容为他操心,你发什么慈悲心啊?”

苏勖的脸上连淡淡的苦笑也没有了。

他端起茶来,慢慢喝了一口,道:“下人们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你们来了,也不知道来倒茶。”

他这厢说了,便有当日见过的苏府的小丫头急忙走过来,小心翼翼倒了茶,立刻又低眉顺眼退了下去。

我见苏勖不提吟容,反叉了开去,更无心思喝茶了。我努力保持着我的笑容,道:“吟容妹妹呢?这许久没见,我着实牵挂哩。叫你府上丫环带我去会一会吧,我带了副极好的镯子来,正想送她呢。你们俩自谈你们男人家的事,我们也去聊我们的。”

苏勖又端起了茶,安静地喝了一口,却不答我的话。

东方清遥已不耐烦,道:“苏兄,吟容姑娘不会给你藏起来了吧!好歹我们不是外人,便是金屋藏娇,也不须瞒我们吧!”

苏勖叹道:“我何曾有金屋藏娇?说起来也是我对不住吟容,把她送给了汉王,后来又落到了称心手上。称心被斩后,我却再没见过她了。”

我蓦地站起,道:“你是说,你后来没见过吟容?”

苏勖道:“我若见到了,自然会将她带回府中,好生相待。但庙会分手后,我实在不曾再见过她。也曾托人找过,却还是没有下落,也不知是不是给太子府的人带回去了。”

这可能吗?我心念电转。如果苏勖说他若见到吟容,会将她好好藏起来,等风声过后再好生相待,我倒还可以相信。他会主动将吟容带回府中?他会主动寻找吟容下落?如果他这样做了,他就不是那个叫苏勖的政客。

第四十八章与君绝(上)

我慢慢站了起来,一字一字问道:“苏勖,我再问你一次,你有见过吟容吗?”

我的眼神想必也是少有的凌厉,苏勖有些狼狈之色,居然不敢抬头看我,只是抬眼,看着窗外黄莺飞过,留下扑扑的扇翅声,很久才道:“容三小姐,吟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能在花月楼那样的地方待那么久,又能在汉王和称心之间游刃有余周旋那么久,足见得绝不简单。容三小姐出身大家,未必知道其中险恶,所以我劝三小姐,还是别管吟容的事了吧。管得多了,只怕会惹祸上身。”

我气往上冲,道:“你既知她不简单,还招惹她做甚?骗她为你做牛做马,丧身毁誉,就是落得你对她这样的一个评论!不简单!苏勖,我瞧来,唯一不简单的人,只是你!”

东方清遥见我面色甚是可怕,忙拉我道:“算了,既然吟容不在苏府,我们别处打听去。放心,我一定帮你把她下落打听出来,不叫你为她挂心便是。”

天知道我现在多么感激我的未婚夫婿是东方清遥,而不是苏勖那样的政客。我噙着泪,紧握住东方清遥的手,身子已经承受不住地往他身上靠去。

东方清遥半拥住我,柔声道:“我们回家去,回到家,我们再商议这事。”

我点点头,狠命不让泪珠掉下来,也不跟苏勖道别,径扶了东方清遥出了大厅。

苏勖也不来送,只是木然地立在原处,拳头攥得极紧,青筋突突地跳动着。

倒是那奉茶的小丫头,垂了手在前,恭谨地领我们出去。

我们沿着夹道的花木,转过一道弯,已经不见了苏勖的影子。

这时那小丫头忽然叫道:“容三小姐!”

我定一定神,看着苏府这个乖巧听话的丫头,问道:“哦,你有什么事?”

小丫头道:“容三小姐,吟容姑娘回来过的。”

我一怔,忙问道:“吟容姑娘回来过?什么时候?现在在哪里?”

小丫头道:“那个称心公子被抓的那天夜里,吟容姑娘就回来过,径直找我们公子。公子把她带到房里,谈了许久的话,吟容姑娘才出来,两眼肿得跟桃子似的。接着就悄悄从侧门走了。她走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还听得公子悄悄吩咐,叫跟着吟容姑娘,看她是不是进了太子府。”

我一抬头,古木参天下,无数烈日的光圈透过树缝在闪烁着。树下的轻风,再遮不住了烈日带来的火烧火燎的感觉,让我目眩得头晕。

一种深沉的悲痛,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让我原来的哽咽,变成了喷涌而出的愤怒和痛恨。

小丫头垂泪道:“我叫小喜,从吟容姑娘来到府上,便一直侍侯她,她待我极好,我也不忍见她受苦。称心死了,太子多半还会把她送给汉王。听说,那汉王,根本不能算是人。落到他手中的女人,很少能不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容三小姐,求求你,想想法子,救救吟容姑娘吧!”

小喜跪了下来,额头磕在青石的小道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泪水一串串落在被日光蒸得滚烫的石板上,又被石板无声地吸干,无影无踪。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躯,然后回身,飞跑,在东方清遥的呼唤声中,已跑回到了苏勖面前。

苏勖还呆呆站在厅中,看我回来,星子般闪亮的光彩,又开始绽放,瞬间又蒙上了一层不解,迷茫如雾的不解。

不管他觉得不解,还是无辜,我还是坚持了我心里想做的事。

我抬起手来,狠狠一巴掌,端端正正甩在苏勖的脸颊上。

苏勖脸上,飞快浮起五道手指印,而苏勖,只是无意识地抚摸住被打的面颊,那对闪亮的眸子终于变得黯淡,闪烁着无以言喻的痛苦和无奈,却不见怒恨之意。

我却依旧怒不可遏,如果不是东方清遥拉住我,我几乎还想上去再打他两下耳光。

我狠命控制着拼命往下掉落的泪珠,道:“苏勖,我开始还把你当成一个清逸脱俗的高人,后来才发现你根本就是个俗人;到今天,我才知道,你,苏勖,根本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

苏勖如被人当胸擂了一拳,面色刹那变作青白之色,“腾腾腾”踉跄连退了几步,方才用颤抖的右手指住了我,眼神变幻,也看不出是惭愧,还是委屈,瞬间脱色的嘴唇蠕动着,蠕动着,终究却一个字也没说,垂下了头,慢慢放下了指住我的手,扶着桌椅,迈开腿,慢慢退出了厅。那模样,却似一下子憔悴衰老了十岁。

我还是狠狠瞪着他离去的背影,想着当日那月下才子曾给我带来的淡淡留连,和那曾经的留连在今日给我带来的彻底殒灭之痛,想着吟容的悲戚和无助,和她那双细媚无辜的含泪的眼。

月下那闪亮的星眸,在今日彻底化为幻影,甚至比天际的流云,雪山的雪尘,更加虚幻遥远了。

我的头一阵阵发晕,幸亏有着东方清遥一路陪伴,不然我都不知道几乎该怎么回到书苑了。

直到回到房中,我还是一阵阵的晕眩,不断冒着冷汗。

东方清遥很不放心,找了医者来,把了脉,才知我有些中暑了。

我也不知自己是给气的还是热的,但不舒适却是真的。唐代并没有二十一世纪那么发达的医疗技术,一次高烧就有可能要人一条小命。我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只得躺着静养,心里却始终烦闷得难受。

东方清遥叫人备了绿豆汤,将西瓜切成一薄片一薄片,亲手将瓜籽一一剔了,喂到我嘴边。我吃了两片,只倦得想睡。遂含了几粒人丹,迷糊睡去。

睡得却不安稳。许多奇奇怪怪的梦,浓雾般涌着,挤兑得头都炸开来。

第四十八章与君绝(下)

有时,是景谦,一双温柔的眼,却焦急异常,无措地在漫天的雪地里奔跑,口中一直到叫唤着什么。但我始终听不清他叫的是什么,只从口形上猜,他叫的是我的名字。我奔到他面前,叫他,他却似乎也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急了,伸手拉他,却扑了个空,我的身子,如不存在一般,飘飘穿过了他的身体。

我是魂么?我又回到现代了么?仿佛有泪,滚烫落了下来。

“书儿,书儿!”有人低低呼唤。

勉强睁眼,看到了东方清遥。我给了他一个微笑,但面部的肌肉都似麻木的一般,想来牵扯得很是难看了。

东方清遥将我额上的毛巾取下,重又换了一块用冰水镇过的,才从丫环手中接过扇子,轻轻为我摇着。

丝丝凉意,慢慢从额上传来时,我又仿佛回到那个晚上,月夜下的蔷薇,蔷薇下的秋千,秋千下的青年,明如星子的眼睛,专注在秋千上的白衣少女。

明月有知,四目相对时,有两根情弦正微微拨动。

可那情弦,却只是误会,永远的误会。如琵琶上的两根奏着不同风格乐曲的弦,始终不能和谐。

一个接一个的计策,一个接一个的圈套,那明如星子的眼眸,那清雅过人的面容,早已涂抹了一层又一层的灰暗。

有些想醉。

口中便有了水,却没有酒味,甜丝丝,凉沁沁。

抬眼,又是东方清遥,怜惜地捧着我的脸,用小勺喂我西瓜汁吃。

“你在做梦么?一直在做梦?梦里一直在哭!书儿!”清遥深深注视着我,向来温柔明澈的眼睛,也有了秋水的深沉和忧郁。

我尽力坐起来,靠到他怀里。

他的胸怀很宽,靠着时很踏实。有甜腻的汗味,和着安稳的男子气息阵阵冲到鼻中,传到脑里。

抱着那温厚的躯体,我心中慢慢安静下来,宁和妥贴的感觉,伴着丝丝倦意,慢慢袭上心来。我终于睡着了,不再有梦,无论是好梦,还是恶梦。

再醒来时,但见烛影摇红,映着东方清遥的脸,却见他双目阖着,似快睡着了,双臂却仍紧抱着我,竟和我睡前一样的姿势。我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东方清遥立刻睁开了眼,“啊”地叫了一声,道:“我竟睡着了么?”

我微笑道:“我觉得好许多了。”便慢慢从他怀中滑出,倚到床上。

东方清遥帮我把凉枕垫高脖子,扶我坐稳了,方才走到一边,使劲地甩着手。

这么长时间僵着不动,早该麻木了吧!

我责怪道:“你么,只把我放床上睡着便是,怎么便这么傻,一直让我靠着,不累么?”

东方清遥笑得两眼弯弯的,如月牙儿一般,道:“谁知你到床上睡,会不会再做噩梦?”

他也坐到床上来,和我并头靠着枕头,慢慢揉着自己肩膀,道:“其实,我也很喜欢你睡在我怀里的样子。跟个婴儿似的,还会有轻轻的鼾声。”

我大窘,道:“我打鼾么?”

东方清遥微笑道:“你不睡在我怀里,也听不出那鼾声来。我听鼾声很均匀,心里很高兴呢,知道你睡得很香。”

我把头靠在东方清遥肩上,神智依旧有些昏沉,身子依旧虚软得很,可慢慢却有一圈圈涟漪在胸怀间萦荡。那圈涟漪如春风和日,吹走夏日的炎烈,带去冬日的冰凛,熨温着我异世的冰凉灵魂,让我猛然悟到,原来,那是丝丝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