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行走在那条柳堤上,心下正感慨时,忽见到对面行来的人中有个熟悉的影子,不觉心里一跳,忙走到路边的书报亭,深深埋下头去,装作正看报纸。直到那同样熟悉的温柔细语从身畔飘得远了,才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

是景谦。

他正推着一个小小的婴儿车,和一名女子缓缓向前行着,隐隐还有婴儿的呢喃,和女子的笑语,随风送来。

他曾爱我,很爱我,可终于也放开了。我又何必再增他的烦扰?

呆呆执着报纸,正出神之际,忽觉书亭的老板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才觉自己极是失态,忙将零钱丢给他,胡乱地抓起报纸就跑。

跑了一段歇下,随手抓起报纸欲扔,一眼瞥到一行黑体大字:“藏王陵部分陵墓发掘,疑为文成公主墓葬。”后面一行小字副标题,却是“部分出土文物已在藏王陵展览馆展出”。

我只觉一阵热血上涌。

文成公主!络络!

我毫无犹豫招来出租车,径奔机场。

络络,络络,我看你来了,纵然已远隔千年。

似乎心里总有种感觉,离络络近了,距大唐也近了,也许,距那爱我恨我的纥干承基也就近了。

两天之后,我已下了机,从逻些转车,直奔东南方的琼结县。藏王陵,就在琼结县的木惹山。这里不但是古代藏族的发祥之地,更是松赞干布的老家,气候适宜,地面阔朗,土地丰腴,山川景色亦是十分秀丽,自然条件非常好,无怪松赞干布会将墓址选在这里。

仿佛有什么在召唤我一般,一下车,我便不由自主地便往前走着,直奔藏王陵展览馆。

一切俱似回到久远的年代一般,陈旧的木器,锈迹斑斑的银器,保存完好的锦帛,写着誓约的羊皮……

似乎又有泪水在眼眶里转动。

迷离中,看到前方一大堆人正挤在某处玻璃架前,啧啧称奇。

我凑近一瞧,一时也怔住了。

很简单的唐朝仕女画,衣带当风,容貌秀丽,明媚丰润,一脸的安谧幸福。可那容貌却叫我越看越心惊,那,那分明是容书儿的画像!可容书儿,何曾有过那样的安谧神情?她似乎永远活得很累,永远在大唐的生活里痛苦挣扎,永远追寻不到自己的幸福。

她的幸福,从何而来?

而这样的仕女画,在我看值得惊讶,可别人又在奇怪什么?

迷糊中听到了落款两字,忙去看时,差点没背过气去。

稳健清丽的毛笔字,经历了一千三百多年,依旧清晰可辨:落款,居然是“容书儿于公元644年6月”!

网络版下部:第五十一章藏王墓(下)

公元纪年!唐时哪来的公元纪年?而且还出现了阿拉伯数字!不叫那些考古的老夫子奇怪死才怪!

公元644年,应该是唐贞观十八年,而我,不是在大唐贞观十七年的五月去了香巴拉山,从此便回到了现代?

更可怕的是,我完全辨识得出,那字体,竟然是我自己的笔迹!

容书儿留在大唐了?可留在大唐的,不该只是一具躯壳么?真正的灵魂,不是已经回到现代了么?

如果我的灵魂真的还在大唐,那现在回来的我又是谁?

我是云溪月,还是容书儿?

“你是容书儿!容书儿!你快回来!回来……”恍惚间,我只听到谁在唤我。

是谁?承基,承基,是你么?

我努力地伸出手去,够向语音传来的地方。承基,我曾因你的恨放弃过你,但我现在不会再放弃,不管你对我,是恨,还是爱。我将会把我在你心头系下的心结,亲手解开。

一道道眩目的白光闪过,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模糊中唯一剩下的意念,就是追寻那个声音,那个一直呼唤我的声音。

承基,承基,我来了……

我拼命所有的气力,尽力向呼唤我的方向伸着手,努力向前够着,希望能触碰到一丝我熟悉的温暖……

……竟然,真的触碰到了。我如获至宝般搭住那手;那只手也迅速将我的手握住,接着是另一只手,那么温柔有力地包围住我的手,温暖,舒适,却湿润。

“容书儿,容书儿!是你吗?你回来了吗?”我的手被拉到某人的面颊,轻轻抚摩着,却不时让我的手扎到毛茬茬的硬刺,扎得有些生疼,不由让我呻吟出声。

勉强睁开眼,却见一个面色青白满颊短髭的男子正不敢相信般看我,嘴唇颤抖着,瞪着的眼睛因面颊的消瘦显得又圆又大,此时因惊喜散出奇异的夺目光彩来。

“承基!”我探出手指,小心地在他的面庞上轻轻滑过,感受他的温暖和固执,柔声道:“你该刮胡子了!”

承基一怔,面容上变幻了几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忽然一把将我抱起来,原地转着圈儿大叫道:“容书儿,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你一定会回来!”

我给他转得头昏脑胀,不由呻吟道:“你能不能放我下来?”

“不放,不放!”纥干承基停止了转动,低头盯着我道:“放了你,你再跑了怎么办?”

傻小子,我便是要走,走的也是灵魂,你抱着我的身体有什么用?我翻着白眼,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却化成了哽咽。怕他瞧见我的泪水,忙将脸侧过去,悄悄将泪水擦在他的衣服上。

纥干承基将我放到床上,仔细端详着我,笑道:“你哭什么?”然后一把将我拥在怀里,面颊与我轻蹭着,除了扎人的胡子,我还感觉到了那片潮湿,反问他道:“那你又哭什么?”

纥干承基几乎跳起来,道:“我才没有哭!为你这么个狠心的女人哭,多不值得?”

我垂下头,幽幽道:“我当日……确是待你不好。我太狠心了一些。”

纥干承基眼珠子红红的,怒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我什么都不怪,就怪你为什么就这么去了,都……都肯跟我那样了,还要离了我去,我……我可不是恨得要杀了你!”

我看着他赌气又有几得意般的神情,不由红了脸,深深低下了头。从醒来见到他神情,我便知他多半已知道了那晚我留宿在落雁楼的事,亦可见母亲说的对了。也许他那时恨我确实比爱我多吧,可若在爱的那边再加上一个砝码,天平就立时倾向爱的那面了。不过,倒是很好奇,纵是爱比恨多,又是什么样的动力,让他舍官弃职,又跑到吐蕃来守我遗留在这里的身体,而且只怕守的时间不短,胡子都长那么长了!

纥干承基大约难得见我小女儿的娇羞之态,只是痴痴看我,轻轻吻我的额,用很软很软的口吻跟我说:“不要离开我了,容书儿。”

下部:第五十二章大结局

这时屋外传来很熟悉的声音在问道:“果然醒来了么?”

络络!是络络的声音!她身着宝蓝色的吐蕃服装,却绣着大唐时兴的宝相缠枝花纹,红扑扑的脸颊上泛着欢喜笑容,带了几名吐蕃侍女,步履匆匆走来。

“络络!”我站起身,迎上前去。自己的身体虽是瘦弱,倒还灵便,看来他们照顾得很好,并未让我的身体因长时间的僵卧而失去活力。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这是在哪里?”这屋子里的陈设布置显是吐蕃风格,却气侯温暖,绝不是香巴拉山的神庙;相对络络的公主殿,却又太过简朴,倒有几分清修之地的模样。

“容书儿,这里是小昭寺!”纥干承基紧跟着我,握住我手,甚至不顾络络在前,张开他铁一样的臂腕,将我半抱在怀中,生恐一阵风吹过,顿时再把我卷得不见人影一样。

小昭寺。这个名字却也如雷贯耳。

我苦笑着揉揉鼻子,道:“原来,小昭寺这时候已经修好了。”

络络快嘴快舌道:“可不是呢,你只顾自己要回家去,只留下具没生命的身体就跑了,把我和承基快急疯了!还好法师发现你那枚螭纹白玉上留着你的一缕魂,教了我们这个法子,安排一座神寺,集中庙里所有弟子的灵力,守护住你的最后一缕魂,同时施法日夜招魂,整整招了七个月,才算把你招了回来。”

七个月!我略略挣开纥干承基的手,扶住络络的肩,苦笑道:“我睡了很久了么?”

纥干承基咬牙切齿道:“不很久,才十个月而已!再有十个月,你醒来也找不到我了。”

我怔了一怔,道:“你准备去哪里么?”

纥干承基道:“再有十个月,我不是气疯了,就是急死了!”

他的话好生爽利,可我抬头看时,但见他布满血丝的眼此时浸润了迷蒙如墨的深沉,如井水般幽幽晃荡着,霎那要将我吞没,竟让我有些心虚,不敢和他对视一般。

络络伸出一只手来抚我的头发,另一只手又来捏我面颊,笑道:“还好,虽睡了十个月,还有以前一般的美!”

我正享受络络的亲呢时,忽听到纥干承基喝道:“公主,把你的手拿开!”话音未落,我的身体已被纥干承基一把从络络身畔拖离,一下给拉跌在他的怀里。

络络重重哼了一声,道:“嘿,你还真会过河拆桥!”说毕带了侍女转身离去,倒也无不豫之意。莫非这七个月来,她早已见识惯了纥干承基的臭脾气?

我连换几声络络,但见她只留下一串轻淡如铃的笑声飘在空气里,却连头也不回一下,不由有些恼怒,转身冲纥干承基吼道:“你在做什么?”

纥干承基恶狠狠瞪着我,道:“不许她碰你!”

我倒吸一口凉气,吃吃道:“她……她是我的好姐妹,她是女人耶!”吃醋吃到了络络头上!我原先怎么没注意到这剑客的醋劲那么大?

“可她摸你的模样就像男人在占你便宜!我不许!”纥干承基这么批评着络络,嗓门居然比我还大,全没有我才醒来时那温柔之极的口吻,也不怕惊动了寺里的信徒,拆了他的骨头。

可他冲我吼?我瞪他一眼,抬脚便想往门外走。纥干承基一个箭步冲上去,已将门掩了,一把将我抱住,发出一连串的咒骂:“该死的,容书儿你记住,不许再离开我!不许再想着别人。那个什么清遥苏勖还有你的前世的什么人,统统不许想。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纥干承基的!”

我在他铁箍一样的手腕里做着徒劳的挣扎,叫骂道:“你,你蛮不讲理!”

可身子已不由自主地被他抱起,压到卧榻之上,无数的亲吻雨点般落到我的面颊和脖颈。

“放开我,你,你做什么?”我喘息着,满脸通红,心跳迅捷加速。

“当日在落雁楼,你趁我酒醉占了我便宜;今天,自然应该还回来,让我占你便宜了!你休想逃走!”纥干承基在我耳边低低却不容置辨地说,细碎的亲吻已转为狂风骤雨,全然没了他方才那种温柔和软。

“可至少得等你刮了胡子啊!”我哀叹着做着无谓的挣扎,娇嫩的面庞他的短髭扎得好疼!

天,我以前为什么就没发现纥干承基这么霸道?如果早知他这般大的醋劲,我还会不会回来?

公元644年,唐贞观十八年四月,我和纥干承基在吐蕃赞普及文成公主的亲自主持下,在公主殿的一处大屋子成了亲。

见识到纥干承基那些以往我不曾发现的雷霆性子后,我曾有过一丝悔意,想将婚事拖后几个月,再考虑考虑。谁知那小子现在啥事没有,就专管盯着我了。螭纹宝玉本来是我的,他也不还我,始终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不取下来,爱逾性命,大概想着如果我有一日再走了,还能用那玉里的一缕魂魄再把我召回来。虽然我解释了我上一世的母亲也想我留在大唐寻找自己的幸福,不会再召我的魂回去,可那小子就是不信,连睡觉都不肯放过我,一直把我抱在怀里,美其名曰是保护我!

更可怕的是,他总喜欢在我熟睡的时候把我推醒和我说话,务要逼得我赶走睡意,清醒地回答他一两句话才肯再放我睡去。他说,怕我半夜突然跑了魂,又离开了,所以得叫醒我证实一下!

我恨得牙痒痒!可他在黑夜中如明珠般闪烁的纯净眸子,偏让我发作不出来!

在他防贼一样的看守中,我想爱又怕的犹豫中,他不断对我那次占他便宜而进行的报复有了成果。我怀孕了。

到底没能拗过他和络络的意思,虽然心不甘情不愿,我不得不奉子成婚,乖乖做了纥干承基的新娘。只是我们两人都是有些锋芒棱角的人物,婚后不免磕磕碰碰,三天一吼,五天一闹,连络络都给吵得不能安生,也搞不清究竟谁是谁非,只乐呵呵瞧着我们发笑。居然不帮我!可见也是个没良心的!

好在两人都不是记仇的,一觉醒来必然忘了前天吵的是什么了,继续手拉手过我们的小日子,计划着宝宝出世后,怎生出去游玩,怎么回大唐,怎生去他的家乡或我的家乡拜访亲友。

六月间,大唐来了使者,带了宫廷画师来,说是皇上和杨淑妃想公主了,帮公主画了好几幅画像,我趁机也叫画师帮我画了。

画好拿来看时,却正是我在藏王陵展览馆见到的那一幅,淡淡树荫下,画中的我衣带当风,容貌秀丽,明媚丰润,一脸的安谧幸福。

我很幸福么?

我抬头看纥干承基,他穿了一身白袍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来清洁俊秀,眸子如墨玉般晶莹温润着,亦正温柔看我。

嘻嘻,只要有爱,谁说小吵小闹就不是一种幸福?

且让我把这幸福传递给千载外的母亲吧!

我手中一滑,已代替画师落了款:“容书儿于公元644年6月”。

我在藏王陵出事,母亲如果发现了这幅画,一定会猜到我的去向,也一定会知道,她的女儿很幸福。

老夫子们不解就不解吧。历史上的谜团够多了,不在乎再多那么一个吧。

(全文完)

纥干承基番外篇:缥缈孤鸿影(三)

公主殿里,络络见到风尘仆仆的纥干承基时,自然是说不出的惊讶。她立地高高的殿堂之上,话语也有些不善:“你来做什么?”在她的心里,与容书儿最般配的,应该是东方清遥,至少该是苏勖那般雅洁的人物。

纥干承基的回答简洁明了:“我来等容书儿。”

“书儿?”络络叫道:“书儿在大唐,你跑这里来等她?”

纥干承基望一眼远远的宫外,语气不由温柔:“她比我先出发,已经快到这里了。”

“书儿要回来了?”络络喜出望外,走下石阶,道:“她救出东方清遥了?那她没有嫁给东方清遥么?”

纥干承基蓦地抬眼,眸子闪亮,高声道:“她不会嫁给东方清遥。她喜欢的是我,将来一定是我的妻子!”

他的宏亮嗓门,惊起屋檐一群鸟雀,簌簌飞起,逃得无影无踪。

络络也给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他喃喃反问:“是么?书儿喜欢你?”

这一路过来,纥干承基早把这个信念坚定了又坚定,差不多横了心肠不再想其他的可能,所以他肯定地道:“是,她喜欢我。我就住在这里,等着她,做我的妻子。”

络络张了张嘴,竟没能说出话来。她突然发现这小子也蛮可爱的,这么嚣张骄傲的性子,只怕也就冰雪聪明的容书儿能收伏得住了。

“来了!”络络笑着吩咐:“打扫一间客房出来,让远方的客人住吧。”

纥干承基自此就住了公主殿,除了睡觉,便一直在殿门前的塔楼前守望,守望远方是否有熟悉的身影飘来。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将紧挂在脖子上的那块螭纹宝玉取出,温柔凝视,静静摩挲,一遍又一遍。

络络默默观察他几日,见他只是痴痴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也便常和他一处守望,顺便问他容书儿在大唐的情况。纥干承基性情虽是冷漠孤寂,这一路却给相思痛悔煎熬得苦了,见络络相问,也便将容书儿在大唐的事情一一道来,尤其说到狱中的真情表白,和落雁楼的以身相许,不由眸光温柔如水,连声音都轻软许多。

“公主,你那般了解容书儿,你说,容书儿是不是喜欢我?”纥干承基十分希冀地向络络求证。等了五六天了,他需要有人进一步加强他的信心,对书儿的感情的信心。

络络本来正坐在小几边吃着梅子香糕,因听住了,手中抓着咬了一半的糕点一直顿在空中,等听到纥干承基问这话,已将糕点一头扔到纥干承基身上,叫道:“你这混蛋,怎么能这么伤她的心?你木头人哪?”

纥干承基又惊又喜,道:“你是说,你是说书儿她……”

正说之际,忽见络络目光凝住,盯向远方。

一回头,远方奔来一骑,好熟悉。络络熟悉,纥干承基亦是熟悉。

因为来的是顿珠。

只是一个顿珠而已!

容书儿呢?

满面风尘的顿珠正飞马向前冲来,跑到宫门口跳下马,那马满口白沫,长嘶一声,颓然倒地。而顿珠只是从马脖上取下一个圆坛形的包裹抱在手中,也不多看那马匹一眼,转身往宫内冲来。

“顿珠!出了什么事?书儿呢?”络络飞奔下塔楼,迎下顿珠。

顿珠俯伏于地,喘息着叫道:“小姐不听劝阻,执意去了香巴拉山!”

络络的脸顿时白了。

纥干承基心头大感不妙,犹自呆呆道:“书儿,书儿去香巴拉山做什么?”

络络叫道:“她想回去!她想回去!你这个傻子,你把她气跑了!”

纥干承基捏紧拳头,满手冷浸浸的汗水,艰难问道:“她,回哪里去?”

“她本来就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跟我来吐蕃就是因为香巴拉山能带她回她自己的世界去。”

见纥干承基还是怔怔的,络络气急败坏,吼道:“简单的说,她回去了,就再回不来了!你,和我,都再也见不到她!”

络络一面往外冲,一面一迭声叫道:“备马!备马!快给我备马来!”

马给急急牵来时,络络尚未及跨身上去,已被人一把夺过缰绳,飞快驰去,转眼只剩了一道黄尘滚滚,正是纥干承基。

牵马来的侍从正惊讶间,络络醒悟过来,扭头叫道:“别怔着了,再牵一匹来啊!”

其实也不必牵了,公主要骑马出行,自然要有人随后保护,早有当值侍从将各自马匹牵出待命。络络再顾不得别的,将其中一人推开到一边,上马便行,直奔香巴拉山。

纥干承基番外篇:缥缈孤鸿影(四)

天气明明很好,香巴拉山顶上为何弥漫了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似有阵阵尖厉的呼啸,层层叠叠从云层中穿越,回响在香巴拉山顶。

但神庙之中,却是异常安静,连贡布和仁次都呆呆立庙宇中央,低了头,似给骇住了。

纥干承基本来迅捷在前走着,此时脚步却缓了下来,竟似迟疑得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

络络也几乎顿下脚,忽然吸一口气,猛地冲向前道:“书儿!”

法师的脚下,安静地卧着一人,半绻着娇娇小小的身子卧着,长发拂面,肤容雪白,连唇边都没有一丝血色。这是书儿!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书儿!

络络颤抖着手,去试了试书儿的鼻息,软软坐倒在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站起来,冲法师叫道:“为什么送她走?没有我的命令,你为什么送她走?”

法师慈目低垂,悠悠道:“不是我要送她走,而是她自己生了去意。”他慢慢将头转向贡布和仁次,道:“这姑娘,神思不属已经好长时间了吧。”

贡布颤声道:“是,小姐从出了长安,就极少说话,面色越来越差,在离开大唐前,我们曾求了她,一定要她找个郎中瞧瞧,结果又没瞧出什么来,就见她精神一天比一天不济,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到香巴拉山下时,我们一直担心她能不能支持到山顶,谁知她竟然做到了。”

法师叹道:“这就是了。在另一个不同的时空,那个属于她的世界,有人不断在用神力召唤她,带走她的魂魄。加上她自己有了去意,魂魄离散得更快。这样下去,以这具虚弱的身体,她很快就会死去,剩余的生魂将会成为死魂,未必有灵知去接受那个世界的召唤。这样让她神魂无归,自然不如让我送她回她熟悉的世界去,至少,那个地方,应该是她乐意去的。”

络络煞白着脸,恨恨道:“书儿,你好忍心,你好忍心!”泪水已从俊美的面庞直挂下来。

纥干承基一步一步挪到容书儿身畔,颤抖着手轻轻摸她的面庞,连身体都不断打着寒战,似抵不住那雪山上入骨的冰寒刺骨。

“容书儿!容书儿!你竟想这么逃开么?”纥干承基跪在容书儿身前,木然望着金光绚烂慈爱垂目众生的佛祖,扯开嘴唇,笑着,笑着。

而心里,竟然是空的,空得仿佛可以塞下一整座的香巴拉山。

可,我需要的不是香巴拉山,而是你,容书儿。

纥干承基拔出宝剑,在络络等人的惊呼声中,刺向自己腹中。

没有人能阻止这卓绝剑客的剑。即便贡布、仁次是吐蕃一等一的高手,也不是这剑客的数招之敌。

但纥干承基的剑居然没能刺下去。

纥干承基的手突然被一道奇异的光芒笼住。这道光芒来自那看来并不起眼的慈蔼法师,他连身上都似闪着淡淡的金芒。这灵力无限的法师,用自己的法术,制止了纥干承基的剑。

“别拦我!我要去找她!不管几生几世,她休想撇下我!”纥干承基咬牙切齿,几乎是在狞笑。

“你就是自杀了,也找不到她。”法师怜悯看着他,静静说道:“她不是死了,而是回去了,在另一个世界好好活着。”

纥干承基慢慢抬头,问:“那么,我如何能到她那个世界去?”

“你不能。这个女子,她来到我们这个时代,只是个异数。现在她回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就和你永远去不了一样。”

纥干承基丢了剑,面色如死灰一般。

“容书儿,容书儿,容书儿……”他跪在冰冷的地面,将容书儿渐渐冰冷的躯体紧紧搂住,一遍遍喊着:“你不许走,不许走……”

那剑客终于忍不住,伏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整个香巴拉山都响彻了他惊天动地的哭喊:“你给我回来,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走……”

不知过了多久,络络垂着泪,拍起纥干承基的肩膀,道:“别再哭了。不如想着,就当她去了大唐,或去了其他我们一时见不到的什么地方,反正她依旧好好的活着呢,我们不用那么伤心吧。先带她下山去,好不好?”

那温婉的口气,却有些在恳求那剑客了。

纥干承基摇着头,从怀中掏出那枚螭纹宝玉,小心为容书儿带上,才轻轻道:“我不下山了,我哪里也不去。这里冷,我就带着她一直留在这里,天天看着她。”

络络知道他的意思。这里天气寒冷,失去灵魂的身体将不会腐败,纥干承基,就是一直守着这没有灵魂的身体,永远看她苍白美丽的面容。

法师轻轻叹着气,似在摇头,又似在感慨。

这时,奇事发生了,那枚螭玉居然闪起了淡淡雪芒!雪芒幽幽地明灭着,竟衬着容书儿的面庞渐渐生动起来。

“魂玉,这是魂玉!”法师忽然惊叫,带了一丝欣喜。

络络立刻问道:“什么是魂玉?”

法师将那玉摘在手中,道:“这玉曾被高人施法,将这姑娘命魂中最重要的一缕魂魄锁入其中,从此这玉便也是这姑娘命魂之一,必须时时刻刻护在这姑娘身边,才能保得她魂魄齐全,安然无恙。我本来就奇怪,另一个世界的人,怎么就这么容易动摇她的魂魄,将她的魂魄渐渐收去,却原来她的魂玉遗失,魂魄根基已经不稳了。”

络络的眼睛忽然一亮,道:“那么说来,书儿最重要的一缕魂魄,依然留在我们这里,她在那个世界的魂魄,一样不稳固!既然那个世界能用法力将她召回去,那我们是不是也能将她召回来?”

法师笑道:“一般说来是这样的。当然其中主要还看那姑娘的心意。如果她有回来之意,我们的召魂,便可能成功。”

“她一定会回来的!”纥干承基抱紧容书儿,向着那缈缈碧空,仰起他泪痕渐干的脸,忽然叫道:“我天天守着她,天天唤着她,她一定会知道,一定会感动,一定会回来!”

那剑客的誓言,随风被吹拂在山顶之上,似乎无数个山峰都在应和,都在呼唤:

“她一定会回来!”

“她一定会回来!”

“她一定会回来!”

………………

读者番外:匪然思我悠悠《承基的番外——遇见》

与你邂逅,在刀光剑影中。

我奉太子之命,刺杀苏勖与东方清遥。扬剑冷冷地扫向众人,血光漫天,我嗜血而战!

我是剑客,闻名天下的剑客。应该心如硬石,不动感情。遇见你之前,我生命中的重心只有效忠二字,效忠太子,为他铲除眼中钉、绊脚石。

是剑客,亦是杀手。

然后,我看见了你灵动的双眸,绝世的容颜。

站在马车前,你散发着不输于男儿的气魄,你大义凛然的声音没有丝毫做作与懦弱。你说——我不走。要走大家一块儿走。

我得知你的名字。容书儿。容锦城最宝贝的女儿。于志宁的学生。

更语出惊人。你居然得知我与于志宁的以往!

但即使如此,我依旧没有忘记我的使命。我是个麻木的杀手,当年因为于志宁失手一次,这一次,我绝对、绝对不允许!

我挥舞起宝剑,没有一丝犹豫。然而,我却在看见你舍身救人时停顿了。恰恰是这停顿,毒针便刺入我背!

也许是鬼迷心窍,我将你掳走。

我用剑指着你,迫你为我拔针,不料你还有如此不屈的气魄,令我有些意外。

随着背上传来噬心的疼痛,你俯身用嘴将毒针取出,随即一阵簌酥麻麻且伴着疼痛的感觉传来,我惊愕,你居然为我吮吸毒血!

我极力扭头想看清你的神情,可是我却没有看见。

我疑惑你一个柔弱女子怎会替一个素不相识而且还掠劫她的人吮吸毒血。关于你,我有好多不解。

就像那时你说行侠为生,我对曰侠以武犯禁。

然而当你因吸毒血而中毒昏厥,我的心,竟有那么一丝感动与痛惜。

我是侠客,因你,莫名感动……

等与兄弟们会和,我看见他们贪婪的神色,竟不想放手。

我说,你是我的女人。心底掀起一股狂热,我深深地吻着你,抱紧你。

你是我的女人。会么?念头一动,我便吻得愈加猛烈。

将你拥入房,我并未起歹念。第一眼见你,我冷漠而森然,你站在那马车前,却犹如圣洁的莲花。教我硬生生将欲望扼杀。

你入睡,我便一直注视你的睡颜。

仿若想到什么愁心的事,你微微皱眉,连蹙眉的样子也是如此美妙。我似乎感觉到我再沉沦,看似外表柔弱的你,竟在无形中散发令人倾心的气质。

犹如你毅然甩手给我的一巴掌,脸上愤然而倔强,倔强到不屈,不屈不从,傲然而立!

于是,我故意让你走。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看着东方清遥和苏勖把你从我手上带走,与其故意让他们带你走,还不如——还你自由!

你娇小的背影从后院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