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柳不好意思地笑笑,下意识地缩了缩头、咬了咬舌尖,自己好像说得有点多。也许是因了此刻的良辰美景,也许是因了此刻轻松的谈话,她来之前的阴郁的心情被一扫而空,心情颇有几分愉悦。

  慕瑄坐在对面,看着苏柳兴致昂扬,浅浅笑着,眼眸弯弯,像天边刚出来的浅月。

  “不过那里看风景的角度的确独一无二,就仿佛是在云中,藐看了芸芸纵生。”苏柳补充道。

  “有机会去看看。”慕瑄仿佛很有兴致。

  “好说,明儿就可以。”苏柳俯身扭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可刚嚼了一下,顿时眉毛抽搐起来,声音颤抖着:“好、好酸……”

  慕瑄递了一杯茶过来:“老板娘沏的,我还没喝……”

  苏柳忙抿了一口,眉毛抽搐更厉害,瞪着慕瑄:“啊!好苦……”

  慕瑄不禁嘴角上扬,苏柳白皙的脸涨得有点红,五官都蹙到了一起,又酸又苦的表情纠结着,眼角不自觉地有些抽搐,闪亮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层薄雾,表情夸张却又真实不做作,反而衬显出一种清新自然的可爱。

  他心中忽然起了一点恶趣味,微微带笑,却不动作,反而带着一丝夸奖的语气道 :“说明是好茶。”

  “……”苏柳翻了个白眼。

  “公子。”忽然,张仪不知从何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见苏柳也在这里,他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又瞅了瞅慕瑄,一脸泰然,也没有阻止的意思,便低头说道:“马车和行李都准备好了,明日辰时就可以出发。”

  慕瑄“恩”了声,余光淡淡扫过苏柳。

  “你们……要走了?”苏柳一时怔忪。

  “叨唠这么久,也该走了。”慕瑄淡淡道,“本来想明天早上再登门道别的,既然今天你来了,那就提前道别吧。这段时间,多谢了。”

  苦茶有一丝回味在口中,苏柳不自觉地瘪了瘪嘴。

  “前几日也没听你们说起……” 今天下午来看诊,你也没有说起。

  “总归要告别。”

  “可是……”苏柳一下抓住了重点:“我爷爷还没有回来,你不等他了么?”语气又肯定一些,“说不定明天他就回来了。”

  “苏姑娘,”张仪道:“公子的毒怕是不能等了……”

  苏柳“哦”了一声,目光垂下去,低低道:“也是。”

  刚才本还愉悦的气氛邹然骤然降下温来,暮色四合,温暖的夕阳沉下去,天空已无声挂上了蓝色的幕布,只有一丝暖黄还在地平线上挣扎。

  苏柳感到有一丝失落和不舍,却又没有办法再开口。爷爷能不能治慕瑄的毒都还未知,更何况归期未定,她总不能让慕瑄一直在这里等下去。

  慕瑄静静坐在三尺之外,微风吹起白色衣摆,情景如初见,此刻却是别离。

  苏柳很快又抬起头来,问,“那你们离开这里,打算去哪里?”

  慕瑄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打两下,顿了顿,往后一仰,将身子舒展开来,倚在美人靠上,眼睛漆黑如同他身后的天幕,又似流转着光华的黑曜石。

  他注视着苏柳:“你有没有听说过君子大会?”

  

作者有话要说:打分!打分!

☆、君子大会

  这是一个奇怪的江湖。

  你很可能在在客栈遇到侠士,一身劲装,虎背蜂腰,双臂粗壮,桌上平放的巨剑和右手虎口粗糙的老茧暗示着这必定是位用剑高手。然而他却不会用筷子,只能用勺子笨拙地将食物送进嘴里。

  你很可能在湖边看到一位美丽的倩影,天光云影,杨柳依依。佳人玉手斜横,红唇轻启,箫声如梦似幻、如泣如诉。清风拂过,影影绰绰,仿佛下一秒就会乘风西去。然而佳人回眸,却是个伪娘,一笑,还森然没有牙齿。

  你很可能打马经过一条路,箭头上写着“不归”二字,尽头却是坦荡的官道;或者翻过一座山,却只见一块木牌上云“原路返回”,牌后是涛声轰鸣的怒江;亦或是终于在大漠中寻得幢建筑,却是个荒芜的厕所,牌匾上写着“香洲”。

  你可能不知道,行走江湖,如果用自己的碗筷,会被人看做胆小如鼠;如果用店家的碗筷,会被人看做江湖新手;只有你根本不吃饭,别人才会摸不清你的来路。

  ……

  是的,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江湖。

  如果已经对江湖有了些了解,那么再听说这个“君子大会”,或许也不觉为奇了。

  君子大会兴于三十年前,相传是被逐出唐门的武林传奇苏子言创办。他之所以将如此毒辣的比会取名为文绉绉的“君子”,是取自“小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本意取“不男人”大会,却觉得此名除了有性别歧视之外,还影射某些武侠的生理缺陷,实在有伤大雅,遂改名为“君子”,暗示着参会者,都是温润君子。

  会上无刀光剑影,各路豪杰相聚一堂,只是客客气气地品茶论酒、桑拿针灸,却也依然有死有伤。为何?因为“君子大会”是一场下毒的大会。会上比的就是谁比谁更会下毒,谁比谁更会解毒。

  这个大会既不针对白道黑道,也无所谓什么公平正义——比得就是狠毒,还谈什么公道。如有死伤,实属巧合;举办单位,概不负责。

  当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君子大会也不是任人胡来的地方,毕竟毒药危险,人命关天,除了白字黑字写明“大会有风险,参会须谨慎之外”,也设定了很多繁琐的规定。

  比如同种类型的毒药才能相比,液体的毒药就不能和固体的比,哪怕是液体蒸发成的固体,也不行——状态不同,药性可能差十万八千里。

  又比如不接受超过五年才显露的毒药参赛,时间太长,不可能跟梢,中途发生什么变故,说不清到底是毒死的还是怎么死的。

  据说,类似的繁文缛节有一百零八条,每次开会之前,会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主持者,举着一叠厚厚的文书,一一将规则告昭天下。

  由于文字太多,又大多是一个老人在念书,语速低沉,口齿含糊,往往念到一半,底下已鼾声如雷。

  江湖上很少有人醒着挺过去,所以,一百零八条规则只能是“据说”和“听说”,当然也不排除,念书的人在独孤寂寞地朗诵过程中,偷工减料。

  但惟独有一条,是江湖上尽人皆知的。

  这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条,是大会每年都会五令三申的——原则上,不以活人为试药媒介。每年的冠名赞助单位都会赞助大量饲养场的动物。若真有勇士愿意以身试毒,必先签订一纸协议,强调自己是自愿的,与主办单位、施毒者均无关,并附加一张已经拟好的遗嘱,以避免身后很多麻烦。

  因为,即便解毒也是比试的内容,即便是会上高手如林,也不能保证所有的毒都能被安全解去。

  生前白纸黑字一切说明,生后才能走得安稳,你好、他好、大家好。

  但看似已经做到了百密无一疏,每年大会上还是会出现很多始料未及的事情。

  苏子言只办了一届君子大会,便去世了。唐门先前抛弃了他,却居然堂而皇之地接过了他手中的火把,把君子大会改成每五年一届,且一届比一届办得风光,成为了江湖上仅次于武林大会的盛事。

  而慕瑄,此次前去君子大会,目的就是获得解药。即便是没有确定的解药,会上藏龙卧虎,至少也能获得一些蛛丝马迹。

  慕瑄没有将这些琐碎的江湖背景一一介绍给苏柳,他只是捡着重要的信息,简练而又精准地将君子大会的情况告诉了苏柳。

  而即便是如此,苏柳也一时愣在那里。

  明月已悄然爬上山巅,今夜的星星稀疏,三两颗淡淡地点缀在天幕。慕瑄一只手横搭在靠椅上,修长的腿伸展开来,正对着苏柳,沉静安然。他的眼睛如一片泛着微微波浪的大海,深沉中时而闪亮着细碎的星光。说话时嗓音清朗如山间化雪的清流,一字一句淌过苏柳的心,她有些沉迷。

  苏柳活了十七年,生活单调而平静,范围狭小而固定。就算是闭着眼睛,她也能从镇子东头正正直直地走到西头,哪里的石板是空的,哪里的台阶有多少步,哪家的竿子伸出屋外要避开,她都烂熟于心。她偶尔会想想镇子外面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可苏之退都告诉她,每个镇子都这样,甲地重复着乙地,大同小异。

  她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外面的世界会有是这样,居然还有这样奇怪的大会。

  她当然也不知道,苏之退苦心为她经营了十七年的生活,终于在这个平静地夜晚,偏离了预想的轨道。

  苏之退想她过一个平淡的生活,嫁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哪怕是做一辈子的家庭主妇,相夫教子,也是好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命运强大的齿轮,注定要把她推向另一个更广阔的空间。

  江湖,这个充满神秘感的地方,终于开始向这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姑娘露出了冰山一角。它就像一个深深地黑洞,看不透,却有着无形的巨大引力。但苏柳,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兀自愣着,浓密的睫毛似乎因微风而轻轻颤抖,遮住了眼中的思绪。

  半天,她抬眸,问了一个问题:“君子大会现在是由唐门举办?”

  “是的。”慕瑄回答。

  “那是在蜀地?”

  “恩,离唐家堡不远,一个叫云唐镇的地方。”

  “哦。”苏柳若有所思的应了一下。

  

  苏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别的,只想着匆匆赶回家。她一路小跑,都忘了运着轻功而行,撞倒了李大娘家的外面的晾衣杆,大黄汪汪地叫起来。李大娘探出头来问了两声,苏柳也没有回头,一把推开大门,急急奔回了苏之退的卧室。

  她一骨碌将苏之退桌上的东西都搬到地上,双手扣住了桌沿,开始向外移动桌子。这张桌子看似是普通的木桌,却出奇的沉。苏柳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吭哧吭哧地往外拖,边拖边瞅着西墙的书架。可是,桌子都移动了将近三尺,鼻尖都渗出了细汗,西墙却无半点动静。

  她奇怪又失望,抹了抹汗,走上前去,仔细地打量这个书架。

  七乘七的格子,书籍摆放整齐,犹如当初。她伸手顺着书架的格子抚摸,却摸不着丝毫缝隙。她索性扯下面纱,在书架中间往里推了推,纹丝不动,仿佛书架后面真是一堵厚实的土墙。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疑惑地光芒,她双眉微蹙,环顾一周,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忽然,她的目光锁定在地上的一摞东西上。

  这里有问题。

  上次苏柳移动桌子的时候,桌上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保持着苏之退走时的样子。而今天,苏柳为了减轻重量,把桌上的砚台、书籍、单子等东西都挪到了地上。

  难道机关和桌子的重量有关?

  她顿时醒悟过来,忙蹲□子,三下五除二地,按着记忆,将东西按照爷爷的习惯,放回书桌原处。这一次,她再次往回推桌子,终于,在移动了两尺的距离后,“丁匡”一声,桌角猛然一沉,她听到了预期的声音——木块移动的声音。

  她眼里闪着兴奋地光芒,转眼朝西墙望去,很快,光芒便熄灭了。

  ——没有洞口,密室没有打开。

  可是她明明听见了木块移动的声音,她疑惑地扫视着书架,终于发现,在每个书架格子的右面,都显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暗格,像是一个奇怪的动物,在夜色中,睁开了四十九只黑色的眼睛。

  苏柳的心跳猛然加速起来。

  她举起桌上的油灯,走到一个最近的格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