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也安静了一刹那,然后起了低低的一声冷笑:“我是沈子靖。”

沈嘉礼淡淡的答道:“哦,子靖。”

那边继续沙哑的说道:“老陈对皇军的事业不肯合作,刚才已经被击毙了。”

沈嘉礼勃然变色:“子靖,你行,接下来是不是要来抄我的家了?”

沈子靖镇定的告诉他:“迟早的事,沈嘉礼,你等着吧!”

沈嘉礼听到这里,知道双方是没有和解的可能了,心脏刺痛之余,反而是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人生苦短,可别让我等太久。”

不等沈子靖再回应,他便立刻挂断了电话,因为知道自己已经是处在了下风,多说无益,倒显得无能无聊。如今他人在租界,想必人身安全总能得到保障的,为今之计,只有马上找到段至诚——幸亏这伙计举家全做了汉奸,否则在这天下大乱的时候,他还真是没有靠山了!

沈嘉礼是为了房产才留在天津的,如果房产就这么白白的被人占去,那他非得郁闷的大病一场不可。下午时分,他终于找到了段至诚这人,而段至诚听说沈子靖——这个拐走三婶的败类回来了,第一关心的问题乃是:“你太太还和他在一起吗?”

沈嘉礼怒气冲冲的答道:“我不知道,我还有心思去管那些事?”

段至诚听了他这个态度,心情平定,马上就摆出了义愤的姿态,大包大揽的说道:“你这侄子在你家也生活了那么多年,如今不但做出丑事,还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你放心,我这就过去收拾他,你不要急,等着我给你消息吧!”

段至诚放出大话,单枪匹马的就乘坐汽车前去了市区。在一条设施尚算完好的小街上,他果然是看到了一大队士兵——都穿着日本军装,可是听口音,其中却又夹杂着东北人与高丽人,也分不清到底都是哪国的,一个个全副武装,全不是好惹的模样。

段至诚在街口下车观望一番,见那枪上刺刀闪着雪亮的光,甚是可怕,心中就有些怯。原地犹豫了片刻,他重新上车,调头到了附近路边的一家咖啡店里,借用了电话机,打给了段慕仁的日本顾问菊山直人。这位菊山直人先生的军衔不算高,本质上应该算作特务,又是个支那通,许多年前就同段慕仁结识,已经成了段家的常客,关系十分密切。段至诚不敢直接去找父亲要主意,故而就请这位菊山叔叔设法帮忙。而菊山直人同冯冠英一党素来不睦,如今正要把段慕仁直上云霄的扶植起来,所以对于段家上下都和蔼可亲,愿意为段家大公子排忧解难。可惜段至诚虽然急切,可是对于沈子靖的状况一无所知,甚至连对方属于哪支队伍都不清楚。菊山直人问了半天,云里雾里的,索性让段至诚原地等待,他亲自进行打探。

段至诚没有办法,只好是放下电话,不时的让自己那随行的小跟班过去张看。如此过了半个多小时,小跟班回来了,气喘吁吁的告诉他:“大少爷,那帮大兵开始扒房子啦!”

段至诚听闻此言,一拍大腿,心想这沈子靖也太坏了,知道自己占不住,索性把这一趟房屋夷为平地,谁也别想落到好处——只是自己信誓旦旦的跑了来,回去之后怎么向沈嘉礼交待呢?一想到沈嘉礼那张阴沉沉的小白脸,想起他生气时那种老太爷似的做派,段至诚就不禁头痛异常,感觉自己大概是由爱生惧,如今对于沈嘉礼的敬畏,真是比怕太太还甚呢。

一条街的房子,连扒带烧,主要是烧,很快就成了一趟火海。在一片哭天抢地声中,那大队士兵开始列队向外撤退。这时菊山直人亲自乘车赶过来了,用一口带有东北口音的国语告诉段至诚道:“哎呀,段少爷,不好办呀!那个沈子靖是聂人雄的参谋,聂人雄现在又直接听命于南方大将,这个这个……我们不是一个系统的,管不了他啊!”

段至诚知道聂人雄乃是华北治安军下属集团军的司令官,而他和这菊山直人并不见外,此刻便急赤白脸的催促道:“那就去找聂人雄啊,他的兵,他总得管哪!”

“聂人雄不在天津啊!”

“那就让驻屯军的长官下令——总能有人治得住沈子靖吧?”

菊山直人向他一伸脑袋:“孩子啊,为了这点儿屁事儿让我去找驻屯军,太难为你菊山叔叔了吧?你不就是惦记那一趟房子吗?这他娘的都要烧成那个样儿了,你撵走了沈子靖,也就只能得到一块地皮;你不撵他,他也不能把地皮卷起来带走。稍安勿躁,再等一等,不行吗?”

段至诚急的不住摇头叹气:“菊山叔叔,那不是我自己的产业,是我一位至交好友的房产。他是靠着这个吃饭的,全拜托了我来保护,结果现在半天的功夫不到,就变成了废墟,我怎么有脸再去见他啊!”

菊山直人的工作对象是段慕仁,并非段至诚,所以此行无非是前来敷衍。听了这话,他连搓手带嗟叹,做出种种同情嘴脸,然后就找借口溜走了。而段至诚怕刀怕枪,眼看着那支混合大队扬长离去,也不敢上前干涉,更没有找到沈子靖的踪影。

第34章 大失所望

段至诚垂头丧气的离开市区,也没回家,直接去了他双亲那里,想要再求父亲出面,治一治那个沈子靖。

然而进门之后,他迎面就看到他父亲双手叉腰站在客厅里,正歪着脑袋生闷气。

原来今日,段慕仁所在的治安维持会统一行动,前去日本驻屯军总司令官稻叶大将的官邸去“晋谒请训”,哪晓得这帮自以为美的官僚们络绎进入官邸后,竟连进入客厅落座等候的待遇都没有,老的少的一起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如此又过了良久,那稻叶大将如同美人抛绣球一般出现在了二楼的阳台上,众人连忙排队鞠躬,满拟着能够听到一番指教,然而稻叶大将一言不发,单是对着下方挥了挥手,然后就转身回房了。

段慕仁往日也是个体面人物,在外纵算是不受人尊敬,至少也会受人恭维,如今落到这般境况,不禁气的头晕目眩。挣扎着回到家中,他越想越怒,这才知道原来凭自己现在这种身份和作为,不但在本国国民中要受唾骂,甚至在日本人群中,也得不到敬仰了!

段慕仁处在权财与尊严的分岔路上,并没有辨明方向的打算,单是暴跳如雷。段至诚看他像个老虎似的,也不敢靠前,倒是他那娘见儿子来了,上前好一顿关爱,还当他是个小男孩,给他拿吃,给他拿喝,又看他那衣裳的薄厚。

段至诚偷偷向母亲讲述了自己今日的遭遇,又人高马大的撒娇:“我不管,你跟爸说去,要不然我没脸再去见嘉礼了!嘉礼那侄子也太不是人,不但和婶子勾勾搭搭,现在还来抢叔叔的房产,嘉礼是靠房子吃饭的,下午找到我帮忙,我也都满口答应了,结果什么忙也没帮上,还眼看着他侄子烧了一长趟房子——我这成什么人了?”

段老太太当年总听段至诚说起沈嘉礼,也知道这人是儿子的发小,又看大儿子耍起赖来,还和小时候一样可爱,就心疼的了不得,担起了这个差事。

正当此时,段慕仁忽然盯住了儿子,找碴似的怒喝道:“混账,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去总务局办公?”

段至诚一见战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了,立刻躲到母亲身后,支吾着后退。而段老太太迎敌而上,开始教训夫君。这老两口子唧唧哝哝吵个不休,段至诚感觉气氛不好,就偷偷的逃走了。

段至诚没有回家,直接去向沈嘉礼汇报了自己今天的失败。沈嘉礼以为凭段至诚的身份,凭段至诚那个老爹,无论如何都能保住房子,没想到对方这样无用,竟然眼看着沈子靖在光天化日下放了一把大火——这下可好,一切全没有了!

愤然起身围着段至诚走了一圈,他真是恨不能将对方殴打一顿泄愤:“至诚啊至诚,你说你——你撵不走他,拦一拦都做不到吗?他敢烧我的房子,敢杀老百姓,可总不敢动你啊,你怕什么?”

段至诚叹息一声:“嘉礼,你不知道,那个地方当时全是兵,那刀,那枪,很吓人呢!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等聂人雄回来了,我会想法子去找他,让他给沈子靖施压,把你的损失补偿上!”

沈嘉礼在段至诚的身后站住了,抬眼望着他的后脑勺冷笑一声:“补偿?他拿什么补偿?就算他现在当上了军官,我也不信他这一年能挣下一座金山来!我看出来了,这小子这次就是要回来祸害我,他妈的!”

段至诚向后转,很惭愧的笑:“嘉礼,对不起。”

沈嘉礼垂下眼帘,没理会他。

沈嘉礼没想到段至诚会是这样的无用,简直大失所望;而在大失所望之余,他想到自己那化为残垣断壁的几十所房子,那种痛苦更是无法言喻,真是心都要碎了。

走到沙发前坐下去,他弯腰用双手捧住脑袋,万分沉重的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就长久的沉默起来。

段至诚想要安慰沈嘉礼几句,可是沈嘉礼让他闭嘴。他不放心,不敢走,只好是讪讪的在一边无言的静坐。

沈嘉礼要被活活的气死了。

沈子靖当然是应该千刀万剐的,段至诚也是个第一等的废物!沈嘉礼年纪还轻,没有那样深的养气功夫,他是发自内心的愤慨,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乱跳,脸上的颜色也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变幻。

一条街的房子,放在先前能卖出一笔惊人的巨款,现在好了,全成泡影了!当初老天保佑,日本鬼子的轰炸炮击都逃过了,如今却硬是没逃过沈子靖这小子的坏心眼儿。沈嘉礼真想宰了这位大侄子!

他爱钱,房子一烧光,他体内的血液仿佛也随之流失大半。真要是沦陷那时遭了轰炸炮击,那他也认了,反正是老天没眼的时候,多少人都枉死了,几间房子算什么?可事实不是这样的,他的房产,一条街,是被沈子靖故意放火烧掉的!知道他能设法把房子要回来,所以直接就放火,干脆留给他一片焦土。

他恨死沈子靖了,要是对方肯把脖子伸过来,他必会一刀砍下去——不是气话,真能做出来!

沈嘉礼在沙发上长久的坐下去,面无表情,也不说话。一个多小时之后,他抬手按了按心口,总算是活过来了。

“我还有半条胡同。”他对段至诚说道:“你瞧着吧,就这两天,非得毁在那混蛋的手里不可。反正现在这个世道,杀人放火都不算犯法。”

段至诚心虚的摇头笑道:“那不能,你告诉我地点,我早做打算,一定给你守住就是。今天是我准备不周,我没想到他们能有那么多人。我以为……”

沈嘉礼没看他,只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随即转移话题问道:“子靖现在,是个什么官?”

段至诚想了想,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聂人雄这个人?”

沈嘉礼微微一点头:“这名字听起来倒是有点熟。”

段至诚组织了一下语言,言简意赅的介绍道:“聂人雄是个司令官,沈子靖在他手下做参谋。今天我本打算让日本人去找聂人雄,可是他偏偏又不在天津……”

沈嘉礼又一摆手,继续问道:“至诚,你说我要怎样做,才能压制住他?”

段至诚听了这话,有些为难的笑了:“那……恐怕得走日本人的路子。其实我能把你弄进总务局去,可是你连先前的官都不肯做,事到如今,自然是更不会进入政府了。”随后他低下头,开始把话说得吞吞吐吐:“其实从眼下这个情形看,日本人是不能不敷衍的,像山花茂、幸福次郎、长绳英夫那些人,现在正是当红,你不该就这么和他们疏远了。”

沈嘉礼听了这话,思索一番,最后就对段至诚说道:“过两天,我到日租界大请客,你出面替我张罗一下,把能请来的日本人全给我请来,还有冯希坤那帮人,也别落下。”说到这里他站起来,背着手冷笑一声:“当个参谋就了不起了?真是!我就不信我治不住他!我养大的崽子,现在要爬到我的头上来?他想得美啊!”

然后他转向段至诚,有心埋怨对方两句,不过话到嘴边,他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对于段至诚,是不能够高标准严要求的。段老爷的拳脚都没能使他那头脑开窍,自己这么不咸不淡的几句话,又能产生什么作用?万一说的狠了,这家伙忍不得,兴许还会翻脸发脾气。

沈嘉礼心情郁郁——本以为段至诚可以成为一座乱世中的靠山,不想事到临头了,才发现对方离靠山的境界还有十万八千里之遥,充其量只能当做一块垫脚石,而真正有了难,还得他亲自上阵!

第35章 大请客

段至诚忙碌几日,果然是邀来一大票人马,在日租界的饭店内大排筵宴。沈嘉礼平时在这些酒肉朋友中很少出风头,可因如今是心怀目的,所以也不吝惜钱了,出手格外豪阔。至于对外,则是宣称此次宴会乃是段沈二人合作举行——因为段至诚更有面子,能请来许多贵客。

在宴席上,沈嘉礼满面春风的同那几位日本老相识寒暄笑语。日本人知道他是个遗少,父辈在前清朝廷和北洋政府中都有地位,所以对他也很是高看。双方谈笑风生,一派融洽,正值此刻,又有客人络绎前来,为首一人虎背熊腰的,竟然就是马天龙!

原来这马天龙在开战之际,心中胆怯,又想保存实力,就悄没声息的逃入山中,想要观望一番。没想到还未等他站稳脚跟,大批的伪军和日军就开始进山剿匪,专打他这种零散军队。他熬了十几日,实在是怕死,生活又艰辛,身边既没有馆子也没有妓院,而且吃不饱睡不安;故而他忖度一番,也没交火,直接就举起白旗,被日本军队收编过去了。

他先也惭愧,觉得自己没种,不算个汉子。可是在回到天津狂欢了几日之后,他那一颗红心上渐渐结起一层老茧,日益的麻木不仁起来,偶尔还洋洋自得、自觉高明——因为他现在的确是好吃好喝好日子,又平安又享福。

沈嘉礼为了拉拢力量,也不摆往日那种名士派了,对于一切人都很敷衍,尤其知道这马天龙如今仍然拥有兵权,便特地起身走过去同他握了握手。马天龙许久没有看到他了,如今相会,也挺高兴,攥着他的手笑道:“好,咱俩命大,又见面了!你好啊?”

沈嘉礼笑着一低头:“唉,马马虎虎,马师长呢?”

马天龙还挺认真的想了一下,然后才答道:“我?我也……还行吧!”

沈嘉礼知道这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有情有趣的话来,就转身把他往座位上引,马天龙咋咋呼呼的还客气:“哎哟,这不敢当,你坐你的,甭管我,我自己能找到地方!”

沈嘉礼微笑着没理会,硬将他推到了桌前落座。马天龙侧过身还要起立:“沈三爷你别跟我见外……”

沈嘉礼看他像吃了弹簧一般,挺大个子晃来晃去,不肯安稳坐下,就抬起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由分说的向下按去:“你请坐……别动……马师长你别动……”

此言一出,旁人听在耳中,都忍不住笑了。马天龙自己也觉得怪滑稽,跟着众人一起笑,同时又抽了抽鼻子,感觉沈嘉礼香的很诱人——现在一般摩登些的年轻先生,都讲究把自己打理的香气袭人;马天龙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所以此刻只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并未由此发出调笑。

沈嘉礼总算是弹压下了马天龙,正待要返回座位,不想段至诚忽然从外面进来,不言不语的把伸手将他揽到了一旁,低声说道:“聂人雄来了。”

沈嘉礼很诧异:“你也请他了?”

段至诚微微弯腰,把嘴唇凑到了他的耳边:“趁这个机会,大家认识一下,以后也能说得上话,这不是挺好么?我告诉你,日本人现在最抬举北洋政府的元老,凭你家老爷子当年的那个声望,你也算是有政治资本的人。要不要再进一步,那是你的事情;不过现在不妨开阔一下眼界,反正先交个朋友,也没什么关系。”

沈嘉礼大以为然,心想原来这段至诚的头脑中也有道理清楚的时候。随着段至诚离开人声鼎沸的厅堂,他一路走到了饭店门口。

他方才喝了酒,头脸都有些发烧,如今被这秋夜的冷风一吹,惬意之余就打了个寒战。放眼向前方望去,他见正有三辆黑色汽车首尾相接的慢慢停下,车门外的踏板上皆站有全副武装的卫兵,那势头威风凛凛凶神恶煞,心中便有了计较,明白这聂人雄是个好摆谱的。

这时那为首一辆汽车上的卫兵跳下来,面无表情的打开车门。段至诚率先走上前去,很愉快的大声笑道:“聂司令,姗姗来迟呀!”

车内却是没有回应。

片刻之后,一根手杖伸出来,试探着点在了地面上。旁边卫士俯身钻进车内,生拉硬拽的拖出了一个高大男人。那男人是西装打扮,宽肩长腿,身姿是相当的潇洒,头上又歪扣着一顶礼帽,路边灯光照耀下来,就见他相貌端庄,英气勃勃,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竟是个少年英俊的人物。

一手摘下礼帽送到身边卫士手中,一手拄着手杖站稳了身体,聂人雄司令这才转向了段至诚,十分和气的答道:“段大爷,别怪我晚,我可是从北平直接过来的。”

段至诚做了个吃惊的表情:“哟,又去北平了?唉,早知道如此,我就不劳动你跑这一趟了!”

聂人雄摇头笑道:“什么劳动不劳动的,你太见外。别人的饭局倒也罢了,你段大爷的场,我必须要捧。”

段至诚和他无非是虚情假意,寒暄完毕之后,就回头向沈嘉礼一招手,自己作为中间人,为双方做了一番介绍。聂人雄听了沈嘉礼的来历,忽然停顿着想了一想,随即笑问道:“我部下有个参谋叫沈子靖,就是你的侄子,对不对?”

沈嘉礼迟疑了一下,点头应道:“正是舍侄。”

聂人雄又饶有兴味的继续问道:“听说前两天,他把你的房子给烧了?”

沈嘉礼忖度着答道:“唉,家务事,乱七八糟,一言难尽。聂司令你里边请。”

聂人雄转向前方,拄着手杖一瘸一拐的开步走。沈嘉礼跟在后方,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那五官眉目有点像葛啸东。

不知道葛啸东现在是怎样一个局面了,死活大概也不定。很好的一个人,结果被人打成了那个烂样,可惜,可怜。

沈嘉礼是个容易自卑的人,所以对于葛啸东聂人雄一流,一直保持着远观的态度,丝毫不动心思。

那聂人雄身份较高,被引入雅间,与日本人同席。沈嘉礼在一旁陪同坐下,就听聂人雄和当年的商人、如今的中佐幸福次郎大谈自己的腿伤,这才知道他那右腿前一阵子曾被刺客打了一枪。沈嘉礼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张罗打点,又给聂人雄倒酒布菜,神情是很和悦的,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暗想若不是沈子靖那条白眼狼要吃我的肉,我又何必出钱费力的来伺候这些东西们!

聂人雄同日本人交谈了一番,忽然发现段至诚不知所踪了,便转向了身边的沈嘉礼,打量着他笑道:“你这是个小叔叔啊!”

沈嘉礼看了他一眼,自认为很正经的答道:“我比子靖年长四岁。”

聂人雄一挑眉毛,感觉沈嘉礼方才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一闪而过,尤其值得玩味。

“希公也和我提起过这件事情。”他继续说道:“沈子靖这种行为,的确是过分,目无尊长了嘛!”

沈嘉礼知道段老爷的字是“希贤”,如今到了外界,则被尊称一声希公。他没料到段至诚能搬得动他的老爹,心中倒也有几分惊讶,只是不肯在脸上流露出来:“聂司令,不瞒你说,军界的人,我是没有力量去抗衡的。我这个侄子,十六七岁就到了我家,我看着他长大的,后来……后来他做的那些事,我也没脸说,总而言之,是同我结了仇,负气出走。我这一年来,哪天不惦念着他?没想到他有了前程了,竟会回来烧了我的房子。我如今哪里还敢去充他的尊长?只要能保住剩下的一点小小产业,就谢天谢地啦!”

聂人雄一直觉得沈子靖那人不错,是个值得栽培的干将,没想到经沈嘉礼这样一描述,竟成了个狼心狗肺的坏人。

他不是很相信沈嘉礼,自有一番主意。垂下眼帘笑着点了点头:“好,沈先生,你也不要太挂怀,回去我训斥他两句,不许他再胡闹,也就是了。”

沈嘉礼听了这话,就慢悠悠的抄起酒瓶,为聂人雄斟满了面前的酒杯:“聂司令,那我先行谢过了。”

宴席直到午夜时分才散了场。聂人雄的卫士不在身边,沈嘉礼看他站在原地摇摇晃晃的,就主动伸手搀住了他,且一直把他搀出饭店,送上了汽车。聂人雄以为他是好意,自然要道谢,殊不知沈嘉礼乃是存着一种占便宜的心态,另有一番乐趣在其中。而在目送聂人雄的汽车队伍离去之后,他抬手嗅了嗅手指,立刻就把这人抛去了脑后。

他和段至诚在饭店门口分了手,乘坐汽车回家去。独自坐在后排位子上,他心中暗叹:“我这边的长篇大论,大概都比不上希公放的一个屁!我被人烧了房子,急的像狗一样团团乱转,可是放在聂人雄那里,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我真是活的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俯身向前,扑在驾驶位的靠背上,盯着汽车夫的后脑勺发呆:“要不然,我也去买个官做一做?”

汽车夫是个清爽相的小伙子,头发总是剃的很短,因为不用发油发蜡等物,所以几乎有些毛茸茸。沈嘉礼对待下人向来不苟言笑,此刻忽然发现这个脑袋看起来很可爱,就很想去摸一摸,然而又伸不出手。

左思右想的犹豫了半天,他终于是忍无可忍的抬起手,在那个脑袋上胡噜了一把。

汽车夫冷不防的被人摸了脑袋,不禁吓的一哆嗦,立刻侧过脸来问道:“老爷,有事吗?”

沈嘉礼随口答道:“停车,换我来开。”

汽车夫陪笑说道:“老爷,现在这路上关卡太多,您开不了快车啦。您再等一等,马上就要到家了。”

沈嘉礼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而那只手向下滑去,就搭在了汽车夫的颈窝肩膀处。

汽车夫茫然的笑着,有点儿瘆得慌,同时脚下加大了油门。沈嘉礼知道对方只是个傻头傻脑的青年,不会多想,也不敢多想,所以并没有收回手来。

“买个官当。”他在微醺的醉意中对自己说:“政府公务人员的财产,总不会被人说抢就抢、说烧就烧。这个混蛋,以为世道变了,我就可以任人宰割了?去他妈的,他完蛋了,我还没完蛋呢!”

第36章 所谓仕途

沈嘉礼那思想比较落伍,他以为如今做官,还需要用钱打点;哪晓得段至诚在得知他的心意之后,也没多说,几天后就带着委任状过来了,随行的还有菊山直人以及幸福次郎。

沈嘉礼莫名其妙的接待了这三人,幸福次郎没大发言,菊山直人初次前来,却是谈笑风生,后来又让沈嘉礼“为中日之间的关系多做努力”。沈嘉礼很茫然的微笑点头,如坠五里雾中。

末了菊山直人和幸福次郎告辞而去。沈嘉礼送他们出了院门,然后回头询问段至诚:“老段,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段至诚见怪不怪的答道:“哦,前几天你不是说想要弄个官当一当吗?不瞒你说,治安维持会里的位置都已经被人占满了,没有空闲,所以我和菊山叔叔商量了一番,就把你安插进了秘书处。这虽然不能算是官,但是也不能算低,你先挂名混着,等有了机会,再往上推你。”

这时沈嘉礼已经随他进入楼中。糊里糊涂的坐在沙发上,他抬头问段至诚:“这……这就行了?”

段至诚双手插兜站在他面前,挑着眉毛一耸肩膀:“那你还想怎么样?可不就是行了?”

沈嘉礼从茶几上拿起委任状又看了看,随后诧异的感叹道:“这也……太容易了。”

沈嘉礼很受震撼,简直对这政府的正规性产生了怀疑。不过几日之后,他听说本市一位有名的文学家,也被强行塞进了教育局内,文学家不同意,不肯接委,结果被日本军官打了一顿。

沈嘉礼知道现在的官职不值钱了,而且还会惹来汉奸的名声。他心里有些后悔,不该进什么秘书处,想要匿在家中隐居,然而维持会开大会,菊山直人一天好几个电话的来催促他,他不出面还不行了。

现在已然进入深秋时节,只有在正午时分还能感受到些许阳光的暖意。沈嘉礼垂头丧气的做出西装打扮,又在外面穿上一件薄呢大衣,腰间也整洁利落的系好了衣带。找出帽子扣在头上,他漂漂亮亮的、唉声叹气的出门去了。

汽车刚刚驶入市区,他就看到了马天龙。

马天龙铁塔一般站在路边,一个小兵仰面朝天的钻进一旁的汽车下面,想必是在做修理工作。沈嘉礼命汽车夫停了车,推开车门探身唤道:“哟,马队长!”

马天龙现在已经由民国的杂牌军师长变成了伪军的保安大队队长——不算降级,伪军的队长,手下的人马数量也是很可观的。

忽然见到沈嘉礼出现,马天龙也笑了:“沈三爷,开会去啊?”

沈嘉礼点头笑答道:“正是。马队长呢?”

马天龙“嘿”的笑出声来:“我也要往那边去,偏他妈的汽车又坏了!你车上有没有位置?带我一程怎么样?”

沈嘉礼缩回车内,空留声音在外:“那没问题,你上来吧!”

马天龙得到许可,当即抬手狠狠一拍车顶,口中吆喝道:“滚出来吧,有顺风车了!”

沈嘉礼坐在车内,就见马天龙那边前后车门一开,从里面钻出一名军装打扮的青年,又钻出一名军装打扮的青年,又钻出一个长袍马褂的汉子,又钻出一个娇小身材、烫飞机头的女人。这一大帮浩荡前来,把沈嘉礼吓了一跳!

马天龙先上了车,把沈嘉礼挤的紧贴车门,随后那两名青年军官也跟上来,侧着身子勉强坐下。那长袍马褂的汉子上了副驾驶座,女人则是蜷缩着坐在了他的大腿上。砰砰两声车门关好,汽车夫发动汽车,继续前行。

马天龙大喇喇的坐稳了,仰着脑袋打量汽车内部:“嚯!你这汽车很宽敞嘛!”

沈嘉礼几乎是合身扑在了车门上,对着车窗外面答道:“呃……还好。”

马天龙扭过头来,看他在夹缝中求生存,坐姿十分痛苦,便也起了反省的心思,想要向后退一退,可是身边两个大小伙子,全是人高马大的,哪里还能让出余地来?无计可施的思索了一下,他忽然从前方那个汉子身上得到启发,盛情邀请沈嘉礼到自己的大腿上暂坐片刻。沈嘉礼一听,感觉这法子实在是不像话,刚要拒绝,不想马天龙自有一份主意,生拉硬拽的把他强行抱到腿上。又对着前方的汉子笑道:“哎!老张,看看,你有一个,我也有一个!”

老张听他这玩笑话来的不对劲,没敢搭茬,只是傻笑。而沈嘉礼横了他一眼,犹豫着没有翻脸。

对于马天龙来讲,沈嘉礼的那点重量是不值一提的。他轻松愉快的把沈嘉礼横搂在怀里,还有闲心聊天:“沈三爷,我妹子嫁出去了。”

沈嘉礼没理会,心里叫苦:“我为什么要停车和他打招呼呢?我真是贱哪!”

马天龙又道:“给了她二十万嫁妆,要不然就和我闹。妈的,摊上这么一个妹子,算我倒了大霉!幸好嫁的远,妈的滚奉天去了!”

沈嘉礼死气活样的苦笑:“恭喜,恭喜。”

马天龙嗅到了一丝香气,知道这是从沈嘉礼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动声色的低头深吸了一口气,他感觉那香气类似于肉体的芬芳。垂下眼帘又打量了沈嘉礼的面目,他发现这小子着实是俊秀,而且皮肤极好,细腻净白,放在娘们儿中都是难得的。

马天龙对沈嘉礼毫无想法,只是认为要论货色,自己怀里这个可是远胜老张怀里那个!

片刻之后,汽车开到了治安维持会所在的机关大门口。车门一开,里面那人连滚带爬的往外钻,一个接一个的没完没了,旁人见了,都纷纷称奇。沈嘉礼最后下车,领带都被挤歪了;马天龙却是依旧豪迈,握着他的手连连道谢,然后就带着那一群不伦不类的人物步行走掉了。

沈嘉礼摇头晃脑的长叹了一口气,心中又想:“他妈的,我真是贱哪!”

沈嘉礼独自走进前方这座二层小楼,刚一进会议室,就被菊山直人捉住了。

菊山直人似乎是对沈嘉礼很有好感,见面便是连说带笑,又把他拉到段慕仁旁边落座。沈嘉礼因和段至诚是至交,所以如今见了这位段老爷,开口就称“伯父”。段慕仁常听儿子提起嘉礼二字,如今见到了本人,也是别有一种亲切感觉。如此闲谈几句后,稻叶大将莅临此处,用日语进行一番叽里咕噜的训话。众人屏息倾听,恭敬的有如拜领圣旨一般。

沈嘉礼是初来乍到,对于一切都不明所以。然而在开完这一场漫长的大会之后,他对当下的局面就基本是了然于胸了——段至诚天生一个狗脑袋,不思进取,所以段慕仁手边无人,就打算提拔几位名声出身都良好的干将;菊山直人和他一派,自然也是极力促成此事。沈嘉礼并不认为自己值得对方拉拢利用,不过借此机会狐假虎威,维持住荣华富贵的好生活,倒也不错。

沈嘉礼明确了自己的价值,顿时心安理得了许多。散会之后他乘车回家,半路上忽然又癖好发作,想要去摸汽车夫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