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他的生活

沈嘉礼回到北平。

汽车夫小梁这些时日一直在天津沈宅中赋闲,如今也跟他一起前去北平。沈嘉礼当然是没指望着用他去开汽车,只是小梁先前最爱和沈子淳在一起玩耍,如今把他养在前院干点杂活,沈嘉礼每天进门时见到这小子,就感觉沈子淳仿佛还在家里一样。

沈嘉礼很想念沈子淳。

往日这孩子不吵不闹的,总像是虽有如无;然而如今当真是“无”了,沈嘉礼也说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寂寞——他坐在方正洁净的大四合院里,只觉得周遭天苍苍、野茫茫,浩浩荡荡的大风从北向南掠地而来,将一切都席卷走了。

但是他得咬牙挺住,他不能再为自己制造出一个沈子靖了。

到了夜里,他躺在床上,有时下意识的就要往身边去摸。沈子淳的睡相很豪迈,伸胳膊踢腿的,胳膊腿儿又都很长。他总觉着床不够大,所以就得迷迷糊糊的把对方那四肢收拢起来,摆成一个顺顺溜溜的大个子男孩。

现在床够宽敞了,因为大个子男孩回家去了。

沈嘉礼闹起了失眠,可是身边连个暖床的田宝贝儿都没有。他打开电灯倚着床头坐了,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把心思转到了仕途上面去。

仕途凶险,他思来想去的,越发是无法入睡了。

如此没过几天,天津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冯冠英犯了“通共”的大罪,连老子带儿子一起下了大狱,家也被日本人抄了个一干二净。

沈嘉礼听闻此言,吓了一跳,没想到段慕仁不声不响的这样手狠,不但要把冯冠英搞倒,而且还要把人整死,顺带着斩草除根,连冯家公子也不肯放过。

他现在和段慕仁正处在暗战中,不争斗也不联络,基本是一个各行其是的状态。想到冯家的惨境,他很觉自危,于是就把幸福次郎笼络的团团乱转。幸福次郎现在比较趾高气扬,因为他的亲哥哥,幸福太郎大佐的确是快要从新京动身前来北平了。

次郎处处都比太郎要次一点,所以次郎热情的盼望着太郎的到来。

沈嘉礼现在吃得好穿得好,但是心灵上的享受一点没有。他并不爱那种灯红酒绿的娱乐,鸦片等物更是绝对不碰;马天龙早在许久之前便去了保定练兵,如今也是毫无音信。他不能天天靠着陪幸福次郎吃饭来取乐,无趣之下,他开始专心致志的弄钱。

日本人几乎是在鼓励中国官僚贪污,只要中国人别学好,那干什么都行。治安运动一波接一波的施行,每“运动”一次,沈嘉礼便要派出巡警,满大街的逮捕疑犯。疑犯一旦进了监狱,那就是他漫天要价的时候了。

他那思想十分细密,按照疑犯的出身家世,分门别类的给一条条性命标上了价码;万一那倒霉家庭实在是周转不开了,也可以托人向他讲一讲价钱——只要胆子够大的话。

至于那穷苦的人,连一张嘴都糊不上的,自然也无钱买命,只得是受尽酷刑后等死。每一条人命都是“治安运动”的成绩,成绩一次比一次好,日本人很满意,幸福次郎成了沈嘉礼的好朋友。

沈嘉礼非常平静的在一份份文件上签署名字,并不知道有多少活人在自己的笔尖下死去。他向来不把自己和刽子手联系到一起,因为他连手枪都不大会用;牌楼和电线杆子上的人头,也不是他亲手吊上去的。

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清点财富。对于银联券这东西,他始终是不大相信;故而终日寻觅着黄金的踪迹,没有黄金,大洋也是好的。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依旧是想念沈子淳。

“这傻孩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老二那个穷家破户有什么好的?傻孩子,傻透了,就算看在钱的面子上,他也不该离开我呀!”

他长叹一声,又想:“我几次三番的和他提过继的话,他一点儿也不明白我的意思。傻,傻的要死!就凭我的财产,多少人抢破头的肯认我做爹呢,他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钱的好处?”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翻来滚去,怎么躺着都不对劲。后来忽然一掀棉被坐起来,披着薄绵睡袍下了床。

右腿有些不自在,骨头隐隐的作痛,使不上力气。他站在原地跺了跺脚,而后一拍电灯开关,在大放的光明中走去了那西式大立柜前。

伸手打开柜门,他慢慢的调动腿上肌肉蹲下去,从下面一格中翻出一大摞叠好的厚呢大衣与皮棉袍子。这全是沈子淳去年穿过的衣裳,现在挑选几件好的出来,明天让小梁带着送去天津。沈嘉礼不信沈嘉义舍得出钱给儿子做厚衣服过冬。

现在,沈嘉礼对沈子淳的评语只有一个字——“傻”。

沈嘉礼万分的思念沈子淳,可是一点儿也没觉着自己是害了单相思。小梁从天津送衣归来,垂着手站在他面前禀报道:“老爷,侄少爷挺好的,还要我向您问安。”

沈嘉礼审视着小梁的形象——小梁不算漂亮人物,但是清爽可爱,是个老老实实的好小伙子。

“小淳在家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他无情无绪的问道。

小梁笑着答道:“侄少爷在家里没什么事情做,好像也怪没意思的,还瘦了。”

沈嘉礼心中立刻就是一动:“怎么瘦了?”

“说是上个月闹感冒,吃药吃的不对劲,拖了半个来月才好,就熬瘦了。”

沈嘉礼点点头,放下心来,一个字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不已:“傻!”

沈嘉礼认为沈子淳处处都傻,得了感冒吃错药,也是傻。然而这话说过了没有几天,他不慎吹了冷风,也委顿起来了。

他自诩聪明的要命,按部就班的休息吃药。可惜他的聪明在病魔面前,着实是渺小的不值一提——不过几天的功夫,他就起不来床了;又过了几天,他发作肺炎,直接迁去了医院。

他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有心趁机把沈子淳叫过来,可转念一想,知道沈子淳已经是对自己爱意淡薄,如今再看到自己这幅咳嗽气喘的病容,恐怕会越发的避之唯恐不及。思及至此,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梁从小就在他身边长大,又被他从天津一路带来了北平,如今就算是个最亲近的人了。沈嘉礼知道他干净,所以把他叫到病房内,贴身伺候自己。

小梁,人是好人,只是和汽车打交道久了,对人就不够圆滑机灵。沈嘉礼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沈嘉礼不支使他,他眼里便没有活计。

沈嘉礼知道他没什么心眼,是个傻头傻脑的好小子,故而也不大苛责他。他却是比较畏惧沈嘉礼,大天白日的没地方去,索性缩在病房角落里不出声。沈嘉礼见了他这个避猫鼠的样子,也怪别扭的,无事时就干脆把他撵走了。

沈嘉礼心事纷繁,身边又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在医院内昏昏沉沉的住了几天,他那病情转为沉重,竟然开始咯血。

他害怕了,连忙想方设法的为自己调集高级药品。因为知道这咯血的根源在于肺伤,所以越发的痛恨段慕仁。但他自知绝无能力去扳倒对方,所以只能进行阵地战,不谈进攻,仅求防守。

恨的同时,他也害怕。他明白自己一旦失去了警察局长的身份,失去了手下那几千人马,就会立刻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现在只有日本人还有力量来支持他——如果他能够一直和日本人搞好关系的话。

沈嘉礼不声不响的躺在医院里,不敢声张,怕外人知道自己病弱,会趁虚而入。他的确是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匮乏的、珍贵的西药也是随便使用;然而大概是因为心病太重的缘故,身体康复的很慢。在肺炎即将痊愈之时,他提前出院,游魂似的强作无恙,回家去了。

这时已经到了十二月份,天气非常之冷,空气是干燥的小冰刀子,一刀接一刀的顺着寒风往人脸上戳。内外的环境都对沈嘉礼的病体不利,唯有一桩事情可以让他发自内心的感到喜悦——他和张家口过来的大鸦片贩子勾结起来,开始做上一项银钱滚滚的好生意了!

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大烟这东西已经是很能见光了,但是全部都由土业联合会垄断,鸦片仓库里站岗的也皆是日本宪兵。这样的好买卖,自然没有全让官家发财的道理,官土在明面上流通,私土就在暗地里交易。私人买卖烟土乃是死罪,想要既活命又挣钱,那就得向上找门路了。

禁烟局、警察局,全能帮忙,鸦片贩子攀到哪边算哪边,反正哪边都有实权。沈嘉礼一边接受着鸦片贩子的进贡,一边从这生意中抽头,坐在家里便能发财。钞票的洪流席卷而来,将他那心田上的烦恼洗刷去了不少。

第69章 再相见

元旦过后,沈二小姐夫妇来访。

沈二小姐自从嫁人之后,性情举止丝毫没有变化,只是妆容的越发浓重了,衣着越发摩登了。脚下踩着三寸高的高跟鞋,她风摆荷叶似的进了门,怎么看也不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旁边那西装革履的日本豆子在太太的容光之下,苍白退缩的几乎要凭空消失。并且总驼着背,仿佛随时预备着鞠躬。

沈嘉礼万没想到二侄女会突然出现,非常惊讶的接待了这一对小夫妇——夫是个子小,妇是年龄小。

沈二小姐给三叔带了一盒大英糖果公司出产的巧克力糖,权作薄礼。三叔收下薄礼,当众打开盒子吃了两颗,然后就理所当然的请小夫妇去共进大餐。沈二小姐自小就从三叔那里拿零花钱,所以此刻也不客气,带上她的日本豆子便跟随三叔出了门。

这几人在汽车后排的座位上并肩坐了,一路闲谈,沈嘉礼才得知沈二小姐之所以骤然出现在北平,原来是陪着夫君走亲访友。在夫君看望了几位亲友之后,沈二小姐忽然想到自己在北平也是有个三叔的,故而不堪示弱,立刻揪着日本豆子前往沈宅。日本豆子被中国太太的美貌与身高所折服,也讲不得大男子主意了,完全听凭太太的尊意。

在饭馆雅间里吃饱喝足之后,沈嘉礼当着日本豆子的面,向侄女问道:“淑仪,现在生活怎么样?”

沈二小姐用手指夹着一根烟卷,从猩红的嘴唇里往外吐烟圈:“挺好的。”又向着丈夫一歪头:“他打不过我。”

沈嘉礼看了她这个做派,暗叹一声,又问:“经常回娘家去看看吗?”

沈二小姐满不在乎的答道:“回是回,但也不总回。懒得回去,家里乱糟糟的,也没人打扫,又冷。”

沈嘉礼继续问道:“小淳怎么样?还是闲着?”

沈二小姐一撇红唇:“大哥最烦人了,天天哭丧着脸,好像谁欠了他八百吊钱一样,还不理人。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谁怕谁呀!”

沈嘉礼猜测出了沈子淳的境况,心里有些难受,就没再问。

沈二小姐夫妇酒足饭饱,便在饭馆子门前向三叔告别。沈嘉礼在警卫保镖的簇拥下站在风中,目送二侄女两口子挽着胳膊离去。目光落在侄女婿的两条罗圈腿上,他那心情十分沉重,同时条件反射一般,忽然腿疼起来。

他那腿上枪伤是早已痊愈的,等闲不肯发作,一旦发作,却是钝刀子割肉一般疼个不休。拖着右腿向前迈了一步,他觉着自己这是要走不成路,便让身边随从去指挥汽车夫,把车一直开到自己面前来。

随从领命而去。正在此时,忽有两辆汽车一前一后的驶到一旁空地上停下,随即车门一开,下来了几位衣着华丽的人士。这几人有说有笑的向饭馆内走去,偏巧道路被沈嘉礼等人堵了个正满。双方迎头对了面,沈嘉礼并没打算让路,可是抬眼向前这么一看,他在人群中赫然发现了段至诚!

他大惊,段至诚也是目瞪口呆。两人对视了一瞬,段至诚张了张嘴,显然是欲言又止;而沈嘉礼知道这人现在是招呼不得的,就连忙抬腿要走——不想那条伤腿现在不听使唤,他踉踉跄跄的向前赶了几步,脚下一个不稳,“咕咚”一声竟是跪在了地上。旁边那些警卫们见状,连忙一拥而上把他扶起来,满口里嚷着“局座小心”,随后一阵风似的把沈嘉礼送进了汽车里去。有人扶了车门,正要用力关上,哪知那段至诚忽然挤了进来,伸长手臂,一把将车门拉住:“你别走!”

此言一出,周遭众人都愣了一下,虽然不识得段至诚的身份,但是看了他的形容,正是个贵公子的模样,便未敢胡乱推搡。段至诚趁着这个机会越发向前挤去,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下意识的在车门前弯了腰,极力的要同车内的沈嘉礼相见:“你别走……你下车!”

沈嘉礼的声音传了出来,低而急促:“关门,开车,快点!”

于是段至诚立刻就被警卫们很有分寸的架开了。汽车发动起来,瞬间便是绝尘而去。

沈嘉礼知道段慕仁现在正像一辆装备精良的战车一样,火力强大,几乎是所向披靡。他不想成为对方的第一靶子,极力的想要避开锋芒。故而段至诚的出现,让他很觉烦恼。

一溜黄烟的回了家,还没等他把气喘匀,段至诚乘坐汽车追过来了。

段至诚今天务必要见到沈嘉礼。

其实并没有非说不可的话要说,也没有非做不可的事要做。他只是在见到沈嘉礼的那一刹那五内俱焚,然后就心如火烧一般,迫切的要看清楚对方的模样——哪怕是看完就走呢!

他是段家大少爷,在自报家门之后,可以由着性子在任何地方撒野。沈嘉礼先是躲在房内不理会,后来听见外面大吵大嚷,像是要打持久战的样子,便怕这家伙信口乱讲,会将事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无可奈何之下,他皱着眉头拄起手杖,也没披上件大衣裳,急急忙忙的就出了房门。

为了避嫌疑,沈嘉礼在院门门槛外接待了段至诚。

段至诚脸红脖子粗的,气喘吁吁的看着沈嘉礼——沈嘉礼穿着一身藏蓝色夹袍,衬托的脸色越发苍白,气色是显而易见的不好。

沉默了片刻后,段至诚气哼哼的开口问道:“你怎么躲着我?”

沈嘉礼笑了一下:“令尊不许我同你见面。如今你来了这一趟,后续不知还会有多少麻烦等着我呢!”

段至诚张了张嘴,显然是没料到自己会得到这样一句答复。

沈嘉礼看了他这个反应,忽然感到很是蔑视。转身磕磕绊绊的抬腿迈过门槛,他作势要走,忽然又听段至诚在后方抢着说道:“你那腿——”

沈嘉礼回头望向他,微笑着答道:“没什么,我当汉奸,遭报应了。”

然后他侧过身来微微一躬,垂下眼帘淡淡笑道:“至诚,好走不送。”

沈宅大门缓缓合拢,段至诚站在门外,就见沈嘉礼背影瘦削,一步一跛的向远走去。视野越来越狭窄,最后大门彻底关闭,段至诚落在了一片浓重的阴影里。

段至诚悻悻的离去,也不去找同伴游玩了,直接就回了家。

段慕仁藏在宅中深处,忽见儿子回来了,并且是一脸倒霉相,故而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父子两个相对而坐,先是半晌无言,后来段慕仁看儿子这德行实在可恨,忍不住怒道:“你这是怎么了?在家和媳妇吵架,气的你娘胃疼,如今到了我这里来,由着性子让你出去吃喝玩乐,你竟然还给你老子看脸色?!”

段至诚怔了一会儿,喃喃答道:“爸爸,我今天看到嘉礼了。”

段慕仁立刻沉下脸,一言不发的扫了他一眼,没做回应。

段至诚忽然想起了沈嘉礼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禁打了个激灵,连忙辩解道:“他没理我!”

段慕仁背了手,起身在地上踱来踱去:“那你呢?”

段至诚叹了一口气:“嘉礼的腿……好像落了残疾呢。”

段慕仁停在椅子前,面无表情的盯住地面——沈嘉礼曾经瑟瑟发抖的跪在这里,有时是穿着衣服,有时则是裸体。身体很软,皮肤很滑;有点儿意思。

段至诚偷眼瞄着父亲,怯生生的不敢再说了。

自从上次同沈嘉礼闹翻之后,段至诚是真存了一刀两断的心思。可惜随着时光流逝,他那恨意渐渐淡化,竟是不能让胸中怒火始终燃烧。

他在理智上,也知道沈嘉礼坏——至少是个不忠诚的骚货。所以一直管制着自己,不去再留恋这个薄情之徒。可是没想到今日偶然一见,他那防线却是彻底崩溃了。

讪讪的站起身,他像只笨拙的大猫一样,蹑手蹑脚的离去了。

第70章 “不懂事”

段至诚无所事事,又不愿回天津家中,整天就琢磨着如何能与沈嘉礼私会一次。

他鬼鬼祟祟的寻觅来了沈宅的电话号码,川流不息的打去电话,然而接电话的人并非沈嘉礼本人——沈嘉礼拒绝和他通话。

他碰了钉子,又认不清形势,总觉得嘉礼和自己先前那样相爱要好,总不至于绝情至此。他想到了是父亲从中作梗,心中暗恨,然而也只是暗恨而已,因为老爷子脾气太暴,是不容许儿子明恨的。

他没了主意,抓心挠肝的四处乱晃,因为目标明显,所以又挨了段慕仁的臭骂。

段慕仁在扳倒冯冠英之后,志得意满之余又感到了空虚。

他必须低调,维持住他那阴森森的城府;可是在背地里,他很欢喜,也需要一番庆祝。但他是无懈可击的老君子,老阎王,他甚至无法喜形于色。

到了这个时候,就显出了沈嘉礼的重要性。

如果沈嘉礼还臣服在他身边,那他至少可以将自己的狂喜发泄出来。只要把房门一关,他自会在沈嘉礼的肉体上制造出一个极乐世界。然而,可恨的很,沈嘉礼狗胆包天,竟然蠢蠢欲动,公然的与他分庭抗礼了。

段慕仁稳稳的坐在火炉前的太师椅上,不动声色,其实牙齿做痒,想去咬沈嘉礼那一身好肉。脸蛋、胸膛、屁股、大腿……一处都不能放过,不把这狗东西的眼泪逼出来,他不姓段!

至于儿子……

段慕仁现在看自己这位独生儿子,感觉他也就比白痴好一点,也许还不如三国时候的刘阿斗,幸而媳妇还算聪明要强。段慕仁希望媳妇能把儿子笼络管理住,护他一生一世。

段慕仁开始对沈嘉礼下手,而沈嘉礼立刻就有所察觉了。

沈嘉礼这人,落在外面的把柄太多,随便揪住一条都是死罪。问题在于如今并不是个讲道理的社会,而幸福次郎不但和菊山直人有仇,近来连段慕仁身边的另一位顾问,小岛,也被他一并得罪了。

幸福次郎早在天津时,就曾经同小岛打过一架,拳脚上是赢了,然而并没有落到实际的好处,军阶上又比小岛低了一级。这是久远之前的事情,本来就算是过去了,没想到前几天两人见面,不知怎的论起旧账,又闹了一场。

幸福次郎恨菊山,恨小岛,自然也没法去爱段慕仁。他愿意把沈嘉礼抬举起来,然后自己来做北平的太上皇。沈嘉礼倒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并且认为凭幸福次郎的资质,此生都没有做太上皇的希望。幸福次郎唯一的资本就在于国籍——现在这个时候,谁敢去得罪日本军人?

幸福次郎谋略有限,终日与沈嘉礼嘁嘁喳喳的商量阴谋诡计,同时等待着幸福太郎的到来。

火车站刺杀案被翻了出来,矛头对准沈嘉礼。“办事不利”是所有罪名的基础,只要将这一条坐实了,上面可以随意点缀其它罪名,一直将人活活治死。

沈嘉礼不想死,同幸福次郎协力,把刺杀案重新压了下去。舆论上若敢对他进行批评,他睚眦必报,拿着报纸亲自找上报馆。

他自己斯文,不肯动枪,警卫却是如同豺狼一般,真敢杀人。他不求胜,只求乱,将北平的官场搅成一堆稀泥,谁也别想干干净净的脱身。同时,他在警察局内又搞起了检举运动,天天开小会,一次只选三四个人,逼着他们讲出同僚们的坏话。坏话一出口,那人就不由得又心虚又心疑;如此到了农历新年之时,警察局内人人自危,全都成了鬼鬼祟祟的模样。趁着这个机会,沈嘉礼撤了一批旧人,换上一批新人,顺带着又收了一批丰厚礼金。

新年期间,他因为事务繁忙,依然留在北平,不过让小梁带了礼物回到天津,算是给二哥一点贴补和问候。

除此之外,他还给了小梁一张支票;而小梁不负厚望,果然偷空将支票塞给了沈子淳,又低声说道:“少爷,老爷说你现在长大了,手里不能没有钱。这一万元你随便花,花光了给他发电报,他还给你汇款子来,而且不会让别人知道。”

沈子淳这几个月留在家中,所见所闻都让他感觉十分不堪。手里攥着这张支票,他不知怎的,忽然非常想哭:“三叔身体还好吗?”

“还行,没犯肺病。腿只要不疼,就不瘸。”

沈子淳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似的含糊说道:“他还以为自己身体很好呢!”

小梁连连点头:“是,老爷原来是很少生病。”

沈子淳又问:“三叔想我了吗?”

小梁愣头愣脑的答道:“不知道,没听他说过啊!”

在小梁走后,沈子淳揣着那张支票,闷闷不乐的回了卧室。

他想去看望沈嘉礼,但是见面之后又会怎样呢?拥抱,亲吻,然后上床去做那件事?

如果没有爱,“那件事”做起来也是很难的。

沈子淳仰卧在床上,没有脱鞋,两条腿伸的长长的,双脚就架在黄铜床头上。不知为什么,自从回了家,他就变得日益邋遢,渐渐的和这个家一样肮脏了。

他不想看到自己变成这样,他年纪还小,还来得及挽救自己。身处的世界已经是一潭死水了,他须得自己去找机会,奔流入海。

十分痛心的闭上眼睛,他想自己没有良心,永远对不起三叔了。

沈嘉礼忙到正月十五,感觉局势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便欣欣然的想要回天津去,和二哥一家共同过节。没想到尚未等他动身,沈嘉义自己先跑来了。

他很惊讶,莫名其妙的发问:“老二,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沈嘉义惶惶然的,关上房门后见周遭无人了,这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抬手一拍大腿:“老三!”

喊完这一声,他见茶几上摆着一杯温茶,便端起来喝了一口润喉,然后急赤白脸的继续说道:“糟糕!小淳他跑了!”

沈嘉礼登时定在了地上:“跑了?”

沈嘉义向前探身,见神见鬼似的压低声音:“可不是跑了?还留下一封信,说什么不想做亡国奴——可是他一个孩子,没钱没见识的,还能跑去重庆不成?”

沈嘉礼从头到脚的僵直麻木起来,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沈子淳,或许的确是没见识,但是钱,他是有的!

沈嘉义虽然没心没肺,但是凭空丢失了一个墙高的大儿子,也哭丧了脸:“哼,你说这可怎么办?外面到处都在打仗,他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能受得了苦?万一……”

他没说下去,只心慌意乱的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大口。

沈嘉礼这时拖着腿,向前挪了一步:“信呢?”

沈嘉义抬头告诉他:“烧了。这时候家里出了个不想做亡国奴的,那还了得?万一被人检举出来,全家都得下大狱。所以我看完之后,就给烧了。”

沈嘉礼听到这里,心中也不知是怎样的滋味,只觉得胸中燃起了一团烈火,向上直攻头顶心,一颗心被烧得血肉模糊,一跳一跳的剧痛。向那沈嘉义又逼近一步,他有心说话,然而眼前一黑,他只觉天旋地转,身不由己的就跌坐在地,不能起来了。

沈嘉义见状,惊呼一声跳起来,赶忙跑过去把他扶起,又一边高声喊人,一边狠掐他的人中。

片刻之后,沈嘉礼悠悠醒转。

他瘫在地上无力起身,这回是真明白了“欲哭无泪”的滋味。

沈子淳的不辞而别让他感到了无比的伤心,伤心之余又是无尽的担心——兵荒马乱的,这混小子能跑出多远?又能跑去哪里呢?再说他并不是那种在烂泥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他是个少爷家啊,路上万一受了苦难,他怎么熬得住?

他只是个三叔,人家做爹的都还能保持常态,他也不好要死要活。沈嘉义看他失魂落魄的,就略用力气,把他搀起来送到了沙发上坐下。而他靠在这位二哥的怀里喘了半天,最后也只说出了一句话:“这孩子,真是太不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