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礼现在从来不和沈子靖开玩笑了。“唰”的一声合拢折扇,他随即扭头用折扇一敲对方的肩膀:“大热天的,别拿我开心!”

沈子靖听了这话,却是合身压了过去:“怎么着?要向我装正经老爷子吗?我可不惯着你的臭脾气!”

沈嘉礼不理他,但是打开折扇继续轻摇。微弱凉风习习吹拂过了沈子靖的一侧面颊,而他低头细看了沈嘉礼的面目神情——正看的出神之际,冷不防一条手臂环到了他的脖子上,下压着迫使他垂下头去,侧脸低头趴伏在了对方的胸膛上。

沈嘉礼就这样承受着沈子靖那沉重的份量,心情宁静的摇着折扇。

然而沈子靖并不能安然俯卧。沈嘉礼近来由于旅途劳顿,已经十分消瘦,身体薄薄的,腰身也细成了一捻——他简直怕自己会压坏了三叔。

他试探着想要起身,可是沈嘉礼正在出神,那条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力气竟是意外的大。

他无可奈何的挣了一下,笑着问道:“怎么?舍不得我?”

沈嘉礼这才如梦方醒似的看了他一眼,随即松开了手臂:“早点睡吧。如果明天真能上船,不一定又要遭什么罪。”

沈子靖翻滚到了一旁,很惬意的伸长了双腿,又没遮没掩的打了个长长的大哈欠。沈嘉礼斜了他一眼,心想这侄子所有的文明教养都被军旅生活消磨殆尽了。

然而也不厌烦,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对方的所有好与坏。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两人照例是穿戴整齐、吃饱喝足。沈子靖又额外挎上了一只大旅行袋,里面装了食物与水。两人乘坐人力车前往黄埔码头,然而街上人潮汹涌,车夫没奈何,只得是在小巷中穿梭,想要找到一条能够跑起来的通达道路。磕磕绊绊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在邻近码头之时,所有车辆都被行人挤的东倒西歪,沈子靖见状,索性不去逼着车夫在地上一步一步的挪,干脆下了车自己步行向前。

人多,因为都是难民,所以扶老携幼、行李也多。相比之下,沈家叔侄的行装还真是堪称简单利落。不时有军车开过,喇叭响的惊天动地,街上的人潮就不得不左右分开;待到军车驶过之后,再大水一般聚拢起来。两人正是艰难跋涉之时,忽然不远处又起了一阵骚动,沈嘉礼觅声一望,只见几名便装大汉护送着一架滑竿蛮横而来,滑竿上坐着一位体态胖大臃肿的白发老者。滑竿被轿夫抬的不稳,于是白发老者就也随之左摇右晃,一名洋装少年跟在一旁,横眉怒目的东推西搡,显然是火气极大。

沈嘉礼感觉自己好像是看到了段慕仁。

他有些恍惚,一边随着沈子靖向前走,一边扭过脸顶着那副滑竿凝望——是的,那的确就是段慕仁!

段慕仁的头发已经白透了,在阳光下闪闪耀耀,两道眉毛却是依旧乌黑。他那面孔苍老的失了轮廓,不过道道皱纹都紧绷着,看起来格外的阴森凶恶。旁边的少年也生的高壮,眉目与段至诚一模一样,神情却是类似段慕仁。抡起手杖抽开一名挡路的乡下佬,沈嘉礼依稀听到他正操着一口四川话恶狠狠的骂人。

沈嘉礼默然的把脸转回了前方。

“不要看……”他逼着自己收敛心神:“不要看……”

冲到那祖孙面前又能怎样?指着段慕仁的鼻子质问一顿又能怎样?说起来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吵一顿也是完全无用。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去吧,他告诉自己:“我已经要和子靖去香港了,还想那北平的事情做什么?那老家伙就不是个人,连亲生儿子都能舍,何况我了?”

于是他抓住了沈子靖的手,继续拼命向前挤去。

沈家叔侄千辛万苦的抵达了目的地,然而顶着烈日等待良久,却是不见那位“人物”到来。两人热的发昏,越等越是惶惑,及至到了傍晚时分,眼看是没有希望了,叔侄两个才垂头丧气的打道回府。

沈子靖这时是一句话都没有了,只是汗淋淋的坐在床边发愁。沈嘉礼也是一样的沮丧——不过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问道:“就非得去香港不可吗?”

沈子靖低着头答道:“没有船,台湾也是一样的去不成啊!”

沈嘉礼想了想,而后犹犹豫豫的建议道:“去不成台湾,可以去澳门——广州这里出不去,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出去。总之是要抓紧时间,万一再拖几天,共产党打了过来,那我们可就……”

他的话说到这里,沈子靖却是忽然听得烦躁起来:“少和我讲大道理!你有办法,你去弄票呀!”

沈嘉礼一屁股坐下来,嘴里咕哝道:“我弄就我弄,你等着看吧!”

沈嘉礼言出必行,将沈子靖建立起来的那条脉络重新拾起,果然在七八天后,便弄到了两张船票——可惜那目的地并非香港、台湾、或者澳门。

沈子靖在接到船票之后,又惊又气的笑了:“海南岛?我们去海南岛?”

沈嘉礼点点头:“我们总不能憋死在广州。海南岛也有船,我们到那里再想办法吧!”

 

第124章 海风浩浩(大结局)

 

沈嘉礼在离开广州的时候,只想要把海南岛当成一处中转站——他没想到自己和沈子靖会在这地方耽搁了大半年之久。

当时海南岛的气氛和广州大不一样,广州那里是人心惶惶,海南岛却仍然保持着往昔的恬静。沈家叔侄到了此处之后,受到环境影响,精神上也松懈了许多,不紧不慢的找了住处,又不紧不慢的想法子前去香港。

不紧不慢的吃了许多见所未见的热带水果后,他们统一的水灵了起来。因为不大出门乱逛,所以皮肤白皙,看起来气色是相当的不错。清清闲闲的过了一九四九年的新年后,他们打起精神,同时发现自己似乎是乐观的过了头——国军在内地已经是彻底的一败涂地了。

这回,他们下手还算提前,在付出一笔款子之后,竟然想方设法的当真弄到了船票——以军官眷属的身份,去台湾。

船是军舰,并非客轮,预计会在四月中旬到来。沈家叔侄早早做好了准备,因为预料到了届时码头上定会是拥挤不堪,所以在出发前的这个傍晚,沈子靖将一只皮箱打开,把里面的大部分金银细软转移到了一只软包袱里。包袱不大,里面垫着一层帆布,一层油布,外面又包了一层脏兮兮的厚棉布,想必会是非常的结实,而且能够防水。这个包袱算是行李中最轻便的,由沈嘉礼紧紧的背在身上;而余下的些许财物,则是一股脑儿的塞进了沈子靖的大皮箱里。

“这回可是真走喽!”沈子靖很兴奋的笑,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忽然回到了二十岁:“真的,他们都说台湾那地方不错!”

沈嘉礼背着包袱来回走了两步,感觉的确是利落,比那大皮箱轻巧了许多:“一个新地方,又能好到哪里去?”

“你不能拿台湾和天津上海比,那不是一回事。”

“只要能比这海南岛好,就行!”

“肯定比这里好。那个给咱们送船票和通行证的杜上尉不是去过台湾好几次了?他也说那地方现在建设的很像样。”

说到这里,沈子靖走过去帮沈嘉礼解开身上包袱,而后顺势就从后方搂抱住了他。沈嘉礼挣扎了一下,喃喃的笑骂:“走开,别拿我开心!”

沈子靖嗅了嗅他的头发耳朵:“可你昨夜的确是很开心!“沈嘉礼面不改色的,只是微笑,一边笑一边回忆昨夜情形,然后一股热流从下向上疏通了经脉,周身就不由自主的酥麻了一下。

其实他现在已经不大想这一桩事了,可还是架不住沈子靖的撩拨。沈子靖那命根子虽然已经很不好使,然而贼心不死,宁愿手嘴并用的使沈嘉礼发情,让自己也随之过一过干瘾。及至他兴致大发了,便开始搂着对方胡啃乱咬。而沈嘉礼被他弄的先是舒服后是疼痛,又无力挣脱逃跑,只得是认了命,随他胡闹去。

“今晚早点睡。”沈嘉礼拍了拍他的手背:“明天有的辛苦啦!”

沈子靖乖乖的自去上床——他心里很庆幸,因为自从踏上逃难旅途开始,沈嘉礼就没再闹过自杀。将来真到了台湾,百废待兴,又要下一番苦功;届时用生活重担压住三叔,看他还能往哪里逃?

沈子靖打好如意算盘,心满意足的沉沉睡去。而沈嘉礼思索了明日行程,又将行李逐样检查了一番,这才安心,也随之上了床。如此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天刚亮,两人便起床洗漱,随后轻车熟路的带上行李与饮食,出门去了。

这回他们所去的一处码头,本是个荒凉的所在,连名字都不为人知的;可是在抵达之后,他们意料之中的,再一次看到了人山人海。

掏出通行证与船票,他们两个一路披荆斩棘的通过关卡到了岸边。前方是汪洋的水,后方是汪洋的人,士兵与眷属们挤做一堆,纪律与秩序已经荡然无存。

码头十分简陋,军舰根本无法靠岸,全凭接驳小船往来运送人员货物。沈子靖仗着自己身高力壮,一手拎沉重皮箱,一手向后死死拽住沈嘉礼。而沈嘉礼背负着那个无比结实的小包袱,捧着一只装有干粮水壶的旅行袋,也拼了命的向前突围。千辛万苦的终于到了海边,沈子靖看上了一条最近的小船,刚要带着沈嘉礼跳上去,不想斜刺里忽然杀出一家老小,争先恐后的便挤上了小船。沈子靖见状,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寻找下一目标。

一条小小空船急急的驶向了岸边,沈子靖没等它真正靠岸,便拉着沈嘉礼趟水跑过去,踢踢踏踏的踩着水花跳上小船。有了他做榜样,旁人也不肯再斯文了,各自也都拎起行李下了水,七手八脚的往船上爬。船夫见了这情形,连忙吆喝着调转船头。船上众人知晓他的意思,也跟着大声喊叫:“上不得了,上不得了,再上船就要翻啰!”

这里话音未落,方才离去的小船果然是在前方不远处翻了个底朝天。落海的人哭爹喊娘四处扑腾——然而也无人去救,因为另一条小船撞到翻船,受了连累,也跟着一起翻了。

沈嘉礼所在的这条船,船夫算是个机警的,该走就走,不受影响。小船刚刚上路,就听那边军舰拉起了悠长的汽笛——要开船了!

海面的小船上立刻响起了杂乱的惊呼,而船夫加快速度驶向军舰,极力要把这一船人送过去。沈子靖的头上出了汗——如果赶不上这艘军舰,那他可没有把握再去搞到船票与通行证了!

万幸,小船及时的赶到了军舰这边。到了这时,众人才发现苦难远没有结束——军舰船舷边垂下了长长的绳梯大网,他们须得手足并用的攀附绳梯,凭自己的力量一直爬上去!

对于一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讲,这不是难事,可小船上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而且老弱妇孺们的手中还提着大包小裹——他们前半生的积蓄,后半生的资本!

可是也没有办法了,沈子靖又打了前锋,先将沈嘉礼抓过来推上前去,让他爬上绳梯,随即自己跟上,怎奈受到皮箱所累,只能单手用力向上攀爬;绳梯又软,摇摇晃晃的让人使不上力气。千辛万苦的向上爬了一段,他两只手都已经酸痛的支持不住,忽然手指不受控制的一松,他猛然低头,眼看着手中的大皮箱向下坠去,连着砸下了后方两人!

下意识的大叫一声,他险些俯身扑下——他的财产,整整一皮箱的金银财宝啊!

沈嘉礼也应声回头,紧张而探究的望向了他。他双手抓住绳梯,大声喊道:“箱子掉下去了!”

此言一出,沈嘉礼也勃然变了脸色,不过随即他转向上方,拼命吼道:“别管箱子了!性命要紧,快点往上爬!”

沈子靖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其它,心乱如麻的便继续向上爬去,因为没了箱子的累赘,速度加快,他反倒超过了一直打头的沈嘉礼,第一个翻过栏杆上了甲板。伸手用力把沈嘉礼也拽了上来,两人气喘吁吁的向海面上一望,登时都目瞪口呆了。

海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头——落水的人们,挣扎呼喊着,然而并没有救星下凡。人头起起伏伏,而与此同时,绳梯上体力不支的人们仍在接二连三的坠入海中。皮箱,家中最常见的,和沈子靖那只一模一样的黑色大皮箱,满满的漂浮在海面上,无边无际,无法计数。

事后多年,沈嘉礼在向养子浩生讲起自己的逃难历程之时,还能绘声绘色的描述出这一刻的惨景:“人是接二连三的往海里掉,扑通扑通的……”然后他低头想了想,做出一个比喻:“像下饺子一样!”

二十岁的浩生听了这话,就不以为然的笑:“我怎么不记得?”

年轻人是没兴趣回顾往昔的,于是沈浩生状似无意的转移话题,开始哄养父为自己买一辆新机车。

时光回到此刻,沈嘉礼和沈子靖并肩站在甲板上,耳边回荡着岸上海面传来的凄厉哭号。军舰真的起航了,而船舷垂下的绳梯上还挂着许多的人。

沈子靖愣了一瞬,随即好像受到了感召一样,先把沈嘉礼推到了身后安全处,然后上前一步,开始弯腰去拽那些已然接近甲板的老人妇女。接连扯上几个人之后,他眼见一名汉子顶着满脸豆粒大的汗珠子,正单手抱着个小男孩咬牙往上爬。沈子靖跪下来,先扯着衣领把孩子薅上来放到了身边,然后就向那汉子伸出了一只手。汉子气喘吁吁的刚要道谢,忽听身后一声惨叫,沈子靖看得清楚,那是下方一名年轻女人支撑不住,直直的坠入了海中。而那汉子回头瞧见了,不假思索的便飞身扑下,在海面处抱住了那女人——随后他们就一起沉入了海中。

军舰的航行速度加快,绳梯上的人们被陆续甩入了海中。

沈子靖在海风中呆站了片刻,随后转身走去,拉住了沈嘉礼的手。

沈嘉礼也有点受了刺激,不过他还算能够稳住心神。拉着沈子靖后退几步,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甲板阴凉处找到一小块空地。

两人席地而坐,先是长久的沉默。后来沈子靖清了清喉咙,扭头对着他咧嘴一笑:“我这些年白忙活啦!一大箱子的金条,就这么喂鱼了!”

沈嘉礼反手拍了拍身后的小包袱:“这不是还有点?”

沈子靖苦笑:“剩个零头!”

沈嘉礼也笑了:“聊胜于无。”然后他解开胸前抱着的旅行袋,掏出水壶递给了沈子靖:“听说台湾也不是特别的远——喝两口吧!”

沈子靖拧开水壶灌了几大口凉开水,心火果然立刻有了熄灭的趋势。回头望了望茫茫大海,他忽然又生出了勇气——是的,经济上的确是受了大损失,不过没关系,命还在,而且也不老,可以从头再来!

正当此时,一个小男孩磕磕绊绊的嚎啕而来。旁人知道这大概是个和父母失散的孤儿,不过当下这种惨剧实在是太常见了,所以谁也没有动容。

小男孩得不到帮助与怜悯,又身在一艘完全陌生的军舰上,于是越哭越响,声嘶力竭的嚎,边嚎边乱走着寻找爹娘。及至到了沈嘉礼面前,他大概是筋疲力尽了,所以抽抽噎噎的暂停了哭泣,并且眨巴着一双泪眼,紧盯着旅行袋中露出的面包一角。

沈子靖伸手过去,把那露出的一角揪下来塞进嘴里,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这孩子我认识,要不是我把他拽上来,他就得陪他父母一起喂鱼去了!”

小男孩饿的肚子咕噜噜乱叫,又见那面包一角落入了旁人的口中,不由得将小嘴一扁,又呀呀的哭了起来。沈嘉礼见了,却是心中一软。欠身把小男孩拉到了近前,他先是掏出手帕给孩子擦了擦脸上涕泪,然后又撕了一小块面包送到了他面前:“找不到爸爸妈妈了?”

小孩子接过面包就往嘴里填,同时又哼哼唧唧的一点头。

沈嘉礼看他也就只有三四岁大,圆头圆脑的挺可爱,有点沈子期小时候的意思,就温柔了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咽下一口面包,长睫毛上挑出了大眼泪珠子,奶声奶气的答道:“我叫浩生。”

沈嘉礼向浩生微笑了,又把他搂到了身边:“浩生别哭,等到大船靠了岸,叔叔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好不好?”

浩生委委#屈屈的“嗯”了一声,随即蹲下来,依偎在了沈嘉礼的身边。沈子靖隐约猜到沈嘉礼的意思,不由得扫了他一眼——但也没有阻拦。

“随他的便吧!”沈子靖在习习海风中,轻描淡写的思忖:“只要老家伙别寻死,那就怎样都好!一个人的孤独日子……我可过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