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衾下手又有一张空着的座位,摆了餐前酒和刀叉,却没坐人,那是给黎檬留下的位置。

在场很多人不认识蒋衾,却都知道靳炎的心肝儿子黎小檬。虽然他才十五岁,但是报纸上已经管他叫未来的娱乐业少东家了。

段寒之捏着威士忌杯子,旁若无人的走过来,站着跟蒋衾碰了下杯:“好长时间不见,最近怎么样?”

蒋衾喝了口酒,笑道:“卫鸿应该都告诉你了。”

“——确实。所以最后结果如何?”

蒋衾知道他在问离婚的事情,沉默半晌才说:“我想已经无法改变了。”

靳炎在台上致欢迎词,段寒之干脆拉开椅子坐在了他的座位上。礼仪小姐不认得段大导演,怯生生开口问:“请您按照姓名就座好吗,这个位置是……”

段寒之猛的抬起头,漂亮而锐利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

礼仪小姐:“……”

“我现在既然坐在这里。”

“……”

“这个座位就是我的。”

“……”

两人久久对视,三十秒后礼仪小姐落荒而逃:“您、您请坐!请尽管坐!我我我我再去给您倒杯酒——!”

蒋衾:“……”

“我现在真是过气了,”段寒之对蒋衾不可思议的道,“吓唬个小姑娘竟然要花三十秒!”

蒋衾突然觉得太阳穴有点抽疼。

致辞很快结束,室内乐队开始在大厅里演奏小夜曲。靳炎大步走下发言台,刚要过去跟蒋衾说话,就被一堆名流和明星们围住了。记者的长枪短跑飞快找到目标,一个个都想把录音笔塞到他嘴里去。

蒋衾隔着人群看了他一眼,端着酒杯转身走上阳台。

相比热闹喧哗的大厅,夜风吹拂下的阳台更有些浪漫唯美的情调。雕刻着欧式花纹的漆金铜栏杆上种着一丛丛玫瑰,睡莲的清香从酒店花园里萦绕而来。穿马甲打领结的侍者端着酒盘走过来,彬彬有礼的询问他是否还需要点香槟,被蒋衾礼貌的拒绝了。

他有种靳炎一定会被灌醉,然后他必须要开车回家的预感,所以最好还是少喝一点酒。

事实上如果他不想,也没人会刻意来灌他。这个圈子里熟悉他的人毕竟太少了,二三流的演员不把他当回事,公司中层干部想不到他是谁,大红大紫的腕儿们只知道他跟靳炎有些暧昧,但是也不像厉害角色,所以没必要费心思打交道。

只有少数人知道他是时星娱乐的创始人之一,手握百分之十二股权的重要股东,以及公司老总靳炎的心尖子和命根子。但是这些人——比方说段寒之和卫鸿等——走到哪都是发光体,只要落单就会被记者抓住吃下肚去。

蒋衾吹了会儿风,觉得有点无聊,就随手把空酒杯一放,想去大厅吃点东西。

然而他回过头,瞬间看见玻璃门口站着一个金色长裙美女,正抱着臂注视着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你有事吗?”

美女大方一笑,款款走来伸出手,说:“终于见面了,蒋先生,我是徐晓璇。”

蒋衾冷漠的盯着她那戴着钻石手链的白皙的手,没有半点回应。

“或者我应该称呼您为蒋总。”徐晓璇收回手,笑道:“蒋总是贵人,还记得我吗?我给您发过短信。”

蒋衾眼神微微一动:“——哦,印象深刻。”

“自从知道您是公司董事开始,我就一直很惶恐。虽然我在这个圈子里有点地位,但是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从公司大BOSS手里抢男人——哦不,”徐晓璇靠在栏杆上,笑容满面的撩了下头发:“看我这张嘴,真不会说话。其实也不叫抢吧,毕竟那只是一场意外。蒋总介意吗?”

蒋衾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您也是男人,知道男人酒后失德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听说您最近和靳总闹得很不愉快,所以感到心里很不安。”

虽然话是这么说,徐晓璇脸上却没有任何不安的样子。

“我想我有责任跟您谈谈,希望您不要怪罪靳总。靳总他毕竟很不容易,这么大公司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没有谁能太过苛求他小小的无心之失,您觉得呢?”

蒋衾一侧身体靠在栏杆上,另一只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一言不发的盯着她。

“我这么说可能让您感到很为难。”徐晓璇换了个说话的方式,委婉道:“其实事情结束之后……我跟靳总深聊过几次。希望您不要介意,真的只是聊天而已。如果您不相信的话可以请靳总为我证明。”

蒋衾似乎感到很好笑,说:“不用了,我相信。”

徐晓璇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是吗?那就好。之前我一直很担心您一见到我就会……啊,看我这张嘴,真是太快了。”

她抬起头看着蒋衾,描画精致的眼睛在月光下格外动人,半晌才轻声问:“您真的不想知道我和靳总都聊了些什么吗?”

蒋衾配合的问:“都聊了些什么呢?”

徐晓璇一笑,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不然我也不会知道您是公司的重要股东,而且您最近在跟靳总生气了。”

蒋衾看着她的样子,突然觉得非常愚蠢。不是针对这个女人和她所说的一切,而是这件事本身,这么多年从头到尾,恍惚间都透出一股荒谬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看电视上演的滑稽剧,小丑在黑白屏幕上做出无声的表演,当别人都哈哈大笑的时候只有他困惑的皱起眉,仿佛坠入一场迷茫错乱的梦境。

也许不是在我没发现的时候改变了模样吧,蒋衾想。

也许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也说不定。

徐晓璇笑了一会儿,抬头愉快的看着蒋衾:“不管怎么说今天能和您把话说开,我相信以后就不再有什么误会了。希望靳总和您都能原谅我的急切和冒失,可以吗?”

蒋衾注视着她,半晌温和的道:“我想说句实话,可能会有些伤害你。”

徐晓璇笑容一顿,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徐小姐,我从来没把你当一回事。”

徐晓璇脸色变了。

“我不关心你是怎么知道我跟靳炎最近有争执的,他告诉你也好,别人告诉你也好——我跟靳炎之间的问题从很长时间以前就开始了,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很高兴你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也感谢你的宽容和理解。一个女人在失去孩子之后还能像你一样善良大度确实非常难得,但是抱歉我没法想象这是怎样的痛苦,毕竟我的孩子还活得好好的。”

徐晓璇脸色微微发白,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嘴唇一直在发抖。

蒋衾微笑拍了拍她的肩:“下次找我最好先做个预约,别忘了我也是你的老板。公司里有一条百分之十五以上股权投票就可以中止一线艺人合同的规定是吧?”他俯在徐晓璇耳边轻声道:“其实我能动用的股权是百分之十五点五,别忘了我有你们少东家一半的监护权。”

他做出一个很遗憾的表情,优雅的耸了耸肩。

这个动作由他做出来其实非常好看,有种让人怦然心动的风度。

徐晓璇这下真是说不出话了,眼睁睁看着蒋衾转过身,大步走回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靳炎好不容易从蜂拥而上的记者堆里挤出来,还没迈出两步,就只见蒋衾双手插在口袋里大步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丢下一句:“把阳台上那个女人弄走,别让她当众丢人现眼。”

靳炎疑惑一看,瞬间暴怒,拉过他的秘书赵雪厉声问:“徐晓璇怎么会在这里?!”

秘书哆嗦道:“她是签约艺人……公司人事部……发了请帖……”

“把她给我赶走!立刻!”

靳炎用力整了整衣领,刚要转身去追蒋衾,突然又想起什么:“——我上次不是说别让她在我眼前晃荡吗?!不管哪里拍电视反正捡远的地方随便让她去!再让我看见她接触蒋衾,你就给我带着人事部全体员工一块辞职!”

赵雪一句话不敢说,只拼命点头。

靳炎狠狠推开一个上来攀交情的制作人,向蒋衾离开的方向大步追过去了。

第十章

靳炎找到蒋衾的时候,他正靠在吸烟区窗台上抽烟,身后一片万里无垠繁华灯海。

靳炎看了眼他手里的万宝路,默不作声从口袋里抽出一包云烟,对嘴点燃了递过去。

“你竟然带着这个。”蒋衾跟他换了香烟,徐徐吐出一口白雾,向大厅方向扬了扬下巴问:“——多少钱签的她?”

“两百万签字费,九万一集片酬。”

“我给你两百万,辞了她可以吗?”

靳炎深深看着他,问:“我给你两百万,再辞了她,我们不提离婚的事了可以吗?”

蒋衾于是不说话了。

靳炎忍不住问:“她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让我不要因为年初的事情怪你。虽然举动本身很愚蠢,但是话说得相当漂亮,让我有点意外。”

靳炎冷笑:“你只是没见识过,这女人精着呢,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初是真的喝多了还是着了她的道。还发短信给你说她有了,我就不信女人怀孩子是这么容易的?当初做试管的时候费了多少劲才生出个黎檬来?”

蒋衾弹了下烟灰,漫不经心道:“人心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顿了顿,突然又问:“她蹿红得这么快,当年卫鸿都望尘莫及,圈子里应该有后台吧。”

靳炎一时没说话,只低头抽烟,半晌才沉声道:“我说了你估计反应不过来。”

“哦?”

“你知道我头上兄弟一排,早年办事手段太狠,结果一个个都生不出孩子来对吧。就我一个姐姐生了独子,如珠如宝养到二十多岁,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么大人了还离不开女人的温柔乡,老大老二他们都不敢把事情交给亲外甥打理,怕他哪天不慎就把家业给败光了。”

“然后就是从去年开始,这小子疯狂迷上了徐晓璇,简直跟着了魔一样整天念叨念叨,还花大钱捧她,哭着跑来求我给她上戏。当时我姐姐都气疯了,把那小子一顿好打……刚想去找徐晓璇,结果我那好外甥就在家里闹自杀。”

靳炎从来不告诉蒋衾那些黑道上的事情,他在外边看人被砍手拔筋都面不改色,回家当着蒋衾的面,养死盆花都心疼半天。后来蒋衾指使黎檬去偷偷买相同的花回来换上,就怕靳炎伤心太过。

事实上呢,当时靳炎的姐姐不仅仅“想去找徐晓璇”,而是带了几个保镖出去要那个女人的命。几个哥哥纷纷同仇敌忾,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靳炎还给亲自指了块风水宝地,只差上淘宝去买个骨灰盒了。

然而还没动手,外甥就在家里抛了根绳子玩上吊,送到医院以后又哭又闹,状若疯狂。

一家子人都吓着了,外甥再不争气那也是亲外甥啊,当年兄弟姐妹闹内讧杀孽造得太多,如今第三代只剩俩独苗,不能因为女人就把亲外甥给折进去啊。

于是徐晓璇就这么逃得一命——不仅逃得一命,还混得有滋有味,谁都不敢轻易对她下手,否则外甥真的跳楼给他们看。

蒋衾很有趣的问:“你外甥知道她跟自己的亲舅舅有一腿吗?”

靳炎苦笑着低声道:“你真是饶了我吧。”

抽烟区一片静寂,几个小演员远远看见他们在窗口聊天抽烟,都想过来套套近乎,但是又瑟缩着不敢轻举妄动。

蒋衾几口抽完云烟,随手在窗台上摁熄:“我回去吃点东西,你自便吧。”

“等等,”靳炎一把抓住他的手:“——晚上一起回家?”

“……”

“回吧,你儿子肯定不睡觉在等你。”

“……我要是说不,你打算怎么样?”

靳炎反问:“我还能怎么样?对你我还有任何办法吗?”

蒋衾镜片后琥珀色的眼睛眯起来,半晌才说:“我不知道,靳炎……我都不知道你那句话真,那句话假了。”

靳炎一震,蒋衾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转身往宴会厅的方向走去。

从这个走廊到宴会厅其实还要经过一段露天花园,喷泉后对着酒店包房的大门。蒋衾穿过花丛,正要走上台阶,突然包房门口走出来几个客人,其中一个不经意瞥过来,顿时愣住了。

“蒋……衾?”

蒋衾一开始没注意,那人又叫了几声,他才猛的抬头。

“你……”他吸了口气,惊道:“方源!”

那个男人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花园,大声道:“蒋衾吗?是蒋衾吗?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还认得我吗?”

蒋衾有瞬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紧接着就被那男人一把拥抱住。

“我们都很想你!这么多年不联系,大家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姨父姨母他们也从来不提……你一点也没有变!我一看到就认出来了!”

蒋衾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才低声道:“表兄……”

方源兴奋的转身向其他几个人招手:“喂,过来给你们介绍!蒋衾,他们是我所里的同事,我们就随便来吃个饭——没想到竟然能看见你!今天真是没有白来!”

那几个同事有男有女,都笑容满面的过来打招呼,蒋衾也笑着跟他们一一握手。

“我姨父姨母的独生子,我们都好多年不见了,小时候还曾经一起学琴呢是吧——”方源转头热情的抓着蒋衾的手,问:“这么多年来怎么样?我看你气色不错,在哪里高就?”

“当个小会计罢了。你呢?”

方源仿佛非常惋惜,叹着气道:“当年就你最聪明,学琴也学得好,要不是……唉不提了,我也就是个小民警,刚调到本市来。”

蒋衾听到警这个字,顿时明白那几个同事也都是警察,眼神当即微微一变。

然而他来不及说什么,方源抓着他问:“你也跟朋友在一起吗?要不我们再叫一桌酒好好聊聊?这么多年不见,你应该不知道姨父姨母的情况吧,来这里之前我才去看望过他们……”

蒋衾心里一动,还没开口就只觉得肩膀一紧。

靳炎笑着拍拍他的肩:“——在聊什么呢这么热闹,这位就是方源表兄?”

“你是……”

“不好意思,免贵姓靳。”

方源立刻无声的“啊——”了一下。

当年蒋衾被赶出家门的事情闹得很大,亲戚朋友都知道,对靳炎也久闻其名。现在看到他们俩站在一起,又听靳炎跟着叫表兄,再不明白的此时也都明白了。

蒋衾根本来不及阻止靳炎自报家门,只得默然不语,看方源勉强跟靳炎握了握手。

“好不容易见到表兄,应该好好聚聚的。可惜今天公司年会实在抽不开身,要不表兄你留个电话,哪天我好好给你设宴接风?”

方源往蒋衾的方向看,靳炎微微笑着,不动声色搂住他的肩。

“好吧,那我等你电话。”方源无奈的跟蒋衾换了电话号码,又不放心的叮嘱:“一定要打给我啊,多少年不见了,咱们一定好好喝一杯!”

蒋衾微笑答应,方源这才跟几个同事一起不舍的走了。

“你表哥是警察?”那几个人的身影刚消失,靳炎就立刻问。

蒋衾沉默半晌,说:“不要神经过敏。”

“哦,我知道,就随便问问。我姐姐也曾经想把她儿子送去当民警,吃公家饭嘛,明码标价十四万搞定,月工资六千,在派出所附近饭店吃饭一律不要钱。”

蒋衾把他手从自己肩膀上拿下来,漠然道:“你以为谁都跟你家似的。”

那天晚上靳炎果然喝得酩酊大醉——很大一部分是他故意的,他知道如果自己醉得人事不省,蒋衾就不会把他一个人丢下自己去酒店,而是开车送他回家。

蒋衾不信任司机,这是他一贯的毛病。

果然不出所料,靳炎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躺在卧室大床上,出去洗漱就看见黎檬一边吃早饭一边看动画片,头也不抬说:“蒋衾上班去了。你很了不起嘛靳炎同志,当着老婆的面都喝成那样,蒋衾费了好大功夫才帮你换上睡衣哦。”

靳炎烦躁道:“老子是为了不让你成为单亲家庭的小孩才舍命灌了半瓶茅台下去的懂否——?!”

“懂的懂的,就是奇怪那天有个人说谁不离婚谁是孙子,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我宁愿给蒋衾当孙子。”靳炎突然又从浴室探出头来,警告道:“不想单亲就跟老子一起乖乖当孙子,可别拎不清我警告你!”

浴室门啪的一声关上,黎檬瞪着门看了半晌,才翘着尾巴冷哼:“愚蠢的人类啊,不知道卖萌才是通往星辰与大海的唯一征程吗?!”

靳炎几天没去好好上班,上午在公司应了个卯,就去找他大哥了。

靳大哥今年五十,起了个典型的老式名字叫靳卫国,跟靳炎相比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当年老爷子的品味是与时俱进的。

卫国同志现在掌管着一条走私航道,早年做过军火,后来药品行业日益兴旺,就专门捣鼓名贵中药制品走私,上次送了一个硕大的极品血燕给弟媳妇。结果蒋衾不吃,靳炎怕这东西太补,就想带去还给他。

兄弟俩坐在一起喝茶,靳卫国照例唠叨了一番情妇满天飞却怎么也生不出儿子的悲催心情,然后习惯性把外甥狠狠批评一顿,接着自然而然的说起蒋衾。

靳卫国问:“弟媳妇还是不让你碰?多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