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衾说这话时脸上表情是非常温和的,半点火气都不带。他把手指上的唾液擦干净,纸团随手丢在地上,整个动作非常平缓甚至优雅,仿佛刚才那当胸一脚都是孟东的错觉。

“小孟,带他出去醒醒酒吧。”

他口气非常平和,孟东骨子里却透出寒气来,连忙使眼色让人把那小男模弄出去“醒酒”。

包厢里除了音乐之外人人静寂,直到小男模被拖出去了,靳炎才缓过劲来,不阴不阳的笑了一声:“都傻站着干什么?真是,意外而已——对不住了孟东,咱们继续吧。”

孟东也赶紧笑着配合,示意几个朋友带艺校生回去胡闹,不要让气氛太冷场。

饶是如此包厢里也花了好几分钟才慢慢热闹起来。几个胆大的艺人,本来想上去套个近乎的,现在都老老实实的歇着了,只敢远看不敢往前凑。

靳炎低声问蒋衾:“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我不好他那一口。”

靳炎立刻急了:“喂你想什么呢,就算对你胃口也不能乱来啊,你男人还杵在这呢……”

蒋衾刚要笑着说什么,突然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喂,关烽?”

“下个月三省联合打击中缅玉石走私业,现在风声还没传出来,但是很快就要有大动作了。你问问靳炎现在还是不是有货没出手,最好三天之内立刻把所有首尾清理干净。”

蒋衾眼神沉了下来:“你听谁说的消息?”

“我们省正准备努力留任的那个,躲在厕所隔间里给我打的电话。”关烽顿了顿,说:“时星娱乐的相关账目一定要洗干净,这次动手,我可以确定是拿靳家开刀。”

蒋衾看了靳炎一眼,靳炎脸色微微变了。

“小心你那个姓方的表哥,”关烽冷冷道,“他在查你们在S市遭枪击的事情。”

第44章

蒋衾连夜回到时星娱乐,财务科的灯整整亮了一夜。

靳炎把蒋衾送到公司,开车赶去他们在H市的几个重要盘口,连夜销毁了大量从缅甸低价买来还没来得及出手的玉石。有些成色相当好的,已经被人定下了,便由靳卫国出面中止交易,向买家提出赔偿。

而他们之前出手的一批玉石,有些已经被雕刻成珍贵的成品,靳卫国拆巨资将可以收拢的成品都买了下来,再分头去找各大主要玉器行打点关系。

这简直是一场战斗,蒋衾连续三天都睡在时星娱乐的办公室里,眼底熬得通红。靳炎一刻不停地在外奔波,两人连十分钟的面都见不到,只能靠手机联系。

黎檬大概知道家里遇到事情了,这几天出乎意料的乖,不吵不闹的每天抱着小绵羊去公园里吃草。靳炎安排了几个伙计贴身保护他,扎西因为很讨黎檬的喜欢,也接下了这个活儿。

一家三口分居三地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星期,风暴终于来了。

那天蒋衾坐在会计室里,突然手机接到方源打来的电话。这人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非常平静的,问:“你现在方便出来一下吗?”

“……不方便。”蒋衾顿了几秒,问:“你有什么事?”

“哦,我听我公安系统的老同事说最近要查你在S市被人追杀的事情,牵扯到靳炎跟一些境外人士的往来,所以跟你通风报信一声。”

“那真是谢谢你了,”蒋衾平静道,“需要什么请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帮忙。”

方源听他完全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心里顿时一沉,心说难道他已经发现什么了?

不,不可能的。这次行动是省里直接领导,还牵扯到换届政绩之类敏感的话题,消息保密之严简直难以想象,知道内幕的人可能两只手就数得出来。

他想了想又再次试探:“我们有些同事可能会请靳炎来聊聊,主要也是为了采证,为了尽早抓到幕后真凶。我提前跟你说一声,就怕你到时候还以为怎么了……”

“没关系,我理解。”

方源沉默了很久,才说:“那我就放心了,你忙吧。”

蒋衾挂了电话,反手打给靳炎,说:“方源他们要开始行动了。”

“我这边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几个盘口的人全部遣散,没出手的货完全销毁,简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靳炎唏嘘两句,道:“白天关烽去拜访了他爸生前的几个老朋友,虽然都退下来了,但是第二代都顶在重要部门,应该能帮上我们的忙。”

蒋衾疲惫道:“嗯,那你自己当心。”

他声音带着熬夜过后的沙哑,靳炎听了心里非常难受,有种混合着怜爱、愧疚、心酸和不忍的复杂感觉,“蒋衾……”

“嗯?”

“如果这次我进去了,你别用钱捞我,尽管带着黎檬出国,随便去你想去的地方,过几天不用担惊受怕的舒心日子……”

“再说吧,”蒋衾冷冷的道,“没什么事我挂了。”

靳炎还想争辩,通话却被猝然按断,一秒钟都没给他留。

第二天靳炎在外边的时候果然接到电话,时星娱乐来了几个警察,说有些公务要请靳总进行配合。

靳炎平静说:“我知道了。”然后开车回公司,一上顶楼果然几个警察等在那里,为首便是一身警服的方源。

靳炎早就知道方源在身份对蒋衾撒了谎,因此也完全不惊讶,他甚至还微笑了一下:“哟大舅子,这么早来,吃过饭了没有?”

“抱歉靳总,我们在查的一起案子牵扯到你,请跟我们去一趟警局接受问话。”方源把手伸进口袋,冷冷问:“要看证件吗?”

“不用了吧,咱俩可是一家人,我还信不过你?”

靳炎说这话时尾音上扬,听着好像有点嘲讽,偏偏表情是很真挚的。

方源表情微微凝固,随即泰然自若道:“那也行,靳总请吧。”

他们在顶楼的对话前后不过几分钟功夫,然后坐电梯下来。途径倒数第二层的时候电梯一停,门缓缓打开,只见蒋衾站在门外。

他穿一件白衬衣,披着外套,脸色有点憔悴,就这么站在门口不进来。看到靳炎的时候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靳炎故作轻松:“去有点事,马上就回来。”

蒋衾点点头。

电梯门缓缓合上,又向底层滑去。

自始至终方源一直紧紧盯着蒋衾的脸,而蒋衾目光连偏都没偏一下,仿佛根本没看见他,又或者看见了也当他不存在。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方源不知为何想起那天在医院,他捧上一大束香水百合,蒋衾瞬间有些惊喜,拿着闻了很久,说在病房里很久没看到这么新鲜的东西了。

记忆里的景象缓缓和眼前重合,最终变成电梯门后,蒋衾冰冷没有表情的侧脸。

时星娱乐总裁及第一大股东靳炎在公司被警察带走的消息,当天下午就传遍了整个H市。

不得不说这次行动的保密性极强,整个娱乐圈稍微有点门道的人都在拼命打听靳炎是为什么进去的,却没一个人能打听出确切原因。有人说他是被请去协助调查的,本身没有犯事;有人说时星娱乐偷税漏税,这次撞到枪口上了;还有人说靳家半只脚踏在黑道上已经很久,说不定这次要算总账,从靳炎入手把靳家整个掀翻……

流言越传越烈,几天后更是不堪入耳。网络上有人猜测是靳炎睡了不该睡的女明星,结果女明星的“干爹”勃然大怒,利用关系把靳炎抓了进去;人民群众表示对这种说法喜闻乐见,纷纷猜测是哪个女明星成了祸水,又是哪位干爹有如此大的政治能量,靳家下一步又会怎样应对目前一败涂地的局面?

“一败涂地,”方源冷笑一声,随手把平板电脑扔到后车座上。

这几天局里忙得鸡飞狗跳,方源一直没回家睡过觉。今天早上他们把相关证据送去鉴证科,结果出来要等一天,他总算有时间回家稍作休整。

他从公寓停车场的电梯直接上去,一路畅通无人,直到自己家那层才停下来。

然而电梯门一看,他就愣住了。

——蒋衾就站在他家门前。

“……你怎么来了?”方源想起自己制服还没脱,等于直接亮出了对蒋衾隐瞒身份的铁证,脸色不由得有点僵硬。

“我有点担心,”蒋衾缓缓道:“来找你打听情况。”

“我也不……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快进来。”

公寓很长时间没清理了,跟蒋衾在时整洁休闲的模样截然不同。沙发上堆着几包泡面袋子,茶几上叠着没洗的碗,从客厅里可以看见卧室地上还有脏衣服,被子也没叠,胡乱堆在床上。

方源迅速换了T-恤牛仔,本来想泡茶的,想想还是热了杯牛奶。

“喝点东西吧,你身体怎么样?”

蒋衾穿一件浅蓝色休闲衬衣,脸色带着失眠的苍白,看上去虽然憔悴,神情却带着那种教养良好的得体:“谢谢,我很好。”

方源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别担心,靳炎进去只是配合一些调查,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清白无辜的人……”

“对我的调查什么时候开始?”

方源一哽,“——你说什么?”

“我跟时星娱乐的关系你最清楚了,为什么只查靳炎,却不查我?”

方源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只能含糊道:“该查的时候自然有人会去查吧,我不知道,其实我职能范围也不大。”

蒋衾笑了起来,声音很慢却很清晰:“因为你向他们作了保,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

“……”

“你伪装成民警,跟我套近乎,邀请我搬来同住,一方面可以从我嘴里打听靳炎的动向和人际关系,另一方面又能试探我在靳家的生意里牵扯多深。前一项任务你圆满完成了,后一项你却没跟上级汇报,只作保我清白无辜毫无牵扯,是不是这样,方源?”

方源直觉想否认,但蒋衾突然俯过身来,从相隔不到一掌的距离盯着他的眼睛。

蒋衾琥珀色的眼珠极其清澈,这样的距离下,方源甚至觉得自己的影子纤毫毕现。

那感觉非常不好,就像被镜子照着一样无处藏身。

“你利用职权保护我,却敌视靳炎。你明明可以让别人动手,却偏要亲自出马把他从时星押走。方源,你对靳炎的仇恨不仅仅因为你是警察吧。”

方源说不出话来,只见蒋衾对他笑了起来:

“我只想知道,你那么迫不及待的把靳炎踩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方源脑子里嗡嗡响,只觉得满心狼狈不堪。恍惚间他意识到蒋衾已经发现了,然而立刻又否决这个猜测,自欺欺人的想不可能被发现的,他明明隐藏得这么好。

“我……我只是……”

“方源,”蒋衾说,“靳炎在看守所里,以前你不能说的话,现在也都可以说了。”

他的目光似乎有点讥诮,又有些暧昧。方源盯着他的眼睛,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被看穿了。

第45章

那一瞬间方源觉得时间无比漫长,全身肌肉都僵硬得几乎石化了,他不自然的别过脸,转头时脖颈发出咔的一声。

“你想说什么……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蒋衾笑意加深,突然伸手轻轻覆在方源手背上。

那么热的天气,他手心竟然很凉而且非常干燥。刹那间方源几乎难以察觉的惊跳了一下:“你——”

“你不想说的话,可以听我说,你来选择承认还是否认。首先,你明明知道我对时星娱乐有相当程度的控制权,家庭联名账户也是我在打理,而你却对同事隐瞒了这一点,是不是?”

方源沉默良久,终于说:“是。”

“其次,你对靳炎有着非同一般的敌意,为此特地亲自出马去时星娱乐把他带走,我想你在佩带警枪走进公司大门的时候一定很享受那种把敌人踩在脚下的感觉,是不是?”

“……是。”

“你敢发誓那完全出自你的责任心,以及对犯罪行为的敌视和抗拒,而不挟带任何私心吗?”

“……”方源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我本来就很讨厌那种不干不净的生意。”

“这座城市每天都在发生各种暴力犯罪,每一栋高楼大厦里都隐藏着无数阴暗的交易,为什么你偏偏死抓着靳炎?他最开始做这些也是上边那些官儿指使的,你难道不知道?”

“省里要换届,清理走私路线是上边派系斗争之后的结果,”方源低声说,“从靳家入手也是上边的意思,我只是奉命做事。”

蒋衾很有意思一般慢慢重复:“……奉命做事。”

他终于坐回椅子里,按着方源的手却没有松。方源轻微把手往回抽了一下,蒋衾明明没用力,他却完全挣扎不开。

或者他根本不想挣开。

蒋衾少年时练琴,掌心柔软且十指修长,方源能感到他的皮肤干燥凉爽,贴着十分舒服。那一瞬间他甚至在认真考虑是把手抽开,还是反手抓住他。

“方源,”蒋衾悠然道,“我以为你有胆子做,至少也有胆子认。谁知道我都上门来问了,你还是这么怂。算了,就当我白来一趟吧。”

他松手起身,向门外走去。

然而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方源猛地站起来拦住了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

“有胆子做却没胆子认是什么意思?我明明什么都没有——”

“哦,你什么都没有做,你只是想而已。”

蒋衾眼梢微微上挑,脸色带着明显的嘲讽,像是在说:我什么都知道。那一瞬间方源几乎确定自己是真的被发现了,他这个从小就聪慧惊人、无所不知的表弟,对人心有着恐怖的洞察力,只要他想,没有人能在他面前隐藏秘密。

意识到这些的方源反而放松下来,就像等待判决而忐忑不安的犯人,一旦死刑结果真的下来,反而就坦然了。

他甚至松了口气,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上法庭之前我住在你家的时候。”

“……我以为我瞒得很好。”

“没什么明显的事情,只是感觉。”蒋衾顿了顿,说:“你跟我说话的时候,口气经常令我感到很怪异……”

大概是两人之间距离太近,方源一只手甚至拦在他身前,蒋衾稍微退后了半步。那姿态刚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刚才大家还是相处自然的朋友,转眼间就要避嫌了,甚至连说话都带着古怪的暧昧和情愫。

这种避嫌反而更加微妙,有种禁忌的刺激和勾引,仿佛小蛇从心里扭动着探出头。

方源很不自然的抬高声音:“那你现在发现了,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蒋衾说,“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因为……唔,对我抱有这种不可告人的好感,所以才特别痛恨靳炎的。”

他说不可告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有点嫌恶,而且根本懒得掩饰。方源心里一紧,瞬间就失态了:“是又怎么样?”

“……”

“靳炎毁了你这辈子的前途,欺骗隐瞒这么多年,事到临头被抓进局子里还要拖累你,他有哪点值得你喜欢?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都比他强!”

“……”

“我真不懂你是不是就喜欢别人这么对你,”方源冷冷道,“欺骗,暴力,专制,跟女明星闹绯闻,故意离间你和父母的关系……偏偏你就铁了心的迷恋他。告诉你蒋衾,不为别的,就冲着这点我都要弄死他给你看。”

“……你这是滥用职权。”蒋衾轻声道。

方源冷笑起来:“真不幸,我偏偏就有这个职权可以滥用。”

蒋衾轻轻闭上眼睛,意味不明的叹了口气。

这叹息非常低微却含义复杂,仿佛很无奈,然后又带着一点“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后背轻轻贴在墙上,整个人姿态是很放松的。衬衣柔软的棉布质地贴在脖颈上,那种陈旧的浅蓝色,衬得肤色越发白,几乎要透明了一样。方源低头便能看见他侧颈,修长优美的线条一直滑落到咽喉,继而是锁骨,再往下便隐没在衣领里了。

“……你这人……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有点受虐倾向,靳炎那么对你,你还跟他死心塌地……”

方源声音带着低沉的沙哑,仿佛受蛊惑一般低头轻嗅蒋衾的衣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蒋衾身上有股特别的气息。不是体味,也不是熏香,闻着又似乎很让人上瘾。一开始他总在想那是什么,后来才知道是情欲。

就像发情期的雄兽自然闻到的气味,并不通过空气扩散,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察觉。

蒋衾淡淡道:“那靳炎落在你手里岂不是死定了。”

方源有点意乱情迷,说:“他就是死定了。”

蒋衾微微一动,方源立刻侧身把他抵在墙上,隔着薄薄的布料两人几乎完全相贴。从如此近的距离散发出的气息让他更加迷恋,他甚至觉得只要稍微张开口,舌尖都能舔到蒋衾侧颈细腻的皮肤。

幸亏他还没来得及这么做,蒋衾便敏感的扭过头。这样他们相贴的距离就更近了,瞬间好像连嘴唇都要互相擦过。

方源忍不住俯身去吻他唇角,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的试探,没感觉到明显的抵抗。随即这个吻便湿润缠绵起来,他甚至觉得蒋衾牙关迟疑的微微一松。

这明显退让的信号让方源更加忘乎所以,用力把蒋衾抵在墙上重重亲吻他,一只手难耐的在他腰上摩挲。当他忍不住要把蒋衾往自己怀里拉的时候,蒋衾突然扭头避开了这个吻,踉跄几步从墙角挤了出来。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