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一心大师凑上前来捂着肚子笑,“你这是擦了多少粉?哎哟,还是香粉,真恶心!”

周子澹气呼呼地抓起床单往脸上擦,一边擦一边气急败坏地道:“我就想让自己看起来苍白一些,哪里晓得会这么白,还喷香的,啧啧…”说着话,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嫌恶地加大了手里的力度,小白脸被擦得通红。

平安已经不会说话了。

一心大师扶额不起,“我说你这小子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老干这些不靠谱的事儿呢。”

周子澹满脸通红:“…”

第七十回

七十

书宁把院子里带头闹事的小顺儿赶出府后,这二十多个下人立刻老实起来,府里的氛围顿时“为之一新”。书宁起先还颇有些成就感,但很快便察觉到异样,从乱成一锅粥忽然就变得井然有序,这些下人们未免也改得太快了。

她并不迟钝,只稍稍一动脑子便依稀猜出了事情的真相,一时间心里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更不知该如何反应,愣愣地坐在屋里发了半天的呆,直到平安小心翼翼地过来敲门,她这才从一片茫然中渐渐恢复过来。

“世子爷的病怎么样了?”书宁故意在平安面前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平安却卯足了精神,夸张而卖力地回道:“一脸请了好几个大夫都仔细瞧过了,只说是身子虚弱,得好生将养着,受不得累。世子爷偏偏还不听,生怕耽误了公务,这不,昨儿晚上非撑着起来了一回,今儿早上就又发了烧…”

任由平安如何把周子澹的病情说得多严重,书宁左右不搭他的话,端起茶杯不急不慢地品着杯中的茶水,仿佛心思根本就没放在周子澹身上。平安啰啰嗦嗦了一阵,不见书宁搭腔,难免有些失望,心中愈发地对周子澹生出无限同情。

“二小姐——”平安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地劝道:“您…不去瞧瞧世子爷么?他在屋里躺了一整天,一直唉声叹气的没精神,今儿中午连饭也没吃,再这么下去,恐怕身子越来越虚。”刚说完,平安又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光,虚什么虚,这个词儿怎么能用在男人身上?这若是传出去,还不晓得外头的人怎么编排他呢。

“他中午没吃饭?”书宁眉头一挑,语气有些怪。平安心中微觉诡异,但还是依着先前设想好的话儿回道:“可不是,早上厨房准备的红豆粥也没喝,小的可担心坏了。回头见了云先生,小的都不知该如何回话。”

书宁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两眼,低声问:“吉庆斋的粽子味道可好?”

平安顿时犹如吃了满嘴的蝌蚪,两眼瞪得溜圆,傻乎乎地看着书宁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书宁又问:“我觉得还是香菇鸡肉馅儿的好吃,平安你说呢?”

平安嘴里的蝌蚪仿佛变成了两条腿的青蛙,鼓着脸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舌头也被打了结,又惊又诧地看着书宁装傻,心里头却暗自懊悔,早晓得书宁耳目如此机敏,就该谨慎行事,怎能让府里的下人偷偷去买粽子。

本以为书宁要大发脾气不肯再去探望周子澹的,不想她话音一转,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小声道:“我去看看他。”说话时,人已转过身来,径直朝周子澹所在的正院走去。

平安只当她要向周子澹兴师问罪,吓得慌忙撒腿追去,一边跑还一边压着嗓子喊道:“二小姐您等等,你等等。这事儿跟世子爷没关系,是小的自作主张去买的,世子爷一口也没吃…”

书宁与周子澹之间素来不讲什么虚礼,进了院子,也不通报,径直推门而入,将将开口唤了声“子澹——”,猛地瞅见正端坐在书桌前一脸严肃的周子澹和柳将军,到了嘴边的话立刻咽了下去,锐利的目光在周子澹身上飞快地扫了一圈,脸上旋即露出歉意的笑容,微微低下头,道了声“告罪了”,复又立刻关上门退了出去。

紧随其后的平安看得清楚,见状无奈地扶住额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柳将军对周子澹心仪书宁一事早有耳闻,故见书宁大刺刺地推门而入之事并没有大惊小怪,反而摆出一副促狭的神色,朝周子澹揶揄道:“想来过不了多久便能喝道世子爷的喜酒了。”

周子澹艰难地抽了抽嘴角,心道我倒是想,可媳妇儿都还没搞定呢。想着自从书宁恢复了以前的记忆后,对他总不如以前那般热络,心里头又难免有些黯然,以至于接下来与柳将军商议政事的时候频出惊人之语。

“…世子爷您的意思是——就这么由着老二?”柳将军今儿大早刚刚接到探子的回报,说是柳二老爷最近有些异常,身边往来之人竟仿佛与周子彤有些不清不楚,柳将军得此消息,又气又怕,气的自然是自家兄弟竟与逆贼勾结,怕的则是生怕周子澹把他也一起怀疑上。

柳将军算是看出来了,周子澹不愧是老王爷最宠爱的嫡子呢,外表瞧着似个温柔多请的公子哥儿,做起事来却是半点也不含糊,最是果敢决断,御下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不过大半年的工夫,倒把秦地的许多老臣都给收服了,就连宁州城里的大小官员,而今说起周子澹来,也是无人不称赞有加。

“世子爷——”柳将军咬着牙欲言又止,抬头看周子澹,见他面色如常,心中反而愈发地有些发虚,遂继续道:“我自己的兄弟自己最清楚,我家老二脑子有些不大清楚,最是耳根子软,三言两语地就容易被人说服。”

“所以呢?”周子澹不急不慢地问。

柳将军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道:“属下…觉得,他可能果真与周子彤那逆贼勾结了。”自从上回柳二老爷一心想把女儿柳如眉说给周子澹却不成功后,他心里头便颇有些怨气,紧接着他又被派去剿匪,实际上却是被贬出了宁州城。以柳二老爷那比芝麻还小的心眼儿,怎么会不记恨。

周子澹终于抬头看了柳将军一眼,脸上也有了肃穆的神色,但语气却依旧沉着,“他人不在宁州,柳将军觉得,他能做什么?”

柳将军愣了一下,脑子里忽然有些懵。

周子澹耐着性子朝他解释道:“据本王所知,柳副将虽掌管过宁州城防,但他一走,城防就已大换血,不说统领,便是几个副统领也通通全都换过了。便是他有心想出卖宁州营的消息要换取什么,难道柳将军不会随机应变,防范于未然么。”

柳将军仔细观察周子澹的表情,见他脸上没有丝毫怀疑自己的神色,终于松了一口气,旋即定了定心神,仔细想了想,方才回道:“世子爷请放心,属下早已将宁州城上下梳理过,虽然他在城里多多少少还有那么几个心腹,但都成不了大事儿。”

“若是他回来呢?”周子澹忽然问:“若是他剿灭了水匪得胜回城呢?”

柳将军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稍稍一琢磨,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柳老二去剿匪时领了两千精兵,听着虽不多,但他若果真丧心病狂地与周子彤勾结,悄悄地把人给换了,全都带进宁州城来…柳将军连想都不敢往下想了。

“那世子爷——你还这么由着他?”柳将军急得直抹汗,扯着嗓子道:“属下这就领兵去把他给抓回来。这王八羔子白眼狼,早晓得他会变成这样的德行,我就该把他扔在乡下老家不带他出来,让他做一辈子农夫…”

柳将军絮絮叨叨地骂了一通,嘴巴里各种新奇的句子层出不穷,周子澹耐着性子听他说,一边听还一边小口小口地品着茶,表情很是惬意。柳将军骂得口干舌燥了,终于自己住了嘴,悄悄朝周子澹瞅了一眼,小声问:“世子爷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我不是早说了么?”周子澹白了他一眼,缓缓道:“将计就计!”

柳将军脸色微变,如若是这样,柳老二的性命只怕是保不住了。可是——若果真如此,那也怪不得谁。说到底,可没有人逼着他这么做。柳将军叹了口气,无奈地想通了,好歹柳家还有后呢。

二人说罢了公事,柳将军起身欲告辞,才将将拱手准备道别,周子澹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侧过脸来盯着他看,脸上表情很是耐人寻味。柳将军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小声问:“世子爷还有别的事要吩咐?”

周子澹摸着下巴摇头,咬了咬唇,一脸好奇地问:“听说柳将军与夫人夫妻恩爱,伉俪情深,不知当初您们二位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刚刚说完,他又觉得有些冒失,赶紧挥挥手,很不好意思地道:“是我唐突了,柳将军就当没听到我的话。”

他这样傻乎乎的样子才像个真正的年轻人么,柳将军一边捋着长须一边高兴地想,脸上堆满了笑容,眼睛里露出欢喜和怀念的神色,很是痛快地回道:“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老夫当年只是个穷小子,所幸生得一股子蛮力在镖局当镖师,有一回在押镖到城里,正巧碰上几个地痞为难我那秀才岳父,遂上前帮忙,三拳两脚就把那些混混们给赶走了,又好心好意地送他回家。本只是拔刀相助也不图什么回报,没想到就在他家里头遇着了夫人。”

“夫人那会儿…嘿嘿…”柳将军的脸上竟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她比我小好几岁,长得漂亮,又识文断字,脾气也爽利,我当时就看上了,当着面就向她家里头提亲,结果被老岳父嫌弃,脱了鞋子把我赶了出门。”

“然后呢?”周子澹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小声催促着他继续往下说。

“然后?”柳将军一叉腰,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自信又得意的气势来,“我怕什么?我那老岳父瘦得跟个麻杆儿似的,又是个读书人,手里头没力气,挨他几下打也掉不了一块肉,反正我就厚着脸皮往她家跑。老岳父没辙了,就让我夫人出面赶人,她力气倒大,不过我也不怕,由着她又打又骂,后来她自个儿累了,反倒笑起来,说没见过像我这么皮厚的…”

柳将军说了一阵,忽然发现周子澹没音儿了,凝神一看,却见他满脸幽怨地看着自己,可怜巴巴地道:“若是…打也打不过呢?”

柳将军:“…”

不过几日,宁州城里竟传出谣言,说宁家二小姐乃是不世出的高手,武功高强,出神入化…当然,这都是后话。

柳将军走后不久,周子澹便自己出了门,老老实实地去寻书宁交待情况。虽说这主意是一心大师帮忙出的,可他心里头总觉得不踏实,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向她坦白。至于坦白后该怎么办?他一咬牙,不管了,就算他的武功不如柳将军,总不能连脸皮也不如他厚!

“世子爷!”

周子澹将将出门,平安就抹着眼泪扑了上来,巴巴地交待情况,待听得书宁连他中午悄悄吃什么都一清二楚的时候,周子澹的脸顿时涨得比猪肝还要红。

“不是小的不机灵,实在是二小姐太精明!”平安眼泪婆娑地瞅着周子澹,拉着他的衣角小声地劝,“要不,世子爷您还是老实交代了吧。”

“不用你说!”周子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旋即咬咬牙,整了整衣衫,又理了理头发,罢了朝平安问:“我这一身可还合适?”

平安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世子爷英俊潇洒,乃人间绝色。”

周子澹恨不得甩他一耳光!

书宁与周子澹不在同一个院子,因是临时租赁的,自然比不得宁府富贵大气,院子里摆放了十几盆花草,长得倒是不错,只可惜都不是开花的季节,只见一片翠绿,显得有些单调。

周子澹到了房门口却不敢进门,蹲在台阶上摘菊花叶子玩儿,偌大的一盆花一会儿被摘得秃了顶,他还欲再去荼毒另一盆,房门开了,书宁新收的丫鬟绿茹端着茶壶走了出来,瞅见门口的周子澹很是吓了一跳,旋即拍了拍胸口,一脸后怕地道:“原来是世子爷,可把奴婢吓了一大跳。”周子澹还来不及出声喝止,她已经转头朝屋里招呼道:“小姐,世子爷来了。”

“请他进来吧。”正在屋里看书的书宁微微抬起头,小声吩咐了一句。

周子澹犹如最平常的邻家少年一般慌忙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咬着牙,硬着头皮进了屋。

书宁歪在床边的软榻上看书,见他进来,这才收了书,不急不慢地坐直了身体,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揶揄的笑意,“病这么快就好了?”

她这一句玩笑,立刻让周子澹紧绷的心松弛了下来,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去年他们初初相识的时候,仿佛关于周子翎和南州城的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周子澹笑嘻嘻地在她面前的圆凳上坐下,厚着脸皮回道:“早晓得骗不过你。”他并不在这个恼人的话题上纠缠,立刻把话转到别处,好奇地问:“看的是什么书?”

“绿茹从街上买来的话本,说是好看得紧,我翻了几页,确实有些与众不同。”说话时,书宁忍着笑把手边的书递给周子澹。周子澹兴致勃勃地翻开来,一目十行地看了两页,顿时两眼放光。

街上的话本册子不少,大多是些才子佳人、郎情妾意的故事,这本也不例外,只是那言辞十分地与众不同,感情写得十分…真挚。

唔,这段词倒是填得不错,香艳又不露骨…

周子澹猛地觉得不对劲,赶紧放下手里的书,故作镇定地轻咳了两声,道:“你若是喜欢这样的书,明儿我再去街上多买几本。”

书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连连摇头道:“不过是觉得好玩儿才多看了几眼,哪里就真喜欢了。”这样的书拿来当做笑话儿看还能将就,真用来打发时间,一本就嫌腻歪了。

她不曾问起周子澹为何要装病,周子澹也不好主动提,只是终究总还是有些不自在,想方设法地总要寻些别的话儿说说,可是心里却难免又想,以前的他们可是想说什么都毫无顾忌的,为什么现在却忽然变得如此疏远。

越是在意,就越是患得患失,周子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可到了这个时候,才真正知道,原来他与寻常的少年人并没有任何不同。

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开口道:“其实我…就是不想让你走。”

他的感情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口,仿佛烙铁一般,又似滔滔江水,觅得一个口子灌出来,尔后便一路汹涌,畅通无阻,“我怕以后再也见不着你,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总是胡思乱想,如果这一次你走了,是不是从今往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一想到这个心里头就又涩又痛,连气儿都有些喘不上。现在想想,以前和你在京城的时候,是我这一辈子最高兴最快乐的时光。我…不想和你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还想再写点,可是外头雷电交加,随时可能一个雷下来电脑就没了,所以,赶紧发了关电脑。

呜呜,好可怕!

第七十一回

七十一

周子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把心里的话说完,顿时松了一口气。他酝酿了这么久的感情都在这聊聊几句话中全都倾诉了出来,无论书宁如何回应,对于他来说,都已是做了最大的努力。

可是,如果她拒绝了呢?周子澹的脑子里迅速地闪过这个念头,就算拒绝了,那也不打紧——他心里暗暗地想,大不了再来一次,又一次,总有一日,书宁会被打动。这么一想,心里头便愈发地安定下来,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书宁的脸,眉目间一片坚定。

书宁却良久的沉默。

“阿欢——”就算知道了书宁的身份,可周子澹叫却还是喜欢她阿欢而不是像周子翎那样唤她阿宁,好像这样他就能愈发地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而不是每唤一次她的名字,就让她不可遏止地想起周子翎。

见书宁没有回话,周子澹并没有失望懊恼,事实上,他心里还有些隐隐的喜悦。如果是讨厌,依着书宁的性子,只怕立刻就要把他喝骂出门,可是她却在犹豫不绝,欲言又止,这是不是代表着,其实她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他的位置呢。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周子澹生怕逼急了她,毕竟周子翎的事情过去得还不久,也许书宁还没有准备好重新接纳一份新的感情,所以他很善解人意地道:“等到那一天你想通了,再跟我说也是一样的。就是——你别总想着回京。”

一想到书宁要离开他,一想到从此往后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明媚灿烂的笑容,周子澹的心里头就空落落的,仿佛里头的血和肉都已经被掏空了一般。

书宁蹙眉不语,过了好一阵,她才终于抬起头来看他,平日里明亮的眼睛上蒙上了一层迷茫之色,素来灵动的小脸紧紧绷着,有一种可爱的严肃,“周子澹,”她连名带姓地唤他的名字,一脸正色地问:“你不觉得我难相处吗?”

周子澹没想到她忽然会问出这么个问题,呆了一呆,傻乎乎的“哦”了一声,旋即才反应过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连声道:“怎么会,怎么会?”他所认识的所有女人中,没有谁比得上书宁这么爽朗大气好相处的了。

“你不觉得我脾气大,自以为是,装横霸道,武断独行么?”书宁又问。

周子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仿佛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书宁锐利的目光深深地盯在他脸上,周子澹微微有些不适,但脸上却没有丝毫做作,想来心里头果然也是这么想的。

书宁忽然有些想笑,然后她就立刻笑出了声,一伸手在周子澹的脑袋上敲了一记,神态亲昵而自然。这一瞬间,周子澹觉得他们又仿佛回到了一年前初见的时光,那个时候,他还是宁家胡天胡地不中用的纨绔少爷,而她则是他的小姑姑。

“我脾气不大好呢。”书宁托着腮仿佛想起了许多旧事,脸上露出难得的忧伤情绪,“安哥儿小的时候像个女孩子,不爱骑马射箭,偏偏喜欢读书,整天之乎者也的像个迂腐的老头子。那会儿父亲就老是发愁,说日后怎么敢把南州城交到他手里。结果——他老人家殉国的时候安哥儿才十一岁,如何能服众,无奈之下,我只能暂时接下南州城。那时候我也才十五,便是先前跟着父亲学过骑射,可到底是个女孩子,年纪又轻,军中那些大老爷们怎么会把我放在眼里。我若是太软弱了,只怕南州城早已易主了呢…”

就连她自己都已经回忆不起当年曾经遇到过的重重困境了,现在想来,有时候都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到底怎么样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而她那自作主张、专横霸道的性子,想来也是那五年里养成的吧。不说周子翎受不了,就连那时候的崔翔安也常常和她吵得面红耳赤。

周子澹竟然丝毫没有感觉到?也许,是因为她忘记了前事,性子才变得柔软了?

周子澹定定地看着书宁慢慢诉说着过去的旧事,眼神愈发温和,脸上有着连他从未显露过的温柔…崔翔安不经通报径直闯进来的时候,所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但屋里的两个人显然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崔翔安在门口站了半晌,那两人竟连正眼也没朝他看一眼。

虽说崔翔安对周子澹还算满意,尤其是书宁坠马后他毫不犹豫地扔下秦地的正事跟着他一起回京的举动让崔翔安难得地对他生出许多善意,但真正瞧见他和书宁这么和谐地坐在一起“说心事”,崔翔安的心里头难免还是有些酸溜溜的。

“咳咳——”他故意重重地咳了两声,脚步也愈发地沉了,似笑非笑地朝周子澹瞥了一眼,旋即又立刻朝书宁咧开嘴讨好地笑,朗声道:“你醒了也不让人通知我一声,担心得我这些天没睡过一个好觉。”

“我不是给你写了信么?”瞧见崔翔安,刚刚还沉浸在回忆中的书宁立刻精神奕奕,跳起身迎上来,笑吟吟地问:“你没收到?”

“我没回南州。”崔翔安很自然地拉了书宁一起坐下,仿佛自己才是这屋里的主人。周子澹倒也不生气,他很清楚讨好小舅子的重要性,自然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跟崔翔安闹别扭,满脸堆笑地在书宁另一侧坐下,笑着插话道:“那就难怪了,阿欢的信已经送出去了七八天,照理说早该到了。”

崔翔安白了周子澹一眼,转过头继续跟书宁说话,“我把城里的事都暂时交给了冯培和沈林,跟他们说了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虽说他得知书宁身份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可算一算日子,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却并不长。想着周子澹行动如此迅速,说不准哪天就说动了书宁下嫁,留给他的时间就愈发地少,所以崔翔安一天也不敢耽误,把城里的事早早安排好了,立刻就动身来了宁州。

不待书宁回话,周子澹却忍不住低声插话道:“那…丧事…”他本想说阿欢的丧事终究如何办的,可忽然又觉得这话听起来十分别扭,仿佛在故意诅咒书宁似的。

“我在京里办完丧事才过来。”崔翔安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书宁一眼,犹豫不决地小声道:“冯培好像猜到了什么?”

周子澹眨了眨眼睛。

书宁苦笑,“阿培寡言少语,性子却极细腻,想来是我们平时说话被她看出了些什么来。”先前她一直犹豫不觉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冯培,可后来仔细想过,却还是放弃了。这些年来,如果晓得她的真实身份,依着冯培的性子,定是要追到宁州来的,可是,她已经不是崔玮君了啊,怎么能还那么自私地把那么优秀的人留在身边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女。

“她就算猜到了什么也不会随便问的。”周子澹不甘寂寞地继续插话,“这种事儿,一般人连想都不敢想吧。”就连周子翎,与书宁应是再熟悉不过了吧,可他偏偏却从来没有给过她一个好脸色。周子澹心里头虽然这么想,可还是聪明地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但是,以书宁姐弟俩的聪明劲儿,哪里会猜不出他口中所说的“一般人”到底指的是谁。

见书宁的脸上露出无奈神色,周子澹赶紧聪明地转换话题,热情地上前拍了拍崔翔安的肩膀,笑着道:“翔安难得来一趟,回头我带你去附近转一转。上回我们一直忙着找人,只怕你连宁州城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崔翔安不高兴地瞪他,“我比你还大一岁呢,你叫我什么?”不说书宁还没嫁给他,就算真嫁了,书宁现在年纪可比他小不少,周子澹充其量只能叫做妹夫。有他这么没上没下的妹夫么?

周子澹立刻求助地朝书宁看过去,叫崔翔安一句“崔大哥”倒也没什么了不起,可关键是——书宁就在旁边呢,冲着未来的小舅子叫大哥什么的,周子澹觉得,好像多少有些难为情。

书宁吃吃地笑。

周子澹无奈,硬着头皮刚要开口,书宁却出声拦道:“多大的人了,还闹什么小孩子脾气。”

周子澹一愣,眨了着眼睛缓缓抬头,瞅见崔翔安气鼓鼓的脸,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书宁是在帮着自己说话,顿时有一种蜜意从心底缓缓流淌开来,浑身上下仿佛都泡在蜜罐子里,甜得快要晕过去。

崔翔安实在见不得他这幅傻兮兮的模样,一想到书宁将来可能要嫁给他,心里头忽有觉得有些不甘。周子澹察言观色,立刻发现了小舅子的不对劲,赶紧上前来打圆场,笑呵呵地拉着崔翔安道:“正好城里出了些事,你也替我出出主意。”说罢,又把柳二老爷可能与周子彤暗中勾结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姐弟俩听。

崔翔安闻言,冷笑数声道:“这样的东西你还留着准备过年?”

作者有话要说:等把周子彤收拾了,就差不多完结了^_^

第七十二回

七十二

宁州接连下了三天雨,虽不大,却一直淅淅沥沥的下得十分不痛快。因着这样的天气,城里也冷清了许多,街上只有偶尔几辆马车匆匆而过,溅起一地的水花。

守城的侍卫小满朝大街上张望了一阵,没瞧见有人进出,便把脑袋缩回去朝屋里的同伴道:“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想来也没人进城,不如早些把城门关了,也好早些返家吃顿热饭。这贼老天,前几天还暖洋洋的,这几日就似发了疯似的,冷得直哆嗦,哪里像春天日里。”

屋里的小个子侍卫朝破旧的老桌上的沙漏看了一眼,笑呵呵地回道:“还有一刻钟,小满若是着急就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和大鹏呢。”

另一个年轻侍卫大鹏也连连点头,“是是是,有刘大哥和我在呢,小满你先走也不碍事。”

那小满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哆哆嗦嗦地缩了回去,嘿嘿了两声,无奈地道:“可不敢回去,世子爷就在城里呢,听说南州的那个城主也在,要是因着我们的缘故闹出什么事来,回头还不被将军给砍了。”

那俩侍卫也跟着笑了两声,三人说了一阵话,大鹏朝门外瞅了一眼,忽瞥见远处仿佛依稀有人影朝城门方向走来,不由得起身朝城外探看。迷迷蒙蒙的雾气中,果然有影影憧憧的人马缓缓驶来,大鹏愣了一下,扭头问老刘:“刘哥你瞧瞧那是哪里的人马,没听说今儿有哪个营地的军队要回城啊?”

老刘闻言,飞快地走到门口朝远处张望,因离得远,又下着雨,视线受阻,就连军旗也被雨淋得纠成了一团,根本看不清上头的字,也看不清来人的装扮,老刘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凝重的神色,朝小满吩咐道:“你且先去将军府通报。我们先拦着,不管是谁,没有进城文书都不能放进城。”

小满见老刘脸色凝重,心中有些慌,赶紧应下,飞快地出了门。老刘和大鹏对视一眼,起身去关城门。片刻之后,那支队伍渐渐近了,大鹏和老刘爬上城墙,在垛口上方仔细打量来人,守城的侍卫们也俱严阵以待,利箭上弓,只等下方队伍稍有不对劲便要动手。

“干什么呢,赶紧开城门!”城下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喊,“没瞧见将军回城,还不赶紧把门打开。”

“将军?”老刘低声喃喃,朝大鹏交换了个神色,二人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不会是柳副将回来了吧。”除了他,整个宁州城,还有谁敢这么大刺刺地自称为将军。

大鹏挠了挠脑袋,有些犹豫不决,“没听说柳副将今儿要回来啊?咱们放不放?”

依着守城的规矩自然是不见进城令不放人的,可一想到下面的人是柳副将,城墙上的众位侍卫俱是头疼。谁都晓得柳二老爷的脾气,因着与柳将军是嫡亲的兄弟,他在城里一向横行无忌,谁若是得罪了他,保管吃不了兜着走。眼看着就要天黑了,且又下着雨,若果真守着不让他进城,回头还不晓得要被他怎么收拾呢。

“怎么办?”所有人都一阵头疼,老刘有些着急地问:“小满回来了没有?”

“这才过去了不到一刻钟呢,哪能那么快。”便是到了将军府,能不能顺利见到柳将军还不好说,更何况还得赶回来。

老刘沉默了半晌,城门下怒喝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最后连柳二老爷都亲自出来了,吹胡子瞪眼地在底下骂人。老刘只当没听见,索性转过身去把耳朵塞上。

其余的侍卫们却是没有他这么大的胆子,一个个都面如土色,犹豫了一阵,大鹏壮着胆子小声劝道:“要不,还是先把人放进来再说。都是自己人,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柳副将的脾气不好,若是再拦着不让进城,回头肯要给我们难看。”

老刘不说话,侍卫们见他没有反对,自然当他同意了,大鹏又赶紧招呼着大伙儿下城楼去开门迎接。

城门一开,柳二老爷便骑着马气势汹汹地当先冲了进来,众侍卫还欲上前寒暄几句,却被他狠狠一鞭子甩开,大家伙儿哪里还敢再靠近。只当今儿又少不得挨一顿训斥,不想柳二老爷竟半句多话也没说,挥着鞭子径直进了城,身后的数千人嘛也摆成四列,秩序井然地往城里走。

“今儿真稀奇,柳副将带的兵也这么有规矩了。”大鹏压低了嗓门小声与身边的侍卫议论道。话刚落音,脑袋上就挨了一记,老刘沉着脸瞪他,小声责备道:“你这张臭嘴,早晚要因着这个吃大亏。”

大鹏挨了一巴掌也不恼,笑嘻嘻地继续道:“我又没说错,柳副将手底下的兵是什么德行大家伙儿还不晓得,哪次进城不闹哄哄的,今儿竟怎么安静,难不成是剿匪不利,怕回来被柳将军责罚,所以才格外低调?”

老刘死死地盯着源源不断进城的队伍看了半晌,脸上渐渐浮出狐疑的神色,“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真要具体说,他也说不上来,只是心里头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刘大哥是生怕回头被柳副将迁怒吧。”一旁的侍卫笑着劝道:“我看没事儿,方才柳副将进城的时候走得快,根本就没瞧见我们是谁。而今世子爷在城里,他也不敢乱来,过了今日,怎么还会回头来寻我们的不是。”

好像的确是这个理儿。可是,平日里只消是军队进城,不管什么天气,便是寒冬腊月里也总免不了有百姓出来看热闹,今儿的大街上却是一片安静,先前还偶尔有几辆马车经过,到而今竟是连半个人影子也没有瞧见。老刘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队伍进城速度极快,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数千人马便全进了城。眼看着士兵们渐渐走得远了,老刘赶紧招呼着侍卫们关城门,大门将将锁好,一转身,却不知从哪里钻出了一支数百人全副武装的士兵来,领头的一个朝老刘挥了挥手里的令牌,旋即便领着人将城门层层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