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立刻又紧张起来,颤声叫:“谁?”

门开处,站着黑衣长辫的会计嬷嬷赵自和,一脸阴云,像不开晴的雨夜。

小宛吁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

“以为是谁?”会计嬷嬷走进来,在椅子上忧心忡忡地坐下。

小宛笑一笑,反问:“您找我有事儿?”

“那天,你提到若梅英。”赵嬷嬷紧盯着她,“胡伯死前,一直在喊‘她回来了’。”

小宛警惕起来,不说话,只戒备地注视着会计嬷嬷,暗自猜测来意。

赵嬷嬷仿佛禁不住那样晶光灿烂的一双眸子的直视,别过头去,轻轻说:“我们能看见的,瞎子看不见;瞎子看到的东西,我们也看不到。”她长长叹息,“但是,我知道她是谁。”

小宛大惊:“你是说若梅英?”

“开箱那天,我也在场的,你忘了?我没看见什么,可是,我感觉得到,她是回来了,回来报仇。”

“什么仇?”

“她死在‘文革’,死之前,我斗过她,胡伯也有份儿。”赵嬷嬷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说与不说,半晌,才又接下去,“那个时候,我才16岁,什么也不懂,人家造反闹革命,我也跟着造反,我开过若梅英的批斗会,亲手打过她鞭子。她看着我,她那双眼睛,真美,看得我心里发颤,手发软,抡不下鞭子。我只打了三鞭,就下台了,也只打过她一个人。可是,我心里一直愧,仿佛那鞭子打在我自己身上,不是,是心里。那个疼呀,治不好的……后来号召上山下乡,我第一个报了名,远远地离开北京,就是为了躲开那一切。后来,后来出了那么多的事儿,我觉得是报应,是因为我打了若梅英,伤天害理,该着报应。那么美的人,那么无辜,我打她,天理不容……”她蒙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流下来。

“您在乡下……出了什么事儿?”小宛想起张之也的话,“您后来为什么自愿做自梳女?”

“我不想说,我不想说……”赵嬷嬷忽然叫起来,“是报应,都是报应!”她神经质地抓住小宛的手,“小宛,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也是报应,就像胡伯一样,是我自作孽,和谁都没关系,没关系。”

第22节:手(3)

她哭得如此凄厉,让小宛不寒而栗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年过半百的老嬷嬷。许久,她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么,胡伯,他打过若梅英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赵嬷嬷又哭起来,歇斯底里,“不要再问了,若梅英死得惨,死得好惨啊。”

“梅英是怎么死的?”小宛步步紧逼。

赵嬷嬷连连后退:“我不知道,别问我,别问我。武斗,太乱了,听说她被关在小楼里,后来就从十三层楼上跳下来,血溅得几尺高,喷了胡伯一身一脸,胡伯就瞎了,是报应,都是报应……”忆起那惨烈的一幕让赵嬷嬷心胆俱寒,终于,又像七月十四开箱那天一样,她蓦地哀叫一声,转身跑了。

小宛忍不住颤栗。造反,武斗,关押,跳楼……这些事都离她太远了,那个时代的扭曲的人性,是她永远也不可能理解的。那么非人性的斗争,那么混乱而残忍的故事,真相湮没在血泊里,就是亲眼见到的人也说不清是非,何况耳闻?但是终于有一件事弄清楚了,就是胡伯同若梅英的恩怨,结于“文革”,那么,梅英是来报仇来了,是吗?

可是,那次坠楼,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胡伯把她关进小楼之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而赵嬷嬷,又为什么会去做了“自梳女”?

这一切,都只有慢慢地追根寻底了。

第二天是胡伯追悼会,剧团放假半日,集体往殡仪馆吊唁。

小宛躲在人群后东张西望,每走一步路都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若梅英的鬼魂会忽然跑出来闹场。忽然远远地看到张之也背着相机也凑热闹来了,倒有些高兴,忙向他招手。

张之也一路挤过来,也不拍照了,只跑前跑后地照顾小宛,又防着人撞到她,又怕她累了渴了,俨然以护花使者自居。水溶看在眼里,暗暗留心,只苦于身为领导,要主持大局,没时间细问女儿。

小宛低低问:“你怎么也来了?”

“好奇嘛。都说梨园出殡的规矩很多,想开开眼。”张之也嘻嘻笑,把送葬当看戏。

小宛低声警告:“严肃点,小心家属不高兴。”

胡家人丁不旺,到会的“家属”只有三位——儿子儿媳用轮椅推着一位百岁老人,司仪介绍说这位是胡伯的父亲,已近天年,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呜呼哀哉,伤心何极,等等等等。

小宛看到那老人,如同见鬼,有种莫名的怕。

那人实在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不能再老,老得辨不清男女,老得像一具标本而多过像一个人。

他的脸完全遮没在皱纹里,看不出准确的模样,眼睛半阖,而嘴唇半张,五官紧紧地蹙在一起,没有表情也没有内容。

对着那样的一张脸,除了“老”字外你得不出任何其他结论。

这已经不能用美丽或者丑陋这些形容词来定义,因为衰老混淆了所有的判断标准,而只留下无可回避的岁月沧桑。

但是这些都还不可怕,最令小宛心惊的,是他的一双腿——那么明显的长短脚,即使坐在轮椅上,都不能遮掩那天生的缺陷。

小宛心里一动。姓胡,跛腿,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她心底那个秘密的芽又蹿了一蹿,蠢蠢欲动,随时都会破土而出。隐约地觉得,秘密的根就在这老人身上,他是谁?

葬礼安静而热闹地进行着,已经到了尾声,新任琴师拉起胡琴来为胡伯送行,人群渐渐散去。

张之也有些无趣:“还以为会唱戏呢,闹了半天,还是老一套。咱们也走吧?”

小宛答应着,脚下只是延捱。

忽然间,那轮椅上的老人睁开眼来,很准确地指向水小宛,对孙子耳语了一句什么。那做孙子的惊异地看了小宛一眼,便径直走过来。

小宛心中栗栗,站定了等待。

——果然是邀请她相见。

连水溶也觉得惊讶,远远地将女儿看了一眼又一眼。小宛只做看不见,迎着老人走过去,问:“您找我?”

老人看着她。

可是,那能算看吗?那样老的脸那样老的表情,把什么都给嘲弄了,连同人的目光。当他看你的时候,你弄不清他是不是真正看到了;而当他闭上眼睛,你反而会怀疑他仍在眼皮子底下偷偷地窥视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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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手(4)

“你像一个人。”老人嘶哑地说,声音仿佛不是从口腔里传出,而是通过肺叶摩擦产生。随着问话,一股东西腐烂的气味自他口中传出。

小宛打个寒噤,隐隐地猜到答案,却仍勇敢地问:“谁?”

一个人老到一定程度,大概严格地说已经不能算个真正的人。要么半鬼,要么半神。小宛不敢怠慢。

“若梅英。”老人一字一句地答,近乎咬牙切齿。

小宛大惊,忍不住抓住轮椅的柄:“您认识若梅英?”

“我认识她?”老人忽然桀桀地笑了,像夜枭,“我认识她吗?”笑声像开始的那么诡异一样,又诡异地戛然而止,纵横的皱纹藏着邪恶与欲望,是陷人的阱。“我当然认识她!”

“胡伯在死前看见了她。”小宛忍着恶心和恐惧,冷静地说。本能地,她对这老人有种抗拒。

“我也看见了。我知道她回来了。”老人又在笑,又是那样忽然开始又忽然停止,“我知道她要找我,我等着她。”

“她为什么要找您?”

“你不知道吗?”老人翻翻白眼,忽然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小宛噎住。她从来没有同这么老的老人打过交道。在她心目中,奶奶就是最老的古董了,比奶奶更老的人,干脆就是历史教科书,应该没有情绪或者性格,然而这老人,个性得让人啼笑皆非。他简直是个怪物。

不等她想明白该怎样回话,老人已经向孙子孙媳打个手势,两人立刻上前推起他便走。

小宛急了:“请等等。”

那做孙子的显然已经很不耐烦:“小姐,我还要去给我父亲捡骨,没时间在这里陪你聊天。”

“捡骨”这个充满寒意的词儿吓住了小宛,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看轮椅已经去得远了,老人却忽然很麻利地在轮椅上回过头来,问:“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张朝天?”他的态度又轻佻又邪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似乎还眨了眨眼,使那一脸皱纹扭曲得更诡异了。

张朝天?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小宛正努力回忆,忽然眼见一个少女哭泣着从对面跑过来,眼看要撞到张之也,忙叫一声“小心。”顺手将张之也一推。

张之也打个趔趄,莫名其妙:“干嘛推我?”

“你差点撞着人。”小宛回身一指,蓦地呆住,哪里还有少女的影子?

门口处,胡伯的亲属还未散尽,另一队候着大厅开追悼会的家属已经等不及往里走,一位手捧遗像的悲痛万状的中年妇女被人群簇拥着走在最前面,边走边哭:“女儿啊,你死得惨哪!叫那个司机断子绝孙啊!那么宽的街,那么多的人,他为什么单单要撞你啊。女儿啊……”

“是车祸。”张之也叹息,“死者还很年轻……”回头看一眼小宛,“咦,你又怎么了?”

小宛目瞪口呆,直勾勾地望着那张遗像,脸色灰白,浑身发抖。那像上的人,不正是刚才从身边跑过的少女吗?她又一次见了鬼?!

“小宛!”张之也跨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有事瞒着我?”他一直望到她的眼睛里去,脸上少见的认真,“我感觉得到,你被一件很大的事困扰,是什么事,能告诉我吗?我能不能帮你分担?”

小宛犹豫了又犹豫,终于开口问:“之乎者也,你信不信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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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第六感(1)

第六感

一只迷茫的鬼,在七月十四的晚上,因为尘缘未了游至人间,六神无主,随风飘荡,追着一阵熟悉的故衣气息盘旋而来,将缥缈精魂寄托在一件戏衣上——这样的故事,是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吗?

可是她真实地发生了,发生在水小宛平淡如碗中水的生活里,不只是风吹皱一池涟漪那么简单,而是真真正正的一只水碗里也会翻起滔天巨浪。

是人生如戏,亦或戏弄人生?

小宛摊开手,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掌纹。都说人一生的命运都写在手心里了,可是,谁能明白,纵横的掌纹里,到底写着怎样的玄机?

张之也将她的肩搂了一搂,柔声问:“还在害怕?”

“有一点。”小宛低声答,将头靠在张之也臂弯里,满足地叹一口气,“现在不怕了。”

他们现在正一起坐在地铁站口的栏杆上,就像当初她和阿陶所做的那样,并肩看人流不息。

然而,两张阳光灿烂的青春的脸,谈论的却是关于死亡的事情。

“你相信我吗?我真地看到了胡伯死的全过程,看到了那只手,那么美,又那么可怖……”小宛打了个寒颤。

张之也觉得了,将她搂得更紧些。

多么感激,他没有怀疑她胡言乱语,而是认真地帮她做出分析:“通灵的经历很多人都有过,但又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历。你是个敏感的女孩,很容易受暗示,尤其阴气重的地方,像戏院故衣堆里,电影院,火葬场之类,就会同冥界沟通。”

有了之乎者也这样一位盟军,小宛的感觉好多了,天知道,如果再这样继续独自挣扎在鬼域里,她会不会在某一天早晨突然精神崩溃而发疯。

隐忍得太久,恐惧得太久,孤独得太久,她终于向他缴械,将所有的心事合盘托出。

而他,也终于在举棋不定中,下定决心接住她伸来的双手,接住她隐秘的心事,接住她纯洁的感情。

“宛儿,任何时候,我会和你在一起,没什么可怕的,不管什么事,我会帮你承担。”

他将她带出殡仪馆,走在马路上人群最拥挤阳光最灿烂的地方,鼓励她:“通灵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能证明你比常人多出一个接收信息的频道,也算是特异功能的一种啊。如果这样想,不是很好吗?”

他们并肩走在人群里,走在大太阳底下,说着笑着,上车下车,不知怎么,就又来到了这熟悉的地铁口。

也许,是天意注定她的每一次爱情都要从这里开始?

当一个女孩肯对一个男人交托心事的时候,往往同时交托的,还有自己的感情。

爱情是在那样不经意间发生的。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有了这种第六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见鬼。我真恨死了这种能力,又不敢对人说,怕大家笑我发神经。”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躲不掉,就只有迎上去,设法揭开秘密的真相。通常来说,冤魂不散多半是因为有什么心事,如果你可以同鬼正面交流,帮她了结心事,也许她就不会再缠你了。”

“到底是做记者的,分析什么都井井有条。”小宛掰着张之也的手指,满心里都被温柔和喜悦涨满了,这会儿,她倒真是有些感谢那只鬼了。“对了,你调查会计嬷嬷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我还急着听故事呢。”

“你不是讨厌挖人隐私吗?怎么也这么八卦?”

小宛嘟起嘴:“这件事同若梅英有关嘛。”她将那天与赵嬷嬷的谈话告诉了张之也,问,“你猜,赵嬷嬷到底为什么会去做自梳女?”

“你考我?”张之也笑,“这宗个案,咱们缓一步再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请你带我去拜见一下你奶奶。”

“我奶奶?”

“当然了。要问梅英的事儿,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去问你奶奶。而且,我也很想拜见一位真正的戏行前辈,做个采访呢。”

小宛忍不住又说一遍:“到底是记者,什么都想到‘采访’两个字。”

“谁说的?我脑子里可不只是有采访一件事哦。”张之也的眼睛亮亮地,面孔逼近水小宛。

小宛又惊又羞:“你干什么?”

“你不是怕自己阴气太重吗?”张之也坏坏地笑着,将小宛搂得更紧了,“我要过点阳气给你。”

他们的唇紧紧贴在一起,小宛只觉脑子“轰”一下,所有的思想都静止了……

张之也的到来,使小宛妈显得颇为紧张,这还是女儿第一次带男朋友上门呢,不禁跑前跑后地忙碌,借着送茶送水果,闲闲地问起人家祖宗八代。

张之也规规矩矩地坐着,恭敬地一一做答:“我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教书,都已经退休了……他们四十多岁才生的我,但是并不娇惯,我什么活都会干的……毕业三年多了,从上大学时我就在外面兼职,现在做记者,主要是采访,偶尔也拉广告,收入还可以……”

小宛渐渐有些坐不住,撒娇地:“妈,您这是干什么呀?”

第25节:第六感(2)

“啊,你们谈你们谈,我不打扰你们。”妈妈也有些不好意思,收拾了毛线竹针要回避。临行又特意留意了一下张之也的脚——这年轻人很有礼貌地在进门处换了拖鞋,现在他的脚上是一双雪白的线袜。一个袜子雪白的年轻人是有教养而注重细节的,学坏都坏不到哪里去。

这时,那个有教养的年轻人站了起来:“阿姨,您忙您的。我来,是想拜访一下奶奶,做个采访。”

“你去你去,我不打扰。”妈妈笑眯眯地走开,很显然,她对这个白袜子青年十分满意。

小宛皱眉:“我妈平时没这么八卦的。”

张之也笑嘻嘻:“看来我这伯母路线走得挺成功。”

小宛假装听不见,一手拉起他便往奶奶房里走。

比起妈妈来,奶奶反而显得落落大方,处变不惊的样子,很庄严地坐着,由着张之也鞠躬问好,只抬抬眼皮,说声“坐吧”,一幅慈禧接待李莲英的架势。

张之也对小宛眨眨眼,意思是说:你家老祖母恁好派头。

小宛暗暗好笑,对他皱皱鼻子做答。

于是采访开始。

张之也的提问开门见山:“若梅英是哪一年来的北京?”

“那可说不准。若小姐是名角儿,有一年唱北京,有一年唱上海,哪里请就去哪里,两地跑着,没定准儿的。老北京、上海人,没有不知道若小姐的。”

“那些戏迷中,是不是有位姓胡的?”

“那谁记得?”奶奶颇骄矜地答,“赵钱孙李,周武郑王,那么多戏迷,谁耐烦记着他们姓什么?”

小宛暗笑,奶奶答记者问时远不像回答自己孙女儿那样爽利,讲究个迂回宛转,拿腔拿调地颇有几分做秀的味道。她忍不住帮着张之也提醒:“他是胡伯的爹。”

奶奶一翻眼皮,不屑地答:“胡伯的爹又是哪个?”

“他今年大约九十多岁,长短腿,是个瘸子。”小宛提醒着,一边想,也不知道胡老头的瘸是先天还是后天,如果也是在“文革”中打瘸的,那与胡伯可堪称“父子英雄”了。

“胡瘸子?”奶奶愣了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胡瘸子。”

“哪个胡瘸子?”得到答案,反而让小宛不敢相信了,“您真认识一个胡瘸子?”

“是啊,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给小姐做衣裳的裁缝店老板。有一次小姐开菊宴……”

“菊宴?”

“是啊。那时候的伶人多半喜欢侍弄花草,好像荀慧生爱玉簪,金少山爱腊梅……”奶奶一说起这些繁华旧事就来精神,眯起眼睛,又望回那遥远的四十年代,“我们小姐,最喜欢的是菊花。因为喜欢那两句话:‘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她养的菊花,品种又多又稀罕,在整个京都也很有名的,‘醉贵妃’也有,‘罗裳舞’也有,‘柳浪闻莺’也有,‘淡扫蛾眉’也有,还有什么‘柳线’、‘大笑’、‘念奴娇’、‘武陵春色’、‘霜里婵娟’、‘明月照积雪’……一百多种呢,每到秋天,摆得满园子都是,用白玉盆盛着,装点些假石山水,打点得要多别致有多别致。仲秋节的时候在园子里设赏菊宴唱堂会,达官贵人都以能参加咱们小姐的菊宴为荣呢。”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小宛细细玩味着这两句诗,诗里有傲气,却也有无奈。也许,这便是梅英的心声?

张之也却不会跟着跑题,只追准一条线儿问到底:“奶奶还记得胡瘸子开的店叫什么名字吗?”

“记得呢,叫‘胭脂坊’。”

店招牌叫做“胭脂坊”。

胭脂坊不卖胭脂,却卖布。

暗花,织锦,平纹,斜纹,纺绸,绉缎,烫绒,丝棉……卷在尺板上,平整地排列在一起,汇成色彩的河流。既华丽,又谦恭,像待嫁的秀女,等待客人挑选。

一旦经了刀尺,丝线,捆边,刺绣,变成一件件衣裳,就有了独立的生命,固定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