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英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不胜娇羞。小宛入迷地看着她,只觉她每一举手一投足,都美不胜收,而那一种京戏名旦所特有的柔媚声线,更是一直钻进人的心里去。

“他哦,和别人都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我也说不来。可是,我看到他就会心跳,脸会红,会烫,总觉得有什么好事儿要发生;看不见他,就会想念,牵肠挂肚,做什么都不起劲儿。我再也不喜欢去北京唱,想方设法留在上海,就为了他在上海……”梅英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小宛,“你,爱过吗?”

小宛吃了一惊,爱过吗?自己正在恋爱,同张之也。可是,他已经三四天没露面了,只通过几次电话,口气冷淡得很。她真是有些害怕,怕阿陶忽然失踪的一幕会重演。为什么,自己的每次爱情故事都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即濒临结束?难道,这是命运?

“你有没有试过很深地爱上一个人,痛苦地爱着一个人?”梅英幽幽地问,可是并不等她答案,只顾自说下去:“我爱上他。从我知道自己爱他以后,就再也不接受别的男人的约会,也不去应酬客人,只一心一意等着他向我表白……我天天买他的报纸来看,看到他的名字就喜欢。一边唱戏一边偷偷地看他,他常坐的那个位子,他总是在的。”

梅英的神情越来越温柔,细语悄声,历数六十年前风月,仿佛只在昨天:“那时的戏院分三层楼,三楼的座位是卖给那些劳苦人的,拉车的,扛活的,坐得高,也远,看不仔细,可是他们叫好的时候喊得最起劲儿,有他们在,就不怕冷场。所以我们每次上场前,都在台幕后面掀起一角来望望三楼,要是那里黑鸦鸦坐满了人,就心里有底了。可是,自从‘他’之后,我就谁也看不见了,看不见楼下的达官贵人,也看不见楼上喊好叫彩的,就只看见他一个。他穿长衫,戴一顶礼帽,总是正襟危坐,看完戏就走,从不到后台来搭讪,写了稿子也不向我卖人情。可越是这样,我越喜欢。他在,我就会唱得很起劲儿,眼风姿势都活络……”

一句一个“他”,不点名不道姓,却声声都是呼唤,字字都是心意。

小宛崇古情结发作,望着若梅英,满眼都是艳羡,痴痴地问:“你们约会吗?跳舞吗?有没有去外滩坐马车?他给你的情书,是写在什么样的信纸上?要不要在信封里夹着花瓣,或者洒香水?”

“要的。”梅英微微笑,妩媚地将手在眼前轻轻一挥,仿佛自嘲,“不过不是他,是我。我每次给他写信都用尽心思。我识得的字不多,写每封信都要花好大力气,不认得的字,要去问人。不敢问同一个人,怕被人拆穿。要分开问,问不同的人,在不同时间里,这样子,写一封信往往要用上三五天。写完了,就对着镜子细细地涂口红,再印在信纸上,算作签名。没有洒香水,怕盖住了胭脂的味道。花瓣是粘在口红上的,这样子才不会花掉。收信的人,揭开花瓣,会看到一个完整的唇……”

那样缠绵旖旎的情爱哦。小宛悠然神往,完全忘记自己是在与一只鬼对话,注意力完全集体中在情书上。

情书?这在今天早已经是失传了的游戏。现代人,发发电子邮件手机短信还要错字连篇,狗屁不通。他们会为了一个不识的字花尽心思去问人吗?字典就在手边都懒得翻一下呢。“他回你的信吗?”

“没有。一次都没回过。”

“这么忍心?”小宛有些意外,这样一个可人儿的情意,什么人可以抗拒?

“可是他曾经送我一只珠花,就是你现在戴的这枚。”

珠花?小宛尴尬地笑,赶紧把珠花摘下来还给若梅英。穿人家的衣裳戴人家的花,又怎能怪她不来找她?

若梅英接过珠花,温柔地打量,仿佛在重温那些永远想不够的往事。“我爱他,偷偷地又是大胆地爱着,一次次暗示,一次次邀约,他总是推脱。可便是那样,现在想来也是开心的,因为有希望。他来看我的戏,尽管不应我,可是夜夜来看我的戏。于是我知道,他也是喜欢我的。可是他拒绝和我私下里见面。越是这样,我越是放他不下。睡里梦里都想着他。想着他,就觉得好开心。被拒绝了也是开心的。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太阳每一天升起来都有非凡的意义。都充满等待和希望。世界是因为有了他才变得不一样的。这样的日子,足足过了半年。然后有一天,他终于应了我。”

“他应了?”小宛忍不住欢呼起来。这样的痴情,在今天早已绝迹,使她在梅英的叙述中总捏着一把汗,生怕是个始终没有高潮的单相思故事,那样也未免太叫人不甘。知道那铁石人终于也有心动的时候,她忍不住代她兴奋,觉得喜欢。而且,她有一种奇怪的联想,总觉得自己和梅英的命运在冥冥中紧密相连,如果她的爱情可以得到回应,那么,自己也可以。

“他应了?你们相爱了?”

“是的,我们相爱,他清楚地告诉我,他也是喜欢我。他还送了我珠花,写了字条。他为我写过那么多文章,那却是我拥有的他惟一的亲笔字。”

梅英幽幽地说,那样柔媚缠绵的一段往事,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却殊无喜悦,而暗含着一股阴森的冷意,让小宛不寒而栗。“那段日子,我被一个广东军阀纠缠,已经发下话来,说再不答应就要抢人的。我求他想办法,求他带我走。他答应了。我们约好要在七月十三那天晚上偷偷成亲,然后私奔。我们约好了的。我在酒店里开了房间等他。布置了新房,买了新被褥,我亲手绣的花儿……我等他,等了整整一夜,可是,他竟没有来!”梅英的声音变得凄厉,“我要问他,问他为什么负我。我不肯忘记,做鬼也不愿意忘记,我要问他一句话,我那么爱他,信他,等他,可是他没来。他竟没有来。他负我!他负我!他负我!”

她看着天空,忽然发作起来,长发飞起,像受伤的兽一样嘶声哀号。

是时风沙突起,拍得窗棂栗然作响,小宛忍不住双手捂住耳朵,惊怖地呻吟出声。怎样的弃约背义,竟令一个女子如此耿耿于怀六十年,死不瞑目,即使死了,灵魂也不得安息?

这强烈的感情叫小宛颤栗起来,几乎不能相信这故事的残酷。

当她再放下双手时,梅英已经不见了。

那惨痛的往事回忆刺激了她,即使已经隔了六十年,即使她已经变成一只鬼,仍然不肯忘记曾经的仇恨。

门外女演员还在唱着:“都做了一春鱼雁无消息……魂逐东风吹不回……”

满室华衣间,小宛流满一脸的泪,却不再是因为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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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午夜凶铃(1)

午夜凶铃

夜深沉。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后都有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是大同小异。无非是人间的喜怒嗔怨,悲欢离合。可是故事里的人,在经历着故事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世间的惟一,自己的故事与众不同。

是因为这份天真,才使人类久经磨难而不朽的吧?

一旦看破世事无新意,不过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呢?

霓虹灯下走来走去兜揽生意的流莺们浓妆重彩,比戏子登台更夸张,绿眼影黑嘴唇,冲着路过的男子露出妖媚而没有诚意的笑,像一只鬼多过像一个人。

或者,她们也都是些逾期不归的无主亡魂?缠着那些花钱买笑的男人,只等赚足了钱,便要“重新做人”。

地铁站里永远都有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来来往往的人永远都那么脚步匆匆,他们都有个明确的目的地吗?他们都有重要的事要做吗?他们都有值得去可以去的地方吗?他们都有可以怀念可以珍惜的人吗?

可以珍惜的未必可以拥有,可以拥有的未必可以长久,可以长久的又未必还能继续让自己想停留。

假花比鲜花更永恒,镜花比真花更诱惑。只要喜欢,何必追究?

“我想问他一句话。”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执著。

小宛踽踽地走在街上。想着若梅英,也想着张之也。

下班前,她给张之也打了个电话约他见面。她是那样地思念张之也。已经三天没见他了,古人说得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天就是九年,九年,可以把一个少女磨成少妇了。

她急着要告诉他梅英的故事,急着向他诉说自己内心的感动,急着想问他:他会不会,像张朝天辜负梅英那样,辜负了她?

她知道他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然后他会嗔怪地揉乱她的头发说“你都想些什么呀?我是不会变心的。”然后,他们会拥抱在一起说些美妙的傻话,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恋人那样,说不完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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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午夜凶铃(2)

然而,之也的口吻明显地迟疑,好像很犹豫的样子,支吾良久,才勉强地说:“那好吧,你说地点吧。”

小宛不禁有些失落,故意说:“就老地方吧。”说完立刻挂断。

这样子,好像为自己的骄傲找回了一点补。对于十九岁的女孩子来说,最容易被伤害的,不是感情,而是自尊。虽然她很想很想立刻见到张之也,却不愿意让他看出她的这份急切来。含糊地说句“老地方”,就算是对他的考验吧,如果他想不出老地方就是他们初吻定情的地铁站口的话,就是他对她无心了。

她坐在地铁站口的栏杆上,想着那天张之也说要给他度阳气的情形,脸上不禁热辣辣地红起来。忽然便有些后悔。

恋爱中的年轻人,最忘不了的就是彼此的考验和无事生非的龃龉,误会,吵闹,分手,求恕,原谅,合好,愈久弥坚……这是每个热恋着的人都向往的固定模式,他们在享受着其中的苦与乐不知疲倦,却不知道,世事往往不肯按照他们的设计来发展完成,而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会出了偏差,爱的列车便愈驶愈远直至分道扬镳。

所谓不虞之隙,求全之毁,世上有几对爱人是可以从一而终,白头偕老的呢?爱如潮水,从善如流尚不一定能保证水到渠成,何况还要横生枝节自设闸口?

望着行人滔滔流水一样从眼前推过来又推过去,小宛忍不住又想起自己无疾而终的初恋,那始于一朵死玫瑰的爱情故事。阿陶知道她已经爱上了别的青年么?而张之也,会成为她生命中最终的玫瑰么?

她闭上眼睛,听到远处恍惚有歌声传来:“对你的爱是一朵死玫瑰,一朵死玫瑰……”

那英俊得出奇的大男孩,那扣弦而歌的吉他少年,那为了追求理想远去上海的梦中人,就这样唱着《死玫瑰》走出了她的感情世界,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问他:他是不是真心地喜欢她?

梅英对张朝天说:我想问你一句话。

小宛又何尝不想问阿陶呢?

歌声消失在车声里。小宛睁开眼,拥挤而空荡的地铁站口里没有阿陶,没有《死玫瑰》,也没有张之也。

她的玫瑰,竟然从来没有开放过。

小宛越发后悔,也许不该考验张之也,他那么忙,又要采访又要写稿又要应酬又要同自己约会,怎么记得住哪里才是老地方?这会儿他找不到自己,不知多着急呢。不如还是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在这里等他吧,何苦彼此折磨?

她跳下栏杆,走到路旁的电话亭前,可是号码拨出去,却是占线的声音。之也的电话,是永远占线的,那么多接连响起的铃声,到底都是谁拨给他的呢?

当自己的电话打不通的时候,是否,有另一个女孩,站在另一个街口,在电话里与他喁喁私话?是因为那个女孩占了他的线,于是自己便只落得一个空落的忙音了吗?

霓虹灯次第亮起,车子拉着长长的鸣笛从身前穿行而过,不法小商贩们又游魂一样地出动了,充满诱惑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那么热闹喧哗的首都之夜,而小宛的心里如此清冷,充满着难言的寂寞。她忽然想,自己到底了解张之也多少呢?又了解阿陶多少?

梅英的话响起在耳边:“你爱过吗?”

她也问自己:你爱过吗?

对阿陶,对张之也,是爱情吧?情深几许?

她觉得茫然,觉得空虚,觉得若有所失。19年来,自己其实并不真正懂得爱,像梅英那样地去爱。即使爱了,也不懂得如何去把握。她对她的爱情,竟是一成信心也没有。

张之也,真的要做第二个阿陶,或者第二个张朝天么?

无助的情绪同夜幕一起将她迅速包裹,她抬起头,看着满天繁星,已经很晚了。而张之也,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他没有来……

回到家时,奶奶和妈妈已经睡了,爸爸又在边听唱片边改剧本。

是越剧,宝玉和紫鹃一问一答地哭着黛玉:

“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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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午夜凶铃(3)

“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琴弦已断你休提它。”

“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花锄虽在谁葬花!”

“问紫鹃,妹妹的鹦鹉今何在?”

“它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生前的话……”

小宛愣愣地想,一个人死后,原来可以留下这么多东西,又是诗稿又是瑶琴又是花锄又是鹦鹉的,如果这些东西样样有情,可以留住亡人鬼魂,那世间不是平添了很多恩怨?如果戏衣唤回了梅英的亡魂,那么洇血的铜铃铛呢?它又系着谁的灵魂,记着什么样的故事?

水溶听到声响,打开门来:“小宛,你去哪儿了?张之也来了好几次电话问你呢。”

“他打电话来了?”

“刚才才打过。等一下可能还会再打来。”

小宛心情立刻好起来,闪身进了老爸的书房,看到桌子上虹吸式玻璃壶里正煮着咖啡,便说:“我也喝一杯。”

“小心睡不着觉。”

“反正睡不着。”小宛嘀咕一句,顺手拿起手磨机将咖啡豆摇得更匀细些。

水溶一直不喜欢用电动咖啡壶。他说水只是在咖啡粉上打了个滚儿就流下来了,那咖啡怎么会有香味儿,就像没经过恋爱就生下来的孩子一样,太浮皮潦草了。

他的比喻逗得小宛哈哈大笑,从此心甘情愿为父亲手磨咖啡豆再用虹吸壶水煮,仿佛手指与咖啡谈了一场恋爱。

酒精灯的蓝色火焰在暗夜里幽微地闪烁着,球形瓶里的水渐渐地沸了,小宛将磨好的咖啡豆沫倾进杯里,水扑扑地漫上来,满室立刻溢满了浓郁的咖啡香。

水溶夸张地深吸一口气,感慨道:“当初还遗憾没生儿子,现在看啊,女儿比儿子好一千倍!”

“错。应该是一万倍才对。”小宛笑着,熄了酒精灯的火,入神地看着过滤好的咖啡汁从瓶颈处流出来——这是整个煮咖啡程序里最好看的一刻,那滚热的咖啡并不是一下子流出来的,而是慢慢地、试探地、渗漏一点点,仿佛在小心翼翼地触摸一下球形瓶底够不够烫,会不会裂,然后才哗啦啦一泄千里,直流而下。

像不像爱情?那么小心的开始,那么激烈的过程。

可是,张之也为什么还不来电话呢?自己要不要给他打一个报声平安?他会为自己担心么?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水溶啜了口咖啡,更加夸张地叹息:“香!人生三宝:咖啡雪茄小女儿!”

“原来我才排到第三位。”小宛嘻笑,随手取过剧本子来翻几眼,诧异地问:“还是《倩女离魂》?我今天听到演员们不是已经开始排练了吗?怎么还在改?”

“就是因为已经开始排练了,才要改呢。好多地方,词儿虽然好,可是不适合唱,不容易发挥,而且对唱的地方也太少,不出彩儿。这不,我正从《红楼梦》‘宝玉哭灵’这场戏里找灵感呢,看看怎么能在京剧里吸取一点越剧的优点。”

小宛顿了顿,犹豫地说:“爸,我一直都想跟您说,《红楼梦》的故事很多剧种都改过了,综合这么多年下来,就只徐玉兰和王文娟的越剧最长青,都说是越剧唱腔那种柔绵的味道和故事意境最合拍的缘故;虽然京戏里也有许多‘红楼’唱段,可是总没什么出色,就连梅兰芳唱的《黛玉葬花》都被鲁迅写文章批评,说是‘很像一个麻姑’;又比如当年的京戏《大劈棺》,周信芳的‘变脸’迷倒了多少观众,后来梁谷音改成了昆剧,让风格变得柔美浪漫,下了不少功夫,又是蝶舞又是化仙的,可是味道始终不及;还有《游园惊梦》,就连若梅英,也只肯唱昆曲,不改京戏;北戏和南戏,毕竟不同……”

“你是说《倩女离魂》本来是昆曲,不适合京戏,怕爸爸白辛苦,事倍功半?”水溶呵呵笑,“放心吧。不是说若梅英以前唱过这场戏吗?不是也挺成功的?她的《游园惊梦》是昆曲,并不代表所有的昆戏都不能改成京戏呀。只可惜她们那辈儿人,组班子唱戏,都是打小儿家传的功夫,戏本子都是私活儿,不外传的,有些本子,压根儿就没有剧本,全在师父脑子里,唱一句教一句,所谓‘口口相传’。可惜若梅英的《倩女离魂》没灌过唱片,除了几件衣裳,竟是影子也没留下。不过老爸有信心,她们能唱好,咱也一定能唱好!”

第35节:午夜凶铃(4)

“就是,那时候的戏班子规矩就是多。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学徒们早晨四五点钟鸡叫头遍就得起来吊嗓子,晚一会儿师傅就要掀被子打人的。哪里像现在的演员,又是鞍马又是垫子的,那时就是硬摔,从柴垛上一个筋斗翻下来,结结实实就砸在泥地上,角儿功夫不硬行吗?那时叫‘铁背’,是真正铜臂铁腿,实打实摔出来的,为了练脚功,要用脚尖立在砖头上站一炷香,比现在的芭蕾舞演员还苦;为了练眼神,师父们用半截火柴棍把学徒眼皮撑开,针刺到肉都不许眨眼……”

水溶失笑:“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的?”

小宛不理,只管滔滔讲下去:“腿功,毯子功,把子功,跷功,一点马虎不得。角儿们不但要学会自己份内的戏,也要融会贯通,青衣,花旦,刀马,扎靠,样样得精,随时准备救场。常常一出戏里,一个人要扮两三个角色,换身行头就换个身份,唱、作、念、打,都来得。像周信芳,七岁唱红,所以得了个‘七龄童’的艺名,后来被报社记者误写为‘麒麟童’,将错就错,形成了自己的‘麒派’风格,他就是又能文又能武,身兼数艺……”

水溶点点头:“那时的艺人的确苦。”

“可是棍棒出功夫呀。”小宛老态龙钟地叹息:“今非昔比,世风日下,从前的戏子才叫讲究,那都不是一个‘才貌双全’能形容的。1930年上海《戏剧月刊》给‘四大名旦’排座次,比现在的选美严格多了,天资、扮相、嗓音、字眼、唱腔、台容、身段、台步、表情、武艺……缺一不可,还既得会新剧也要会旧剧,既要听京戏也得听昆戏,连品格也都考查在内……”

水溶越发奇怪:“这丫头是不是疯了,长篇大套的,给老爸上课?”

小宛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忽发奇想:“爸,你想不想听若梅英的原唱?要不要我请若梅英显身,给您唱一出儿?”

“你说什么呢?”水溶皱起眉头来,“上次胡伯死的现场,你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若梅英来,弄得神神鬼鬼的,影响多不好,现在还来说这些没边没影儿的话?”

“好心没好报!”小宛悻悻,“不陪你了,我睡觉去。”收拾了杯碟出来,刚好听到电话铃响,急忙狼奔虎跳地奔进客厅接起,差点在沙发上绊了一跤。

满心以为是张之也查勤,然而对面却是个非常苍老的声音,哑哑地说:“叫她不要搞我孙子!”

“谁?你找谁?”

“告诉她,别搞我孙子!”

“喂,说什么哪?谁是你孙子?”

然而对方已经“啪”地挂了电话。

小宛气极,不禁骂了句“神经病!”刚一转身,电话铃又响了,她拿起来便问:“你到底是谁?装神弄鬼的?”

对面却不说话了。小宛不耐,催促着:“说话呀,再不说我挂了。”忽然想或许是张之也跟她开玩笑,于是换了口气说:“之也,是不是你?别装神弄鬼的吓人,告诉你,我可是连真鬼都见过了。”

“不要和他在一起。”对面终于开口了,却是个幽幽的女声,低而细,仿若游魂。

小宛一惊,只觉寒毛竖起:“是谁?若梅英吗?”

“不要和他在一起!”对方又一次“啪”地挂了电话。

小宛又气又怕,盯着电话几乎想抓起来摔掉。真要被这些人人鬼鬼的弄疯了,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就在这时,老爸屋里忽然传出京戏《倩女离魂》的唱曲声来:

“只道他读书人志气高,元来这凄凉甚日了。想俺这孤男寡女忒命薄……”

幽细缠绵,如泣如诉。“梅英?”小宛一跃而起,这分明是若梅英的唱腔,难道她竟跟着自己回家来了?老爸可是唯物主义者,梅英突然现身载歌载舞,非吓出人命来不可。

然而冲进老爸屋里,才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有留声机在不紧不慢地一圈圈转着,水溶匪夷所思地瞪着女儿问:“怎么回事?好好地放着越剧《红楼梦》,怎么忽然变京戏《倩女离魂》了。”

小宛愣愣地,强笑说:“大概是梅英托梦,教你怎么改本子吧。”忽然有些感慨,“爸,梅英不想你乱改她唱过的戏,她是在给您提醒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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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午夜凶铃(5)

“胡说八道。”水溶瞪女儿一眼,喜不自胜地拍着留声机,“这张唱片是私人灌的,我向一个戏友借来听的,原来他珍藏了若梅英的唱腔,真是意外收获呀!”

小宛哭笑不得,还怕老爸被吓到呢,原来他竟然有这么一番自圆其说,也罢,就让他相信自己另有奇遇好了。赶明儿他去感谢那位戏友,别把人家吓着就是了。

她坐下来,陪老爸一起听戏。“我安排着鸳鸯宿锦被香,他盼望着鸾凤鸣琴瑟调。怎做得蝴蝶飞锦树绕……”

小宛怦然心动,这段词里唱的,可不正是若梅英自己的经历?那一年七月十三,她在旅馆里订了房间,铺了锦被,薰了浓香,只等着与张朝天洞房花烛,琴瑟和鸣。可是他,他却没有来!

“我一年一日过了,团圆日较少;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小宛闭上眼睛,仿佛亲眼看到,在酒店的房间里,若梅英带着那个广东军阀,在她亲手布置的婚床上,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的成人礼。就像预期的那样,交付自己。只是,新郎却不是心爱的那个人。

——人生之痛,至此为极!她终于明白,若梅英为什么会在七月十四的前夜离奇失踪,又于次日上戏前突然出现,为什么会故意喊哑了嗓子,为什么会违心嫁给广东军阀,为什么会在嫁后抽上鸦片……只为,她的心,已经比身体先一步死了,死在七月十四的夜里。

小宛泪流满面,渐至哽咽。水溶本来正按着拍子听得入神,忽然发觉女儿神情异样,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不是,哦,这曲子词很感人……”小宛支吾着,胡乱地抹了把脸,歪在父亲身上说,“爸,幸好我还有你,我比她幸福多了。”

“比谁幸福?你这孩子最近说话怎么老是没头没脑的。”水溶会错了意,“年轻人一恋爱就发昏。是不是和之也吵架了?刚才电话铃一直响,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