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 作者:西岭雪
简介:
人鬼情系列之九民国时,身世悲惨的杏仁儿做了卢府老爷的四姨太。可她在不知不觉中又爱上了卢府的大少爷。逃难时,她与卢府一家失散,从此天涯各处,受尽欺凌。她死后来到了阴间的入口,乞求死神给她一次机会,让她再世为人,并且能够和大少爷真正相恋。
于是,在天使和魔鬼的帮助下,她和大少爷都投胎成功。他们又将在今生重新演绎起一出缠绵悱恻的新故事…
前缘(1)
鹅蛋形的镜子里,包裹得密密实实的一只髻子——为什么说女人总要从头发先说起呢?或许是依照“油头粉面”这个缘故吧——这可真是乌油油一把好头发,黑得跟没有月亮的夜晚一样,黑墨墨,却又不是盲目的黑,是有些泛着亮儿的。髻子上横横竖竖排着些翡翠针、玉蝴蝶、宝石花儿,还坠着一枝带步摇的钗,颤颤巍巍,琳琅满目。蓦地,那枝钗子一动,随着金步摇荡起秋千来。镜中人慢慢儿转过脸来了。
那真是一张难描难画宜嗔宜喜的脸——喜的时候固然如春花绽放,嗔的时候也必有万种风情。长可入鬓的双眉略微有些参差,应着“左高右低父母不齐”这句话,并不像通常时髦小姐那样描得弯弯细细,只简单修剪整齐,越衬得眼如杏核,水灵灵永远汪着一包泪,随便向人一睃,便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一管鼻子笔直微突,有些外国人的样子,据说这样的人主意正,鼻头上微微沁着汗,使她比本来年龄显得稚气,配着圆圆的小肿嘴,甚至显出一丝孩子般的任性。
然而那其实是骗人的,她天性里最是淡漠凉薄,因为受惯了穷,经历得太多,怕的也多,所以步步为营,为人最深沉谨慎不过,轻易不会叫人看到一点儿真心,根本连她自己也忘记了真心是怎样的。
镜子里的红颜是真正的红颜,但是应着“红颜易老”的话,转瞬便憔悴了。
生命只是一个仓促的转身,她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自己,镜子倒旧了起来,同样看不清她。
她已经老了,老得快要死了,老得想不明白事情。然而滔滔的一生却偏偏清晰起来,逼到眼前叫她知道——这一生中最真实的自己。
她要想一想才肯相信:她爱他,竟是爱了一辈子。
这样的痴心,是连她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然而一辈子,也便这样地过去了。
那还是在她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她遇到他。
真不敢相信,那时她还是相当纯洁的,稚嫩青葱如一枝打着苞儿的碧桃花,还未盛开,却已暗香隐隐,蠢蠢欲动。
她被带到卢府去见工,小小声说:“我吃得很少,会做许多活计,别看我瘦,有力气的,也不怕苦。”
卢老爷很喜欢她,将她收在自己房里。于是府里上下心照不宣,都知道她将来要走的路。不敢派给她脏重的活计,怕老爷闻到她身上的不良气味,又怕老爷叫时她不在身边,也不派她出府去。
她自己却不知道,以为人家嫌她笨,要辞她,便去向大太太请求:“不要赶我走,给我活做。我会做许多事,煮饭,洗衣,什么都行。”她且认真地补充一句:“我不会叫苦。”
太太由此知道她是真笨,反而真心要提拔她——老爷早已流露出要纳妾的意思,近日又往烟花酒楼里跑得特别勤,收个傻丫头给老爷做小,好过叫他娶只狐狸精进门。
她把这层意思缓缓地透露出来,女孩的脸涨得通红,眼神惊恐道:“我不要,我不懂。”
太太放沉了面孔,“不要,由不得你;不懂,叫大少爷教你。”她拉过她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撸下一只镯子来给她套上,说,“去吧。”
于是向少爷学习为妇之道——或者说,媚夫之术。
桃花树下,少爷慢慢地说:“看着我,眼神要媚;放你的手在我肩上,手势要软。我先教你跳舞。识进退,便知风情。”
他们共舞。她真是天生的舞者,腰肢是这样柔软,脚步是这样恍惚,轻颦浅笑,只要华尔兹的音乐一响,便如着魔。
少爷喟然叹道:“薄命怜卿甘作妾。这样的尤物,在府里是委屈了你。”
她并不懂他说些什么,但他眼神语气里的怜悯袭击了她。她知道他是同情她的。一个小丫环,怎禁得起大少爷的怜惜?记忆中,并不曾有过什么人这样地在意过她,为她的命运悲悯叹息。
她忽然便哭了,说:“为什么不是你?”
从那一日起她自女孩变为女人——不,大少爷并未侵犯她。是风情从她的身体深处被唤醒,于是她便成长。
她的身体仍然是处子的身体,心,却俨然饱经风霜。她在自己的心底,走过了从女孩到女人的历程,经历了悲欢离合。
她果然做了老爷的妾。大少爷在廊上遇到她,恭敬地垂着手等她经过,叫她“四太太”。
她经过时,一言不发,却将眼风留给他,香气留给他。她不晓得他有没有领略,可是她自己是执著地一厢情愿地用这样的方式与他交流。

《两生·花》第一部分
前缘(2)
夜里,风雨如晦,她在衾枕间辗转不能成眠。老爷早已招架不住她,而她总是不满足,又总是在呻吟之际痛畅地流泪。
不知是不是她心底的欲望太过汹涌,而至泛滥成灾。那年秋天,一场洪水淹没了整个村镇,流离失所的灾民展开艰难的逃荒之旅。她与家人失散了。听身旁的人哭爹叫娘,呼儿唤女,她也本能地张开嘴,嘶声叫:“大少爷——”
一言出口,她静下来,蓦然惊醒:这些年来,她舍不得的人,惟有大少爷。她在府里这样地不甘心不安分,却又不快乐不满足,只是因为大少爷。
天机,早已在她见他第一面时泄露:为什么,不是你?
她得以在乱世里生存下来,究其根本,还是拜大少爷所赐——是他教给她跳舞,让她拥有一技之长、谋生之术。
她成了百乐门的红舞女,夜夜笙歌,从一个男人的怀里转向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扭着腰肢,眼波流转——她在找他,在每一个舞客的身上脸上寻找依稀仿佛的过往。
那些年的灾荒特别多,而每一场灾难都会成就许多名妓或红伶。所以那个时代的风月空前鼎盛。
她是个中的翘楚,十分享受时代带给她的凌辱与动荡,不以为忤。
每当华尔兹的音乐响起,她便会在乐声中与他重聚。灯光里有他,舞步里有他,酒杯里有他。她同他是这样亲近,叫她别无所求。
她很钟爱这份工作,用他教给的风情与舞姿过活,笑容十分愉快。
后来便解放了,她被配给一个工厂会计为妻。那会计只有小学毕业,然而在当时也算个文化人了。
会计爱算账,但常常算错账,生气了,便打她,用最恶毒最难听的话骂她,说她天生淫贱,人尽可夫。她自己也这样想,这样认,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做过小,又卖过身,活该被他嫌弃。
他高兴时,便与她跳舞。他不会华尔兹,只会扭秧歌。
过了几年,又爱上忠字舞。戴军帽,束腰带,舞得虎虎生风,很有气势。
她看着,眼神便涣散,不能聚焦。
她走在路上,满街都是跳忠字舞的人。
这世界从不曾这样地热衷跳舞。她试着加入进去,可是动作僵硬如木偶。
也许每个人都是命运操纵的提线木偶,她的那根线,便扯在大少爷手中。他并不曾与她有过什么许诺,然而他却影响了她一辈子。
看不见的命运之线扯动着软弱的众生。她看着那些跳舞的人。这时候她的视力已经很不济,眼风再也不能妩媚,腰肢亦寒湿僵硬,时时酸痛。
她只看得见模糊的影子,扯过来扯过去,如群魔乱舞。
她没有看见,其实大少爷就站在那些跳舞的人群后面,颈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木牌,上面写着“反动资本家的贤子孝孙”,并打着红红的叉。他瞟眼看见隔着舞队的她,但不认识,只想:这老太婆好老。
他们的眼光有相撞过,又彼此错开。
回到家她便病倒了,从此再没站起来过。
她病了,丈夫却忽然对她好起来,将她像初见面时那样妆扮起来,不舍得再打她,用自己不擅长的温柔小心地问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是看不清楚。但是她知道她已经老了,不等看清楚自己便老了。她想了很久,很久,才说:“想听华尔兹。”
丈夫为难。那时候是连“音乐”这个词也陌生且罪恶的,又哪里来的“华尔兹”呢?
然而她既然说出来,她便可以听见。

《两生·花》第一部分
前缘(3)
她听见了,那优雅的旋律响起,她且看到,她与大少爷在旋律中起舞,配合默契。识进退,便知风情——大少爷这样说过的。
“看着我,放你的手在我肩上。”那是他们一生中最接近的时刻。然而那时她尚不解风情。倘若当时便懂得,用一些手段,做一些争取,也许一生便会不同。
她一生都是这么糊里糊涂的。糊里糊涂地,一生便过去了。说起来她的一生都是跳舞给害的,但是她从来也不后悔学会跳舞——如果不是懂得跳舞,她更不知道她的一生要怎样过。
她沿着命运既定的路线走着,从没有过清晰的思路。她被人冤枉了一世。他们冤枉她是淫娃荡妇,人尽可夫,冤枉她没有贞操,没有情感,没有廉耻之心。可那不是真的,那是命运,不是她。
她的心底里,一直珍存着一份天底下最纯洁最忠贞最没有瑕疵的爱情。那份没有开启的爱甚至比幼儿的爱更加纯洁——因为从未宣诸于口,甚至从未被她自己察知。
现在她要死了,没有爱情,没有得到过也没有付出过爱情就要死了,她怎么肯?
临死之际,她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看透了爱的真谛,不等死就已成了神。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她竟是,爱了他一辈子。
一辈子,就只爱过他一个人。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她的灵魂,飘浮在半空里,对自己说:“我爱他。”
她终于明白了。

《两生·花》第一部分
第一章重生(1)
一个纯洁的灵魂的宣言是拥有与天地相当的力量的,那种力量,连上帝也不能缄默,连死神也不能忽视——这一段爱情,不应该因为死亡而结束。
天使和魔鬼在开会,讨论这一个灵魂的归属。
魔鬼说:“她是个卑贱的娼妓,天生淫荡,水性杨花,一生罪孽无数,合该下地狱抱火柱子。她的灵魂当然应该由我带走,并且还得被锯成无数段分配给前世所有她经手过的男人。”
天使不寒而栗,用双手捂住耳朵表示不忍听下去,他说:“那是原罪,也是命运,不是她的错。她虽然为娼,但从未害过人,相反,她还救过人,不止一次,不止一个,最重要的是——”
他顿一顿,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合抱在胸前,很诗意地说:“她对大少爷一生一世执著不变的感情,是那么纯粹、高贵、忠贞、忘我,那是人类最珍贵的品行,是爱——情。”
爱情,魔鬼听到这两个字便觉头疼,而天使那副腻腻歪歪的腔调更叫他觉得肉麻,就像发疹子一样,他的皮肤上起了无数红斑。
“她的灵魂应该得到救赎,”天使继续用唱圣歌一样的语调说,“她是上帝迷途的羔羊,而我要来为她指路,使她不再受你的引诱,回到上帝的怀抱,从此得到救赎。”
救赎,这也是地狱里没有的词汇。地狱的规矩是报应和惩罚,下地狱的人都是有罪的,于是地狱中充满罪孽和仇恨。魔鬼每天在那里进进出出,耳濡目染,只看到疼得扭曲的灵魂在火山的刀锋或者油锅的浪花里挣扎号叫。
地狱中没有歌声,只有呻吟、惨呼或者叫骂。如果有人笑了,那笑声也必是比哭泣更加可怕,因为那个人一定是被折磨得疯了。
魔鬼说:“圣洁的灵魂属于天堂,罪恶的灵魂属于地狱,这是规矩。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要同我争。”
天使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更何况她从未举过刀,她的身体虽然不幸被俗世沾染,她的灵魂却纯洁如婴儿——所以,她属于天堂。”
天使和魔鬼各自站在家门的入口,争论不休,势不两立。
天地间,金灿灿一片白光,阴森森一团乌气,泾渭分明。而相隔一线——天堂与地狱,正义与邪恶,对与错,真与伪,原本都只在一念之间。
善男信女与冤魂厉鬼各自站队,自动自觉地随天使升入天堂,或者不情不愿地被鬼卒押入地狱。
然而惟有这一个灵魂,虽飘荡无依,却又坚定不移,同天使和魔鬼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不偏不倚地选定自己的立场,明白地说:“我不要上天堂,也不要下地狱!”
天使和魔鬼一齐愣住了,他们习惯安排人类的命运,没有想到灵魂自己也可以有自由选择。
他们不约而同地问:“那么你想做什么?”
这大概是创世纪以来天使和魔鬼第一次同声同气,这句话应该同时载入《圣经》与《生死簿》。
“我要重新活过,清醒地活过,得到我应得的爱情——或者,至少清楚地了解我的爱并大声说出来,让他也可以了解。我要,一个付出爱情的机会。” 
灵魂站在善恶的结界上,清辉熠熠,摇曳生姿。
无论她的身体在一生中经历过多少沧桑蹉跎,然而她的灵魂,却依然清洁如玉,并且,因为爱情的热烈与纯粹,而格外晶莹剔透。
天使又被感动得哭了,他指给魔鬼道:“你看到了吗?她的灵魂在闪光。多么美丽,多么虔诚的一颗心,宛如处子。上帝说:信者得救。而这一颗心,充满无遮的信任,诚挚地相信爱情,相信重生,相信奉献,她是理应得到一次涅槃的。”
“那只不过是磷光。”魔鬼不屑地说,“所有的幽灵都妄想起死回生,如果都如愿,地狱里就不会那么挤了。”

《两生·花》第一部分
第一章重生(2)
“可是这一个灵魂是不同的。”天使固执地坚持,怜悯地俯视,“她是这么卑微的女子。”
她是这么卑微的女子。
卑微地爱,卑微地活着,一生都逆来顺受,不求甚解。
她的一生,不乏情感的忠贞,也不无个性的觉醒,然而她的灵魂却一直在沉睡,仿佛封存在冰箱里,有是有的,却从没被取出来做实际的应用。
她的身体便是那只巨大的冰箱。
她的灵魂,一生都在那冰箱门的开阖间对尘世的行为做着偶尔的探望,却一直没有逸出她的身体——这女人的一生是用身体思考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动用灵魂这重大的资源。
直到她死亡。
当死神来临之际,她的灵魂将要彻底离开她的身体被拘入地狱的时刻,那灵魂突然觉醒了。
这灵魂是第一次脱离她的身体而存在。
这灵魂生平第一次独立思考。
而她一旦思考,就得出了最直接最明智的理论:她爱他。
一生都爱他。
她对他的执著了一生的牵挂与坚守,就叫做“爱情”。
而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爱情。
甚至,从来,没有,付出过这爱情。
她真是不甘心!
她的灵魂出窍,飘在半空,轮番地看着天使与魔鬼,看到他们的身后,有两扇门同时洞开。一扇里面透出耀眼的白色光环,另一扇里是乌烟瘴气;一扇里面传出悠扬的赞美歌声,另一扇里是鬼哭狼嚎。
——而她都不想选。没有向往,也没有恐惧。她有她自己的方向,自己的意志。这意志从生到死是头一回使用,因此这意志是如此强大。
我要活!
她的灵魂终于开口说话了,说得很大声、很坚定,义无反顾!
她向上帝请求,与死神讨价还价:“我要重活一次!我要得到爱情!我要世人还我清白之名!”
她的愿望是这样强烈,她的爱情是这样纯真,她的愤怒与委屈是这样隆重而炽热。她一生糊涂,所有的情绪与思路都凝在她灵魂出窍的一刻蓦然清晰,集中爆发。
一个纯洁的灵魂的宣言是拥有与天地相当的力量的,尤其因为那力量一生都不曾使用过,不曾浪费一丁一点,于是就格外地来势汹汹——那种力量,连上帝也不能缄默,连死神也不能忽视。
于是,上帝和死神对视一眼,达成默契:他们,许她重新活过!
天使、魔鬼与人类的灵魂并驾齐驱,寻寻觅觅。
“真不知道上头是怎么想的。”魔鬼嘀嘀咕咕地说,“死神居然也会心软,这我倒没听说过。不过是一个低贱的舞女,用得着兴师动众吗?”
“不对,她的灵魂比谁都纯洁,比谁都忠贞,因她爱了他一辈子。”天使无比感动地说,充满慈爱地注目着身后的灵魂,眼角流出两滴露珠般的泪水,仍然用那个双手合抱胸前的经典姿势,很文艺腔地抒情赞叹着,“我一直以为,没有一种爱会比婴儿对母亲的依恋更纯粹高贵的了。然而她对大少爷的爱情,竟比婴儿更无知无觉,又本能本愿,因此,她的爱才是最最高贵的。这一段爱情,不应该因为死亡而结束。”

《两生·花》第一部分
第一章重生(3)
“又是爱情。”魔鬼很不耐烦地打断,“现在怎么办呢?”
“怎么办?你的主人和我的主人不是已经达成共识,说好要我们合作的吗?”天使为这壮丽的爱情悲剧而震撼,不住感叹着,“这,才是真正的惊天地泣鬼神呢。”
“让我和一个天使合作?这太不可思议了。”魔鬼絮絮叨叨,“死神答应不让她经过轮回之苦,便直接投胎转世;我们得送她一程。是这样吧?”
“不仅仅是送她一程,还须眷顾她的一生。”天使更正。
“我不喜欢‘眷顾'这个词。”魔鬼悻悻不已。
“那就说是看着她好了,这比较口语化。”天使很好商量地说,“上帝要我照拂她的一生,庇护她的爱情,并引导她不致走入歧途,使她的灵魂最终可以得到提升,回归天堂。”
“我也不喜欢'照拂'这个词,还有'庇护'、’引导'、'提升'……”魔鬼抗议。
天使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个搭档,他又何尝不为这奇异的“合作”而烦恼呢?何况,这还是一个相当嘴碎且挑剔的魔鬼。他只得言简意赅:“我们要负责帮助她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这还不简单?”魔鬼自得地笑,“这个我会比你更拿手。魔鬼生下来就是引诱别人犯罪的,不择手段,作奸犯科,然后再把那罪恶的灵魂带回炼狱去煎熬。”
想到煎鬼的乐趣,他磔磔地笑起来,一只手不断簸动,做着翻炒的姿势。
灵魂追着天使和魔鬼的影子一路飘过医院产房长长的走廊,飘过生命的疼痛与欢喜——为什么出生的喜乐总是要伴以至大的疼痛呢?
这是真正的生死桥、阴阳界。无数的灵魂拥挤在这里等待重生的机会,其中不乏偷跑出地狱的逃生鬼。因此这里也同时成为死神最常光顾的地方,为的是捉拿漏网之鱼归案。
那些不合适的生命往往胎死腹中,没有机会看一眼阳间的颜色。如果死神大发雷霆,还会罪名连坐,诛杀无辜,连同产妇的生命一起带走。
生死桥上的灵魂在发抖,热烈地企望,颤栗地偷窥,仿佛偷油之鼠——他们,也是一种偷,偷生。千钧一发的生机,得来如此不易。而这一个灵魂,不知何以有此殊荣,竟有劳天使与魔鬼同时为其开道护法。
当她经过,所有的灵魂都艳羡而敌意地注视着,发出窸窣的不满。
她看到有两个腹部高高隆起的妇人并排躺在两张产床上,咬牙呼疼,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忍得十分辛苦。偶尔阵痛停歇,便迫不及待地彼此交换临盆的感受,诉说对丈夫的思念与担忧。她听到她们以姐妹相称,在同一个学习班里接受再教育,而她们的丈夫,在同一个农场改造,连孩子的出生都无权迎接。
“还觉得满意吗?”魔鬼有些讨好地问。
“她们无限烦恼,忧心忡忡,对新生命都没有热情。”她觉得踌躇。前世穷怕了,多希望今生可以改写历史。
然而魔鬼说:“现在正是中国历史上翻天覆地的大时刻,穷苦只是暂时的,只要忍过最初几年,就可以重新发达了。”
“难道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吗?”她还是不满意,回头问,“别的孕妇在哪里?为什么我不可以选择更加安逸从容的出生?”
“我们只找到她们,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但是你们是天使和魔鬼呀。”
天使摊开手道:“我们引导高贵的灵魂上天堂,或者引导邪恶的灵魂向善。为了你,以后我会多多关照这两对反革命夫妇,让他们早些平反,重登历史舞台,给你良好的成长环境——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

《两生·花》第一部分
第一章重生(4)
魔鬼现出得意笑容,说:“我做的可就多了,要提前注销那位少爷的寿命,使他得以重新投胎,和你有再世的缘分。还要遍查生死簿,找到这一对怀孕姐妹花,使你和他一生下来就有缘分——不然人海茫茫,你往哪里找他去?可是你也要知道,这种事是要提前十个月就做准备的,你是新死之鬼,又投胎这么急,却叫我到哪里找一对更符合条件的孕妇去?能有现在的成绩,已经很不易。”
灵魂苦笑,枉自打通天地线,还以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呢,原来也不过这点能耐,竟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也只得说声谢谢,领了他们的情。
天使拍拍手道:“既然都无异议,那便开始吧。”
只见魔鬼将手指一指,一缕青气便自他的袖间逸出,直向那年龄稍长的孕妇袭去。孕妇大叫一声,昏死过去,接着便有小儿啼哭声响起。
她知道这便是大少爷转世,不禁心酸苦楚。正欲趋前细看,魔鬼却在她背上用力一推,叫道:“该你了。还不快去!”
天旋地转,她顿觉六神无主,手足无措,惶惑间已经进入一条神秘隧道,既长且黑,遥无边际。她身不由己,被一股巨大吸引力卷进生命泉眼中,有说不出的疼痛将她揉搓碾碎,又重新捏合。痛楚间,犹自想:大少爷转世之际,不知是否也曾经过这般荼毒。若如是,那倒是自己累了他了。
呼啸中,耳边闪过一句冷冷的话:“死亡,是重生的惟一途径,别无选择。”
再睁开眼时,她已经是落地孩儿,再世为人。

《两生·花》第二部分
第二章七岁:上学(1)
天下所有的暗恋,都是心里有却口里说不出的苦。
早春的西安。
柳枝上刚刚吐出一点点新绿,迟来的燕子已经来不及觅檐筑巢了。刚刚脱下冬装的男孩女孩脚步轻快,上学的路上总是忍不住手舞足蹈。
小男孩卢克凡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上学去。小女孩甄心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男孩停下来,回头,命令道:“你回去吧。我要去上学了,你不能去。”
女孩不说话,只用眼睛向他表白:我想跟你一起去。
“你回去吧,等我放了学,再教你。”男孩许诺。
女孩低下头,踢着脚下的土,却仍然不肯走。
“你回去吧,我要迟到了。”男孩说完,不再理会她,转身跑起来。
女孩于是跟着跑,但是很快就落后一大截,跟不上了。她只得停下来,想了想,好像犹豫着要不要回去,但是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走——反正,即使不用跟着他,也知道去学校的路。
学校到了,已经打过上课铃。女孩熟门熟路地沿着院墙转到后墙根儿的一棵桃花树下坐定,听着从教学楼的窗子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衅1臼峭嗉搴翁薄!?
她跟着在心中默默地念着,同时脑海里滔滔流过那诗中的每个词句。这首诗她已经会背诵默写了,如果要考试,她的成绩一定不会比那扇窗子里的学生们差。可学校就是不肯收她。这真是不公平。她惟有眼巴巴地看着克凡去上学,再苦苦地等他放学。
从前在府里也是这样。
那时候大少爷一开学,她便寂寞至死。惟一的消遣便是在桃花林中散步。花期还早,阳光筛过枝叶细碎地洒落下来,她的双手扣住老桃树,仰起脸儿承接那阳光,眼睛微微闭阖,鼻翼一张一翕,仿佛在努力地嗅着什么,是她记忆中的花香吧?
惟有在那种时候,她的脸上才会焕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是欲望在燃烧。她就像冻在雪下等待惊蛰的鸣虫一样,收藏着自己的希望。她知道,等到天冷透了,大少爷就会回来。回来,一直住到桃花开。
大少爷不是那等喜酒冶游的浮夸子弟,他在家的日子,大多时候都在看书。有时她会故意经过他的书房,听到他在里面抑扬顿挫地念:“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的上空游走……”
她一句听不懂。也不想懂。这是少爷的事,不是她的事。少爷对她说的话,她每一句都要记诵;少爷说给自己的话,她则只是听着,不求甚解。
她的一生便是这样得过且过,不求甚解。
“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学童们开始朗诵一首新诗,嫩声嫩气而拖腔拖调。心爱闭目聆听,努力辨认哪个声音是属于克凡的。
毕竟比前世好吧?毕竟她现在可以听得懂他所说的每句话,念的每首诗。
即使不可以与他同学,她仍然要妈妈买了课本在家自修。她的程度已经高过他,可以替他做功课,每次都拿满分。
她的字写得比他好,算术比他快,作文比他流利。
——她比他强。
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两生·花》第二部分
第二章七岁:上学(2)
而前世,他是她的神。她用尽心思希望可以帮他多做一点事,只要她能够帮到他,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代价。是的,今生她终于遇到他,可以接近他,等他放学,替他做作业,多么好!
可是,不是没有代价的。
她是个哑巴。
一生下来就是。
她出生的时候,许多人围在她的身边,而她在人群中准确地认出天使与魔鬼。他们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旁,满脸关注,充满好奇,还有一点点羞愧。
天使先开口:“有件事差点儿忘记告诉你——”
魔鬼接过来说:“不过现在说也不迟。”
天使说:“你是一个身份特殊的人,举止言谈都要慎重。但是在你成人之前——”
魔鬼接过来说:“也就是没有自制能力之前。”
天使说:“我们必须暂时保管你的语言能力,使你不至于童言无忌——”
魔鬼接过来说:“不可泄露天机。”
天使说:“但这不会是一辈子,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们会还给你说话的能力——”
魔鬼接过来说:“那时你可以说出心底里所有想说的话。” 
天使和魔鬼分别代表正邪两派势力,但是他们此时同心同德,一唱一和,解说明白注意事项后,齐齐盯住她,同声问:“你明白了吗?接不接受?”
她欲哭无泪,只得点点头。
——当摇头无效的时候,也只有点头。
他们且补充:“你知道重生是违背天条的一件事。死神虽然免你炼狱之苦,即时投胎,也许你保有前世的记忆。但是这也不是全无代价的——你要为此付出十年寿命,只能活到三十二岁。”
她仍然只得点头。
她已经重生,但不会说话,有一天她会遇到她爱的人,用毕生的时间追求他,爱慕他。而这毕生,也不过只有三十二年,前期的日子,还是个哑巴。
她很快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大少爷卢克凡,他在今世的身份,是她的出了五服的表哥。宛如胎痣一般,他的名字,依然叫做卢克凡;而她的名字,则更像一个寓言,叫甄心爱。
他们青梅竹马,常常被一个母亲一左一右地拥在怀中喂奶,然后又被另一个母亲一左一右地摆在床上换尿布。她很害羞,为了这样的赤身裸体,肌肤相亲;而他无知无觉,智能同任何一个初生的婴儿毫无异处。
她常常热烈地注视他,一会儿不见就要啼哭寻找——她今世的任务和目的就是寻找他,陪伴他,爱恋他,并最终得到他的爱恋。
她长着婴儿的身体,却拥有成年的灵魂,这使得那身体不堪重负,痛苦远远大于所有仅能得到的快乐——包括吃奶,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睡觉,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还有被大人用各种拙劣而可笑的鬼脸逗弄。
在三岁时,她终于被确定不是开口晚,而是一个先天的哑巴。这使她的父母一度愁眉不展,泪水涟涟,抱着她走遍了千山万水去寻医。她十分抱歉,并且深知他们这样做的徒劳,然而她无法通知他们停止这些奔波。她惟一可以做的,只是让自己乖一点,再乖一点,不要增加他们更多的烦恼。

《两生·花》第二部分
第二章七岁:上学(3)
然而这过分的乖巧使他们益发惊惶,继而担心起她的智商来。太安静的孩子总是让人担心,她的与众不同被误会是患有某种残疾。他们用了很多种方法来测试她的反应,包括在饭里拌上纸巾看她会不会吃下去,又或是把她的衣服脱光来测试她会不会觉得冷。
她很为难,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安慰他们,于是自己找来一盒积木,迅速地将它摆成一座辉煌建筑,同时她表现出非凡的绘画才能来——其实她的画也称不上有多么好,但是一个成年人的笔触和想像力说什么都会比一个三岁的孩子高——父母这才放下心来,确定她不是一个痴呆儿,恰恰相反,她远比同龄儿童要早慧得多。
母亲叹息:“这么聪明,却偏偏是个哑巴,真可惜……”说完痛哭起来,伤心只有比从前更重。
她无奈至极,知道是怎么做都不可能叫母亲快乐起来,也只得慢慢地等待长大。
成长,对于一个早熟却无为的灵魂来说,真是一件极难熬的事情。
幸亏有克凡的陪伴,这真是漫长生涯中惟一的补偿。她终于可以亲眼目睹他的成长,把他清楚确凿地纳入到自己的生命轨迹中。
而前世,她可是要等到十二岁才可以与大少爷相识,进到他的世界。
在此之前,她的记忆里全是饥饿与荒凉。阴阴的天,阴得一直压到树上去。树枝瘦伶伶的,每一根都削成了矛,努力地刺上去,想要刺破阴霾,透一点儿阳光出来。阴云是一团厚实的棉被,厚得超乎人的想像,厚得绝望。
整个冬天,村子都被这“厚棉被”覆盖着,闷得喘不过气来。要真是棉被也罢了,还可以温暖地睡一觉。但是不行,冷,那被子四面透风。阴风是无形之矛,却远比树枝尖有力量得多,可以一直刺到骨头里去。
她生在冬天,出生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惊喜与骚动。父亲从接生婆的手里看了一眼,背过身啐了口唾沫,说:“是个丫头,赔钱货。”
从此她被叫做“丫头”。没有名字,就叫“丫头”。
她已经很感激,叫“丫头”总比叫“赔钱货”仁慈得多。
在东北冬天占了四分之三的时间,于是她一年里总是瑟缩的时候多,连眉眼也局促着,舒展不开。
她便这样瑟缩着,无声无息地长大,没有带来任何欢喜,也没有带来多少麻烦。养她不会比养一只狗或猫更费事,也不会比养一只鸡或鸭更有用、更被重视。
长到四五岁的时候,她学会割草,会在冬天里在被人翻耙过许多次的田地里找番薯。六岁时,开始放羊,养兔子。七岁时她的母亲得伤寒死了,于是她要负责一家人的煮饭、浆洗衣裳,并且懂得独自去集上卖兔子,与人讨价还价。在那里她看到穿绫罗绸缎的城里人,他们的背都挺得很直,头都扬得很高,被迫低下头来审视货物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纡尊降贵的不屑与不耐。
她很紧张地看着他们,幻想可以走进他们的世界里去,幻想可以天天和这些头脸干净衣衫光鲜的人在一起。在一起做什么呢?她没想过。她只是觉得,只要接近了他们,世界便会晴朗开阔许多,并且或许会吃得饱一点。她很少有吃饱的时候,但是她有时也会打嗝,这真是奇怪的事情。
机会来了。八岁的时候,有人来到她家里找父亲说话,问他们愿不愿送女儿去城里做工。父亲很无所谓地说:“待我问问看,她愿意去就去了。”这是家里人第一次征求她的意见,她反而谨慎起来,有点儿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她从父亲眼中看到难得的温情,并且弟妹们肮脏的小脸上也写满留恋,于是她便退缩了。她想如果她走了,爹也许会想她的,而弟妹们就要挨饿。她被自己的想像感动得热泪滂沱,说不出话来。父亲诧异地说:“不去就不去,哭什么?”又向来人说,“这么着,就算了。”来人便点点头,说:“这么着,便算了。”低头抽了一袋烟,走了。
她又哭起来,哭她丢掉了人生的第一个机会,进城的大机会。她怕命运从此再也不会光顾她,体恤她。尤其是,她发现父亲并没有因为她的牺牲而额外疼爱她,仍然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似乎他不小心生了她,于是只得养她。便是那样,再无别的理由。

《两生·花》第二部分
第二章七岁:上学(4)
她觉得失望,并且羞愧,因为她居然曾经放弃了一次难得的进城机会,这是多么愚蠢而怯弱的表现。她暗暗希望那个人会再转回头,会重新问她一次,给她多一次选择——但是没有。那个人没有回来,父亲也没有再提过这回事。她仍然要每天割兔草,喂兔子,然后在集日里拿到镇上去卖。
她守着兔子,在阴如棉被的天空下稚嫩且嘴碎地同人争执着价码,然后拿卖兔子的钱去买一点盐一点油回家。兔子一窝窝地卖掉,她一年年地长大,转眼便十二了,始终没能离开这村子,始终还是觉得冷,觉得吃不饱。
然后她等来第二个选择——即使是局促着眉眼,她仍然算得上个美人坯子。凛冽的寒风并没有使她的皮肤皲裂粗糙,旺盛的生命力是比任何滋补品都更有效的,春风一吹,她就重新娇艳丰盈起来,仿佛有花香气,引得十里八村的蜂狂蝶乱,纷纷请了媒婆来提亲。
十二岁的女孩子该有婆家了。下了聘,便须由婆家养起来,仍然养在娘家,但是逢年过节要往婆家去住几日,做些家务,三两年后才可以成亲,行礼圆房,从此算是别人家的人了。父亲曾经叫她“赔钱货”,其实终究也没有在她身上花费几文。她很小便懂得自力更生,如今更可以为家里换取一笔可观的彩礼。
当然家里也要拿一些陪嫁出来。父亲便说:“这倒是很为难的,嫁个好些的,便须拿出相应的陪嫁来,几只兔子是不够的;或者便只得拣个普通些的,大家意思意思,都省些事。”
父亲要她自己做主。然而她已经习惯了没有意见,习惯了顺从与接受,习惯了在接受之后默默地咀嚼后悔,习惯在偷偷后悔之际展开臆想,去猜测另一种选择后面的种种可能性,无尽的可能性。
她照例说:“爹说怎么好便怎么好吧。”说完了,又很顺口地几乎是很不经意地说,“不过嫁之前,我想去城里打几年工。再不去,以后便没机会了。”
说出口,她才为自己惊讶起来。她在说这句话之前是完全没有概念的,然而一旦说出来,便成了决定,成了了不起的大愿望、大志向。她且为自己的坚持激动起来,眼里又汪了泪,泪盈盈地看着父亲,很坚持地说:“我想先去城里打几年工。”
父亲要愣一愣才能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不觉得这想法有什么高明,同样也不觉得这想法有什么不妥,便随意地嘀咕了一句:“等我同亲家说说看。”
事情竟这样简单地解决了。那些提亲的人家,听说这女孩子有向外之心,便大都撤回八字打了退堂鼓,且说:“亏她会想。进了城开了眼,还会再好好回来做人家媳妇吗?女大十八变,谁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回来。”
剩下那一家赞成她进城并且愿意介绍她进城帮工的,自然便成了合适的人选。两家遂正正式式见了面,递了帖,请了酒席,亲事就算定下来了。
她看到他未来的丈夫,姓顾,也没正式名字,因为行三,便人称顾三。大着她几岁,下巴上已有淡淡胡须,很会干农活,闲时便往城里打工,所以有路数,愿意介绍她给东家做丫头——她本来就叫做“丫头”的么,真是顺理成章。
那是二月,刚过完年不久,他要进城了,带她一同走。
他扛着一株桃花树,树根盘得很大,带着土,相当重,枝上打满花苞,撒下一路香气。她跟在他后面,东张西望,不时有风景误了她的行程,但是循着花香追几步,必然可以赶上。
休息时,他们肩并肩地坐在大石上,掰一块馍喝几口水。他擦着一头一脸的汗,慢慢同她讲:“我带你去见卢老爷——卢府很大的,很有势力,讲究多。好比这桃花树,他们自己已经有桃花林子,可还是每年都叫人从各地扛开得最好的桃花树来,栽下去就开花了,时间赶得刚刚好。我早半个月就得满山转,选定好几棵又大又粗花苞壮的树,走前一晚再查一遍,认定一棵,连根带土挖出来。这份礼比什么都叫老爷高兴,又不用花钱,只是太费事,而且不妥当——要是送到城里,栽下去不开花,又或是树死了,老爷是要发火的。所以好多人都不敢赌,只有我不怕。我最熟悉花性了,会选,会挖,还会种,我选好的桃树种下去,不出两天,准开一树好桃花……”
他讲得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他的自信和骄傲影响了她,她仿佛看到偌大一片桃花林,开得如火如荼,云蒸霞蔚。她在这桃花的香气中见到了自己的辉煌未来,莫名地觉得兴奋,觉得大有可为。

《两生·花》第二部分
第二章七岁:上学(5)
他们在路上走了三天才来到城里,来到卢府的门前。他不急着上门,先把她安顿在相熟的客栈里,叫伙计给她饭吃,给她打水洗脸,又叫她好好照看着桃花树不要让人折了枝子毁了根。他自己又径直去澡堂子洗了澡剃了头,换身干净衣裳才转回来,变成了另一个爽利人。
她看着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嗫嚅着:“我的衣裳……”他笑笑地安慰她,“你不用换,进了卢府,他们自然会给你新衣裳穿。”端详一下,又说,“把辫子重新打一打就好。”
于是她便对着镜子把辫子打散,又仔仔细细地重新编起。镜子里的小脸紧绷着,有种与年龄不相匹配的严肃紧张,让她觉得陌生。乡下女孩子没有照镜子的习惯,总是在早晨洗过脸后对着铜盆里的水压一把头发就好;镜子也有,小小的一面,收在箱子底,是娘成亲时的陪嫁,除非逢年过节,等闲不肯拿出来用的。
辫子系得很紧,油黑粗亮,完全不像是营养不良。当她从事着这种仪式的时候,卢府的阵仗便在她心目中威武堂皇起来。这是她对卢府的第一印象——还在进卢府之前,她已经被顾三的谨慎、被打满花苞的桃树、被客栈里明亮完整的镜子、被自己即将被换掉的旧衣裳以及重新编结的辫子给镇住了,稚嫩的心里,充满着对未知势力的敬畏、崇仰以及莫名的向往……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窗里的莘莘学子们稚嫩而毫无感情地朗诵着,如小和尚念经,不关痛痒。
然而心爱,不会说话的心爱却是在心里字字珠玑,句句重现。她不仅可以流利地默出那些诗句,更能够深刻地理解,清楚地知道盘中餐的来之不易——因为,丫头知道。
城里的孩子是不可能想像饥寒交迫的真实意义的。然而丫头,丫头的童年记忆里最清晰的感觉就是冷,就是饿。
有风吹过,枝桠摇动间,一朵桃花飘飘拂拂地飞落下来。心爱伸手接住了,不禁轻轻叹一口气,看着头顶的桃花树——她的一生都同桃花有关,仿佛中了桃花的蛊,恩怨纠缠。
只是不知道,那个扛着一树桃花带自己进城的顾三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太太让李管家用一笔钱劝他退婚。顾三本来不愿意的,可是架不住李管家的软硬兼施。管家说:“我知道你们下订了的,给了多少聘金,卢府三倍补给你,不叫你吃亏便是;有了钱,还怕没地儿娶媳妇去?说是下订了,毕竟没过门,就不算你的人;再说了,女大不中留,她自己已经千肯万肯了,你不肯也没用不是?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你把她领回去,她眼已经开了,心已经野了,会跟着你好好过?她生成这么个狐媚样子,留在家里,还不是留了个祸害,保不定将来会惹出些什么糟烦,到时候你一分钱也收不到,还不如早打发了,眼不见心为静。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席话说得顾三耷拉了脑袋,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嘴上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李管家说的句句都是醒世恒言,叫他辩无可辩,诉无可诉。苦力人的痛苦从来都不能深沉,他算一算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得失——失了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得到三倍于聘礼的赔偿——足以另娶一个进门了,也还划算,便将原已低得很低的头又往深里低了一低,算是点头。
农忙的时候,他拿着那三倍于彩礼的赔偿和工钱回去了。回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顾三,不知道该不该算她的第一个男人。虽然没有肌肤之亲,却是惟一和她拥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儿八经订过亲的人,算是她的半个丈夫了。
她有时候也不禁会想:倘若当年不是跟着一树桃花进了城,倘若守在乡下等着顾三,嫁给他,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春天时依着时令播下当年的心愿,冬天则裹紧被子算计着瑞雪兆丰年,日子未必就比后来难过。说不定死后真是可以上天堂的。
但是那样便不会认识大少爷。不认识大少爷,一生怎么能叫活过?
心爱再叹一口气,听到放学铃响了。她站起来,把顾三和桃花都抛至脑后,脸上露出笑容,她知道,克凡就要放学了,他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两生·花》第二部分
第三章十三岁:生日宴(1)
女人的感情是从嗅觉开始的。这也许是因为女人天生是母亲,有种动物般原始的母性。
大少爷第一次教她跳舞,也是在桃花树下。
那时,她已经有了新名字,不叫丫头了,改叫杏仁儿。这也难怪,府里那么多丫头,足有十几二十个,倘若有人喊“丫头”,谁知道喊的是谁呢?
杏仁儿是老爷亲自取的名字。李管家背地里神秘兮兮地解给众人听:“这里是有典故的。《红楼梦》里有个丫环叫娇杏,就因为回一回头,便同个落魄秀才对了眼,被那秀才看上了。后来秀才做了官,便回来娶那丫头为妻,吃香的喝辣的,不但不用自己做丫头,还用了三四个丫头,也呼奴唤婢起来。你道那丫头为何那样好命?便是因为名字取得好,‘娇杏',’杏'便是‘幸',那意思就是’侥幸'呀。”
大家便都赞叹,越是下层人于这些道理越是有着先天的领悟能力,可以很容易地消化理解,且能举一反三,说:“那样是说,‘杏仁儿’的意思,就是‘幸人儿’,是幸运的人儿了呗。”
杏仁儿并不知道这一切,卢府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新鲜。她只管兴致勃勃地学规矩,跟着众仆婢大早起来给老爷太太请安,再跟在人家后头,见人洗地抹家具她便打水,见人排桌子上饭她便递碗。老爷将她收在房里,却不大兜揽她,眼光偶尔在她身上流连,但碰也不碰她的身子。这叫太太有些纳闷,不晓得丈夫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她研究了很久,得出的结论便是:既然他在花楼里有那么多莺歌燕舞相陪,自然是看不上家中的闲花野草。
老爷膝下共有两子一女:大少爷克凡和小姐克颜为太太所生;小少爷克靖则是老爷在府外头生了抱回来的,生母没能进门,一气之下抹脖子死了。死了,也没换来贞烈之名,反而让人嚼舌根,质疑小少爷的血统——原本小少爷的长相就完全不像是卢府里的人。
太太从前为了保护自己的地位奋斗得很骁勇,但是人到中年后精神渐不济,于床帏间失了兴趣,便不如从前坚持。可也终究不想让老爷娶个太泼辣的角色回来,即使自己不屑争宠,也看不得有人与自己叫阵。丫头扶正,再招摇也都有限,何况看杏仁儿的样子还算朴实单纯,不像拔尖争风一流,把她收房,于自己应当是无害的。问题是,杏仁儿虽胜在年轻娇俏,可是全然不解风情,怎么会得到风月场里经熟玩惯的老爷的欢心呢?即便将她收房,也很难真正拴住丈夫。要想他不再向外去寻花问柳,惟一的办法就是在自家园子里种下一棵最美的花树。
桃花树下,大少爷克凡慢慢地教诲:“看着我,眼神要媚;放你的手在我肩上,手势要软。我先教你跳舞。识进退,便知风情。”
清凉的风穿行在明亮疏朗的阳光里,一路穿过正开得隆重的桃花林越墙去了,香得动声动色。杏仁儿屏住呼吸,仰视着大少爷。
他这样高,足足高过她一个头;他这样优雅从容,声音和说话都那么好听,唱歌一样;他这样英俊,笑容和煦得令人如沐春风;他和这桃花林这样和谐,仿佛也是一棵花树,花树中最挺拔壮美的一棵。
他是桃花之王。
桃花之王俯视着一朵尚未盛开的桃花苞儿,诲之不倦:“识进退,便知风情。如果你学会了跳舞,自然便可以领略男女间的俯仰承欢、欲迎还拒。”
她用全身心来记忆他的每一句话,领略他的每一个姿态手势。他张开手臂,她也张开手臂;他前进后退,她也前进后退;他原地转了一个圈儿,她也随之曼妙地转一个圈儿。惊动了树上的桃花,花瓣便纷纷飞落下来,扑满他们一头一身。
她嗅到细细花香,并且从花香中准确地分辨出一个陌生男人的气息,温和的,雄性的,混合着清淡的汗味和牙膏以及剃须水味道的,比花香更令人陶醉。
女人的感情是从嗅觉开始的。她们对自己所喜爱的男人的气味总是敏感而钟爱,有种天然的依赖顺从。这也许是因为女人天生是母亲,有种动物般原始的母性,而所有的兽类都是用鼻子来判断亲疏的。
杏仁儿陶醉地呼吸着这心仪的气味,追随着她生平仅见的这一个高贵男子,跟从他,模仿他,领悟他。

《两生·花》第二部分
第三章十三岁:生日宴(2)
起初是他在前,她在后;后来他便转过身来,与她面对面,手牵手。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跳舞,也是第一次与男人如此接近,近得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芬芳的喜悦打心底里随着花香散溢出来,连眼睛里都流满了快乐。
杏仁儿想,原来快乐也是有颜色的,那是三月桃花娇嫩柔艳的绯红色。
这绯粉红颜从此将永生永世地烙在她的记忆里。如果有一天她化成了灰,也会是一片粉色的灰;化成了烟,也会是一缕粉色的烟……
心爱在一片杏粉桃红的梦境中醒来,仿佛闻到桃花香。
她看着窗帘上的阳光,热烈的光线可以把一切布料或色彩变成乳白半透明,也可以把脑子中所有的想像剔空剜净。人们刚刚睡醒第一眼看到阳光时的智商等同于初生的婴儿般单纯明媚。然后扑跌而来的各种关于现实的烦恼与思想便如挡住阳光的乌云,在把人从床上拽到地上的过程中,也把阳光屏挡于思想之外。
阳光照在睡在一旁的卢克凡的脸上,他的笑容如此酣甜,就好像浸泡在牛奶浴里。心爱在他的床前站了很久很久,小小的眉头紧蹙着,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专注,然而唇边却带着笑,仿佛一个小母亲在看自己的孩子。
她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样疼爱他才好,只要他愿意,她会把一切她能够给可以给的东西全都给他。遗憾的是,她自己所拥有的也不多,她甚至,没有说话的能力。
昨天她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她已经满十三岁了,与杏仁儿嫁给老爷那年同龄。
她是为了大少爷才答应嫁给老爷的。因为少爷教她跳舞,识进退,解风情,不过是为了要她做他爹的妾。
大少爷的话,都是金科玉律;大少爷的计,更是算无遗策。
她依足了他说的每一句话去做,仿佛完成功课。
那晚老爷宴罢归来,看到她穿着新出炉的银春衫洒花裙子在院子里梳头,腰间松松系着条墨绿弹花的腰带。他没有想到为什么一个丫头会在这不早不晚的时间当院梳头,却被那一头浓实的厚发吸引住了,不知为什么,那发丝中居然有花香。她在花香里回过脸来,对着他嫣然一笑,就像一朵桃花开放。暮色冥冥,那张清秀的小脸浮起在黄昏里,有种如真如幻的美。
老爷醉眼迷离地望着她,望着那一张桃花脸和那一股花香渐行渐近。她说:“老爷,我来扶你。”她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很近地贴着他、偎着他,一贴近整个人就软下来,与其说扶着他,倒不如说倚着他。
老爷一把便将她抱牢了,一直抱进门都没有松开手。太太不在屋里,这可真是天作之合。老爷将她抱上了床,松下帘子……
她却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小脸绷得紧紧的,很认真地说:“老爷,你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要我。”
老爷只当听不见,伸手来拉,挣扎间,镯子从她的腕上脱落下来,碎成了几段。那清脆的响声让两个人都愣了一愣。老爷“咳”了一声,她便赶紧跪下了。
她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内衣,瑟瑟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仿佛那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事实上,她所拥有的也的确只有她自己,她自己是自己的珍宝,自己是自己的保护,自己是自己的筹码,同时又是她自己的退路。
不知是惊是冷,她的小脸苍白无血色,身子绷得紧紧的,却仍然小小声坚持地说:“老爷,你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要我。”
她并不反对老爷“要”她,只是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要”。
老爷当然明白。老爷不很愿意。老爷在这里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空荡荡的院子,空荡荡的屋子,少女在院子里梳头,少女在床上抗拒,不肯“不明不白”……老爷不喜欢别人设圈套给他。老爷罢了手,说:“那你去吧。给我打盆水来洗脚。”
心爱叹息。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她的叹息实在是太频繁也太深沉了些。有时候她真希望可以忘记那些回忆,像个正常的十三岁女孩子那样天真无邪,不要再为前世的经历所累。
如果记忆可以筛选,她愿意只留下与大少爷有关的部分,其余的,都当作没有发生。
那些卑贱的、肮脏的、屈辱的记忆,都可以当作没发生。
她看着克凡,她今世的大少爷,不知道他们今世的路会怎样走过。

《两生·花》第二部分
第三章十三岁:生日宴(3)
十三岁的卢克凡已经很英俊很能干,并且初初流露出一个花花公子全部的特征:博闻强记而功课不精,能说会道却缺乏诚意,踢球游泳样样都棒,小小年纪已经很懂得穿衣裳的学问,懂得文雅的措辞和诙谐的玩笑,懂得讨女孩子欢心,兴趣广泛,却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耐心。他非常忙碌,每天从早到晚的时间表都排得满满的,除了上课之外,还要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参加各种比赛,包括足球、讲演、歌唱以及演话剧……他母亲曾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话来形容儿子,说他忙得可以在进门的时候撞到自己正要出门的身影。
这样的忙碌之下,心爱很难有机会见表哥一面,即使见到,也只是匆匆地擦肩而过。他总是很帅气地一笑,匆匆打个招呼:“心爱妹妹来了?坐。”便脚不沾地地走了。
心爱只能从他的装束来判断他的去向:如果背着登山包,就是去郊游;如果背着帆布包,就是去溜冰——因为包底露出的形状明明是四只轮子;如果什么包都不背,而又穿戴整齐得过分,那大概就是约了女孩子去看电影或者逛街。
她可以想像他同某个女孩子头碰头地合吃一杯冰淇淋的情景,那情景总是使她伤心妒忌。他总是频频地更换约会的女友,使她频频受到新的刺激。然而也正是因为他的女友更换过频,又使她在伤心之外有一点放心:他毕竟没有真正爱上任何人。
有时她也参加到他们的聚会中来,静静地坐在一边倾听,或者帮忙端茶递水。
她留心细看,那些女孩子没一个比自己长得好,可是又个个能说会道、活色生香。她们陪他说笑话,唱卡拉OK,还同他猜谜语赢汽水喝,大呼小叫,卖弄风情——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还不懂得真正的风情是怎样的,都只是些搔首弄姿、装腔作势,细致而趣怪。
她看着,很是不屑,却仍然隐隐嫉妒。因为便是这样粗糙的调情,她也不能够。残疾已经令人嫌恶,若还要搞事,那真是丑人多作怪了——除了做一个安分的哑巴,她别无选择。
克凡很喜欢组织聚会,找一切借口编排节目。就好像昨天,明明是心爱的生日,然而请的,却全都是克凡的朋友——克凡说要替她开个生日PARTY,其实是给自己借口结交新女朋友。他最近认识了一个邻校的女孩子,不知道用什么理由约会她,便托人又托人,请她来参加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生日宴。
心爱又习惯性地用那种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然而这一回,不论多么挑剔,她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叫做小慧的女生的确是个美女,比大少爷上辈子的那个女学生恋人还要美丽。她吃不准这是不是那个女学生的转世,便将她看了又看,希冀从她的眉眼中找出蛛丝马迹来。
女孩子早已注意到角落里百合花一般的甄心爱,美丽女生间有种天生的妒意,便悄悄同女友咬耳朵:“卢克凡的表妹真奇怪,怎么那样盯着人看?还有她的打扮也奇怪,那么老土。”女友笑嘻嘻说:“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成天小老太太似的皱个脸,好严肃的。”是幸灾乐祸的口吻。
心爱不会说话,但听力超常,况且那两个女孩说话的声音并不小,一字一句都清楚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有些恼怒,却无可奈何,既不能走上前去质问她们,也不能甩袖而去——因为,这是她的家,她的生日。
她求助地看着克凡,希望他能给她一点安慰。然而克凡就像一只穿花的蝴蝶一般,正在姹紫嫣红中翩飞得意,全然注意不到自己沉默的小表妹,或是注意到了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她是一个残缺的过时的人,活该被忽视,或是被讥笑。反而是他的死党,一个叫做李远征的男孩子,留意到了枉担虚名的女主角,举了根巧克力棒走来说:“心爱,生日快乐。”
心爱抬起头冲他感恩地笑。人家待她的一点点好,她总是十倍感激的。
李远征问她:“还画画吗?”
她点点头,继续微笑。因为她知道自己将来总有一天会开口说话,所以一直拒绝学手语,不愿意用比比画画咿咿哦哦来表达心愿,于是表辞达意只剩下了点头、摇头、微笑、低头几个有限的表情和动作。再或者,便笔谈。
她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远远比同龄人聪慧优秀得多。除去天生哑口,她堪称一个秀外慧中的美才女。只可惜,人们只愿意欣赏“正常”的美丽。凡是不能用语言来同人交流的,即使你长得再美、懂得再多,他们也不愿意记住你的名字,而只肯笼统地称呼一声“哑巴”,或者“残疾人”。只有李远征不放弃同心爱交流,他一直对这位安静的天才少女怀有特殊好感,执著地进一步问:“你最近又画了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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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十三岁:生日宴(4)
心爱犹豫一下,点点头,站起来向自己的画室走去。李远征紧跟在身后,看着女孩飘逸的长发和窈窕的腰身,第一千一万次地想:多么可惜。
没有人留意到他们的离去。
画室是用地下室改装的。门一关,便把室外的热闹与室内的清幽隔成了两个世界。
李远征一边看画一边赞叹,不住地说:“好呀,心爱,你画得太好了,比我见过的所有画家都画得好。”
心爱笑着轻轻摇头,意思是说:太夸张了吧。李远征不回头也猜得出她的表情,便更加地为自己的赞美加上注脚:“一般的画家,要么写实,要么抽象,总是画他身边的东西。但是你,你画的内容好像可以穿越时空,唤起人们关于另一个时代的记忆。”
心爱惊讶,甚至有点泫然欲泣的感觉,为了李远征的知己。为什么李远征不是克凡呢?如果克凡也能够像李远征这样在意自己、欣赏自己、懂得自己、珍惜自己,该有多么好呀。
李远征说:“看你的画,让人有一种倾诉的感觉,想把自己心底里所有的话都掏出来,挖心挖胆地往外倒,连上辈子的苦都倒出来。”
于是他便开始倾诉,果然把心底里所有的秘密隐痛都翻倒出来,从有记忆开始,几乎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连对克凡也没有说过——克凡在与人交往的时候从来都是占据主角位置的,才不会安安静静地给人当听众。他说起了自己的家、离异的父母、父亲的外遇和母亲的孤苦,说到动情处,流下泪来。
心爱听着,不做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打断,只是默默地听着。当他流泪时,她便递纸巾给他。
他接过来按在脸上,毫不害羞地抖着肩膀哭泣。他待她的态度很奇怪,是极度的信任,当然也不排除明欺她是哑巴不会泄露秘密的缘故;有着正常人对残疾人的本能的优越感,又有一点男孩对同龄女孩的崇拜;但在诉说的时候,却常常忘记彼此的年龄,仿佛当她是自己的大姐姐——也许是画室里那种流动的寂寞,让他凭空有一种天荒地老的感觉,把她当成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过来人。
就这样子说得忘了时间,大人们在地下室里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了。远征抽泣着向她告别:“心爱,与你聊天真是愉快。”
心爱莞尔,她都不会说话,何来聊天?
李远征读懂了这个笑容,羞涩地说:“你虽然不说话,可是双眼已经说尽千言万语。”
这回连大人们也听得笑起来。这男孩子的说话如此浪漫趣致,小小年纪多情至斯。回到客厅才发现,人群已经散尽,克凡因为第一次喝酒,醉了。甄妈妈说:“刚才他说要到心爱屋里躺一下,这会儿八成睡熟了。”
心爱一听,扔下李远征便往楼上跑,推开门,果然看到克凡躺在她床上,衣服也不脱,睡得四仰八叉的。
十三岁男孩子的睡相是难看的,但是心爱只是看不够,她感谢爸妈同意留他下来,不避嫌地让他与她同居一室——就像小时候那样。也是因为克凡睡得实在是沉,两个孩子又是一同长大的,睡在一屋里也不算什么大事。
她看着他的脸,不难想像他是怎么样花招百出地淘气,争强好胜地炫耀。是什么人先提议喝酒的呢?也许就是克凡自己。他最喜欢出风头了。不知道那个叫小慧的女生喝了没有?
自己第一次喝酒也是十三岁。合卺酒。
大堂之上,兰桂齐芳,杏仁儿一身吉服,肩、肘、袖,三镶三滚,绣金嵌银,给老爷和太太跪着磕头敬茶,同少爷小姐一一见礼,然后男仆女婢给她黑压压跪了一地,行礼问好,改称“杏姨娘”。她和老爷堂堂正正地喝了交杯酒,光明正大地进了房捞下帘子……
那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经过了好几轮的“欲迎还拒”,最终她还是“俯仰承欢”了。名正言顺,明明白白。
连老爷自己也觉得不易,调笑说:“我竟是追求了你整整一年呢。”这个“追求”的新名词令他自己兴奋起来,对她的情形,便有些不同。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老爷娶她的时候,桃花早已开尽了。没能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成婚,这是她惟一的一点遗憾。“杏姨娘”,这是一个称谓,更是一个身份。她没有不明不白,她是姨娘了。就像是李管家当初说的:“吃香的喝辣的,不但不用自己做丫头,还用了个丫头,也呼奴唤婢起来。”

《两生·花》第二部分
第三章十三岁:生日宴(5)
她很容易便得着了许多乡下女孩梦寐以求的一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冬风再不会凛冽刺骨,夜里也不再饥肠辘辘,每顿饭的菜式都有些许不同,旗袍裙褂都有专门的裁缝来剪制。然而她开始有另一种烦恼,就像成千上万只小虫子在心底里咬啮,寻找出口。但是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在渴盼着什么,又不满些什么,当然也就无法自救。
倘若她不是这么一个无知无识的女孩,倘若她多一点世故或贪婪,也许她就会为自己寻求另一种人生。
但是她对现状不满足却满意,她心底里有填不满的寂寞空虚,脑子里却只有称心如意,于是她便放弃了。放弃了往深一层的人生道理想去,放弃了往更美好的方向努力。她安心地做着她的杏姨娘,只有在半梦半醒之间才会流露出一点真实的欲望,却又总是被曲解掉了。
楼下的声音惊扰了心爱的回忆,她略一凝神便分辨出来:那是小慧的声音。她来干什么?当然是找克凡了。昨天才认识,今天就主动找上门来?
她抽身下楼,决定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孩子一点颜色瞧瞧,谁叫她昨天嘲笑自己是哑巴。
那小女生在楼下已经等得不耐烦,听到脚步声,仰起头来,看到心爱,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卢克凡呢?”
甄妈妈正安抚这脆弱而毛躁的小女生,看到心爱,也跟着问:“你起来了?克凡呢?他醒了没?”
心爱看到小慧的脸上突然变色,心中暗暗得意,知道妈妈的话是越帮越忙,让她生了误会。她索性把这误会坐得更实,温柔地伏在妈妈怀里笑着摇了摇头,双手合掌压在脸下做一个熟睡的姿势,并朝小慧甜蜜而害羞地一笑。
小慧的眼泪都快流下来,喃喃说:“他约了我的,他昨天约好我在公园见,我等了他一早上……”说到这里,到底忍不住,泪珠成串滚落,终于泣不成声。
心爱冲她抱歉地笑笑,径自走过去拉开门来。小女孩的委屈已经成灾,看到出口,立即决堤般冲了出去。心爱轻蔑地一笑,扬手关上门,手势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甄妈妈看着女儿一气呵成的表演,目瞪口呆,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却一时不敢相信。这个早慧的女儿向来行事出人意表,今天的神情举止越发成熟,几乎像个城府深沉的妒妇,才只十三岁,便有这样的心机手段,不会吧?昨天是孩子们的聚会,自己故意躲开给他们自由,竟不知道这一日夜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变故。这个叫小慧的女孩子从何而来,女儿对她那明显的敌意又是因何而起,如今的孩子,竟然个个都是人精,难懂得很了。
她不便细问,也无法细问,只得先压下心事,招呼女儿帮自己张罗早餐。等到牛奶煮好,鸡蛋煎好,克凡也就踢踢踏踏地下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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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十五岁:别离与初吻(1)
如果暗恋者是哑的,那么,被爱的那个人,便是盲的。
克凡踢踢踏踏地自楼上下来,心爱立刻仰起了脸,送上一个阳光灿烂的笑。
满堂少男少女喝一声彩,起哄地鼓起掌来,七嘴八舌地叫着“男主角出场了”,“有请金像奖新任影帝卢克凡先生”,“欲知明日之星,且看克凡风采”……
这已经是另一年,另一个宴会了,是在克凡的家里。两家的格局相似,而装饰大不同。甄家是欧洲风,一切新派;卢家却是古典怀旧色彩,满堂明清家具,甚至还有一面玳瑁镶的牡丹亭游园翠屏。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云霞翠轩,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屏里屏外,都是一般的红唇绿鬓,锦绣年华。
克凡无心向学,没有考取重点高中,却瞒着父母偷偷报考了艺校表演系。等到录取通知书寄到家中的时候,保守持重却又开明善良的卢教授夫妇也只得面对现实了。两夫妻一生严谨,好为人师,生下儿子来却丝毫不像自己,轻佻风流又好动,简直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卢妈妈曾经不止一次对自己的好姐妹说:“我们克凡要是能有一半像你们心爱就好了。别看心爱一天正规学校也没上过,我敢打赌,她要是考学,准比克凡强十倍。克凡简直就不是个读书种子,光知道玩,叫他做功课就喊困。”
甄妈妈不同意:“好玩有什么不好?至少他是个正常健康的人。心爱太安静了才叫人担心呢。”
卢妈妈便充满怜惜地叹:“心爱真是可惜了。聪明又漂亮,要是能开口说话,简直就十全十美呢。”又安慰姐妹,“这也是天道平常,不肯让一个人太完美了的缘故。女孩子生得太美,便容易惹事;要是又够聪明呢,简直要天妒红颜了。所以她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倒是多福多寿的。”
这念头在甄妈妈心里不是一天两天了,听着自然服帖,不住点头。她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成人,出落得越来越水灵清秀,心里总是喜忧参半。一美遮百丑,更何况女儿的画越来越出色,又薄有家资,找个相匹配的人家应该不难吧?女儿出生后,家境一天天好转,甄先生下海从商,做什么赚什么,高兴得一个劲儿说这女儿真是父母的幸运星。然而越是疼爱这个女儿,就越担心她将来会受委屈。最恨那种瞎子配瘸子,天聋对地哑的说法。心爱这样一个可人儿,又怎能与残疾人为妻呢?唉,刚说恨人家瞧不起心爱残疾,自己倒又轻视起残疾人来了。想着,便吞吞吐吐地试探着:“唉,你说得轻松,要是让心爱做你的女儿,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我早说过要把心爱和克凡对换的。我要是有心爱这么个女儿,可以少操多少心。”
“那把心爱送给你做儿媳妇好了。”甄妈妈打蛇随棍上,“我有克凡这么个半子,你有心爱这么个干女儿,就当咱们对换了,怎么样?”
卢妈妈不慌不忙,兵来将挡:“求之不得,只怕我们克凡没这个福分。要是他们两个愿意,我才巴不得呢。”
做超市老板娘的甄妈妈到底不如当大学语言老师的卢妈妈口才灵转,说了半天话,竟一句也做不得准,只得随意笑一笑,仿佛刚才只是玩话,当不得真的。虽然偏袒女儿,可是若说让心爱嫁给克凡,她却也觉心虚:克凡那孩子,鬼精鬼灵,小小年纪已经有数不清的女朋友,怎么会看得上自己的哑巴女儿呢?及至听说克凡考取艺校,打算当电影明星,就更加死心,再也不做联姻之想了。
心爱心里也知道,克凡这一走,见面可就更难了。他们两个人的路越走越远,天天见面已是咫尺天涯,何况当真天各一方呢,他还不得把她忘光了?
还只是刚刚考取,还没来得及报到,克凡的脸上已经是一片要飞的光彩,充满未来之星的骄傲与自信。而心爱也衷心相信,克凡一定会成功的。他要当演员,就一定会成为男主角、大明星、天王、影帝。克凡会红的,一定会红的,大红大紫,红得发紫。到那时,她还有什么机会赢取他的心?
看着那些花蝴蝶一样的女生纷纷围在克凡身边道离别之情,她恨恨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苦于不能表达心愿。
然而天下所有的暗恋,岂非都是心里有却口里说不出的苦呢?
陪在她身边的仍是老好人李远征,他以全校第二名成绩考入重点高中,未来的路已经很清楚:上大学、留校读研、出国留学或者继续攻博,然后找一份高薪优差做打工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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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十五岁:别离与初吻(2)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要做好孩子好学生好朋友好先生的,再出格都不会有大错,李远征就是这种人。
他絮絮地告诉心爱自己的假期计划:“明天我就要去大连舅舅家,住满一个月才回来。终于可以在真正的大海里游泳了,想想都激动。舅舅还说要带我去小平岛打鱼,跟真正的渔民们待几天。舅舅说那边的人一边赶海一边生吃,是真正的海鲜。年年寒暑假都要补课,我终于要过一个真正的假期了……”
心爱微微笑,李远征是一个“真正”单纯、“真正”善良的人,因为他的世界里充满了如此多而容易的“真正”。
人群中一阵骚动,原来是小慧来了,穿着带泡泡袖和蕾丝花边的公主裙,还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她同克凡到底是和好了。在心爱去不到的地方,他们重新走在了一起。
心爱想像小慧曾经是怎么样地闹别扭,哭哭啼啼,梨花带雨;而克凡是怎么样地赔小心,说笑话,赌咒发誓,一如宝哥哥之于林妹妹。
宝哥哥。林妹妹。自己才是他的妹妹哦。自己才是和他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呀。可是,他看不见自己,不愿意理睬自己,只当自己是家里面可有可无的一件摆设,并且同所有的摆设一样,没有声音。
心爱落寞地低了头,不愿意看到小慧的占尽风光。然而小慧偏偏不放过她,竟然分开人群直奔向她,扎在马尾上的丝巾像蝴蝶翅膀一样地扑扇着,嘻嘻哈哈地问:“咦,你们聊得好热闹呀,在说什么悄悄话?”话里满是揶揄嘲讽,“悄悄话”一词又故意加重了语气,旁边也就有人凑趣地笑了起来。
李远征愠怒地瞪了小慧一眼,拉起心爱说:“我们到那边坐。”
“李远征你别走。”小慧挡前一步,“跟我们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
“真心话大冒险?”李远征犹豫,“你们人数不是够了吗?”
“人越多越热闹嘛。”小慧不由分说地拉着李远征便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心爱,“喂,帮我看着咪咪。”说着,顺手将那只猫塞进她的怀中。心爱一个措手不及,猫爪子在她手上锋利地划过,不禁疼得轻呼一声,猛推开小猫,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蠢相逗得小慧一阵夸张的大笑,旁边的人也跟着笑起来。心爱小脸涨红,转身要走,却被克凡拉住了,他抱起小猫放在她怀中,说:“心爱,你反正没事,让小猫陪你玩一会儿吧,我和小慧要做游戏。”
他要和别的女孩子做游戏,却让她来看猫,还美其名曰让小猫陪她玩。这狠心凉薄的美少年哦。
心爱内心刺痛,看着那只小猫,雪白,美丽,两只眼睛一蓝一绿,微微开阖,同它的主人一样骄傲。她抱起小猫,宛如抱住一颗温热蠕动的心,默默地穿过客厅,走到阳台上。
卢家的阳台布置得十分清幽别致,摆满了芭蕉、橡皮树等常绿植物,茑萝和紫藤彼此纠缠错落,曼妙地爬满了栏杆,从枝叶间探出千百个累累垂垂的花头,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型植物园。
心爱抱着小猫安静地坐在这道天然屏障的后面,客厅里的热闹不属于她,这里才是她该在的地方。
人们在客厅玩游戏。说话的游戏。她不能介入。
她介入不了她表哥的世界。他的世界,对她关上了门,把她和猫留在一起。
心爱有些怅然,今世的卢克凡哪一点像前世的大少爷呢?大少爷深沉、持重、风度翩翩,何曾这般轻佻张扬过?
那时候,大少爷在北平上学,每年只有一寒一暑两个假期才回来。那便是她的节日了,简直每一天都值得大书特书的。一旦假期结束,大少爷上学去了,日子便显得有些长,总是夜里等不到天明,日里等不到天黑。
其实便是大少爷在府里的日子,他们也难得见面。他总是不开心的时候居多,但又并不为着什么具体的事,也不见他同家人有过争吵。只有一次她听到他同老爷在小声争执,好像是他偷偷参加了一个什么帮会,而老爷不许可。
偶尔他也会在家里见朋友,谈些时局政治之类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字眼里常常夹着些什么“三民主义”、“共产主义”,又是什么“自由进步”、“科学救国”,要么,便大声背诵:“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走……”
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表情就很激动,眼神里有令她恐惧的燃烧与热烈,同时,又充满了为她不解的深刻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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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十五岁:别离与初吻(3)
于是她也觉得忧郁,并且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为难之处。像他这样的人,高贵、博学、健康、富足,应有尽有,并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又有什么愁烦是不可解决的呢?
他的深度和气度其实并不是她所能理解和体会的,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她对他的崇敬爱慕。事实上她早已将他神化,崇高圣洁得甚至没有了瑕疵,也就一并隔绝了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心爱一惊,背上冷汗沁出。怎么可以怨尤?她来到今世的理由,不就是为了大少爷,为了她迟醒的男女之情吗?整个前世,她活在懵懂之中,至死方明晓爱的真谛。于是,她穿越阴阳生死来到人间,就是为了同他重圆南柯梦,再续前生缘。
她爱他。无论他是大少爷还是克凡表哥,只要他还是他,她便会爱得义无反顾。
爱他,是她的使命、目标以及全部的生存意义。
心爱流下泪来,泪水落在风里,不等吹干,又有新的泪落下来。这时候,她听到身后有说笑声,好像是表哥和小慧。她本能地躲在一丛绿色植物后面,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不愿意让自己的失意落在小慧的眼中吧!
明明是表哥的脚步声——即使夹在千军万马中,她也可以分辨出他的所在——可是,他们停下来,却再没有任何声音。心爱觉得奇怪,轻轻拨开芭蕉叶向外看。天哪,她看到了什么?表哥和小慧竟然在接吻!这是他们的初吻吧?热烈,笨拙,羞怯,而充满探索性。“哦,克凡……”她听到小慧这样叫着表哥的名字,而表哥在回应:“慧……”后面的话被新的吻代替了。一对年轻的小恋人鱼儿一样又吻在了一起。
心爱只觉得喉头一腥,全身的血都在翻腾上涌。离别的忧伤已经让她不堪重负了,而他,还要给她如此新鲜的刺激。仿佛有一柄锐利的尖刀破空而来,直插她的胸膛,而他还要微笑着握住那刀柄,将刀尖推得更深入一些。
疼得泪也流不出。她嗅到浓郁的血腥味绕树而来,不由自主地将双手扣紧。
“喵呜——”一声锐叫,波斯猫的利齿恼火地嵌进心爱的手背,她的手一松,那只猫再度自她怀中惊惶逃逸。
“心爱?”是表哥惊讶而羞涩的呼声。
“咪咪——”是小慧气急败坏的叫声。
然而心爱一概听不见。她亲眼看到了大少爷最直接的背叛。
她为了他从生到死,死而复生,只是为了要同他在一起,而他,却要在她的面前,血淋淋地与别的女人拥吻!
十四岁女孩的单纯,四十岁女人的妒忌,同时在她的身体里交织迸发。那一种痛楚的力量,令她难受得百死莫赎。她真希望在这一刻死了,不要见到这一幕。虽然一直都知道表哥花心,小小年纪便风流自许,可是毕竟当他年纪轻,只是个孩子,不与他计较。然而现在,他竟然同别人亲吻。那分明是一个大男人了。
她看到他唇上软软的绒毛,哦,他就要长成一个大男人了,他与别的女人亲吻,恋爱,并将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那么,她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你欺负我的猫!”小慧去而复返,指着心爱质问,“你把我的猫找回来!”
克凡脸上的红晕未退,还在被初吻陶醉着,见不得小女友受一点点委屈,忙拥着她的肩嘘寒问暖:“小慧,怎么了?别急,慢慢说,怎么了?”
“她欺负我的咪咪。”撒娇是女人的天性,小女生借题发挥地娇呼着,“她把咪咪打跑了。我追也追不回来。我不管,你要赔我的猫。”
“好,我赔,要是找不回咪咪,我找十只波斯猫来赔你好不好?”克凡眉开眼笑地哄慰着,分明是在享受这个游戏。
“我才不要别的猫,一百只猫也比不上我的咪咪。”小慧不依不饶地撒着娇,在克凡的怀里扭着身躯,“我要她赔。你问她,她怎么着我的猫了?你问她。”
“心爱,你干吗欺负小慧的猫?”克凡鹦鹉学舌般地重复着。
心爱紧抿着嘴,生怕一张开就会吐出血来。怎样的羞辱——竟然向一个哑巴问罪,他要她怎样答他?
她看着表哥,想要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看在他心里,她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分量?他是大少爷的转世哦,怎可以对她没有一丝半毫的怜惜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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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十五岁:别离与初吻(4)
然而克凡根本不看她。克凡的质问只是一种姿态,为小慧做的一场秀。他明知道表妹不会说话,不可能回答他,他安心冤枉她,坐实她的罪。他质问了她,便是在指责她,斥骂她——以此,来讨好小慧。
他拥抱着小慧,哄着,劝着,逗着,眼里全然看不到其他的人。他从来都没有当心爱是一个有血有肉知冷知热的正常人。她不会说话,她是残疾的,于是她便不该得到尊重和公正吗?
心爱的心已经裂成千片万片,血流成河。但是,他看不见。
他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如果她是哑的,那么,他,便是盲的。
克凡追着小慧跑远了,心爱咬紫嘴唇,心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她只觉得整个身子腾起在半空,随风摆荡,飘渺无依。她看到了天使与魔鬼,忽然无比愤怒,他们看着她的受辱,居然袖手旁观,毫不怜惜。
然而不等她投诉,天使已经抢先开口解释:“你学过古文,一定会背那篇文章:‘天将降大人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要知道,一切是暂时的,一切都是历练。”
魔鬼亦帮腔:“他们冤枉你,他们的罪孽便加深,离我更近一步。等到他们大去之日,他们的灵魂将被我收留,你不必为他们的罪恶难过,而应该为自己高兴才对。”
心爱哭笑不得,天使与魔鬼都是引导者,要么引导人向善,要么引导人犯罪,不论结果,他们的手段都是差不多的,因此口才也不相上下。若想同他们辩论,岂非班门弄斧,自不量力?
何况她根本没有辩驳的能力——他们没有给她这机会,在她出生之前便没收了她说话的权力,并美其名曰暂时保管。可是,这是多么漫长的暂时?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还给她巧舌如簧呢?
她用执著的眼神注视着他们。
天使明白那眼中的疑问,安慰着:“快了,快了,你很快就可以开口说话了。”
“到你成人日那一天,你便有新的人生。”魔鬼亦承诺。
成人日?心爱不解。
魔鬼嘻嘻笑道:“人的出生根本是一场血光之灾,重获新生自然也差不多。你这么聪明,不用我明说吧?”
偏偏心爱仍然不明白,但是天使和魔鬼已经不理她,顾自转身离去,任她在身后拼命地摆动双手,他们只是看不见了。正如克凡,只要背转身,就再也看不到她。
一个哑巴,除非与人面对面,或是高高在上,有什么方式可以让人注意她?
心爱停止徒劳,若有所悟。
“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
那声音本身已经像是一个幽灵,蛊惑她,引诱她。她辗转反侧,不可思议地不安定。一颗心,一颗情窦初开的心,在雨夜里有不可言说的动荡,纠缠挣扎如惊蛰之蛇,几乎抽搐。
她嘤嘤哭泣,充满不情愿不甘心不罢休不足够。雨在帘间,泪在枕畔,同样的絮絮潺潺而无休无止。
这哭声,竟不知是来自杏姨娘还是甄心爱?
雨水引发了连年的洪灾,难民流离失所。卢府并没有被淹,但是老爷害怕会被饿红了眼的饥民骚扰,决意带家人南下。很金贵的车票船票,故而要很仔细地挑选随从人员。太太和少爷小姐们自不消说,但是下人也总要带几名,好沿途照料坐卧——这便很费神了,带哪一个不带哪一个,点头或摇头间,便是某一个人的一生。还有李管家要不要一起带着走?不带,许多事要倚仗他,没他在身边会很不方便;带着,偌大卢府交给谁打理?除了李管家,更有什么人有这样的能耐决断?
所有人都为了走或留的事劳神。走不了的人叹自己命苦,想着还有什么办法再搏一搏;走的人又愁着要带些什么东西随行,这一走不知何时回来,多少身外事放不下。老爷和太太挑选了一男一女两个下人随行,克颜小姐和克靖少爷也都要求一人带一个。老爷觉得人多,要他们只带一个走,两人便又争着要带自己的丫头,最后还是大少爷克凡说了句:“就随他们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人服侍,就一个人走。”这才不吵了。

《两生·花》第二部分
第四章十五岁:别离与初吻(5)
兵荒马乱间,惟有杏仁儿不关心,不紧张。走或者留,她都没想过,只是等着别人来安排她;及至老爷说要带她走,叫她收拾东西,她也没头绪,自觉并没什么东西特别重要,并没什么不可留下,遂表现出令人诧异的从容。
然后便上路了。打头阵的是大少爷克凡,李管家到底还是留下来,所以一应联络应酬的责任便都压在了大少爷身上。他的嘴角很快起了泡,血痂结在唇上,下巴青青的都是胡茬。杏仁儿看着,很是心疼,恨不能替他分担。弃车上船,少爷呼喊着:“一个跟着一个,大家小心不要走散了。”她在万头攒动中寻找他的身影,追随他的脚步,体味他的气息,感受他的领引。他们时时被人群阻断,但是最终她总能找到他,几乎是没有道理的凭着本能的感觉。
虽然是上等舱,可是因为客人太多了,而海员却太少,已经没办法维持秩序。也没办法分清阶级,只要上了船的都是客人,这时候谁的钱多一点或少一点已经没什么分别,只要手中握牢一张船票,便是众生平等。
每个人都只得方寸之地,横七竖八地胡乱倚坐着,比下等舱好一点的地方只在尚可以铺下一张床褥容自己躺稳。有些更讲究的,便找地方挂起帘子,把自己这一组人同别的家庭分开。没多少人说话,只除了孩子在哭,可是舱里仍然拥挤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嘈吵。所有人都灰败而疲惫,连克靖都被自己无休止的抱怨诉苦给累着了,厌倦地闭上了嘴巴,一并连眼睛也不肯张开。克颜在默默地哭泣,用她的宽檐纱帽遮着脸。更有许多人晕船,又呕又吐,连太太和克凡少爷都不能例外。杏仁儿反而没什么事,一路都在帮着照料病人,端茶送水,走在船舱里如履平地。
大少爷没有带自己的下人出来,于是杏仁儿照顾他便显得理所当然——即使不是那么理所当然,她自己也劝自己相信这是很正当的,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他吐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苍白了脸,有气无力地看着她,既不能感谢,亦不能拒绝。她替他揩面,喂他水喝,一点也不觉得腌臜,反而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平和。她闻到他的气味,这样亲切熟稔。在酸馊的呕吐物中,她竟然可以闻到桃花香气,一如当年她与他在桃花林中共舞时闻到的那样。
她终于又接近了他。她已经很久没有同他这样亲近了。她竟可以这样近地看着他,照顾他,扶着他的头,替他擦去嘴角的垂涎,将水和止吐药一勺勺喂进他嘴里去。于是周围所有的人和事就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也不存在了。她只看见他,她只拥有他,她也便可拥有全世界——倘若她果真可以拥有他,全世界又有什么稀罕呢?
她并没有太多的奢望,她只想可以这样亲近地照顾他,一直一直看着他,服侍他,为他做一点事。他的西装皱着,形容憔悴,全身都发出不良气味,然而看在她眼中,依然是那个英俊挺拔、衣冠楚楚、斯文秀雅的翩翩美少年。不,该是比以往鲜衣亮衫时更加深沉有魅力,因为她竟然可以近着他。
然后船到埠了。这一路好短,这么快便抵程。别人就像经历了一生一世那么狼狈不堪,杏仁儿却觉得只是转瞬间,怅然若失。
船在上海吴淞口靠岸。不知为什么,码头那样拥挤杂乱,不等他们下船,就有很多人拥上船来。于是下的人急着下,上的人急着上,人流拥过来又拥过去,许多人家都被冲散了。人们嚎哭嘶叫,揪扯厮打。只有她,她的心还沉迷在回味和不舍中,十分凄惶,因此脸上反而显出与众不同的非凡平静。
她对未来没有概念,对过去也并不惋惜,她只留恋行船这一程。她和他的时间已经到了,不可以再这么接近,她好想再仔仔细细看他一眼——这一眼便发现,原来,她与家人不知何时已经挤散了,她失去了他以及他们的影踪。她一急,大声喊出:“大少爷——”

《两生·花》第三部分
第五章十六岁:蝉变(1)
命运就像一条崎岖坎坷的路,最重要的不是走得快,而是要懂得在哪一个路口转弯。
“大少爷——”
心爱一声喊出,豁然而起。冷汗涔涔,而小腹坠痛。她伸手到腿下,触到粘湿的一片,抬起手来,指尖点点嫣红,不禁“呀”的一声,心思洞明——她已经是大女孩了!
电光石火般,她想起天使与魔鬼对她的许诺:等她成人时,便可开口说话!而魔鬼曾经暧昧地笑着,暗示一场血的洗礼,难道……
她尝试开口:“大——少——爷!”
发音含糊,但一字一句——她果然会说话了!她终于会说话了!她竟然会说话了!
“妈妈,爸爸。”她轻轻地念,一遍又一遍,从小小声,试着放开声音,终至嘶喊:“妈——妈——”
“心爱。”
甄妈妈正在楼下煎鸡蛋,听到叫声,出于母亲的本能,第一意识便是女儿出了什么事,但接着省过来,女儿不会说话。那么,这是谁在喊妈妈,为何听来如此陌生而熟稔,就好像从自己的记忆深处发出来的一样?
她一边大声喊着:“老甄,老甄,快起来!”一边急急奔上楼,狂敲女儿的门:“心爱,心爱,是你吗?”
心爱跳下床,没忘了把床单卷成一团扔到床下,接着披上晨褛踉跄地来开门。
看到妈妈惊惶的脸,她突然感到无限辛酸。做了十几年母女,她仿佛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清楚母亲,这是她的妈妈啊,她是借了她的身体才可以重新返回人间的。这十几年里,母亲为她操了多少心!现在,她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要想有人真心诚意地与她分享这份快乐,除了母亲,又会有谁呢?
她扑进妈妈的怀里,泪流满面而口齿清晰:“妈妈。”
甄妈妈呆住了,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是谁?谁在叫妈妈?她抓住女儿的双肩推后一点,死死盯着她的嘴巴:“心爱,是你叫我吗?你再叫一遍,再叫一遍。”
“妈妈。”心爱清楚地叫,接着抬起头,眼光越过母亲的肩膀,投向刚上楼来的父亲,再次叫,“爸爸。”
甄先生猛地用力抓住扶手才没有从楼梯上跌下去,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心爱,你叫我爸爸?你叫我爸爸!你再叫!叫爸爸!”
他们是多么快乐啊!快乐到震惊!快乐到不相信!
心爱的泪水更加汹涌了,她如何来报答这份养育之情呢?她努力地、慷慨地多说一点:“爸爸,妈妈,我——会——说——话——了。”
“心爱——”甄妈妈终于确信了,不禁猛地抱住女儿嚎啕大哭起来。自己做了多少年这样的美梦啊,梦见女儿有一天会突然开口喊自己妈妈。面前的一切是真的吗?这一切可以长久吗?她再用力一点抱紧女儿,然后偷偷掐掐自己的手臂,是真的,不是梦!她哭得更大声了,很努力才可以抬起头来看老伴:“老甄,你听见吗?心爱叫我妈了。她会叫妈了!”
孩子叫妈妈,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天下母亲最基本的快乐。而这快乐,迟来了多少年哦!
这一天是甄家的大日子。简直跟心爱出生那天一样快乐。不对,比心爱出生时更快乐——心爱出生在动乱年代,甄家当时可是一片凄风苦雨——应该说,跟甄爸爸甄妈妈结婚那天一样快乐。
甄妈妈兴奋得几乎想念佛,一个劲儿说:“真是老天开眼,心爱开口。搁在过去,应该去庙里还神的。”
甄先生笑起来:“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还神?你要真想做善事,去福利院布施还更现实些。”
“那就去福利院。我明天就去联系。”甄妈妈兴致勃勃地说。出了这样大的喜事,不做点儿什么,怎么也过意不去的。于是便又计划着要遍请亲友来庆贺一番,一雪前耻——人人都知道甄家有个哑巴女儿,现在倒要叫他们看看,谁有心爱那么聪明美丽,十全十美!
甄先生又有意见:“现在请客为时过早。一则心爱刚刚开口说话,情况到底怎么样,还得观察几天,最好是去医院看看医生们怎么说,也要给点儿时间练习,等说话流利些再告之亲友也不迟;二则也要找个好时机、好理由,要是专为心爱开口说话这件事请客,反而显得尴尬,跟动物园展览似的,倒让人笑话。”

《两生·花》第三部分
第五章十六岁:蝉变(2)
一席话说得甄妈妈紧张起来,惊道:“还要去医院看看?难道心爱的情况还会有反复吗?你担心她开口说话只是回光返照?”
“什么回光返照?我看你是高兴得糊涂了,不会用词别乱用。”甄先生无奈地摇头,安慰着哭哭笑笑的妻子,“不管怎么样,听一下专家的意见总是不会错的吧?”
但是专家们没有意见。有意见也都是含糊的。甚至有位年轻的博士略带戏谑地说:“有的人开口迟,也许令千金一字千金,迟得有点儿离谱吧。”
甄先生哭笑不得,只得又将女儿带回家,自我定义说:“不管怎么样,总是大好事一件,也许是上天见我们积善行德,有意垂怜吧。”
于是开始计划下一步:行善还愿。
这件事由甄妈妈带着女儿进行。原打算去儿童福利院的,关心曾经和心爱一样有残疾的儿童,但是因为需要很多手续,竟不容易做到,便只得改为老人院。甄妈妈这才知道,原来想行善也不是想做便可以做的,全不像电影里演的那么容易。进入福利院或者孤儿院,和进监狱一样难,得过得去十道八道关卡才行。
老人院坐落在郊区,由一座大户人家捐出的宅院改建。心爱看着很是眼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卢府。那时候年龄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方位不能记得清楚,而这里的建筑又变动颇大,便有几分相似也做不得准——大户人家的宅院本就是差不多样子的。
即使隔了近四十年,隔着前世今生,她依然清楚地记得跟着那个会种桃花的顾三第一次走进卢府大门的情形——同所有的大户人家一样,卢府也有着极高的门顶,门上有铜铸的兽头双环,从门外面望进去,可以看到园子里大树的冠,还有戏楼飞出的一角绣檐。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走进大户人家——不是走的大门,是从大门旁边的一个角门进去的——也是第一次看到花园与戏楼,都那么精致好看,像一幅画多过像实景。她连赞叹也忘记,美目流连,脚下有些磕磕绊绊。
顾三扛着桃花树,从花树的枝桠间回过头来瞅她。但是她没有留意,眼前有更多的桃花吸引了她的目光,叫她神魂颠倒,好比一只误入花丛的蝶,都不晓得要栖在哪一朵上才好。
他们很顺利——因为花树进不了门,老爷竟然亲自从门里迎出来,这在顾三看来简直是天大的荣耀。他扛着那一树颤巍巍的桃花,满面红光地向老爷问好,又叫丫头给老爷跪下。
丫头迟疑一下,便跪了。桃花映在她的头上脸上,仿佛她也是一朵花苞儿,又远为活色生香。
老爷打花枝间辨认着她的模样,笑眯眯说:“果然好花。”又问,“几岁了?”
顾三弄不懂老爷问的是花还是人,只好含糊地一块儿作答:“我拢一拢树干,怎么说也有十几年了;她是我刚下聘的媳妇,叫丫头,今年十二岁了,很能干的,请老爷收留她。”
“是吗?”老爷便饶有兴趣地“呵呵”笑起来,又连说两句,“是吗?是吗?”
顾三仍然弄不清他是问花还是问人,如果是问人,是怀疑她的年龄、她的能干,还是因为她是他媳妇。他只好不回答,低了头“嘿嘿”笑,轮换着左右脚蹭鞋帮上的泥——换了衣裳洗了澡,就单单忘了收拾鞋子,这一鞋帮的泥,踏在院子里一尘不染的青砖上有多么不和谐啊。
老爷转过头吩咐管家:“带她去换身衣裳,洗个脸,就放在我房里吧……这就去把树种起来吧,多多打赏。”
后一句话是冲顾三说的。顾三本能地谢赏,然而脸色很难看。把丫头放在老爷房里,这可是他没想到的。原先是太太说厨房里少个洗菜摘菜的粗使丫头,让他留意在乡下寻一个,他想着多个机会让自己同媳妇聚聚倒也挺好,打工日子也没那么难捱,又是女方主动提出来想要进城帮工,也可为婚事多攒几分钱,一举两得的事,何乐不为。然而如今临时变卦,老爷竟开口要把她留在自己房里,老爷既开了口,那便是不可更改的了;但是这可怎么使得?老爷房里的丫头,老爷亲自点名要的丫头,那还有干净的吗?
顾三昏昏沉沉地走到园子里,昏昏沉沉地点了穴,破了土,一锹锹挖着,究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新挖开的泥土有种松软绵厚的香味,让他的心里酸酸的。当他把桃花树妥当地种下去的时候,又重新看到了丫头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跟在管家后头打青砖路上走过,一径向老爷的上房走去。洗过澡换了新衣裳的丫头果然鲜嫩许多,连身形都窈窕起来,辫子又被重新结过了,不再是弯弯的两根,而是在脑后统编成油黑的一大根,扑剌剌地垂着,平添了一种清爽文明的意味。他看见过府里的丫头都是打这样的辫子,但是谁打这样的辫子都没丫头好看。这样好看的丫头放在老爷房里会怎么样呢?

《两生·花》第三部分
第五章十六岁:蝉变(3)
有风吹过,一朵花苞从树上震落下来,落在顾三的手心里。他轻轻攥住,看着丫头的背影,年轻的心里,第一次充满了难言的忧虑和沧桑……
心爱展目四望,这院子里也稀落地种着几棵树,但不是桃也不是杏,倒是槐树,正是六月,开满一树白花,香得甜腻腻的,和记忆里的卢府毫不沾边。但是历经了“内战”与“文革”的洗礼,朱颜改换也是正常的。人呢?那些故人若是对面相逢,可还会相识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便恍惚听到有人轻轻叫了一声“杏姨娘”,那声音里分明带着试探和猜疑,不能自信。心爱一愣,抬头找那说话的人,却见一众老人眼巴巴盯着自己,都嘴巴扁扁面孔干皱,竟分辨不出刚才是谁发声呼唤。
人老到一定程度,就是半仙了。要么是性灵已死,变得迟钝;要么是早知天命,灵敏异常。
那个喊自己的人呢?到底是人是鬼?是敌是友?
心爱忽然有几分毛骨悚然。她不知道自己是更渴望相逢故知还是更害怕被拆穿面目,于是只得重新低下眼睛分发礼物,假装没有留意刚才那一声叫。
然而这个声音已经留在心底了。
杏姨娘。她的历史中,曾经有过一段叫做“杏姨娘”的日子,不可抹煞。那红颜白发的故事其实是屈辱而不公平的,前世她并不介意,今生却深以为耻。
往事沉睡在河流的底层,宛如淤泥,便是在梦里也不愿意回首。然而老人似是而非的一声呼唤,却把沉沙积石全部都搅起了。
“果然好花。”老爷问,“几岁了?”
“李管家,带她去换身衣裳,洗个脸,就放在我房里吧……”
“放在我房里吧……”
“放在我房里……”好像她是一件摆设或者一只宠物,可以随意拿起胡乱放下。
然而她自己竟不以为耻,她竟然愿意,而且主动。
她趋身向前,“老爷,我来扶你。” 
“老爷,你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要我。”
“不明不白地要我。”
“不明不白地要。”
她竟然想他“要”她。她其实生怕他不“要”她。她只是希望他“要”得更正式一点。
多么耻辱!
而心爱的记忆里,其实还有比“杏姨娘”时代更加屈辱恐怖的故事——
那天在码头,她同卢家的人失散后,曾经疯狂地呼喊寻找,又冒着风淋着雨蹲在码头苦苦守候,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回过头来找她。她不死心,还想一路等下去。
码头工人每天在那里来来去去,收工时注意到了这个目光焦虑面容憔悴的美少女,猜也猜得到她遇到了什么——在码头上这些事几乎每天都有发生,不过平时都是老人或者小孩子,这么好运气有个美女守株待兔倒是很难得的——如果码头是“株”,那么不知应该说是她等来了他们,还是他们等来了她。
他们走上前去,自告奋勇地要带她去找她男人。她信了,站起身跟着他们走。回想她的一生中其实吃过许多苦,挨过饿也受过累,倒是不曾被人骗过,还不懂得防备与猜忌。不懂设防的她随他们走进了一间又脏又窄的工棚,工棚里自然没有她的男人,却有许许多多想做她男人的人……她哭着,小小声央求:“我疼……让我睡一会儿吧,明天吧,明天行吗?”
她的顺从和娇小居然让这些粗人也有了怜香惜玉之心,抱着细水长流的想法,意犹未尽地罢了战,笑眯眯问她:“你会做饭吗?”
“会。我会做很多事,我可以替你们煮饭,洗衣裳,我吃得很少的……”
若不是她的逆来顺受让他们放松了警惕,使她得以在他们熟睡之际偷跑出去,也许她的一生就要在那个黑暗腥臭的工棚里度过了,从此沦为码头工人的煮饭婆兼公众玩物。

《两生·花》第三部分
第五章十六岁:蝉变(4)
那真是她动荡生涯里最动荡可怕的一夜。如果她不是有这么一种忍耐到迟钝的个性,也许她就会疯狂;如果她是一个刚烈的女子,她或许会自杀,也许她很应该去自杀;如果她对她的爱情有更清醒的认识和追求,她会感到绝望,并会因为绝望而麻木,枯槁,一蹶不振。
但是她本性健忘,或者说她性情中有一种择善的本能,使她避重就轻,很容易感到欢喜,对一切无可逃避的烦恼苦难都承担下来,并转瞬忘记。她承担那些折磨,就好像接受太阳落山后天色自然会黯淡下来那样理所应当。她不会对她承受的痛苦比实际看重哪怕一分一厘,她天生有种客观的精神,对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淡然面对;同时她又总是对未来有一种莫名的向往与向善,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一定是更好的,更顺利的。这种自信和希望支撑着她,使她总能化险为夷,经过人生所有的荆棘与拐弯。
就像这一个早晨,她刚刚逃离了又脏又臭的工棚,便把曾发生的一切灾难给忘记了——也许不是忘记,而是刻意地放置一边。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既然过去了,又何必再想?这便是她的处世哲学了。她就是凭着这一种哲学得以在陌生土壤中像一株移栽的桃花树那样存活下来,而且不论经过什么样的风霜,都可以依然娇艳。
她本能地沿着旧路回到码头,像一匹识途的老马那样,又回到她与卢家人失散的地方。她不相信他们竟会这样抛弃了她,尤其不相信大少爷会不管她。但是她又自我安慰地想:他也还病着,自顾不及呢。
这样想着,她却又替他担忧起来,不知道他现在好过一点没有,又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掉队,说不定不止她一个人,说不定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了所有的人。
不是他们把她丢了,而是她把大少爷给丢了。倘使以后都找不到他,看不到他,那便怎么好?
她抱住肩膀哭起来,蹲得很低,哭得很伤。然而哭过也便算了,开始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大概是找不回卢家的人了,但总不能守在这里等死。码头工人来来往往,认不得这一伙是不是昨天那一伙,即使不是,也难保他们不是一样的想法和做法,自己又会不会再遇到一样的袭击和羞辱?
她决定站起来开步走。可是又不知道该向哪边走。是走到街上去一家店一家店地敲门问要不要找人帮工呢,还是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去讨饭先果腹再说?
街道上有那么多车,汽车、电车、人力车,谁也不给谁让路,都奔着挤着赶功夫,不知道为什么这般急切。还有这里的灯也古怪,有闪的,有转的,还有又闪又转的,一会儿亮一会儿不亮的,也忙乱得很。
她在那些车与灯之间闪躲着,趑趄着。经过绣庄时,她想自己在府里也是学过两年绣花的,也许可以在那里做女工,可是转念又想,她没有保人,人家不会用她的。经过饭铺时,她想先进去吃一顿,吃饱了再照实说没钱,然后求老板让她做工来抵。但是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褴褛,便放弃了,小二根本不会放她进去的,她谁都骗不了。经过报馆时,她又想或者应该进去登个寻人启事,好叫卢家的人知道到哪里找她,可是没有钱,报社又怎么肯让她登呢?
就这样走过了许多地方,熄灭了许多个念头,一直走到又饿又累再也走不动的时候,她在一座霓虹闪烁音乐欢快的建筑前停下来。她看到那里停着许多漂亮的车子,便想自己可不可以找一份擦车的工作;看到霓虹灯上金碧辉煌的“百乐门”三个大字,不由猜测这到底该是一座什么门;看到门前竖起的美女广告牌,觉得羡慕,并在广告牌的一角,很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一行小字——高薪聘请伴舞小姐。
伴舞?那是什么意思?
在这时候,里面的音乐换了曲调,正是华尔兹。她大喜,几乎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快乐,忍不住忘了饿也忘了累,原地一连转了几个圈子。
——命运便在那华尔兹乐曲中柳暗花明了。
命运就像一条崎岖坎坷的路,最重要的不是走得快,而是要懂得在哪一个路口转弯。
选错了,便自投罗网,穷途末路;选对了,便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是康庄大道,还是误入歧途,纯属个人选择,落子无悔。 
从老人院回来,心爱忽然变得意志坚定,眉眼里飞起一种果敢的神情,建议多多:“爸爸,妈妈,我想好了,是要好好请一次客,但不是在家里,也不是在酒店。要办,就要办得正式,办得隆重,办得轰轰烈烈!”

《两生·花》第三部分
第五章十六岁:蝉变(5)
“请个客罢了,怎么轰轰烈烈?”甄家夫妇摸不着头脑。这个突然开口说话的女儿仿佛变了个人,让他们一时还不能适应。
“我要办画展。”心爱很肯定地说。
幸亏已经隔世为人。即使她仍然生着杏姨娘的眉眼,却已拥有了甄心爱的身份,没有人再可以将她们混为一谈。今世,她说什么都要活得精彩,有尊严!
“我粗略算了一下,从小到大,我的画大概已有近百幅,够举办画展的了。我们可以提前向媒体发布消息,用我的突然说话做噱头,请人来采访我,提前为画展做宣传,然后联系画廊赞助。有媒体帮忙,画廊一定愿意提供场地做这个免费广告的。这样,我们就可以花很少的钱,做很多的事,并且可以把影响扩展到最大。”
“办画展?”甄妈妈有点儿追不上女儿的思路了。虽然长期以来,他们一直都相信女儿很有绘画天赋,并且不惜重金聘请名师教授,但始终把那当成一种爱好或者兴趣,只是为了让女儿不致太过寂寞或者自卑罢了,从未想过真会有什么大成就。办画展?是否太自不量力了些呢?
“是的,办画展。”心爱神采飞扬地说,“你们不是想让所有的亲朋好友都知道我开口说话的事吗?给他们发请柬好了。但不是请他们赴宴,而是请他们看画展,看谁还敢瞧不起我们,看谁家的女儿最争气!”
“这,行吗?”
“行。一定行!”心爱为父母打气,“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先找些行家来鉴定一下我的画,看看是不是够开画展的水平。老师一直说我的画风格独具,自成一家,早就有心劝你们帮我办个画展了,是我自己不同意,才一直拖到现在的。现在,是办画展的最好时机,一边展览一边公开售画,让市场来鉴定我的真正价值吧。说不定,全世界都会因此知道甄心爱这个名字,我,将会成为你们的骄傲、时代的奇迹!”

《两生·花》第三部分
第六章红(1)
一个成功的画师为了画作而付出的,常常是连自己也不能想像的代价!
心爱竟比克凡更早地“红”了。
画展出乎意料地成功。说是花最少的钱,甄氏夫妇还是倾尽所有——不仅是甄氏夫妇的钱,还有张佩岑女士的。张佩岑是心爱的绘画老师,她深知这个机会不仅是心爱的,也是自己的,也许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如果错过,永不再有。心爱几乎是拥有了一切一夜成名的理由:美丽纤弱,传奇身世,天才少女,绘画里有不可言述的哀伤清艳。
张佩岑在心爱身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没理由不帮助她成功,也没理由不帮助自己成功。作为一个枉有功力却欠缺运气的落魄画家,她沉默了半辈子,如今终于得到这样一个契机,她认定了:她们一定会成功!
她热心地帮着心爱父母筹划,决定选市区最繁华的街道上最豪华的酒店的顶楼做展区,免票,为所有客人提供免费饮料,通知所有可以通知到的媒体,并且为记者们准备大礼包——这就推翻了原先心爱提出的寻求文化馆场地赞助的创意,变成一次挥金如土的大秀;不仅仅是文化圈的交流活动,而成了商业推广甚至新闻发布会。
心爱父母也是有一点儿迟疑的,尤其是甄先生,原本就是文人下海,半路出家,赚点儿钱不容易,半辈子的积蓄孤注一掷,不会不觉得肉痛。然而张佩岑说:“我全部的家当有这个数,要是不够,就拿房子去押——只怕手续不容易,一时半会儿缓不出钱来。”这话说出来,便不容得甄先生再退缩了——人家只是心爱的老师,都肯倾家荡产来培养女儿;(,)自己身为生父,还能重利轻义不成?
事情便这样铺排了开来,大手笔、大海报、大花篮,画展的开篇就像一场俗艳的豪门夜宴般张扬奢丽。甄先生夫妇穿着礼服穿梭在宾客间,拘谨得仿如新婚。而张佩岑握紧了鸡尾酒杯,不时地给他们也给自己打气:“我们会成功的,画展会成功的,心爱会成功的,放心!”她碰一碰甄太太的手臂,“看看那些画,多么美,多么高贵!” 
是了,让她相信心爱一定会成功的,终究还是要说到那些画,心爱的画。心爱所有的画都有着共同的主题,同她的人一样美丽而忧伤、细弱而坚强——总是大面积浓烈纷杂的色彩,无序之间却又分明有一种潜在的联系,彼此推挤又彼此合契,共同撑起一个空间,容纳一朵瓣膜轻薄如蝉翼的幽蓝的小花,或是一枚脉络清晰还沾着粒粒细沙的贝壳,或是一杯残酒,薄而透明的酒杯仿佛一搭手就会碎裂,而杯底胭脂般的汁液可以透过画面传出流动的醇香。
她的人,也便是这样强大压力下的一抹艳,于最无声中透露出最不事张扬的翠艳欲滴,是一种异样的沧桑却精致的美。那种似刻意又似不经意的情调是不能复制无可形容的,包含了无尽的可能性和对立面:杂乱与精细,灰败与艳丽,荒凉与华美,成熟与稚气,宽容与挑剔……而每幅画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巧而醒目的朱砂落款“真心爱”,其中“心”字不是汉字,是用一颗小小红心代替。而最见心思的,是这个特别的落款不论出现在哪一幅画中,都能与整幅画有机地融为一体,浑然天成。这一点小小的心思,虽然不会被行家看在眼中,却深得普通人的好感,由此见出一个小女孩的优雅含蓄。
人们在这华美和精致面前折服下来,无法相信这竟然来自一个小女孩的笔下。然而联想到这女孩子传奇的经历,便又觉得折服,以为天才就应该是这样,这样的出人意表,这样的与众不同,这样的横空出世,这样的惊世骇俗——便是张佩岑,也没有想到过心爱会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成功。
心爱的天生的风情于此尽情地发挥出来,仿佛一颗绝美的钻石映着初升的太阳破土而出,瞬息万变,熠熠生辉。这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新生,所有的亲朋故旧都像是第一次见到甄家这个哑巴女儿一样,用一种惊为天人的眼光看着她,不明白丑小鸭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白天鹅,不但会开口说话了,而且还有这么高贵的气度、合宜的举止、优雅的谈吐。眼前这么大的场面,高朋满座,嘉宾盈席,而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便如司空见惯一般,指挥若定,又谈笑风生。
记者们的镁光灯追随着她,毫不吝惜地谋杀一卷又一卷的菲林,便是面对大明星也不会让他们比此时更加兴奋了。再耀眼的超级巨星,一年也总有机会见那么两三回,生活里见不到,电视上也常见的了;可是开口说话的哑巴、而且还是个天才画家、而且还是个美貌小姑娘,有谁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如果说这不是新闻,这不是明星,那这世上可就真的没有什么好新闻了。

《两生·花》第三部分
第六章红(2)
所有的电视台、电台、杂志、报纸等媒体都被惊动了,即使第一天没有来得及参加画展的,第二天也都赶来采访。画展原定一星期,然而应公众要求延至十日。到了第二个星期,连国外的媒体也赶来了。这时,更加令人震惊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甄心爱居然会说外语,而且一开口,就是五种语言。
连心爱的父母也不能做出解释:长到十五岁上,连中文也不会说的甄心爱,是什么时候偷偷学会说英语、法语、德语、俄语甚至西班牙语的?一个没有语言能力的人,是根本不可能拥有什么语言天赋的,她有什么时间、能力来练习口语?而且,谁教她的?
面对记者连珠炮一样的发问,心爱一敛滔滔不绝的辞锋,只报以蒙娜丽莎般的微笑,被逼不过,才答非所问地回一句:“但愿我可以回报父母足够的惊喜。”
这是一句相当巧妙的外交用语,它给了人无限的遐想空间,不难引入歧途:似乎她隐瞒自己的语言天赋已久,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给父母惊喜回报。于是人们纷纷猜测在此之前,甄心爱为了学习语言曾经付出过怎样艰苦卓绝的努力;甚至,有种可能是她早已可以说话,却有意压抑着秘不外宣,而独自偷偷练习,臻于完美后才表现出来让人大吃一惊。
然后,心爱给大家讲了一则关于画师良秀的故事。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地狱变》中说,画师良秀因画不出地狱烈火的情景而苦恼不已。大公向他许诺,要让他看到真实的烈火罪人,以此取得灵感。而他给良秀看到的那个焚烧于烈火中的美女,竟是良秀的亲生女儿。原来,大公曾向这女孩求欢不得而怀恨在心,遂借机报复。良秀痛不欲生地向大火奔去,想要解救女儿出火海,可是奔到烈焰之前,他却又停住了,为那壮观的烈焰美女的情景所惊撼,所震慑,目瞪口呆,又灵思泉涌。他便这样呆呆地、神往地、惊叹地,就像欣赏一幅画卷那样袖手旁观,一直看着女儿烧成灰炭,从而成就了他的毕世杰作《地狱变》。
心爱说:“画师为了画作而付出的,是连自己也不能想像的代价!而我的代价也许就是,十五年的沉默之爱。”
这一番话赢得了持续许久的掌声,人们被她所描述的那种壮烈画面给征服了,烈焰、地狱、完美的少女胴体,还有眼前这个精致得一无缺憾的天哑神童。这一切,如此不真实,而又如此惊心动魄,将虚幻与现实、传奇与写真完美地融合,活生生地重现。
不得不承认,“真心爱”,是一个奇迹,一个不折不扣的上帝杰作!
记者们挥动手中之笔,为心爱撰写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版本的时代传奇。而所有的报道中,无论何种语言,对于甄心爱用得最频繁的一个词就是——“奇迹”。
她的开口说话固然是奇迹;她的语言天赋和绘画天分更是奇迹;而她与生俱来的风情与清纯也是奇迹。
她是比所有的明星和名模都更加具有镜头感与观众缘的。
甄心爱更加难得的一个气质是清纯。
十五年的自闭使她拥有一种别人模仿不来的出尘之感,每当她缄口不言,就仿佛一扇门对人关闭了一样,她即使站在你的面前,也好像远在天边,那一种可望不可及的神秘之美令人欲罢不能。那绝不是明星们可以在训练班里学到的表情,那甚至不是大学校府里的女博士幽闭象牙塔熏陶出来的气质,不,那远比明星幽雅脱俗,又比书卷气幽艳魅惑。
那,是天使与魔鬼结合在一起而竖起的光环。
在心爱刚刚开口说话之初,曾与天使和魔鬼有过一次非常犀利的谈判。
她指责他们:“你们说好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可是从小到大,我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欺负,你们有帮过我吗?”
“当然有了。”魔鬼辩解,“你小时候天天跑到小学校后面偷听人家上课,被野小子围住,抢了你的玩具,还取笑你,我后来让他们一路走一路跌跟头,跌得头破血流呢。还有卢克凡的那些女朋友,为什么个个都交往不长,还不是我在暗中帮忙。还有……”
“都是些促狭招术,君子不取。”天使摇头,大不赞同。
心爱责问天使:“那么你呢?你不同意他所做的,你又为我做过什么?”
“我做的已经很多了,你父亲甄先生学人家下海做生意,其实根本就没有经商才干,要不是我一路庇护,他怎么可以扭亏为盈,顺利创业呢?你母亲生你的时候本来落了一身病,也是我在暗中照顾,才让她增福增寿,身体健康的。”
“那倒也是。”心爱点点头,可是仍不满意,“但是卢克凡呢?你们的任务是让我得到卢克凡的爱,关于这一点,你们做到了吗?”
“这个……”天使和魔鬼一齐迟疑了。

《两生·花》第三部分
第六章红(3)
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他们可以取人生死,改人命运,但是,却不能左右人的心意。关于让卢克凡爱上甄心爱,他们的确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要不让卢克凡得一场大病,让你来照顾他,甚至给他献血,使他感动,怎么样?”魔鬼有主意,“你肯不肯为他做牺牲?”
“当然。要我的命也可以。我活这一次都是为了他。”心爱答,“可是我要的是爱情,不是感激或者报恩。”
魔鬼想一想,又有计划,说:“那就安排一次旅游,让你们两个落难在一个孤岛上,天荒地老,孤男寡女,你只有他,他只有你,那一定可以大功告成。”
心爱悠然神往,望着远处默默出神,半晌,摇摇头说:“我要的是一场真心爱,不要被迫苟合。”
“真心爱这名字很酷。”魔鬼点评,继尔不耐烦,“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那你到底要的是什么?什么才叫做'真心爱'?”
天使却双手抱在胸前,唱起赞美诗来: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魔鬼听到赞美诗,就像孙悟空听到紧箍咒一样头痛,大叫着:“别唱了别唱了,满口里爱呀情呀的,最头疼了。你们要是再说这些肉麻的话,就别怪我先行一步,不来开会了。”
“你不能给我爱情,就得满足我别的要求。”心爱背起双手,一字一顿地宣布条件,“我、要、红。”
“有多红?”
“很红。我要成功,我要名成利就,我要才华横溢,使世人惊动。”心爱胸有成竹,讨价还价,“你们说过,我短短一生只有三十二年,现在已经浪费了一半。那么在剩下的一半时光里,我要得到别人一生都得不到的光荣与成就,如此,才不枉此生,不负我心!”
经过了太多的苦难隐忍,再世为人,心爱非常知道自己要什么。她一再对自己说:“活着,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今生今世,都不可以再走错一步路,不可以再放过任何机会,不可以再蹉跎时光,枉来这一遭!
因此,她要红。一场要多特别有多特别,要多轰动有多轰动,要多成功有多成功的画展做了她的开场白。这还只是第一步,是她通向辉煌宝座的红地毯。
她在自己的画展上见到小慧——表哥的初恋女友,美丽而骄纵的小慧。她和她之间,还有一笔账要算,在无语的岁月里,在无助的少年时代,小慧带给她的压力和屈辱是言语难以形容的。那些琐碎而暧昧的烦忧放在人生的长河里,也许细小得不值一提,然而对于开口说话前的甄心爱来说,却是巨大到几乎难以承受。
一种苦难的深重程度有时候不在苦难本身,而在于这个人的承受能力——有什么比在一个暗恋者的面前强生生地夺去她所钟爱的人还假借一只小猫来冤枉羞辱她,更叫一个少女难过的呢?
心爱敌意地看着小慧,宛如一只备战的猫竖起她浑身的毛。然而小慧今天到来的目的却分明不是为了叫战,她平日的刁蛮傲慢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犹犹豫豫甚至是怯生生的态度。面对心爱审视的目光,她展开一个讨好的笑,很乖巧地说:“祝贺你,心爱,你的画真漂亮。”
心爱不语,等待对手进一步的表演。
小慧又是局促地一笑,有些左瞻右顾,故作随意地问:“你表哥没来为你庆祝吗?”
“他没放假。”心爱终于开口,“你应该知道的……”不等说完,她忽然明白过来,不禁心中一喜,继之一寒。
他们分手了!克凡和小慧分手了。小慧不再有克凡的音讯。克凡变了心。他不再理睬小慧。他可能已经有了新女朋友。即使没有,他的心也已经飞走了,不在小慧身上,当然也不在自己身上,他有更高更远的目标——在他做着明星梦的同时,他的爱情轨迹也必将扭曲重来。今天往后,小慧不再是自己的对手,而自己的对手是哪一个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克凡有没有一份真心来面对爱情。
《两生·花》第三部分
第六章红(4)
心爱在这一瞬间转了无数念头,她的心智原本就比她的年龄要成熟早慧得多,只有碰到爱情问题时才会变得简单偏执,一旦抽离情感将自己放到一个旁观的位置上,立刻就能洞若观火,直看到宿命的内核里去。
在这一分钟里,她明白了一件事:她以为只要转世重来,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其实不可以,她的命运仍然不在自己手上,因为她的心不属于自己。
她深爱着卢克凡。她为了卢克凡而来到这个世界。于是,她便授人以柄,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对方的手上。她今生的命运,由卢克凡决定。
她和小慧,一样地不由自主。小慧只是暂时,而她将是一生,不,是前世今生!
在这一分钟里,她解除了对小慧的全部的嫉恨与嫌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何况小慧现在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她又何必落井下石?
“心爱,你现在是名人了。”小慧仍在努力地讨好她,讨好变心男友的表妹,为自己的初恋做最后一搏,“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事,太神奇了,真为你高兴。你表哥,克凡他,也一定很高兴吧。”
“他大概也会从报纸上看到的。”心爱矜持地微笑。不再怨恨,并不代表她愿意交小慧这个朋友。她一转头看到李远征刚从电梯里出来,立即告辞道:“对不起,我另有朋友来,失陪。”
她并不想炫耀什么,却有意要拉开距离。小慧这个人,已经成为过去时;李远征却不同,不论过去现在,他对她始终如一,她对他也自然另眼相看。连甄太太也曾赞赏地说:“远征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有真正高贵品德。”言下之意,他做甄家女婿,也不错。
当下心爱满面笑容地朝着李远征走过去。两人肩并肩走开,沿路欣赏着那些画作——其中大部分贴着“已售”的标记,看来成绩不菲。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文艺复古,人们对于淘宝的热情空前高涨,颇为热衷囤积居奇,真心爱崭露头角,前途不可限量,若能收藏她的画作,将来必有更大价值。
小慧呆呆地看着心爱的背影,无论如何想不通,当年那个毫不起眼的小哑巴,怎么忽然就变成一颗闪亮的明星?不,还不仅是明星,简直是众星捧月呢。
关于心爱说话的消息,克凡果然早已从报纸上看到。最初,他几乎不敢相信“真心爱”就是表妹甄心爱,一字之差,天壤有别。甄心爱是自己的哑巴表妹,而真心爱是惊动画坛的神童,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但是后来报道越来越频繁,内容越来越翔实,并且图文并茂,使他终于不得不相信,指着报上的照片对同学说:“这是我妹妹。”
“你妹妹这么漂亮?”同学露出艳羡目光,“什么时候介绍我认识好不好?”又纷纷向他打听实情。
克凡得意洋洋地把心爱从小到大的故事讲给同学听。可惜的是,他关于心爱的记忆实在乏善可陈。在他心目中,她只是个面目模糊、不会说话的影子,总是默默地跟在自己后面,没有喜怒哀乐,更不会自作主张——她居然会说话了,而且要开画展,这可真是神话。
他好想听到这位妹妹的声音,特意打了电话到甄家去道贺,但是一次两次,都是无人接听,或者接了也说心爱不在家。心爱现在好像很忙,也难怪,要办画展么,自然有许多事要处理。
他只能打电话到自己家里,问妈妈:“心爱的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卢妈妈十分感慨,“甄家这回可算是扬眉吐气了。心爱的每幅画都卖出高价来,连她老师张佩岑都跟着身价倍增,一夜成名。听说有外国学校主动送名额给心爱,请她去进修。还有好多电影公司和广告公司找上门来,要请心爱拍广告做代言人呢!”
电影公司?拍广告?克凡有些发呆,自己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一切,心爱竟然不劳而获了!他要见心爱的心更切了,可是心爱现在离自己好远。他想看到她,只有看报纸。
报上关于心爱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多,照片也一天比一天大,简直连篇累牍,谀辞如潮。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心爱上了周刊的封面——大十六开的整版彩照。心爱艳妆盛服,美得像一颗小星星。他看着那依稀仿佛的眉眼,有些错愕,这真的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的心爱妹妹吗?
巧言令色。往昔的心爱因为沉默无言而一直黯然失色,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如此美丽、清雅、超凡脱俗,比他所认识的任何女孩都更加出色。她的一幅题名为《火烧玫瑰》的画,竟然叫出了四十五万的天价。四十五万,班里最漂亮的女生接拍一部电影的片酬,也没有这么多呢。
暑假在即,他有点儿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她,亲眼目睹这位“奇迹”的风采。可是,一年不见,他该穿什么衣裳、带什么礼物去见心爱呢?
生平第一次,克凡竟然为了见心爱而觉得急切并紧张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