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手机,毫不犹豫地冲进雨里,直奔他而去。

雨点砸得脸生疼,这样的雨中奔跑真的很不浪漫。快到他身后时,我顿住脚步,悄悄靠近。他背对着我,浑身早已湿透。密集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身上,碎成颗粒,四散而落,凉风中,瘦削的肩膀微微发抖。

“南南?!南南?!”他站直身子,对着手机焦急地唤着。

雨更大了。

我合上手机,轻轻走到他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轻轻贴在他背上。一瞬间,痛楚交织着幸福,将我轰然淹没。

楚尘转身,紧紧拥着我,仿佛落水者绝望中抓住的浮萍,明知难以生还,却仍不舍放手。也许我们本就不应该相爱,两个人分别有着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像两条永无交集的直线。为了爱,我们甘愿折去自己的翅膀,只为成全对方的幸福。这种牺牲无怨无悔,可彼此又都无法接受对方失去自己的天空。他爱我爱得忘了自己,一心只希望我找回属于自己的世界,展翼翱翔。所以,他签字离婚,是为了我能活得更自由、更快乐;我签字离婚,是希望他能忘了我,慢慢想起该如何爱自己。

接下来,事情并没有顺着电视剧中美满剧情的方向发展。

他陪我乘电梯,把我送到家门口。我还没开口,他已经拒绝,只是嘱咐我洗个澡,把寒气散出来再睡觉,说完便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电梯里,快得我甚至来不及把伞拿给他。我知道他的腿一定很疼,因为他额头一直冒着冷汗。我知道他想说的不止这些,可他终于什么也没说。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

“那敢情好,如果你死在我前头,我肯定去陪你,保准比楚尘动作快。我知道你不舍得他,陪你死的名额只能是我的了…”

这个周末充实得令我疲惫不堪。

周一上班的时候,我的大大的黑眼圈遮都遮不住。

到公司一见到秘书小白,我立马吩咐她把今天所有报纸的娱乐版先给我过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关于楚尘的消息。其实我是担心昨晚的事又被那些无孔不入、媲美小强的狗仔队给拍到。

小白很暧昧地看着我:“叶经理,旧情复燃了?”

“小丫头片子思想怎么这么不纯洁?把有他消息的报纸都给我拿进来。”说完,我笑着走进办公室。

屁股刚沾到椅子上,电话就开始不停地响。

东方商业园计划马上就要进入实施阶段,相关的广告宣传也必须尽快跟上。上午江舟没联系上修月,打电话给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公司,还是关于代言人的事。我跟修月提过,他说楚尘不干就尽快联系展夜,不用皇天推荐的候补人选。电话里,我很委婉地把这意思转达给了江舟。他是聪明人,也没多说什么,客套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这边刚跟江舟说完,财务部又打电话上来谈宣传预算的事,我让他们派人直接把预算表拿到我办公室。

我把小白叫进来,让她立刻联系展夜的经纪人,尽快约个时间,我要跟他们见面。展夜隶属辰星娱乐,业内新冒起的一间公司。因为展夜不断攀升的人气,辰星娱乐的知名度也日益高涨,最近签下了不少娱乐圈内的潜力新人,发展势头不错。不过短期内还不是皇天的对手,毕竟根基太浅。

小白打电话的工夫,财务部的丁黎进了我的办公室。东方商业园前期的广告宣传预算已经草拟出来,他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和要更改的。

“计划有变,代言人不请楚尘了,我现在正联系其他合适人选,代言费这块儿应该能节省不少预算。”我仔细翻看,其他都没什么问题,对于宣传,修月向来舍得花钱。

“周三前给我个准信儿,贷款拿下来了马上就得准备奠基仪式,再晚恐怕时间上来不及。”

“我知道,麻烦你们了。”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日程安排,协调起来也是个问题。

“对了,修总不在公司?”出门前,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刚才省行张行长的秘书来电话问怎么能联系上修总,说是张行长有事找他。”

“打他手机了吗?”

“打了,刚才我上顶楼问陈秘书,结果陈秘书说修总不在家,手机也没人接。要是你能找到修总,别忘了跟他说说这事,我先下去了。”说完,他冲我摆摆手,转身推门离开。

我看看表,十点,拿起电话拨了修月家座机的号码,响了半天转到了语音留言。又拨了他的手机号码,响了半天也转到了语音信箱。

这可有点不正常,工作时间他的手机很少会打不通。

这时小白进来说今天所有报纸的娱乐版她都翻了,楚尘的消息有,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一听顿时放了心。

接着小白又说她已经联络上了展夜的经纪人杨雪。杨雪听说我们有意请展夜担当东方商业园的代言人,配合度非常高。得知我们时间比较紧迫,她立刻表示愿意尽快跟我们见面。下午展夜在花园西路的帝景酒店拍戏取景,三点到五点可以空出来,她问我们方不方便三点钟在帝景顶层的旋转餐厅见面。

我点头,吩咐小白把合同草稿打出来,通知杨雪下午三点在帝景见面。

东方商业园总投资二十几个亿,预计两年竣工。竣工后将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综合性商业园区。能担当这个项目的代言人,是所有艺人梦寐以求的事,我始终觉得楚尘浪费掉这个机会实在太可惜。

“上午还有什么安排?”小白出门前,我问。

“十一点半蓝光广告公司的秋薇约你吃饭,顺便谈谈奠基仪式当天现场的布置情况。”

小白跟了我三年,是我的得力干将,所以有些不那么紧要的事我大多交给她去办。

“中午你替我去,告诉她公司有事我实在走不开。会场具体怎么布置你先听听她的意见,把我们的大概要求告诉她,回头约个时间让她带着草案和预算直接来我办公室谈。”

小白一一记下,我想了想,又说:“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有事就打我手机。如果又有人找修总,你也给我电话。”

安排完了这些事,我又给修月打了几次电话,情况仍然跟刚才一样,就是没人接。我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先去他家看看。

拿起包刚准备出门,小白放下电话跟我说郑副总让我立刻去一趟他的办公室。我皱皱眉,心里一阵烦躁。其实不用去我也知道是什么事,半个月前他向我推荐了一个女艺人,希望在这次东方商业园的宣传片里能给她安排个角色跟楚尘搭戏。我跟修月提过,他让我自己拿主意。

“叶经理,要不我替你上去,就跟他说你有事出去了。”小白知道我特不待见他。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上去一趟。

临走前我跟小白交代一会儿我就不回来了,让她有事打电话跟我联系。

上了二十七层,秘书张杰看见我立刻起身迎了上来。

“郑副总说找我有事?”我问。

“叶经理,麻烦你先在外面坐会儿,副总正在接一通很重要的电话,吩咐谁也不能打扰。”张杰面带难色。

我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告诉他不用招呼我。张杰是修月的学弟,能力平平,胜在老实憨厚。修月告诉郑伟,搞女人他不管,但要是搞公司的女人就立刻滚蛋。看在钱的分儿上,郑伟勉强向他保证不吃窝边草,并且同意让这个木讷的男人做他的秘书。

说起来,这郑伟也是个传奇人物。他是修月的表弟,修月妈妈唯一的侄子,小时候在修月家住过几年,郑阿姨很疼他。以郑伟的资历水平根本无法胜任上市公司副总的职务,可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有张能说会道的嘴,把郑阿姨哄得五迷三道的。大学没考上,去英国混了三年,买了个野路子大学的文凭,回国后成天以留学归国人士自居。

郑伟甩着手晃荡了两年一事无成,郑阿姨看不过眼,让修叔叔给他安排个职位。修叔叔给他弄了个公务员编制让他在省委工作,结果不到一年就因为生活作风问题闹得满城风雨。省委书记顶着压力,不让纪委的人动他,弄得影响非常不好,再这么下去非得连累他自己的政治前途。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给修叔叔的秘书打了通电话,极其委婉地说了一下这个情况。

事情传到修叔叔耳朵里,修叔叔暴跳如雷,告诉郑阿姨从此不要在他面前再提起郑伟这个人。于是,这郑伟成天在郑阿姨耳朵根子底下软磨硬泡,但郑阿姨也不敢再开口提给他找工作的事,她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更年期的妇女本来情绪就很不稳定,结果郑阿姨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心脏也出了点问题,曾经一个月住了两次医院。

那时候海天地产国际刚刚上市,又牵扯到一起重大的工地事故,修月天天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每次去医院看郑阿姨,话题永远只有一个,想办法给郑伟安排个有发展的工作。不管郑阿姨怎么磨,修叔叔就是不松口。修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跟她说“郑伟的工作我来解决,让他来我公司当副总不委屈他吧”。郑阿姨一听就乐了,郑伟当然也愿意,上市的地产公司,那可是意味着大把大把的钞票。

我当时特不理解,公司千头万绪的事,原来的副总周希又被派到香港坐镇那里的分公司,这种时候弄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窝囊废来当副总,搞笑呢!修月听了,笑得特飘,挺让人心疼的那种笑。他跟我说这个副总以后就是个虚衔,他不折腾了,我妈高兴了,这不挺好的。我当时特不服,觉得郑阿姨这件事做得太过了,修月那阵子忙得身体心情都特不好,关键时刻还得收拾这种烂摊子。郑伟算什么东西,修月才是她儿子!修月看着我义愤填膺的样子,脸上总算有了点真正的笑意,跟我说甭生气了,能者多劳,弱势群体总是容易获得别人的同情,那个王八蛋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好看。你要是有良心以后就多帮我分担点,别成天沉迷在风花雪月的二人世界里。

我琢磨得正起劲呢,郑伟的“重要”电话接完了。他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让我进去,怎么看都是一瘪三儿!倒不是他长得有多难看,主要是气质太猥琐。我完全可以不答理他,可我要是跟他折腾,他就得跟郑阿姨折腾,郑阿姨就得跟修月折腾…

所以,我对待郑伟这个败类的一贯宗旨就是一个字儿:忍。两个字儿:无视。

“不知郑副总找我有什么事?”我站在他桌子前面,面无表情地问。

郑伟坐在转椅里,腿搭在桌上,眼珠子盯着我上下乱瞄:“叶经理,你这套衣服不错嘛,香奈儿当季新品吧?有个明星丈夫就是有钱。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们已经离婚了,应该说是前夫。”

“郑副总你过奖了,这套衣服不值什么钱,假货。”在他面前说假话我完全可以做到面不改色,也可能我内心深处压根儿也没把他归进人类的行列。

“假货?!你穿个假货来上班难道不怕影响公司的形象?每个月你们这些高级主管的置装费不少吧。”郑伟眯缝着眼儿,不怀好意地说。

“郑副总这么有阅历的人不也被我这假货给蒙了吗,别人又怎么可能看得出来?”我笑。

郑伟语塞,气哼哼地瞪着我。因为修月的关系,他一向看我不顺眼。几次他暗地里想跟公司的小业务员乱搞,都被我给搅黄了,从此更是把我记恨在心。

“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事你考虑好了吗?今天我必须有个准信儿!”郑伟点了根雪茄,冲着我喷了一口浓浓的烟雾,刺得我眼睛立马红成一片。

“这次东方商业园的代言人不是楚尘了,所以恐怕你推荐的那个女孩儿没机会参加宣传片的拍摄。”我退后几步,避开那股呛人的味道。

“哦?换成谁了?”郑伟问。

“目前还在谈。”我边说边看了眼墙角的座钟,十一点了,浪费了我快一个小时。

“就算谈也有个对象,叫什么名字?”郑伟提高腔调,非常嚣张。

“展夜。”这种人,就应该见一次打一次,专打外人看不见的部位!在这点上,修月的手段是无比正确的。

“怪不得不用楚尘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叶经理你眼光不错啊,勾搭的男人一个比一个水嫩,前阵子报纸上不还登了你跟那小子深夜私会的照片吗?”郑伟啧啧地盯着我,笑得像只鸭子。

我双手紧紧握住,沉着脸,强抑住把他拎过来暴打一顿的冲动,说:“中午十一点半我约了客户吃饭,时间不早了,我先告辞了。”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他办公室。这个人渣!早晚有一天我要亲手把他给阉了!

三十几度的高温,一上午的暴晒,马路上丝毫不见水渍,沥青地面黏腻得让人心躁。十一点多,正值车流高峰期,繁华的大都市,处处透着让人心烦的拥塞。再加上刚才被郑伟那个败类的一顿抢白,彻底让我的心情Down到了谷底。等绿灯的工夫,我再次按下修月的号码,强耐性子听着耳边乏味而机械的嘟嘟声,还是没人接。就在我正准备挂断的当口,竟然通了:

“喂?”女人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打错了。可想想又不对,一直按重拨键怎么可能错。

“请问你是?”我小心试探。

“南南?”

嗯?!我呆住,这声音:“妈?!”

“嗯,你在公司?”

“没,外面呢,修月的手机怎么在您那儿?”我彻底迷茫。

“你中午有没有事?”

“没。”我中午唯一的任务就是尽快联系上修月。

“那最好,你现在来我们医院,有你陪着修月打点滴,郑阿姨就能回去休息了,别人陪修月她不放心。”

“啊?修月怎么了?!”我一听就蒙了。

“没什么大事,你现在赶快过来吧。”

挂了电话,为节约时间,我在马路中间强行掉头,直奔301总院。

一路上,脑子里总是冒出昨晚修月给我打电话时的动静,那会儿他的声音很明显就不正常了,我要是开车过去看看就好了。越想心里越觉得堵,一路狂飙到医院。

301是部队总医院,妈妈是这里的院长。我对这所医院没什么好印象,爸爸的几个老上级都是在这里病逝的。虽然岁数太大自然死亡不能说是医院的错,可我总觉得这儿风水不好。

在院门口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她说她不在办公室,让我直接去七号楼,张护士长在楼下等我。

七号楼我很熟,西北角的一座三层独栋小楼,被一大片草坪绿地围着,不对外开放收纳病人。

张护士长说七号楼现在只住了两个病人,三楼处于半戒严状态。

她带着我上了二楼,走进2-C号病房。病房里是家居式的布置,妈妈和郑阿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声说话,通向里面套间的门紧紧闭着。

郑阿姨看见我来了很高兴,招呼我坐在她身边。

“妈,修月到底怎么了?”我看见修月的手机在茶几上放着。

“胃出血,低血糖引起的中度眩晕外加持续性低烧。”妈妈说得简明扼要,我听得心惊胆战,“怎么会这样?!谁把他送来医院的?”

郑阿姨抽了张纸巾,抹了抹眼角,拉着我的手说:“每周一早上,我都会让家里的保姆拿着备用钥匙去修月的公寓帮他收拾收拾家务、洗洗衣服。今天早上八点多保姆又过去了,没过多久突然急匆匆地打电话回来说修月晕倒了,洗手间的地上还有血。我一听就吓坏了,什么也没顾上问,赶快给你妈妈挂电话说了这个情况,你妈妈立刻派车把他接到医院,我就从家里直接赶过来。唉,这孩子…”说着,郑阿姨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哗哗往外流,我连忙伸手帮她擦,心里有种说不清的难受,“他晕倒在洗手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

妈妈轻叹,微带责备地看着我:“他昨晚穿的衣服还没换过,应该是洗澡前晕倒的。我给他做了个全面检查,他的低烧症状最少已经持续三天了,加上他本身就有低血糖的毛病,而且最近的饮食休息肯定都不规律,造成免疫机能严重下降,昨晚又喝了那么多酒,晕倒在洗手间一整晚,这简直是胡闹!”

“李敏,你说修月不会有什么事吧?!”郑阿姨突然抓着妈妈的胳膊,表情惶恐。

“你别紧张别紧张,”妈妈拍拍她的手,柔声说,“不是什么大毛病,好好调养调养就行了。我是气他们这些年轻人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你最近血压偏高,不能太操劳,让司机把你送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跟南南在,你放心。”

我连忙点头,郑阿姨的状况实在让人有点担心,前阵子刚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可千万别再折腾出病来。

“南南,你好好劝劝修月,让他把公司的事先放一放,有你和小伟坐镇公司出不了问题。你俩从小就一块儿玩到大,很多事也就你说的他能听进去。你说刚才他好不容易醒了,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他的手机在哪儿,我说一会儿我帮你给南南打个电话,告诉她你身体不舒服,这几天不能去公司了。可他坚决不干,非让人回公寓帮他把手机拿过来。我拧不过他,只好让司机小王回去了一趟,顺道帮他带点换洗衣服过来。你妈妈看不过眼,让护士给他打了针镇静剂,他这才又睡了。小王刚把手机送上来,你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郑阿姨握着我的手,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南南啊,你一定要帮阿姨好好劝劝他,看他这个样子阿姨心都碎了…”

我觉得胸口一抽一抽地疼,疯狂的愧疚几乎把我淹没。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强打起笑脸说:“阿姨您就放心回去休息吧,这里我陪着就行。等他醒了我一定把这些意思都跟他说,您就甭惦着了。”

妈妈简单地交代了我几句后就陪着郑阿姨离开了病房,偌大的客厅一下子静了下来。我站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手搭在门把上,轻轻拧开。

柔和的壁灯,米色的窗帘,米色的地毯,松软的大床,舒适的沙发,壁挂式平板电视,幽雅清爽,如果不是床边立着的点滴架,任谁也不会把这里跟病房联系到一起。我轻轻地走到床边,修月还在睡着,丝质薄被从身上滑落,苍白的手掌无力地平放在身侧,液体顺着银色针头缓缓流进他的血液里。我仔细地帮他把被子盖好,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空气中流淌着祥和的静谧之气。

这些年修月一直没有时间停下脚步好好休息。他是早产儿,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小时候就经常生病。在郑阿姨多年的悉心调理下,情况才慢慢好转。我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很健康的男孩了。后来因为热爱运动,我们经常一块儿打网球、游泳,或者去户外骑马、攀岩,他的身体素质愈加强健。不过从大学毕业后他选择白手起家自己创业开始,从前规律健康的生活彻底被打乱了,花了这么多年打好的身体底子慢慢地又被他自己给作践回原形。对他来说,发烧感冒头晕胃痛快赶上家常便饭了,不过这些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只要站在人前,他永远都是一副完美优雅云淡风轻不温不火的调调。

有一次开董事会,一早他打电话让我去接他。我问他怎么了,不舒服就在家休息,他却说没事。我到他家才发现这厮正在发烧,找出温度计一测,真彪悍,三十九度二!就这样他还是去了公司。开完会,其他董事都散了,我走进会议室,扶他起来的时候发现他的衣服全都被汗湿透了,身上烫得都能烙饼煎鸡蛋了,这种近乎变态的自尊心我实在是无法理解。

那天在医院里,也是像现在这样,他打着点滴,我在床边陪着。我问他何苦这么死撑门面活受罪。他说他讨厌那些虚伪的嘘寒问暖。

我说等你难受的时候谁也不答理你,看你怎么办!他说他不舒服的时候,有我伺候他就够了。

我笑:“哪有那么美的事?我给你打工帮你赚钱,敢情还得兼职给你当保姆啊。”他也笑,“如果你不伺候我,我就只能自生自灭了。”

我说你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他想了想,问:“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记我一辈子?”

我愣,想了想,说:“不会。”他问:“为什么?”

我说:“祸害活千年没听过啊!我肯定比你死得早,没机会惦记你。”他听了,笑得特高兴,说:“那敢情好,如果你死在我前头,我肯定去陪你,保准比楚尘动作快。我知道你不舍得他,陪你死的名额只能是我的了,要不你说你孤零零一个人得多凄凉啊!看人家奈何桥上都手拉手的,不心碎才怪。”

当时我听完这话,不知怎的,就哭了。

他看着我,神色难得地认真:“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不会再错过。”

其实修月的心思,我隐隐也知道,小学中学大学工作,我跟他之间几乎没有断层,我甚至清楚地知道他哪天收到了几封情书。

为什么不选择修月?这个问题其实不止一个人问过,陈晨、程哥、哥哥、楚尘,包括我自己。

青梅竹马,家世相当,怎么看都是天作之合。直到现在,我也说不出其中的原因。我只知道跟楚尘在一起,会脸红心跳,会朝思暮想,会忐忑不安,会患得患失。可跟修月在一起,这些恋爱中的症状一概不可能出现,我想我们大概已经熟悉得意识不到对方的存在了…

“你来了。”特低,特软,特勾人的声音。

嗯?我回过神来,修月醒了,脸红红的,不知道是烧的还是睡的。

我冷着脸,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挺热,真不让人省心。

“我妈给你打的电话?”他握住我的手,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

“没,在我第N次打你手机的时候,我妈接的,你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能惯着他,“把手松开,孤男寡女的传出去影响多恶劣。”

他不满地哼哼,不过还是把手松开了:“你打那么多电话找我,是不是公司有事?”

“你少操那些没用的闲心,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德行!昨晚不舒服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看他想坐起来,就从沙发上拿过一个软软的靠垫塞在他身后,顺便又把点滴的速度调慢了些,因为我发现他手背上的血管有点儿发青。

“想打来着,这不还没走出洗手间就晕了。”他的笑容跟声音一样,虚弱得似乎一碰即碎。

“你知道郑阿姨都急成什么样儿了吗?”我站在床头跟他对视,这厮的长相真像祸水。眼睛长长的,双眼皮极精致,要是被高丽棒子看见,估计立马就得变成国民整容范本。

“你呢?你着急吗?”他问。

“你不是说要去奈何桥上追我吗?如果食言我可饶不了你!”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有点蒙。修月听了,苍白的面孔上顿时绽开一朵极大极灿烂的笑容,十分耀眼,“我要喝水。”

这思维跳跃得也太大了:“你现在还不能喝!”我记得妈妈的交代,要过了十二小时的观察期才能喝。

“我渴。既然你来伺候我,就得负责想办法。”他皱皱眉,一脸不爽。

真把自己当大爷了!不过看看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确实很干。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善良、太容易心软,修月这厮就是吃定了我这点。我说:“你等会儿。”转身走进客厅,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温水,又从消毒柜里拿出几支棉签。

我坐在床边,拿着沾水的棉签轻轻地在他嘴唇上来回涂抹。

屋子里一下变得静悄悄的,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修月看着我,距离太近,我似乎感觉到了他视线里的温度。

空气中流转着莫名其妙的暧昧,我顿时心惊,仓皇起身,打破了这躁人的静默:“现在嘴唇没那么干了吧?”

修月没说话,眼角眉梢间染着极妖娆的笑意:“叶南,我没看错吧,你脸红了。”轻快的调调,极其欠扁。

“我看是你烧糊涂了吧!”幻觉,我告诉自己,刚才那一定是幻觉。

“你…”他话没说完,客厅里突然响起舒缓的敲门声。

张护士长跟刘主任来查房。

修月很配合,很诚实地说他现在头很晕,胃很痛,浑身关节都很酸。

刘主任听了,嘱咐他一些注意事项,刚好这时候客厅里他的手机响了,他示意我帮他接。

我走到客厅的茶几边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不是本地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喂,请问哪位找修月?”我礼貌地问。

对方明显愣住:“请问你是?”

“我是他朋友,如果方便的话,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快转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