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翻腾,霞光万道,雪山巍峨,一切都好像是极乐世界降临了人间。

他激动的落下泪来,觉得这情景真是太美好了。

之前所经历过的那些丑恶污秽全不算数了,那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忘掉吧,新世界来了!

他对着前方伸出手去,虔诚而痴迷的喃喃自语道:“我的太阳……”

汽车高速行驶到山路拐弯处,一块锐利的弹片击破车窗,插入了小南卡的太阳穴内。

上一秒他还在全神贯注的开车,下一秒他愣了一下,还想继续转动方向盘,然而双手就已经不听使唤了。

拐过这个弯儿,前方就是一片通途,就是他那些伙伴们死去的地方。

他晓得是不好了,真的不好了,拼尽全力去打方向盘,但那身体已经不是他的了。

他的灵魂像朝阳一样缓缓上升,他看到自己的躯壳扑在穆世身上,一线浓重的鲜血顺着鬓角流了下来;他还看到自己所驾驶的汽车像离弦之箭一样飞出山路,翻滚着跌下了山谷。

他想自己早就该死在这里的,这回终于真的死了。

少爷……也死了。

来生再见,就是陌路了。

下卷

第54章 苏醒

一九七零年九月,利马城。

汽车缓缓拐入七方路,停稳之后楚泽绍推门下车,大踏步的走入院中。

这房子空了将近一年,又有了点洪荒的意味,野草生长的披头散发,从院内蔓延到院外,一直拥到了公路上,只是其中没有野兔子了。

刚刚搬进来居住,佣人们连房屋内都打扫布置不完,更是无暇去处理外面的野草;卫兵们呆立在门口——都是一批新人了,也不晓得找把镰刀将草大概除一除。

楚泽绍皱着眉头进入楼内,迎面便是一股子水气,伴随着从窗外吹进的清新晚风,倒也有点冷森森的洁净感觉。大客厅内添了一堂新家具,沙发也换了,把个空旷所在略略的填补了一番,让人觉着此地像个住宅了。

金少校一直留在这里小题大做的监工,听说楚泽绍来了,便从楼上嗵嗵嗵的跑下来,向他介绍自己的建设成果:楼内处处都被洗刷擦拭了,窗帘被褥也换了崭新的,锅碗瓢盆也备齐了,厨子就守在厨房里,随时都可以开饭,营里的大狼狗生了小狗,要不要拿一只来养着看门呢?

他说的很来劲儿,因为把座鬼宅似的老楼改造成这个样子,委实称得上是一桩事业。不过楚泽绍东张西望的上下走了一圈,却并未给出一个好的评价:“谁让你这样费事?收拾出来能住人就是了!知不知道我是要把谁送过来?你就会在这些没要紧的事情上下功夫!”

金少校一愣,心想您事先不是这么吩咐的啊!要不是您发了话,我至于花这么多心思么?怎么干的好还要挨骂呢?

他不敢分辩,只小小心心的低头跟在楚泽绍身后。而楚泽绍头也不回的挥挥手,仿佛是很烦恼的斥道:“你回家去吧!这儿用不着你了!”

金少校委委屈屈的退下了。

楚泽绍上个月来过一次,觉着这房子实在是太不堪了,所以让金少校过来稍事修葺装饰;然而金少校把房子真收拾好了,他心里又不舒服,觉着太便宜对方了!

他独自坐在客厅内的新沙发上,正怀着一肚子乱草似的心事发呆,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响,他的“对方”到了。

他的对方,自然就是大难不死的穆世。

他是在山谷中找到了穆世的汽车——汽车卡在了两座山石之间,居然没有爆炸。车门是已经摔飞了,里面并没有人。

人被抛在了五十多米外的沼泽边缘,小南卡还紧紧的抱着穆世,且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后脑。楚泽绍想把这两个人分开,花了好大力气也掰不开小南卡的手臂,后来只好用了刀,把小南卡的双臂砍了下来。

当时穆世的脸一直埋在小南卡胸前,干干净净的,看起来仿佛是完全没有受伤,不过双目紧闭了,气息也似有似无。楚泽绍以为他命大,只是被摔晕了,便毫不在意的走过去想要把他抱走。

一抱之下,他觉出了异常。

穆世的四肢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下去,同时随着身体震动,开始七窍流血。

穆世睡了四个月。

在这四个月里,他一直无声无息的躺在利马唯一一间医院的高级病房内,神情安详,是含笑于九泉之下的光景。楚泽绍有时候就站在床前看着他,一看看上几个小时,心里什么都不想,就单是看。

然而他终究还是活着的,身上的许多处骨折也在这漫长而寂静的光阴中慢慢愈合。楚泽绍偶尔会把他抱起来,试探着左摇一下、右晃一下——好像在晃着一个药瓶,见到他并没有因自己摇晃而再次七窍流血,就感到很安慰,觉着这毕竟还是囫囵的一个人。

后来,大概在七月中旬时,他开始出现了苏醒的征兆。

先是手指能动了。楚泽绍抬起他的一只手,又将自己的一根手指放到他的手心上,这时他就会松松的攥一下,力道很轻。

楚泽绍觉得很有意思,没事儿就跑来,玩这个独角戏一样的游戏。

这个游戏玩了不过十天,穆世睁开了眼睛——眼珠不会转动,目光是直的。

楚泽绍那时候很狂喜,俯下身和他鼻尖对了鼻尖,狞笑着问道:“我的穆先生,你总算是睡醒了啊?”

穆世的眼睛很清澈,没有神采和目光。

从此他就总是睁着眼睛。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他的眼珠恢复了转动的能力,并且能够开口说话了。

他硬着舌头问楚泽绍:“你是谁?”

楚泽绍不相信穆世是真的失忆。尽管医生认为此时的穆世还没有脑力进行欺骗行为,可他还是不相信。站在医院里,他一巴掌扇向了床上的穆世:“你还敢跟我装模作样?!”

穆世像一只布口袋一样跌到床下,发出了沉闷的响声——他当时正处在一个全身瘫痪的状态。

楚泽绍抓着病人服的前襟,单手把他拎起来扔回床上。瘫痪的人大多很重,不过穆世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所以总是重的有限。

“还装?”他厉声喝道,又是一巴掌。

大步绕到床那边,他弯腰把穆世再一次拎起来扔回床上。穆世紧紧的闭了眼睛,好像是很怕了。

一天几巴掌的日子进入九月,楚泽绍决定还是找个地方把穆世关起来。

卫士用轮椅把穆世推入了楼内。他穿着一身柔软宽松的长袍,头发剃的很短,愈发显得瘦骨伶仃。大概是因为面颊消瘦、下巴削尖的缘故,他瞧着清秀了一些,同时也苍老了一些。

楚泽绍走到了他面前,山峰似的站住了。

他想伸手摸摸穆世的脸,可手刚一动,穆世便半抬起手臂,侧着脸挡住了头。

楚泽绍哼了一声:“躲什么?我现在不打你。”

穆世用手指抓着袖口,仿佛是不肯相信楚泽绍的话。不过他没有什么力气,手臂很快便无力的垂了下来。

楚泽绍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沉着声音道:“好,以后你就在这里慢慢装吧,装一辈子也无所谓,反正我奉陪得起!”

穆世显然是已经听过了太多这种话,所以不为所动,只喃喃的说道:“我饿。”

楚泽绍回身对着厨房方向很响亮的一拍巴掌:“开饭!”

饭是米饭,菜是炖肉,汤里放了咖喱,熬出来是浓稠的一大锅。楚泽绍不等佣人动手,自己用大铁勺连汤带肉的舀了一勺浇在一盘米饭上,而后将饭向穆世面前一推:“吃吧!”

他记着穆世是吃长斋的。

穆世好像是饿极了,两只手还没有灵活到可以使用餐具,所以低下头就把脸拱进了餐盘中,吃相有如一只流浪狗。

楚泽绍看着,看着,看不下去了,一拍桌子:“饭是这样吃的吗?!”

穆世被吓了一大跳,抬起满是汤汁的脸,又要抬手去挡住头;表情是茫然中带着怯生生。

楚泽绍瞪着他,半晌不说话。

穆世笨拙而艰难的用衣袖擦了脸。

楚泽绍又用力的拍了桌子,张牙舞爪的怒吼:“我宰了你!”

穆世太疲惫了,身体一点一点的向旁边歪去。椅子没有扶手,楚泽绍眼睁睁的看着他一头栽倒在地,应该是摔的很重,可是也没有出声。

楚泽绍走到他身旁,轻轻的踢了他一脚:“你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好啦,别再装啦,这有意思么?你放心,我是不会要了你的命的,瞧你这个样子,多么难看!”

穆世侧身躺在地上,神情呆滞的望着桌脚,并不回答。

第55章 普嘉来了

楚泽绍进房时,护士正在为穆世按摩。

护士共有两位,都是人高马大的藏族女人,生的横眉竖目、面赛铁板、膀大腰圆,是楚泽绍特地挑选出来护理穆世的。

穆世大概是有点怕这两位女门神,见了她们就闭上眼睛。门神本人倒不介意,只是尽忠职守,先把他扒的仅剩一条小小短裤,随即将他翻过去趴在床上,从头到脚的揉捏摩搓一通,利于活血。

楚泽绍进门后便斥退了护士,然后绕着大床,意态悠然的踱了一圈。

“怎么还是这样瘦?”他不甚满意的出言点评道,又停下脚步,弯腰伸手在穆世的大腿内侧摸了一把。

穆世的肉是柔软而沉重的,用力按下去,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他的腿骨。

楚泽绍又在他的肋下拍了拍:“白骨!”

穆世的皮肤的确苍白之极,肋骨一根根的浮凸出来,瞧着简直病态的刺目。楚泽绍这时就觉着很不可思议——自己居然曾经对着这么个家伙生出了性欲!

当然,那时的穆世骨肉亭匀,还是值得一抱的。

楚泽绍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浅色床单抖开,劈头盖脸的盖住了穆世周身:“你这德行真是让我连饭都要吃不下了!”

穆世变成了一具停尸房内的尸体,安安静静的被罩在床单下面,只有手臂因为一直是展开的,所以还突兀的伸在外面。

他似乎是很识趣,自己就晓得应该把手缩进床单里,免得让人看了碍眼。

他的动作是艰难而缓慢的,让人联想起一只干渴的蜗牛。

楚泽绍坐在床边,握住了他那左手手腕,又伸出一根手指贴在他的手心上,结果他真的就松松攥了一下。

这个游戏玩的太久了,以至于在穆世那里,已经变成了条件反射。

“其实这样也好……”楚泽绍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全都忘记,重新开始……其实也好。”

只是依旧不能确定,不晓得他是否真的全都忘记了。

斜眼瞥向穆世,他忽然心里一惊。

“这太不吉利了!”他连忙伸手掀开了穆世头上的床单,心想自己怎能这样盖着他?本来病人就阳气不足——这真是太不吉利了。

重见了天日的穆世睁开眼睛,怔怔的望向楚泽绍。

楚泽绍同他对视了,极力想从他那目光中找寻出什么来。不过他的目光太坦然了,坦然到一片空荡荡的程度。

楚泽绍将手指又触到他的手心上,而他也又轻轻的攥住——随即松开。

楚泽绍的心忽然柔软起来。

“他现在好像婴儿一样的。”他对自己说:“没有回忆,没有能力,并且还是个弃婴。从布确的穆先生变成了瘫在床上的大号弃婴——亏得他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心灵一旦软化,立刻就生出了绵绵爱意。对着穆世伸出手去,他想摸一摸对方那短发凌乱的后脑勺。

哪知他这个动作刚做到一半,穆世便惊恐的紧闭了眼睛,同时明显的瑟缩了一下。

“别怕。”他和声说道:“我不是要打你。”

即便如此,穆世还是很怕。他的脑袋就在楚泽绍的大手下匀速颤抖着,随时提防着一个响亮的巴掌拍下来。

楚泽绍用心感受着他的颤抖,却又状似无意的笑道:“我带一个人过来给你作伴好不好?”

他俯下身去,把嘴凑到穆世的耳边:“普嘉,好不好?”

穆世不说话,颤抖的频率也很一定。楚泽绍将手合在他的后脑上一捏,陡然凶狠了语气质问道:“好不好?回答!”

穆世被吓的骤然睁开了眼睛,而且还轻轻的惊叫了一声。

楚泽绍把手滑到他的后颈上,咬牙切齿的恐吓他:“再不说话就掐死你!”

穆世这回果然说话了。

他怯生生的问楚泽绍:“普嘉,打不打我?”

楚泽绍笑了,带着一点轻微的心酸和厌恶:“不打。”

穆世把脸在枕头上蹭了蹭,似乎是想将自己埋进床褥中:“那好。”

在十天后的一个下午,楚泽绍真的派人从德堪监狱中提出了普嘉。在此之前他早已将此人抛到脑后,而如今乍一见面,居然发现自己已经快要认不出他来了。

他印象中的普嘉,是个高个子小白脸,俊秀温和的,没什么气派,可是很讨人喜欢。这个印象先入为主,而且十分深刻,导致他一时间以为是派去的卫兵提错了人,带了个又红又瘦的瘸子回来。

他对着来人仔细审视了半天,发现他还不是真正的红——他那皮肤红的很不均匀,而且大面积的干裂脱皮。据说有些白皮肤的人是晒不黑的,只会被晒红脱皮,他想普嘉大概就是这一类人了。

“哈哟!”他语气轻快的笑道:“真是主仆连心,一起全变的人不人鬼不鬼了啊!”

普嘉低着头,不说话。

虽然瘸了一条腿,但他站住不动时,瞧着还是挺拔高挑的。

楚泽绍又道:“采石场的太阳很厉害嘛!”

普嘉依旧沉默。

楚泽绍拍了拍他的肩膀:“穆世身边的人已经死绝啦,就剩下你这么个命大的!”

普嘉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也在乱糟糟的脱皮,倒是没什么表情:“少爷还好吗?”

楚泽绍笑了一声:“你那少爷很不安分呢!不过折腾到了现在,终于是彻底的老实下来了!怎么?你还惦念着他?”

普嘉的态度很冷,好像并不畏惧楚泽绍:“是的,我一直在惦念少爷。”

“你那少爷可是不想着你啊!你在监狱里大概不知道,穆世去年逃回了布确,很是重新威风了一阵子呢!可惜啊,后来又完蛋了。”

说到这里,他在普嘉的后背上狠拍一记:“给你派个轻松差事!你不是很喜欢给你那少爷当奴才吗?这回让你当个够!不过他在逃命时摔坏了脑子,已经失忆了。”

普嘉吃惊的望向他,嘴唇动了动,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普嘉到来时,一名凶神恶煞的护士正用轮椅推着穆世在院内晒太阳。

看到了穆世的模样后,普嘉蹙起眉头咬着嘴唇,脸上显出了一种强烈的悲喜交加。拖着残腿向前走了两步,他“嗵”的一声跪在了轮椅前,声音低而哽咽的喊了一声:“少爷。”

穆世很漠然的看着普嘉,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望向了普嘉身后的楚泽绍。

楚泽绍微笑着走到他面前,将轮椅向普嘉推近了一点,且拉起他的一只手去触碰普嘉的脸:“我让他给你作伴,好不好啊?”

穆世闭上眼睛,极力的将身体向后仰去,显然是不想触摸普嘉。普嘉那脱皮严重的脸似乎是让他很反感。

楚泽绍留神着他此刻的反应,又满含威胁的盯了普嘉一眼。方才来时他已经叮嘱过这家伙了——天晓得穆世是不是真失忆,所以不能让这个红通通的小子乱说话。

“想让你那少爷完整的活下去,就管好你的嘴!”他对普嘉如是说道。

第56章 三人

楚泽绍在七方路的路口处下了汽车,徒步走到了院门口,为的是可以无声无息。

他觉着自己现在是着魔了,终日满脑子里全是七方路宅子里的那个糊里糊涂的病鬼,除了这个再装不进别的事情。幸而近来天下太平,倒也没有什么情况是值得他去操心的。

他像只大猎豹似的,蹑手蹑脚便进了院子。

普嘉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裤,正端端正正的坐在楼前的水泥台阶上,穆世骑坐在他的大腿上,两人正是个面对面的状态。普嘉大概是怕穆世身体无力会突然摔倒,便伸出一只手揽住他的后背,另一只手则托着他的一侧手肘,让他可以较为轻松的抬起手来。

穆世抬手,专心致志的在撕普嘉脸上那白花花的脱皮。

以楚泽绍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普嘉的正脸——这青年此刻的模样自然是很怪,不过一双眼睛真像泉水或宝石,散发着的光芒温暖又温柔。

他就那么近乎痴迷的盯着穆世,嘴角噙着点笑意,一只手合在穆世的后背上,护的稳稳当当。

楚泽绍暗暗的做了个深呼吸,用轻快活泼的声音忽然唤道:“卢比!”

他让所有的人都称呼穆世为卢比,至于“穆先生”三字,则是被严厉禁止提起的。

穆世微微偏过脸,“哦”了一声。

他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楚泽绍。先前他模仿护士,叫楚泽绍做“楚主席”,结果莫名其妙的挨了一巴掌。

普嘉看了楚泽绍一眼,没出声。

楚泽绍大踏步走到这两人身边,为了显着轻松愉快,所以满面笑容的蹲下来,几乎好像盘踞着的笑面虎。穆世看着他,脸上现出惊异的神气,可能也是觉得他这德行有点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