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约莫是除了寒暑假,假期最多的一个月份了。

三中高二(9)班,体育委员把报名表拿过来的时候,金子阳说“我帮你们报名了啊。”

在写卷子的裴川抬头,出声道“不去。”

金子阳说“为啥啊,多热闹,哪怕跑不完全程,美女递水加油也显得很帅的啊。”

而且川哥手臂肌肉线条真的很好看,运动的时候超有男人味。

裴川没解释,他低头继续写化学卷子了。

金子阳他们并不知道他没有小腿,运动长裤常年掩盖着他的残缺。他们一开始认识裴川,就只知道这个少年很有钱,自己住、很自由,可是并不知道他的过去。

裴川像是没有家人的人,金子阳他们有时候不小心问到他的过往,他整个人就会特别冷。

久了大家就知道,家庭和过去是他的逆鳞,也乖觉不再提起了。

郑航说:“我要去,给我报一个。”

金子阳应道“得咧!”又去戳前面的季伟,“伟哥,去不啊!”

季伟动了动肩膀,推了推眼镜抗拒道“都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伟哥’,听着跟…我不去,我要预习英语第三章,我这次一定可以考好的。”

金子阳狂笑,拍了拍他肩膀,知道瘦弱的季伟不喜欢这些运动,这次倒也没有搞事情,没把他名字写上去。

裴川看着纸上的化学方程式,身边金子阳和郑航在激烈地讨论秋季运动会的事,他沉默下来,纸上的东西也看不进去了。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去运动,上次篮球赛,他旷课三天,残肢红肿,几乎下不来床。

他的身体本就不允许他做很多事情,只能听别人讲讲罢了。

~

十月秋色里,三中校园的银杏树开始变黄,少女穿着嫣红的里衣,两条带子交织系在脖子后面,身上穿着六中的校服外套,里衣的红衬得她脸颊肌肤白皙。

贝瑶喘着气,往三中校园里望去。

他们班周二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所以贝瑶坐车过来三中,三中还没下课。

她舒了口气,沿着变黄的银杏树往校园里走。

叮铃铃的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涌出来,贝瑶没法,只能避开他们。三中也是要穿校服的,一套紫白、一套蓝白,只是她没看裴川穿过罢了。

她肩上印着蓝白小海豚,再往前走是一处僻静的教学楼,贝瑶怕裴川已经走了,忙摸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那头很快接通,少年嗓音低沉,听着有几分清冷“贝瑶。”

“嗯,是我,我在你们学校银杏树很多这里,你有空来一下吗?”

“好。”

裴川挂了电话,给金子阳他们说“你们先去吃饭,我有事。”

说完也不看他们表情,往学校银杏林走了。

金子阳他们自然是不会去食堂吃饭的,几个人勾肩搭背“要不去‘倾世’吃饭,好久没去了。”

“走啊,待会儿给川哥打个电话,晚自习老沈的,不去了。”老沈性子温吞,是坏学生们的“欺负对象”,几个人哄笑一声,往外走了。

裴川走到银杏林。

银杏半黄半绿,枝叶下落,她坐在大石头上,身上背了一个书包。许是累坏了,双手搭在膝盖上喘气。

少女穿着校服裤子,因为裤腿太长,她卷起来了一截,坐下会露出格外细的脚踝。

她双腿悬空,刘海被微风吹得轻轻摇摆,银杏树叶眷恋落在她身边。

篮球场还有人没走,几个男生球也不打了,均偷偷看她。她背着书包累坏了,并不知道。

裴川目光垂下来。

“裴川!”贝瑶笑着喊,她尾音很软,有心人眼里有些嗲,可其实声音温柔,像是江南软语。

裴川走过去,她没有跳下来,坐在大石头上依然没他看着高。

贝瑶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个简陋的饭盒,裴川看过来,她脸颊红了“我妈妈包的饺子和五色糕,今天重阳节呢。”

果然铁饭盒里,蒸饺和五色糕对半开。

卖相说不上多好,还有些冷了。

她示意他接着,裴川拿过来“你跑过来的?”

“没有,坐车过来的。”她笑着说,只是从学校到车站,以及下车的路上跑过来的。

裴川看着饭盒里金子阳他们这类人定会不屑一顾的东西,心中有种荒谬的猜测。贝瑶并不清楚他现在的生活,所以按照小时候那样照顾他。

她兴许从别人口中听过“三中裴川”,可这对于贝瑶来说,只是一个认知不明确的名词。在她心里,他依然是没有离开的裴川。

她不知道他曾经险些一脚踏进深渊。

他握紧饭盒,目光落在她书包上的小熊猫。

贝瑶也看见它了,她问他“这个是你送的吗?”

裴川没有否认“嗯。”

贝瑶困惑极了“你知道我的小熊猫坏了吗?”

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睛,他只能撒谎“原来那个坏了吗?我偶然看见这个,觉得和你的像,随便买的。”

他语气镇定,贝瑶倒也没有怀疑。

在十六岁的她看来,监听实在是件很遥远的事情。

她语气清甜,爱惜极了“谢谢你,我很喜欢它,以后不会弄坏了。”

他心里有一块不受控制地跳动,仿佛那一夜发的疯,在这一笑里有了归处。他微微站远了些,怕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在她面前,不太会笑,然而眼里情不自禁柔和,比一切浮夸轻佻的笑意显得木讷许多,却又真实得多。

贝瑶很快就得回去,她是要上晚自习的。

裴川没有送她出校门,他看着她走远,第一次觉得一年多前骗她,是他这辈子犯过最大的错误。

三中六中并不远,却看不见彼此,不会再有第二个姑娘不辞辛苦给他送吃的了。

她长大了那样漂亮,但凡心性高傲些,都知道对他这样的残废好,对她自己来说是一种折辱。

然而她走在银杏林,背影单纯又快活,似乎并不觉得折辱。

等她走远了,裴川回到教室,把她带来的饺子和五色糕吃得干干净净。

~

夜晚的“倾世”,四楼ktv,裴川靠在窗前抽烟。

他们都没去上今天的晚自习,从倾世看过去,能看见六中的教学楼灯光次第亮起。

他突然有种冲动,去看看她如今的生活。远远看一眼就好。

金子阳说“倾世要是加个舞厅就爽了艹。川哥,过来喝酒不?”

裴川回头,ktv群魔乱舞,远处的六中,一片光明安安静静。

裴川说“我下去走走。”

他从黑暗处往六中走,在六中校门,遇见了吴茉。

裴川目不斜视,吴茉心跳有一瞬加快“裴川!”她小跑过来,“你、你怎么来了六中?”

裴川这才停下脚步,拜良好的记忆力所赐,他记得这个贝瑶的室友。

他性格颇冷淡,吴茉不知怎么的,面对他比面对韩臻紧张多了。她在少年漆黑瞳孔的注视下脸慢慢红了,语气也放软“上次,谢谢你帮我。”

她咬着唇,偷偷看他。

裴川淡淡道“嗯。”他沉默片刻,问她,“你们上课了吗?”

当然上课了,她是生物课代表,老师让去帮忙拿点东西才出了教室。然而少年的目光往他们教学楼看,吴茉心里沉了沉。

她试探着问“你是来找贝瑶的吗?”

上次丁文祥是骗子的事,就是贝瑶带来的消息。

裴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不喜欢答非所问的人,对吴茉也没有任何耐心,径自绕开她走过去。

吴茉心里很难受。

她这几晚都在做梦,梦里是在倾世裴川的模样。他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吓得丁文祥逃走了,约莫在每个人高中的时候,这种又冷又酷又强大的少年,更能让人念念不忘。

吴茉情窦已开,对喜欢一事远比懵懂的贝瑶清晰。她心里的酸几乎快淬成毒汁。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贝瑶?

心里一股子火让吴茉往前跑了几步“我们在上课呢,贝瑶在帮老师改卷子。”

他脚步停下来。

吴茉语气轻快地说“你是贝瑶的朋友吧,悄悄给你说,后天有惊喜哦。”

“后天秋季马拉松,一班的班草韩臻要给我们瑶瑶表白。瑶瑶收了他情书,但是这事好多人都不知道。”

少年回眸,漆黑的夜里,他眸中竟比夜色更晦涩。

裴川说“她收了?”

吴茉校服里手指握紧,说道“对呀。你见过韩臻吗?他们挺配的,他是真的喜欢瑶瑶啊,明明知道那条表白会被处分,而且每年跑完马拉松的人能有几个?光是这份心意,瑶瑶就挺感动吧。”

少年如山沉默,许久,他没再去教学楼,转身出了校门。

吴茉第二次用这件事撒谎,却没有第一次心慌了。

她看着少年颀长的背影,生出说不清的渴慕。要是他信了,他要么主动退出,要么强势争取,伤害的也只是贝瑶或者韩臻。

吴茉回到教室,看着教室里安静垂眸自习的同桌贝瑶,心里头一次生出些期待。

后天秋季运动会,韩臻表白,贝瑶拒绝不拒绝,都得传绯闻。看你是让韩臻在所有学校面前出丑呢,还是答应他一起被处分呢?

~

秋季马拉松格外热闹。

横幅被拉起,不参加的大部分学生都会去帮忙。志愿者们穿上自己学校的校服,戴上校徽,坐车上山。

常青山葱茏,人为开辟出了一条跑道,后来建了栏杆,栏杆牢实,平时常常有人爬山,后来拿来举办秋季马拉松。

从山脚到山顶,符合马拉松坚韧不拔的精神。

只要参加并且到达终点的人,举办方都会给予奖励,所以每三年的秋季马拉松格外热闹。只不过因为三、六中离得近,参赛的多,其余学校离得远,来的人少。

学生会会长师甜走在最前面,招呼高一高二的志愿者同学们上车——这样的活动高三是不会参加的。

师甜快累成狗,嘟囔道“为什么我一个高三的还在干这个啊,今年志愿者好少,搞得我只好抓壮丁,都不得民心了。”

贝瑶她们寝室,贝瑶恰逢经期,只能选择做志愿者。

她虽然平时安静,可是也喜欢这样的热闹。

杨嘉和陈菲菲参加了马拉松,打算走完全程随便得个奖牌做纪念。陈菲菲脖子上还挂了个水瓶,贝瑶替她取下来“这个不用,会很累,志愿者每隔一小段就会准备葡萄糖水,你要是渴了就记得过去喝水。”

“好,瑶瑶你要给我加油啊。”

吴茉没上车前,过去靠近师甜,她请求道“会长大人,能不能让我和贝瑶去山顶啊!我们都好想上去看看,求求你了!”

师甜人爽朗,一想上次贝瑶帮了那么大的忙,调个志愿者位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成吧,警醒些啊,能跑上来的都不容易,帮忙扶一下。”

吴茉连忙说“当然当然。”

车子拉着学生们到了山脚。

志愿者们上了另一辆车,提前坐车上山,其余参赛者集合。

喇叭声说“各位同学们,注意听比赛事项,整个路段一共设置了六个赛点,没跑到一个赛点的,上去领一条丝带,以丝带数和时长记录成绩。”

原本商量着偷摸骑个自行车上去的金子阳和郑航“…”

比赛可谓人山人海。

其实常青山并不陡峭,相反能被作为马拉松赛点的,这座山不高,最为平坦,只不过路途远,拼的是耐力,和其余的马拉松比赛并没有什么不同。

郑航一转头,惊讶道“川哥?”

裴川冲他们点点头。

“你也跑吗?可是你没报名,赢了也没奖励啊。”没有奖励、没有荣誉,那还跑个球啊。

裴川抬眸,看着山顶的地方“随便跑一下。”

志愿者们以此就位,带着开水瓶和纸杯在铺设的供给点准备好。

十月早晨的山风有些冷。

一声口哨声吹响,学生们欢呼着冲出去。

所有比赛,一开头总是激情满满的,却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怎样的漫长和孤单。

裴川放慢了步子跑。

十月风拂过他的短发和露在外面的胳膊,人群四散开,一开始周围的人还很多,可是拿到第二条丝带以后,人渐渐少了。

他喘着气,与假肢接触的残肢开始隐隐作痛,劝他放弃。

可是不知道是不甘还是别的东西,他步伐不变依然继续。

韩臻是个正常人,他的速度一定比自己快,裴川想通了这一点,没有选择喝水。

第三个赛点,第四个赛点…

手臂上缠了四色丝带,渐渐的,这条路变成一个人的孤独。他并非第一名,只不过马拉松距离被拉开,能看到的人就少了。然而汗水打湿黑发和眼睫,残肢痛得让他闷哼一声。

残肢快磨破了吧。

他喘着气,望着山顶的方向,一言不发继续。

第五个赛点,他拿过丝带,随意绕在自己胳膊上。

志愿者看他汗水打湿了衣服“喝点水吧同学,别急。”

他没应,朝着山顶跑。

安了假肢的人,可以打球、可以跑步、可以拳击。可是当他痛得快站不稳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残缺永远是残缺。

这条路很孤独,没有同伴,没有任何人见证的孤独。只有山风不时拂过他的鬓角,汗水往下淌,和别人的累不同,他更多的是痛。

可是裴川心想,他命和身体虽然低贱,心意却并不低贱。

离最后一个赛点只有一百米的时候,他看见了她。

贝瑶坐在志愿者桌子前,肩上带了志愿者徽章,穿着六中的校服。她的身边,还有几个其他学校的男生女生志愿者。

终点有不少人,都在翘首以盼,她低眸认真在倒水冲兑葡萄糖,其余人上前给跑完全程的同学递水。

贝瑶一抬眸,就看见了裴川。

五十米外,他的步子很缓慢,就像小时候唱的童谣,蜗牛总是一点点负重往上爬。

他不是蜗牛,却以斧足在艰难跑步。

其实那时候他步子已经不太正常了。

蹒跚可怖,唯一支撑的是毅力,他的身边,跑上终点的,没一个有他那样吃力。他胳膊上全是汗水,像从水中捞上来的人。

连志愿者终点处的吴茉都睁大了眼睛,什、什么?裴川怎么会这么累?

最后二十米。他跑不动了,只能咬牙一步步走。

朝着她走过去。

裴川其实并不求什么,她递一杯水就好。可是他似乎,连这点距离都跨越不过去了。

师甜一转头,贝瑶正猫腰从人工拉起来的防护线钻过去,师甜吓到了“贝瑶!你做什么!别过去!”

贝瑶钻到了跑道上,她没有回答师甜的话。

十九米、十八米…

她朝着裴川跑过去。

志愿者越界跑进跑道,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师甜更不会想到这个人会是听话乖巧的贝瑶。

她长发披在肩上,微卷的发尾被风吹起。循着跑道跑过去,两米、一米,她像是一只飘落的蝴蝶,轻盈、带着夏天的香气。

她伸出双臂,接住少年下一刻险些倒下的身躯。

这是十二年来他们第一次拥抱。

少女纤细柔软的胳膊抱住少年劲瘦的腰,她发间很香,像栀子,又像是丁香,他双腿剧痛,嘴唇干裂,拥住她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掌心下那截腰肢很软,和他自己的不同,软得不像话,那么细,显得孱弱又可怜。他第一次触摸女孩子的身体。

少年掌心滚烫,他一言不发,全身湿透。

“裴川。”贝瑶既心疼又气,“你参加这个做什么呀!”

他靠在少女怀里,嗓音哑得不像话“喜欢。”因为好喜欢你啊。

贝瑶却以为他说喜欢这项运动,她气死了,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这么不爱惜自己,疼死你活该!”

他竟是不反驳,也不生气,低沉着嗓音道“嗯。”

他微闭上眼,十月山风清凉。

山道上只有他和贝瑶,还要十七米才是终点,她的身后,无数人翘首以望。

她钻过防护线,给了他这辈子第一个拥抱。

少女怀里是香、是软、是缠绵,是他这辈子再忘不掉的芬芳。

第39章 贝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