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正好是不冷不热的时候, 房间里不用开空调。

裴川坐在卧室的小沙发上, 贝瑶在他面前蹲下, 她还没有碰到他, 然而已经感受到了空气中的紧绷。

裴川不言不语, 似乎在陪她玩一场让他极其难熬的游戏。

贝瑶知道他需要很大的勇气, 才能接受这件事。然而两个人要在一起过一辈子,有些东西必须地慢慢接受。她知道需要慢慢来, 于是她目光特别温柔,轻声问他:“假肢要取下来对不对?”

他答应过她的事情几乎从不反悔。

裴川垂眸,微微弯腰,伸手触到假肢与残肢贴合的部位。他还穿着工作时穿的长裤, 也不知道怎么做的,很轻易就将假肢取了下来。他将假肢放在一旁,目光并不落在它上面。它的颜色虽然仿真, 可是僵硬, 到底不是真腿。

贝瑶注意到,裴川膝盖以下大概还有三寸长度,假肢取下来以后,小腿裤管一瞬就变得空荡荡的。

她长睫抬起, 让他看到她眼中平和的柔光:“那我开始了,要是疼了给我说。”

他没应,唇色苍白。

裴川甚至有些后悔答应她这件事,残肢那个地方…究竟是不一样的。

哪怕日复一日地按摩,可是小时候就已经造成的伤,残肢部分会萎缩许多。

贝瑶垂眸,手按了上去。

她确实认真学过手法,她从大.腿开始轻轻捏,然后一路往下。

男人的身体很僵硬,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大.腿有力的肌肉线条,贝瑶知道第一步踏出去非常艰难,因此这时只能暂且不管他的内心想法。

裴川紧紧抿着唇,她手轻轻的,久病成良医,从她刚开始按,他就知道贝瑶专门去学过。

她手法不娴熟,然而动作很标准。

她手越来越靠近膝盖,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后退一步。

裴川死死咬着牙。

下一刻,她就能摸到完全不同的残肢了吧。他不敢看她表情,别过脸去。

贝瑶的手按过膝盖,再往下一些,就碰到了他的残肢。

与有力的大.腿不同,往下残肢收紧,比膝盖骨小许久。

第一次碰到,说内心毫无感想是假的。

摸起来手感明显不同,然而血肉之躯而已,又能有多大差别呢?

他身体微颤。

贝瑶感觉到了,她也不想装作若无其事,她仰起脸,眼里映着灯光和他的脸,她说:“确实不一样。”

他抿唇,下一刻手臂撑住身子,沉默着往后退。

他的动作很激烈,因为一直垂着头,贝瑶没能看到他的目光和表情。

但他恐惧、难过、自卑。

她全都清楚感受到了,可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他的反应过于剧烈了。

她拉住男人的手臂:“裴川,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别怕,看看我的眼睛。”

他尝到了口腔里的血腥气。他怕啊,那年午后,他在房间外,亲耳听到母亲崩溃的控诉。裴川童年是有过温暖的,蒋文娟也曾经一度对他很好,他曾有期待,却又失去了希望。

所以才那么怕面对自己的娇.妻。

他能平静接受蒋文娟离开,可是贝瑶呢?他接受不了。

贝瑶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说前面这句话了,她说:“你的身体比我想象中要恢复得好,裴川,我喜欢的是你,你的每个样子。我为你的健康状态高兴,你之前一定有认真锻炼过对不对?”

他看见了她的眼睛,一双水色幢幢的,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

没有嫌弃,也没有惊诧。

他嗓音低哑道:“按摩过了,睡觉吧。”

她不语,良久低头,在他膝盖上轻轻一吻。

他彻底僵住了。

隔着裤子,其实并不能感受到什么,然而那种带到心里的冲击,就像一股电流,让他从指尖都感受到了这种震撼。

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旁,轻轻蹭了蹭:“裴川,我们面对现实,不逃避现实。你特别的地方是灵魂,不是身体。世上有很多健全的男人,可我不喜欢他们。然而只要你是你,我就一辈子都喜欢你。”

她特别认真地看着他:“我出嫁前,我妈说以后我会很辛苦,她说老了我得照顾你。”

他唇动了动,想说他不会连累她。

然而她笑着摇头:“相守一辈子,本来就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计较这些,又怎么说得清呢?我看到你会安心,裴川,这世上再没任何一个人,能给我这样的感觉了。你变成老头,我也变成老太太了啊,不漂亮了,也许还有臭脾气,你又会挣钱又聪明,那时候说不定是你不要我呢。”

他眼眶酸涩,指尖抚上她脸颊:“不会不要你。”

她说:“既然怎么都不会不要我,那其他什么都不是问题了对不对?”

他点头。

她见他神色放松了下来,继续给他按,由大.腿捏到膝部,再由膝部捏到大.腿根部。

她认真又温柔,他抬手,轻轻摸上姑娘柔软的发顶。

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从自己兜里摸出一条嫩黄色丝带,递到他手里:“奖励给你的,你要是紧张,可以给我捆头发。”

她说完继续按。

裴川缄默。

他把丝带放在一旁,只安安静静看她,灯下她长睫打下剪影,小巧秀挺的鼻子,樱桃红.唇。

她为了方便,蹲在他双.腿间。

贝瑶低着头,娇憨认真的模样。

裴川低声说:“行了瑶瑶。”

贝瑶说:“书上说要多次循环,至少半个小时。”

他掌心很热,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让她被迫抬起头:“我说好了就好了。”

她眨眨眼。

刚才不是好好的吗,都说好啦,坏男人还反悔!

她不服气,刚要说什么。

裴川拿过一边抱枕,挡在自己胯前。

他松手,不敢再看她。

其实有些难堪。

果然还是不能让她来。

贝瑶愣愣蹲在他腿间,良久红了脸。

她小声问:“很难受吗?”

他压着嗓音:“你先站起来。”

“哦。”

她站起来,贝瑶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裴川说:“乖,把我轮椅推过来。你去洗漱睡觉。”

贝瑶说:“那我按得好不好啊?”她眼巴巴的模样,让人心软极了。

裴川夸她:“好。”

“明天接着按好不好?”她想了想,“老…”

裴川额上青筋微跳,趁她喊老公前,裴川一把捂住她的嘴。

男人面容冷峻,他咬牙道:“去睡。”

那晚以后,贝瑶白天照样得去学校学习。只不过她发现裴川回家早了许多,还特别准时。

贝瑶他们大四一下子忙了起来。

学医是个很漫长的过程,大多数还要本硕连读。她们本科五年,要学的东西不少。

大学知识并不在贝瑶的记忆内,所以每样课程都需要贝瑶下更多功夫去努力。

她的大学生活顺遂又平静,贝瑶掰着手指算了算,还有几天就是裴川23岁生日了。

今年送什么好呢?

裴川让赵芝兰和贝立材带着贝军暂时搬离了旧小区。

他心思颇深,想得也更多,目前虽然没有危险,可是姜华琼已经开始出手对付霍旭了。

当年霍燃和姜华琼离婚,或许是因为霍南山的死,霍燃心里愧疚,股份多让了百分之十出来。可是除了这百分之十,姜华琼的本家也是个大家族,不然霍家也不会选她来进行商业联姻。

这个女人有天生的商业头脑,她全力打压霍旭,要不了两个月霍旭就扛不住。

何况一头失去幼崽的母狮子,商业上压不过,姜华琼也不会介意用不正当的手段弄死霍旭和邵月。

把赵芝兰他们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这样贝军也可以安心读书。

万一未来霍旭狗急跳墙,至少多一层保障。

裴川从不轻视敌人,他深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

他的猜测也没错,霍旭这几天焦头烂额,压根儿分不出精神来找贝瑶和赵芝兰他们。

霍旭心里沉了沉,他知道自己的计划败露了。

贝瑶嫁了人,为了邵月的安全,霍旭只能把她接到自己身边。

两个人住的是b市的香山小别墅,邵月现在很焦虑,她时时刻刻都怕姜华琼那个疯女人报复,吓得门都不敢出。

她的确喜欢荣华富贵,可是命都快没了,谁还敢富贵不富贵。

邵月内心甚至悄悄埋怨过,霍旭当时不该一时失手把霍南山害死。尽管…霍旭是为了救自己。

总是她是罪魁祸首,霍旭是下手的人,两个人谁都跑不掉。

不过住到一起,见面就很方便了,不用躲躲藏藏。

邵月不是个蠢女人,她知道霍旭这样有钱有身份的男人,要什么女人都容易。她又比他年长三岁,要是轻易就和他上.床,他对她失了新鲜感就得不偿失。

她确实也喜欢霍旭,然而没喜欢到不管不顾的地步,心里总会有些衡量。

因此她一直吊着他,让他对自己感情越来越深。

她第一次和霍旭做就是在出馊主意那个晚上,霍旭果然为了她的安全,追求贝瑶去了。

而如今,姜华琼似乎突然就确定了害死霍南山的是他们两个。

邵月心里也慌了,她缓解压力,晚上就在别墅里和霍旭抵死缠.绵。

五月深夜,外面刮着风。

邵月攀在男人身上,动情极了。

两个人都到达那一瞬,霍旭看着身下女人动情的脸,他加快动作,情不自禁喊出一个名字。

邵月红润的脸瞬间就白了。

她推开霍旭,坐起来,颤抖着问:“你刚刚喊的谁?”

霍旭眸中的情.欲也没褪.去。

听见邵月的质问,他才从刚才那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中惊醒。

他…他喊的是…贝瑶。

邵月愤怒极了,一个男人,如果抱着她最爽的时候,喊的还是别人的名字,那么足够证明一切。

她流着泪:“我爱了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霍旭,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她衣服都不穿,赤着脚踏上窗台:“与其等着姜华琼来害我,我不如自己了断。”

霍旭有片刻惊慌:“阿月,你下来。”

邵月摇头:“你爱的真的是我吗?你证明给我看!”

霍旭心里乱极了,然而夜晚的凉风,也让他冷静了下来。

他揉揉眉心:“我最近压力很重,想的事情也多,一时口误,你下来。”

口误,多可笑的口误啊!

邵月简直悔死了,当初就不该提那个主意,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

作者有话要说:待会儿补充感谢霸王票:

教授

别墅吹来的山风很凉, 邵月抹着泪:“是我陪你走过来了, 霍旭,六年了, 我们在一起六年了,你现在告诉我是口误?”

霍旭说:“抱歉, 我最快压力真的太大了, 你知道姜华琼那个疯女人打压人多厉害。宁愿两败俱伤也不让我好过。”

邵月仔细看着他的表情:“你在撒谎, 你刚刚想着她, 很舒服吧?”

霍旭脸色变了变:“邵月!”他第一次觉得这样不耐烦, 霍旭甚至在想, 公司的事情本来就够累了,回家还要应对这个女人, 他完全没了耐心。

霍旭声音一下子冷戾下来,邵月的心也凉了半截。

霍旭说:“你说的没错,我们在一起六年,所以我不会抛弃你。至于跳楼这种把戏, 不要用在我身上。邵月,我不小了,不是才十多岁的男的。贝瑶的事, 你再提一次试试。”以为他心里很爽吗?那个女人嫁给一个残废也不嫁给自己!

霍旭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 邵月浑身发凉,没错,霍旭已经成长了。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接手了整个霍家已经足足一年多, 心越来越狠,放在以往,他怎么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以前只要自己一哭,霍旭就会连忙哄她,什么要求都能答应。而现在他因为一个得不到的贝瑶,竟然连面上的功夫都不做了。

邵月走下窗台,沉默不语。

霍旭也不看她,径自走进浴室洗澡了。

邵月冷笑,男人啊,疼你时是心头宝,不爱你时是地上草。然而她也不蠢,知道现在还能和姜华琼对抗一时的只有霍旭。

然而这一时过了呢?他们又要往哪里躲?邵月心里再清楚不过,霍旭输给姜华琼,只是时间问题。

或许,她是时候为自己打算了。

邵月特别不甘,一想起贝瑶,她死死捏紧床单。凭什么呢,她陪了霍旭整整六年,最好的青春都在这段时间了。

可是贝瑶什么都没做,就把霍旭勾得魂牵梦萦。

哪怕霍旭嘴上不承认,可是邵月跟了他这么多年,哪能不明白什么话是真是假?

而且不仅是霍旭,听说她那个新婚丈夫也特别爱她。那个男人不是残废么?娶这么一个大美人,他承受得起?可是这也是邵月最后能给自己的安慰了。

邵月哪怕只和贝瑶见过一面,可是总觉得自己的人生,败在了这个女人身上。最可恨的就是,她在背后恨得咬牙切齿,贝瑶却连她是谁都可能不记得了。

邵月听着浴室哗啦啦的水声,把枕头扔在了地上。

研究所的工作很忙,裴川来得再早,一忙起来就会忙到下班时间。

研究员大多都知道他新婚,成铮海以前也是这个研究所的,有人打趣道:“小裴啊,没带着你妻子去度蜜月?”

裴川在装芯片,闻言手指顿了顿。

那个研究员笑得不行:“刚刚给你说什么你听不见,一提到你妻子你就听见了。我说年轻人,工作不要太拼命,该陪陪人家就陪陪人家。”

他们总觉得裴川是工作狂,一个很年轻的研究员,才二十三岁,这么老气横秋做什么。

虽然研究所也有位博士,为了他的菌株,据说新婚夜都开车来了实验室。

然而科学狂人不顾家也不行啊。

因为裴川在c市老家完婚,大家都没见过他的妻子。基本上裴川结了婚就来了研究所,什么蜜月期都没有。以至于大家统一觉得,裴川也是个工作狂。

裴川装好芯片,眸光微垂:“她要上学。”

大家都很意外,那么小啊?

所以不是裴川不想去,是他妻子那边不方便。几个前辈对视一眼,心中都了然。

才结婚,小娇.妻却天天上学,估计裴川心里也是有哭说不出的。

有个也是搞电子科技的研究员叫刘茂,刘茂问:“哪所学校啊?”

裴川手上动作不停:“b大。”

刘茂笑了,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给你个机会要不要?”

裴川抬眸。

搞这行的不用像隔壁一样成天戴着口罩穿着防护服,然而裴川冷峻的五官看着没有人情味极了,活像个工作机器。

偏偏他也能干,许多别人搞不懂的思路他都能弄懂。研究所的前辈们都稀罕得不行。

刘茂说:“你看我们研究所很少放假,b大校长是我弟子,上周邀请我去他们学校做讲座。周末我女儿回来,我要去接机,要不你去呗?”

裴川点头,面上终于带上些笑意。

研究所的人忍不住笑。

刘茂也乐了:“那要不讲座也不整了,反正你最近做软件嘛?你去给他们b大的讲课算了?我给小赵说一声,你去代课代个半个月呗?”

这个操作…

明显是开玩笑调侃裴川的,哪有搞科研的去大学讲课?

裴川说:“我没有大学文凭。”

他说这话是很平静,大家才一怔,平时都知道他很牛逼,然而就是因为太牛逼,大家才忘了这个“高考状元”大学生活都没体验过。

刘茂本来是开玩笑,现在也有些同情他。

他说:“没有文凭算什么,你从咱这里出去,怎么别人都得称一声教授!这样,你就去大学代课半个月,就当体验学校生活了嘛,你看学生都不用做,直接去做教授多酷!”

所有人都很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