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这年冬天,c市下了一场大雪。

本来该过年了,蒋文娟怕儿子自闭,推他回去和其他小朋友玩。

裴川本觉得抗拒,他也知道他们会拒绝。

谁知陈虎转了转眼珠子,嘿嘿一笑同意了:“那你就和我们一起玩吧。”

裴川看着他们,瞳孔漆黑。

蒋文娟却觉得很高兴:“那谢谢你们了,小川,好好和小朋友们玩啊,有事叫妈妈。”

她去了不远处的茶馆。

一群孩子在外面玩雪,裴川身体僵硬,即便知道不太对劲,然而他内心依稀有点渴望。

这是过年,他也喜欢过年,不想一个人在家里坐在轮椅上孤单地看电视。

陈虎脸颊胖乎乎的,晕了两团高原红。

他探头探脑见蒋阿姨不在,鸡贼一笑:“裴川,你要和我们玩儿也可以,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裴川皱眉。

“看见没,我们在玩打雪仗。先分派,手心手背,一样的就是一队。然后对打。”

到底是男孩,裴川虽然不说话,可是也同意了。

几个男孩对了个眼神,陈虎又拉过方敏君,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分派很快就出来了。

所有孩子都出的手心,只有裴川是手背向上。

下一刻,许多雪球往他砸过来。

孩子们欢呼着,冰凉的雪球在他身上炸开。裴川僵住身子,眼底隐约泛出了水光。他咬牙,有那么一瞬,想把他们通通埋葬在雪地中。

一个红色棉衣的小女孩从楼里跑出来。

“陈虎——”她拉长了音调,显得音色很甜软,“你们在做什么?”

“打雪仗啊。”陈虎说,“贝瑶,你来不来?”

贝瑶有些生气:“他衣服里进了雪,不许打他了。”

陈虎说:“你不来就算了,做什么帮他,你想和他一边吗?”

寒雪碰到男孩滚烫的体温,一瞬融化成了水。

他坐在轮椅上,不躲不闪,睫毛上都是雪花。贝瑶想起妈妈说,裴叔叔是大英雄,裴川也是小英雄。

小英雄为了人民的幸福,牺牲了自己的身体,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应该尊重他。

下一个雪球落下的时候,她穿得厚嘟嘟的小身板挡在裴川面前。

这年天地洁白,无关情爱,只是单纯的本能。

她说:“不许丢了,他会冷。”

她自己就最怕冷了,以己度人,裴川哥哥现在肯定特别冷。

陈虎生气地道:“哼贝瑶,你这个叛徒!你信不信我们也打你。”说完一个恐吓的雪球砸了过去,砸在贝瑶棉裤上。

贝瑶气鼓鼓的,也扔了一个回去:“你打我我会打回来的。”

这下可不得了,好多个雪球朝着贝瑶和裴川砸过来。

贝瑶虽然反击,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被砸疼一下子就哭了。

方敏君说:“别闹了,贝瑶哭了。”

男孩子们也慌了,女孩子哭多可怕啊。而且他们并不讨厌贝瑶,虽然敏敏长得好看,可是小贝瑶很可爱又听话,他们也不想把她弄哭。

孩子们都怕挨骂,一溜烟就散了。

陈虎闷声闷气大老远说了句:“羞羞羞,爱哭鬼,不许去告状!”

孩子们散了,去别的地方玩。

她小手抹着脸,一面拍自己身上的雪花。许久贝瑶转过头,裴川在看她。

他衣服湿了许多,面容却平静异常,仿佛被欺负的不是他。

她和他对望了一眼,抽噎着擦干净泪。

半晌倾身给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花。

“爱哭鬼”长睫上落了雪花儿,身上带着牛奶味,她说:“裴川哥哥,我去给你喊妈妈,你快回家吧。”

裴川不言不语,握住她手腕丢开,不许她碰自己。

你和他们都是一伙儿的。

小姑娘眨眨眼,没有生气难过,冲他挥挥手,找蒋文娟去了。

回来的时候,蒋文娟牵着小姑娘的手回来找儿子。

漫天风雪中,她像个雪娃娃似的,头上两个粉色的小花苞儿,贝瑶没再哭了。

蒋文娟说:“你的巧克力呢小川,分给瑶瑶一点。”

裴川沉默着给了一块,小姑娘摇摇头,说话时牙漏风,软乎乎的:“不用不用,谢谢蒋阿姨,谢谢裴川哥哥。”

她飞快地跑回家了。

裴川收回手,紧握那块她没要的巧克力。

莫名就有些不悦。

裴川四年级的时候,得知自己可以安假肢了。

在这个年代,假肢的技术还并不完善,然而对于快十岁又早慧的男孩子来说,裴川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可以站起来,不用坐在轮椅上,他可以自己走路上学放学,裤管中也不会再空空荡荡。

安好假肢的那个假期,裴川难得有了些紧张。

他已经太久太久不记得走路是种什么滋味了。

然而他才站起来,就猛然往前倒。

蒋文娟扶住他:“别急别急,我们慢慢来。”

很痛。真的特别痛。

假肢和残肢磨合的部位,每一次重压,就像是把骨头和血肉重新挤压。

他掌握不了重心,站都站不稳。

蒋文娟只好让他扶着栏杆自己练习。

一遍又一遍,从清晨到黄昏,他像个学步的幼儿,艰难又充满希望地练习。

蒋文娟远远看着,捂住了嘴,眼里带着泪。

终于裴川习惯了这样的疼痛,也渐渐能找准重心。

四年级开学,他挺直脊背,像个穿上铠甲的战士,悄悄握紧拳头去了教室。

那一刻同学们的眼神惊叹不可思议。

裴川听见他们小声议论:“他小腿不是没了吗?现在怎么能走路了。”

“太神奇了,他做了什么?”

然而在班上裴川并没有朋友,同学们虽然好奇,可是也没有来问他。

裴川每天上学放学,都会等他们走完了自己再慢慢地走回去。

毕竟才学着适应,他走路的姿势还有些怪异,如果走得快了,会特别别扭。

直到裴川被丁文祥拦住,裴川听说过六年级的丁文祥。

这个坏学生今年十三岁了,在念六年级。

据说丁文祥小时候在农村,有一根手指被闸猪草的闸刀斩断了。

丁文祥想知道同样断掉的东西,接成假的是什么样子的。

“把他按住!小野种,还敢推我。”

几个男孩子一涌而上,十月的天空下着雨,裴川的脸颊被按在泥水里。

低年级的同学们一个个胆战心惊地站在小路远处,遥遥看过来。

裴川闻到了泥土的腥臭味,雨水打在他的头发和脸颊上。

他疯狂地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然而他尚且不是少年,哪能挣得开几个大孩子的束缚。

天幕灰沉。

丁文祥脱了他的鞋子,又把裴川的裤腿卷了起来。

假肢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面前,十分僵硬虚假的颜色,和人体柔软的皮肤一下子就能看出差别。

十月的雨可真是凉啊。

裴川半边脸在泥水中,不住地颤抖着。

裴川瞳孔漆黑,里面一片死寂。

他微微抬眼,就看见了远处走过来的贝瑶。

她也长大了些,身后的小熊猫一晃一晃,和向彤彤手挽着手。

两个女孩子没想到会看到眼前这一幕,都顿住脚步呆住了。向彤彤小声说:“那个假的腿好吓人啊。”

他在泥泞里,漆黑的眼睛看着贝瑶,慢慢沉寂下去。

裴川闭上眼,他不再挣扎了。

离得远,他并不能看清那一刻贝瑶是什么样的目光。

然而内心曾经柔软又奇怪的种子,还懵懂得未生根发芽,就被无尽的羞耻心扼杀在了极寒中。

不知道多久,有人大喊一声:“门卫叔叔来了!”

四十岁的门卫大叔挥着手上的收缩棒,捉住几个男孩:“你们这些欺负人的学生,今天通通不要走。赔偿道歉,还有接受学校惩罚。”

门卫叔叔扶起来裴川,给他把裤子放下去。

那几个孩子趁这个功夫,一溜烟跑了。门卫生气地去追,裴川冷冷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就像看着一场闹剧。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天幕下着雨,裴川半边脸沾着泥水,面无表情。

等他走了许久,向彤彤才悄悄探出头,看着低落的贝瑶,她说:“瑶瑶,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事情都发生了,我们又打不过丁文祥,只有找门卫来帮忙。”

许久,贝瑶才说:“嗯,这件事不要提了。”

长大了,她也明白人有自尊心,毕竟是认识的人,裴川肯定不想她看到。

如今裴川哥哥也喊不出口了。

贝瑶心中有些难过,然而这年她还不到十岁,涉世未深,这时候的心情,最后想起来,也只是一段不好的过往。

那天以后,裴川拒绝穿戴假肢。

蒋文娟却不能接受:“我们家用了一大半钱给你安假肢,你现在说不戴了,难不成要一辈子坐在轮椅上!”

然而男孩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孤狼,手指捏紧泛白,始终不肯妥协。

假肢最后被锁在了箱子里。

裴川六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初二的丁文祥,被黑。社会的人砍断了双手。

班上传得纷纷扬扬,裴川冷冷勾了勾唇。

离当初那件事过去两年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件事会和一个六年级的小少年有关。

没过几天,或许是他做坏事的报应,裴浩斌和蒋文娟离婚了。

当初羡煞旁人的两夫妻,离婚竟然是静默无声的。

貌似和平,又似乎含了无数探究不得的暴风雨。

蒋文娟默默地离开了他们的生活。

裴川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推着轮椅要去找母亲,裴浩斌第一次歇斯底里:“你想去哪里找她?她现在有新家有男人!你找得回来吗?你以为她是想看见我还是想看见你!”

明明四月是春天了,裴川却觉得无尽的冷。

裴浩斌缓了缓,半晌抹了把脸:“对不起,爸爸不该说这种话。”

“没关系。”裴川垂下眼睑,许久自己回了房间。

清明节的时候,裴浩斌没来接裴川,蒋文娟也离开了裴川的生活。

一场大雨突如其来,所有孩子都要么被提前送了伞,要么被接回家了。

裴川望着雨幕,想起了小时候那场冰雹。小朋友们都被家长接走了,他不愿意离开,执拗地要等母亲,最后老师只能无奈地陪他在幼儿园等了一。夜。

似乎从最初,到后来,似乎什么都没变,人长大了。

正直、善良、大方,没有带来一点好运和改变。他驱动着轮椅,有种撕裂天地的恨意。

五年级那边,雨中跑过来一个小身影。

裴川抬起头冷冷看着她的时候。

贝瑶撑起伞,举在了他头顶。

天幕下,她只有一把伞。

雷声轰鸣,那时候贝瑶其实并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

她忧心地看着糟糕的天气,小半边肩膀被淋湿了。

如果这个人不是她邻居家的小哥哥,如果他爸妈没有在这时候离婚,贝瑶是不会跑过来的。毕竟谁也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她和他还并不熟。

从小时候到现在,裴川都对她没有好脸色。他不喜欢自己,贝瑶为了避免尴尬,也一般不会和他往来。

然而这么多年,对裴川最初的印象就是母亲口中的他。这是个小英雄,用一双。腿换来了无数家庭和美。

英雄不该被世界抛弃,应该被敬重。可是似乎大家都忘了他的失去。

她护着伞下的小少年:“我们回家吧,裴川。”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未完。

还有年少暗恋、后世瑶瑶少女时期穿越过来温暖又冷又刺的satan幻想篇

番外二

小少女为他撑着伞, 大雨哗啦啦, 她撑久了快拿不稳。

裴川几次举起手,又默然放了回去。

这一年贝瑶十一岁, 小姑娘还没有长开,脑袋上绑了一个小马尾。她穿着她小苍表姐的衣服和裤子, 脸上有些狼狈。

大家都说她不如一个小区的敏敏精致好看, 可是裴川偶然抬眸, 她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软乎乎的, 毫不在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眸光清亮, 像是雨水涤尽了眸中的世界,脸颊轮廓依稀能看上几分长大后了不得的模样, 好看又柔和。

裴川自己咬牙推着轮椅,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却也没有和她说上任何一句话。

因为轮椅的速度时快时慢,贝瑶吃力地为他撑住伞, 那把伞往前举久了手酸,她只能迁就着裴川的速度,在大雨里走走停停。

到了最后, 整个雨幕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裴川有那么一瞬是恨她的。

他听着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 他恨她管自己,他恨明明自己已经这样冷漠不讨喜了,她依然没有赌气自己跑回家。

他们不熟不是吗?

每年那一回可怜又格式化的问候,能比陌生人好多少?

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恨她懵懂不知事,跌跌撞撞在他满是黑暗的世界里凿出小小的光亮。那个贪婪无知的许菲菲都没有她这样讨厌!

她从他生命里消失就好了,他就不会这样心烦。

两个半大孩子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赵芝兰下班发现女儿还没回来急得不得了,在小区门口徘徊。

本来都打算顺着学校的路去找了,结果看见女儿为裴川撑着伞一起走回来了。

赵芝兰怔了怔,看着半湿的裴川和湿透的瑶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到底是个成熟的大人,看着小少年虽然瘦削可是挺拔的脊背,忧心地皱了皱眉。

裴川也看见了赵芝兰的表情,他一言不发,推着轮椅“没礼貌”地离开了。

赵芝兰转头看贝瑶,小姑娘解释道:“我放学回来遇见裴川,就和他一起回来了。对不起妈妈,我把衣服和鞋子弄湿了。”

赵芝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想多了,女儿还什么都不懂呢。

“回家,回去换衣服。”

那天以后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裴川会静静在家门口的沙发边等,等蒋文娟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他,说她舍不得这个儿子,说她后悔离开了这个家。

那他可以原谅她的。

看在她曾经是个不错的母亲份上。

然而从夏天等到冬天,蒋文娟到底消失在了裴川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