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春 作者:苏寞
临风春重修版本,除了个别章节,其余的都重写过了,故事总体走向不变,视觉和讲故事的方式变换。许敛宁没以前那样矫情纠结的心路里程,开篇时候就已经放下了对过去的大部分恨,变得直接且孔武有力(?)。张惟宜不要脸的程度略有提升,同许敛宁互相试探和算计的戏份缩减,基本只剩下互相调戏,不,其实是单方调戏。
应该会有妹子觉得,还是原版有感觉。但是那时候是第一次写文,很多地方都没有写清晰,用词造句也生涩,唯一的区别是,现在不管写什么肯定没有第一次那样的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的心。有利有弊,所以我永远保留最初的版本。第一,人是永远在进步的;第二,越生涩越动人;第三,回忆很美好,但时间在前进。
第一章

暖春的午后,教人瞌睡连连。近来王二霸觉得这日子过得索然无味,想他欺男霸女数年,在乡邻间的口碑早已烂透,如今周遭的百姓有小女儿生得端正的,不是早早地送出去嫁了,便是举家搬迁,他便落得一个无人可抢的境地,十分的无趣。
终归一句话,在这无边春意里,王二霸寂寞了。
他这一寂寞,每天都在湖边摆开一桌子,附庸风雅地摇着水墨扇面,觊觎每一个来湖边观赏桃花的大小姑娘。
寂寞啊,真是太寂寞。王二霸仰天长叹。
“老爷,你瞧那个青色衣裙的如何?”身边的家丁小声说道。
王二霸用折扇撑着下巴,看着那个纤细身影长长地嗯了一声:“前天见到的那个也是背影看着不错,转过来却是个麻子,不好不好。”说话间,只见那个身影转了过来,那容颜同头顶鲜嫩的桃花枝交相呼应,湖光天色自成美景,竟一时难定轩辕。
他扬手将折扇一指:“就是她了,给老爷我抢过来!”
那人听见了,噗嗤一笑,人面桃花:“我姓许,小字敛宁,不用你来抢,我自然就会跟你走。”

人是桃花面,人心如蛇蝎。
王二霸不再寂寞了,却开始担心自己命不久矣。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事情,当然要有命去做才显得有趣,要是命都快没了,也没什么兴致了。
许敛宁坐在他的对面,白皙如玉的手指衬着青瓷茶盏,更显得指若青葱,纤长细致。王二霸那日将人抢了回去,对方不哭泣不吵闹,兴致甚至还挺高,他见多了寻死觅活、唯唯诺诺的,倒觉得这样的很新奇。
是夜,他招她一同用饭,动筷间看到对方一双手,忍不住想摸一把,还未碰到,她用筷子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夹,清脆的“咔吧”一声,王二霸的惨叫立刻划破天际。
王二霸不信邪,绑着木板敷着草药便想强来。
那女子伸出纤纤玉手,按在他肩井处,便是喀拉一声,他剩下那完好的一条手臂也绑上了木板。
王二霸顿时怒从心起恶向胆边生,叫来家丁护院去收拾。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护院们鼻青脸肿爬回来哭诉:“老爷,那女子实在是太凶残了……”他险些双眼翻白,只好哀求年老管家去送瘟神。只见那瘟神眼波流转,含笑:“老爷待我不薄,现下老爷受了伤,我更不好走了。那些护院家丁,平日里散漫惯了,需得教训一番。”
管家被她含笑的模样给蒙骗,回王二霸话:“咳咳,我早些年便服侍老爷,如今又服侍少爷你,见过少爷抢了不知多少女子回来。想老爷当初留下的家产甚丰,同官府又有些情面在,可这毕竟是不是长久之计,这女子品貌甚好,身怀异术,又不曾怀恨少爷。少爷且听老唐一句劝,还是安定下来罢。”
王二霸几欲吐血,捂着心口直喊疼。
过午,许敛宁来探望受伤的王二霸,居然无人敢去阻止。她坐在桌边,抬手为自己斟茶,就像坐在自家院子里品茶似的。王二霸顿时背心直冒冷汗。
片刻,她放下杯子,用手指支着下巴,含笑问:“你说,我的容貌如何?”
王二霸冷汗心悸更甚。
她见他没有回答,又是一笑,顺手把桌角拍下一块:“那在你心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二霸的心中只剩下一个词在回荡:孔武有力孔武有力孔武有力。
女子站起身来,自言自语:“我瞧你伤得太重,还需好好地医治一番。”
王二霸长吸一口气,啪得跪下了:“姑娘……你放过我吧,是小人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姑娘!但有什么吩咐,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她微微含笑:“我只要你帮我一个小忙。”

真的只是一个小忙,还是王二霸最爱做的事。
消磨了几日时光,那女子终于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有两个外乡人,前面那个公子哥模样的男人,你去抢了来。”
王二霸苦着脸:“姑娘,这个、这个我真不是断袖——”
她看了他一眼。
王二霸顿时打了个寒颤,闷头带着家丁护院往前冲,和那两人正面对上。他如今双手都绑着木板,气势大减,只是对方看着年纪轻轻,青衫清雅,面貌俊秀,实乃文弱小白脸一个,倒是后面跟着的侍卫身板结实,像是会武:“你这小子,欺负了我家妹子,竟然还敢在此处招摇,来人,给我捆回去!”
那个侍卫模样的男子抬手一挡,皱眉道:“放肆!你胡说什么?”听了王二霸吩咐冲在最前面的家丁顿时被拦得跌了一跤。
王二霸回头看去,想适可而止,毕竟抢了个男人有损于他多年的名声。只见许敛宁依旧隔岸观火,脸上的笑却渐渐淡了,变得面若严霜。他禁不住再次打了个寒颤,硬着头皮上前:“我家妹子冰清玉洁,你这登徒子,不得好死啊!”
周遭的围观百姓知道王二霸素来德行,反而笑吟吟地看戏。
那青衫的公子瞧都不敲他一眼,径自往前走。
王二霸咬咬牙,半蹲半跪着去拽他的衣衫下摆:“不把事情说个明白,就不准走!”他心里憋屈,话里语气也憋屈,倒是真情实意的。
围观人群终于群情攒动,一位细挑身材的女子越众而出,直面那青衫公子:“在下秋水门周昔,瞧这位公子不像是本地人,不知家在何处,如何称呼?”
“敝姓张,张惟宜。”他手中的折扇微微一顿,嘴角微挑,像笑又没笑,“四海为家,实则无定所矣。”他眼角本是微微上挑,眉目轮廓优美,便是随意一个表情,一个挑眉,都有别样风情。
周昔呆了一下:“你是武当的御剑公子张惟宜?”
当今武林之中,最为出挑的后起之秀便是名剑公子商鸣剑和御剑公子张惟宜。武当的弟子又向来以兼济苍生为己任。当朝太祖皇帝定下这江山至今,道教便为国教。张惟宜本出身皇族,却曾在朝廷修缮武当道观时在武当修行,掌教真人收他为徒,另赐了俗家姓名。
张惟宜不答,举步要走。周昔吸了一口气,义正言辞:“张公子,你既出身名门,难道不该解决了这位大哥的妹子的事情再走?”
他微微一笑:“我没做什么,为何要解决别人的事?”
“那就得罪了!”周昔手腕一挥,袖中锦带已经飞出。锦带丝质柔软,顶上系了一个铜质的小球,亦刚亦柔。
张惟宜打开折扇,扇面同锦带顶端的小球轻触,立刻以比来势越加迅猛数倍的势头反弹回去。周昔被吓了一跳,忙仰面折腰,一头秀发几乎垂散在地,那铜球呼得一下从她鼻尖擦过。
她旋身而起,一道锦带被舞得毫无疏漏,铺天盖地的一片重影,可是不论她如何出招,只要对方手里的折扇轻轻一拨,所有的招式便被打乱。周昔知道和对方的工夫差距之大,实有天渊之别,可硬是撑着一口气,不肯认输。而张惟宜也不知抱了什么心思,明明可以一举击败对方,却只点到为止。
周昔刚开始有些感激,后又转念一想,他如此所作所为,显然是戏耍于她,不由怒道:“你这登徒子!败类!下流卑鄙!”女子的体质本弱,她已渐渐感到气力不支,却因心高气傲,不肯松口认输,进退不得。
疏忽之间,一个绿衣飘然的身影凌空而下,身段极是优美,张惟宜之前拿捏的力道都是针对周昔,而对方又是凌空一击,他不由地被逼退了两步,手中折扇的扇骨裂了开来。
王二霸觉得芙蓉面的周昔甚合胃口,虽是凶悍了些,却还奈何不得那个斯文小白脸,庆幸自己当时没有真刀真枪上去找死,而那个一直旁观的许敛宁却突然动了手,还将小白脸逼退两步,足见其之孔武。
幸好一切都还没铸成大错,幸甚幸甚,王二霸想。
许敛宁含笑:“久仰御剑公子大名,却不知原来喜欢欺负弱小女子。”她在衣袖下握住手腕,刚才凌空一击得手的瞬间,她分明感觉到手腕一凉。若不是对方刻意容让,张惟宜虽是被她逼退开去,她却是要被断了手腕。两相权衡,她的确是输了。
这里哪有弱女子,王二霸料想她已经顾不上自己,便偷偷地、偷偷地往人群里退
张惟宜凝视着她,用折扇敲敲手心,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生平第一回被人称作登徒子,怎么也要当一回,当得够本才好。”
周昔气得要吐血,只指着他抖抖抖,幸好被及时拉住。

王二霸已经安然退到人群边沿,正要转身狂奔而去,忽然肩膀一沉。那个侍卫模样的男子按着他的肩道:“且等一等。”
王二霸哪里肯听,拼了命往人群里钻,忽听有人喊了声:“知府大人到!”
六人抬的轿子放下来,一只手撩开帘子,杭州知府的老脸探了出来,神色灰败,肌肉抽动:“下官来迟,下官来迟,王爷,您可安好?”
王二霸转过头,只见张惟宜微微一笑:“有劳大人挂念,还好。”
他真想一头碰死。当初到底是抽了什么风,惹上一个蛇蝎女子,如今又因了这女子,惹上了更惹不起的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我所说的寒假,其实就是上班族的七天假期,虽然短小了点,但是也是假期啊~虽然好像说,这么几天一定要把旧文重写完有点作死,不过不作怎么知道会不会死呢?


第二章

湖中画舫。歌女怀抱琵琶,伸指拨弦,一张脸孔半遮半掩,偷偷地张望上首的人。
张惟宜欲展开折扇,忽然想起那扇骨已经裂了,便又停手。知府知情知趣,给下属使了一个眼色,立刻呈上一只托盘来。
张惟宜挑起托盘里的一把折扇,打开扇面,却是空白的。
知府赔笑:“王爷您看,这些扇子如何?”
“扇骨甚好,扇纸也甚好,可惜无人题字画。”
“我钱塘之府自古多才子,可惜再是才华横溢,也不如王爷您啊。王爷的扇面,又有谁敢班门弄斧画蛇添足?”
张惟宜微笑:“知府大人过誉了。”他转过头,看着王二霸:“近来事多易忘,你之前说本王唐突了令妹,不知是在何时何地?”
王二霸吓得直喘气,死命地磕头:“小人——是小人该死!”
张惟宜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本王有此不端举止,岂不是更加该死?”
“小人、小人不敢,只是——是受了奸人胁迫,不得已,不得已……”
“如此说来,之前阁下所言本王强抢令妹之事,只是信口开河,胡乱污蔑?”张惟宜重重搁下茶盏,发出一声瓷器碰撞的脆响,“你眼中可还有大明律法所在?”
王二霸被吓了一跳,状如筛糠,说不出话来。
隔了好一会儿,只听张惟宜语气冷漠:“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就是最后带走周姑娘的那位姑娘,她、她逼我这样做……”
张惟宜摇了摇折扇:“那位姑娘叫什么?”
“她说、说是姓许,双名敛宁。”
张惟宜同身边的侍卫对望了一眼,都有些莫名。他想了一会儿,摆摆手:“知府大人,此人就交由你处置。”稍顿了顿,又补上:“自然,罪不至死。”
知府大人抬起袖子抹了把汗:“快快,停船靠岸,恭送王爷回行馆。”
“知府大人留步。”他径自走出船舱,向着身边的侍卫道,“莫兄,看天色尚早,不如再四处去看看?”
莫允之应道:“是。”
两人也不待画舫靠岸,身形提纵,已经到了岸边,身后湖面还回响着知府的声音:“来人,来人啊!王爷您千金之躯——”

虽然是暖春,这天却有些教人懒洋洋得提不起劲来。
之前的观景兴致早已被败得差不多,两人沿着湖堤边走了一阵子,便觉索然无味。
“莫兄,依你所见,那位许姑娘为何偏偏来寻我的麻烦?”
莫允之顿了顿,道:“据在下所知,这位许姑娘是凌轩宫弟子,凌轩宫非名门正派,行事邪门,实在是难以估量。”
张惟宜抬起折扇敲了敲额:“那你说,这位许姑娘带走了秋水门的周姑娘,又是为了什么?”
莫允之一愣。
“闲来无事,不如带上拜帖,前去拜会一下秋水门。”
莫允之恍然大悟:“这么说来,许姑娘一开始的目标其实就是周姑娘?她知道周姑娘会信了王二霸的胡话,然后再在周姑娘不支之时施以援手,伺机进入秋水门中?”秋水门本是江南之中的小门派,可是水路复杂,若无人领路,则寸步难行。
张惟宜微微一笑:“当年万妃戎装跨刀,骑马为父皇护驾,父皇念之至甚。后宫佳丽大约都以为父皇爱娇柔之态,殊不知娇柔之中那点孔武便显得新奇。可万妃毕竟只是个架势。这位许姑娘,既甚孔武又甚刁钻,我喜欢。”
莫允之顿时觉得湖边阴风大作,凉意入体。

西泠桥边邻水亭中,周昔取出一支竹哨,长长短短吹了三声,方有人划了船过来。
秋水门靠山,三面环水,进出都靠水道。
周昔做了个请的手势:“许阁主请上船。”
许敛宁轻轻踏在船舷,船头只微微一沉,立刻平稳。周昔跟着跳上船,赞道:“许阁主的轻身功夫真好。”
许敛宁微微一笑:“贺兰古径苦寒,可以算得上玩伴就只有鹰鹫,天天追着玩罢了。”她看着周遭密密的荷叶下曲折水路,默记路线。
遥遥的,只见一座白墙黑瓦的宅院,宅院的大门造得精致而气派,门楣上是三个朱墨的大字秋水门。笔力遒劲端庄,自有一派名家风范。周昔笑道:“不知敝派比之凌轩宫又如何?”
“听闻贵派的先人是一女子,救助乱世里无家可归的妇孺,甚是可敬可佩。”虽然周昔言语里有拿凌轩宫比较的意思,她却当作没听出来,轻描淡写将话头绕开。
说话间,船身一震,便停住,是碰到了水下的台阶。周昔回头望了一眼,忽然一愣。许敛宁笑了笑:“怎么?”
周昔摇摇头:“没什么。”心中却暗道,不知道怎么许敛宁刚才笑的模样居然有几分眼熟,像是哪里见过一般。
她带了人,分花拂柳,穿桥引路,带到前厅。有几个姐妹正坐在那里刺绣,见周昔都围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地问:“周师姐回来了,采购的事物都办全了吗?”
周昔悻悻道:“没有,半路碰到沽名钓誉的无耻之徒,还待明日再出去一回。”
“无耻之徒?是什么?”
周昔不欲回答,便问:“掌门师妹可在?”
“门主就在里间歇息着呢。”
她领路:“许阁主,这边请。”
穿过回廊,便是中厅,周昔停住脚步:“稍带片刻,我去请门主。”
许敛宁颔首道:“周姑娘不必太过客气。”她等周昔离开,环顾厅中摆设,无不古朴雅致,墙上挂着的字画皆是历代门主所收藏。她细细看了一圈,只有一幅画并非出自名家之手,画的是民间风土,便是裱花的画轴也要简朴些,题字的字迹优美,行云般写着:朝踏来,柱杖路,几旬烟雨锁重楼。休去,低卧锦榻隐村眠。临风春意难尽,夕阳桃花故人依旧,笑看浮生多寂寥。落款却是具名不知。
她忍不住抬起手指顺着笔画轻轻描画,忽听身后有女子轻柔笑道:“许阁主好眼光,这幅字画当年还成就了敝派前门主和一位前辈高人的姻缘,羡煞了旁人。”
许敛宁微微一愣,随即又回以一笑:“听唐门主一说,才知原来还有这段故事。”
周昔嘴快,已经接过话头:“怎么能说是故事呢。当年天殇教霍乱江湖,武当派的许宣泽前辈当年以一人之力重伤天殇教主岳陵君,名震天下。许大侠同我们前门主的那段姻缘真真是天作之合。”
唐沂水嗔怪地看了一眼周昔:“让许阁主见笑。当年掌门师叔素有美貌之名,求亲的媒人都快把秋水门的门槛踏平,而许前辈不论品貌还是才情都不输师叔。他们初相识之时,师叔出了一个画题叫市井,这本是故意为难人的。”
当时风行的是山水花鸟,是雅,而市井却是大俗。许宣泽却笔锋一挥,画了杭州府民间集市的场景,然后为这画题下几行小令,令美人折服,终成就了一段羡煞世人的姻缘。
许敛宁缓缓道:“夕阳桃花故人依旧,笑看浮生多寂寥。世人熙熙然为利,又攘攘然为名,要视世间名利利禄如浮云,十分难得。”她说话的时候依旧是笑着的,唐沂水看着她的容颜,忽然一怔,觉得像极一个人,可是仔细看来却又有些不同。
正在这时,一名迎客弟子匆匆而来,将描金的拜帖递上。
唐沂水展开一看,忙道:“是贵客,快快相请。周师姐,我们去门口迎接贵客。”
许敛宁眼角一跳,猜到几分,心道不是这么巧罢。武当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而秋水门只是安乐水乡里一个小门派,就算曾有联姻,便是当年也只尽到了礼节而已,除此之外并无太多交情。她想了想,问:“可需我回避一下?”
唐沂水摇头:“你是周师姐的朋友,若是不嫌劳顿,也一道同去。”

载着贵客的小舟从高高低低的荷叶下转出,站立船头的男子青衫潇然,气度清华。周昔只看一眼,又开始气得发抖:“居然是他……”
身边有秋水门的弟子捂着嘴轻笑:“是师姐认识的人么?这位公子长得真好看。”
这时,小船靠了岸,青衫公子踏在覆着青苔的石阶上,衣摆落了些水中,漾开了细微的涟漪。唐沂水上前几步,敛衽行礼:“当年君山试剑一别,张公子风华仍是极盛。”
张惟宜微微一笑:“唐门主也是朱颜不改,一如初见”
唐沂水侧身相请,巧笑嫣然:“张公子真是会说话。当年君山试剑,张公子以一力压制了各派后起的弟子,如今又和名剑公子商鸣剑齐名,方是前途不可限量。”
君山试剑是各门各派的年轻弟子每隔七年方有一次的盛会,上一回是三四年前的事了。许敛宁记得当时去君山的阮青玄师姐回来后也没多说这盛会的场景,她有回晚上睡不着起来随意走走,只见庭院里剑光刹刹,梅影飘摇。阮青玄看到她,停下来,皱着眉道:“我原来以为,我在同辈之中鲜有敌手,没想到这回竟是惨败。”
连阮青玄都不是张惟宜的对手,她自然也无法与之相较。她今日之举,实在是太不谨慎。
张惟宜的眼神掠过黑着脸不说话的周昔,径自落在许敛宁身上,随即笑道:“原来你也在这里。”站在他身后的莫允之瞬间打了个冷战。
许敛宁怔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先前多有得罪,张公子不会放在心上罢?”
张惟宜上前一步,和她并肩而行,不高不低的声音正好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说得罪言重了,不过那王二霸却说,他所行事皆为姑娘你指点。”
许敛宁脸上的神情都没变一下:“那是他推诿罪名,一方言辞,不足为信。”
“姑娘可曾学过弈棋?”
“只懂得些皮毛而已。”
“弈棋之道,讲究前走三后走四,每一步都要计算前后走法和对方棋力,顾前不顾后,多半是要吃亏的。”
说话间已经走过水上回廊,许敛宁看了看水下的锦鲤:“不知公子可曾见过人垂钓?先舍得抛下鱼饵在湖中,方才会有大鱼上钩。”
张惟宜打开折扇,轻笑道:“姑娘是凌轩宫高徒,可是听口音,却像是江南人。”
他们一来一回,拐弯抹角说了这些话,秋水门的人都停下话头只听他们说了。许敛宁余光瞥见唐沂水脸上的疑惑之色,知道她已经起疑,心下更是不快:“我的确是江南人士。说起来,这里还是我的家乡,只是自幼失怙,很多年没回来过了。”
“恰好家严的家乡也在这里。江南山明水秀,是绝佳的去处。”正好走进中厅,他看着墙上的一卷画轴,“这字画似乎像是敝派许师叔的墨宝。”
唐沂水笑道:“也真是巧了,之前许阁主也很喜欢这幅字画。这的确是许前辈年轻时候的字画。”
张惟宜慢悠悠地开口:“是巧得很,许姑娘还和许师叔同姓氏,不知是否有亲眷关系?”

第三章

饶是许敛宁一直平静的神情也变化了一下,她笑笑:“这个姓氏的何止千万之数。若要追究起来,我家附近杀猪的大叔姓朱,朱姓可是国姓,可姓朱又未必就是皇亲国戚。”她话音刚落,身边几个秋水门的年轻弟子看了看张惟宜,捂着嘴偷笑出声。
张惟宜用折扇柄敲了敲手心:“许姑娘说话很风趣。”他展开扇面,扇纸扇骨都好,扇面却空空如也:“在下可否冒昧求许姑娘赐字。”
他先前的折扇被许敛宁毁了,许敛宁不愿在明面上得罪他,自然也不会拒绝这个要求。倒是一旁有秋水门的弟拍手道:“当年我们前门主同武当的许大侠就是因一幅字画结下金玉良缘,张公子是要效仿贵派的前辈吗?”
许敛宁沉下脸,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张惟宜慢条斯理地回答:“天时地利,就同当年一模一样。”他看了看许敛宁的脸色,微微一笑:“许姑娘也正是在下十分欣赏的那种女子,就如曼荼罗花一般秀美。”
许敛宁强忍着不发作,曼荼罗可不是多美丽的花,只是有毒而已。他话里话外拐着弯嘲讽于她,她却还只能强颜欢笑。她开始有点了解周昔被气得发抖的心情。
秋水门的弟子嬉笑去取笔墨。许敛宁终于缓过来这一口气来,笑着拨开话头:“我也只是粗通墨水,写不出什么名家风范,只怕教公子失望了。”
张惟宜道:“自古俗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许姑娘有的是德,也挺好。”
莫允之连连咳嗽,莫名地想,也许他真是年纪有点大了,年轻人的心思他怎么就看不懂。
许敛宁接过折扇,展开,研磨沾墨,思忖片刻,便提笔疾书,顷刻便就。秋水门弟子都凑在一边看:“捻竹枝,月清秋,几度杯酒倾相负。轻狂,曙天指掌覆云台。闲来且向空禅,落子黑白敲风云碎,借他赋来慰平生。”
她将墨迹未干的扇面递去,只觉得对方的手指触碰到她的。她抬起头,正好撞进了一双优美的眸子,眼角微微上挑,瞳孔漆黑,好像一口深井,会将人吸入其中。她笑问:“张公子不是在嫌弃吧?”
“哪里,”张惟宜看了一眼扇面,“很合宜。”
唐沂水道:“两位车马劳顿,不然先让我们门内的弟子引二位去厢房休憩,也让我们略表地主之谊。”
待迎客弟子领人离开,唐沂水沉下脸闷闷不说话。周昔忍不住问:“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都觉得,张公子似乎一直在暗指什么。可是凌轩宫同我们素来无恩怨,许阁主又如何会对我们不利?”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不管如何,今夜警醒着,再多布置些姊妹夜巡。”

张惟宜对着折扇,一言不发,隔了好半晌方才合起折扇。
莫允之忍不住开口道:“王爷?”
张惟宜嗯了一声,转手将折扇递给他:“你看这个字题得如何?”
莫允之看了两三遍,自然也不敢直言:“我肚里墨水有限,看得出这个字写得挺好,词写得也潇洒,反而比许前辈写得更有几分意气分发。”
“许姑娘从的是柳体,写得不差,不过跟许师叔的那手柳体比起来,还是差了火候。而这个词看上去没什么,实际却在讽刺我。当年天殇教的势力如日中天,教主岳陵君曾有一回趁着酒兴写了一篇黑白赋,表面上谈弈棋之道,实际上却有问鼎天下之意。后来岳陵君的武功在这世上再无人出其左右之时,他却起了归隐之心,对天下第一再无兴趣,遂挂冠而去。结果在半路被天殇教和正派武林连番截杀,终是落得被围攻而死的地步。”
“这扇面上的词,看似意气分发,却引用了岳陵君的黑白赋,是想讽刺我争名逐利,最后未必有善终罢了。”
“如此说来,这位许姑娘果然同武当派的许前辈果然是有很大关联?”莫允之本来还想说,既然两人之间有莫大的关联,为何还要几次三番在秋水门的唐沂水面前点破许敛宁的意图,他最后只是想想,没问出来。
张惟宜慢条斯理道:“自然有,许师叔本来就有爱女流落在外,我适才在湖边一看到她那张脸,便知道了。只是我忍不住想知道,如果原来想好的法子被打乱了,她会怎么做。”

天色渐暗,许敛宁坐于厢房之中,听着外面夜巡的秋水门弟子的脚步声。被张惟宜一搅局,唐沂水有所警惕,便是夜巡的人数也多了一半。眼见着快要入夜,如再无作为,今日的一切都白费了。她站起身,推开房门跃上屋檐。
底下夜巡的弟子打着灯笼来回巡视。
她数着底下那昏黄微光移动的间隔,突然单足轻点,轻飘飘地落在前方的屋檐上,随即一下倒挂下,紧贴于檐壁。底下夜巡的队伍正好穿过。
她在心里默数片刻,再次攀上前方的屋檐,如此几番,方才挪到祠堂附近。秋水门的祠堂用于放置前几任门主的牌位及遗物,向来是把守森严。许敛宁深深吐纳几回,旋身飘向祠堂外,还未落地,只听几声女子娇叱:“退下!”冷气森森的剑锋立刻从她周围刺过。她提气一纵,竟然又向上拔高了几分,轻功的力道尽时,需要借力才能第二次跃起,而她却可以轻易地凌空变换方向,这让底下的秋水门弟子惊呼出声。
许敛宁硬是从剑网中进入祠堂,一眼便瞧见祠堂正前方的兵器架。那是历代秋水门门主的随身兵器。她不顾身后的兵器已经追到,向着兵器架而去,铮的一声抽出一把不足两尺的短剑,挡开身后的攻击。
她仓促之间抽出的短剑剑刃暗沉,近乎枯色,却在挡开十几把长剑之后,未曾有半分损伤。许敛宁皱了皱眉,毫不犹豫地将手心从剑锋上抹过,殷虹的鲜血滴落在剑上,发出了嘶嘶的声响,原本暗沉的剑刃渐渐泛出一种妖异的红来。
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唐沂水面色凝重,肃容道:“许阁主,请你留下敝派先人的遗物!”
许敛宁微微一笑:“多说无益,如你想要剑,就再从我手中夺回。”说话间,她已经飘然向前,向四方急刺几剑,荡开了妖异的剑气。

“听这动静,似乎已经交上手了。”莫允之来回踱步着,“王爷,我们——”
张惟宜端坐于软榻,闭眼冥思,闻言连神情都没变化:“由得她们,现下还不到时候。”
莫允之停下踱步,他跟随张惟宜是在多年前平定荆襄流民之乱之时,那时候的张惟宜还是少年,寻常贵族子弟还在恣意纵马看红袖招,他却已在北征北元、西征叛乱,玩得一手朝堂权术。与他齐名的名剑公子商鸣剑要年长几岁,素来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名声盛,论智谋抱负却大有不及。
隔了许久,张惟宜睁开眼,整理了一番衣襟袖摆,又指着屏风上的仕女图问:“莫兄觉得这画中仕女有些像谁?”
莫允之看了两眼,思索道;“似乎像季甄瑶季姑娘?”
张惟宜抬起折扇,在他肩上轻轻一敲:“原来莫兄喜欢京城的季姑娘。”他转过身,对着屏风,轻声道:“晚些回到京城,是否要我替莫兄做这个大媒?”
莫允之大为窘迫:“王爷多虑,属下对季姑娘并无非分之想。”
张惟宜微微一笑:“那么为何莫兄随便看到一幅仕女图便想到季姑娘,这明明不怎么像。”
莫允之无言以对,他在张惟宜身边这些年,知道他相识的红颜知己也就寥寥一两人,不是这个便是那个,他也就信口一说,便被栽赃。
张惟宜合上折扇:“好了,差不多我们也该去看看热闹。”

待得他们赶到,许敛宁已经突出秋水门的围攻,正待离去。唐沂水看到张惟宜,急忙叫道:“张公子,劳烦你拦住她,秋水门上下感激不尽!”她以一门之主的身份求外人施以援手,实在是无奈至极的下策了。
许敛宁本已轻飘飘落在船头,闻言忙旋身,直面对方。面对秋水门,她还可托大把背后破绽露给她们,可是向着张惟宜,露出的任何一丝细微破绽都等同于自寻死路。张惟宜踏前一步,两人之间尚有距离,慑人的压迫感却已扑面而来。
许敛宁板着脸,皱眉道:“你若对我不利,将来必定后悔。”久战之下已是力弛,若是没有之前那场混战,她还有几分把握从张惟宜手下逃脱,此刻想来多半机会渺茫。
张惟宜被她逗笑了:“姑娘这样说,可是暗示于在下,将来我们会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可能?”
她愣了一下,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他面子上是武林中后起之秀中的翘楚,内里却是披着名门正派皮的斯文败类,这样的人,她还不真知该如何应对。幸而这样的愣怔只是一瞬,她转过剑锋割断了系船的帏绳,小船顺着水波慢慢漂离岸边。
唐沂水见状,忙道:“张公子!”忽然眼前一花,也不见他如何腾跃,已经踏上了船尾,淡青色的衣摆随着小风微微拂动。她不禁松了口气,许敛宁轻功虽佳,却还没有在水面上如履平地的本事。
许敛宁趁着他踏上船尾的那一刻,剑锋急刺而去,她身法飘忽,每一招都快速绝伦,若是换了别的人,怕早被一剑透胸而过。张惟宜却只微微一侧身,剑锋擦过衣袖,手指在剑尖轻轻一夹,却意外地失了手。他这才凝神看对方,微微一笑:“凌轩宫的功夫自有独到之处,是我低估你了。”
许敛宁不答,剑影刹刹,连环七星,只想趁着他刚上船、站立不稳之时,将他逼退。张惟宜的轻功不如她,躲闪之际脚下的小船一晃,大片水花溅湿了衣摆,他的表情僵了一下。只是短短的一刹那,却被许敛宁看到,忍不住取笑道:“原来你怕水。”
张惟宜也不生气,袖气一卷,将船头的撑杆接在手中,向前一刺。这个方位看似毫无章法,却是许敛宁剑招的破绽之处。她皱了下眉,将先前的剑招化为虚招,把破绽掩饰过去。如此几番,原本落在下风的张惟宜却渐渐稳住了情势,可是短时间内,他要取胜,却也绝无可能。
他向来傲慢,不屑于同女子真的动手,此刻不由起了好胜之心:“莫兄!”莫允之闻言立刻将佩剑抛了过去。他头也不回地接剑在手,铮的一声长剑出鞘。两剑交锋,硬是碰击出一串火花来。
许敛宁硬撑着接了十几招,觉得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她早已知道自己不是对方对手,却没想到这差距会这样悬殊,自己在苦寒之地苦练十几年,原来都是白费,不由心念俱灰。她腾空旋身,凌空扑击而下,这招是她的得意之作,之前也曾在对方没有防备之时逼退开对方。
张惟宜见状,笑道:“这样就技穷了么?”
剑锋交错的一瞬间,一股诡异的力道将他的内力吸附了过去,他蓦得抬头,只见她眉间现出一点殷红的朱砂印记,娇媚欲滴。她嫣然一笑,发丝垂散,露出半截如白瓷般的纤细颈项:“是不是技穷,从来不是张公子你说了算的。”
她借着他的内力,轻飘飘地在水面上滑翔了一段距离,身段优美,最后跃入水中,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月朗风清,张惟宜站在船上,握紧剑柄复又松开,许久才轻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凭着对进来路线的印象,许敛宁游出一段路程,方才敢缓过一口气。此时虽已是暖春,水中却还是颇有寒意,她全身都已麻木,也分不清是水太寒,还是之前的恶战消耗了太多力气。
忽然一只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往上一拉。她没有抵抗,顺着力道出了水面。眼前的女子轻纱覆面,惊骇笑道:“咦,原来小小秋水门还能逼着你不得不跳湖逃跑?到底是我高估了你,还是低估了秋水门?”
许敛宁苦笑着开口:“青玄师姐莫嘲笑我了,我这回运气不好,碰上了武当的张惟宜。”
阮青玄含笑拿出干净的衣衫:“换上罢。”她捣鼓了几下正在煮着的茶,顿时,整个湖面像是飘散着雨后新茶的香味。许敛宁刚换了衣衫,就见她捧着带着茶香的热气腾腾的毛巾转来,按住她的膝,直接将毛巾捂了上去。
关节处的寒意碰到热气,顿时疼得要命。许敛宁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随即就感觉到这热气渗透到体内,十分舒服。
阮青玄道:“这样的天,也敢在湖里游水,年纪轻轻的眼见着就要得风湿病。”
许敛宁哑口无言,将从秋水门带出来的佩剑递给她看:“我要的剑已经到手,别说游回来,什么都行。”
阮青玄看都不看一眼:“我本是煮茶相候佳信,最后那壶茶却原来有这样的归处。”
许敛宁忙拉住她的衣袖:“师姐,你这样板着脸,就不好看了。”
阮青玄眼神明亮,看着她:“我现在的样子本来就不好看,你难道见过我从前的样子?”她叹了口气,换了柔和的语气:“你这剑是当年最出名的铸剑师欧阳先生打造的吧?当年你爹爹用它胜了天殇教主岳陵君?”
许敛宁抽出剑锋,月华在剑身上流转,泛出隐隐约约妖异的红色:“可是此后,他就再没用过这剑,说是此剑渴饮血戾气重,便留在秋水门。秋水门的弟子俱不知情,其实就算知道了也无力驾驭。”她抬手轻轻抚摸着剑身,原本手心已经凝固的伤口又裂开,剑锋发出一声清吟:“他后来所用佩剑是太极剑,今日我也见到了,论剑锋之利,同这焰息相比亦是不逞多让,据说到晚年之时,倒开始用竹剑木剑。”
“本来真正的高手,便是飞花取叶就能伤人。”
“他虽是高手,可我还是讨厌他。”
阮青玄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心展开,只见手心的伤口已经在水里泡得发白,此时却又诡异地渗出血迹:“魔功配魔剑,你自己也要当心,免得被反噬了。”
小舟在湖中上漂漂荡荡,驶向远处。
天边已渐渐露白,岸边琼花缭乱,春意侵入人心,迷乱人眼。

杭州府的行馆中,却是另一派流觞曲水的景象。酒席上的气氛正渐入佳境,每个人都不如方才拘束,知府举着酒杯去敬酒:“王爷尊驾,蓬荜生辉,下官先干为敬!”
张惟宜也不推辞,微微一扬酒杯,一饮而尽。
底下品阶的官员见知府先敬了酒,便一个个鱼贯而上,满口奉承之言。张惟宜不置可否,却是来者不拒,凡是敬了酒的,他必然会喝。
莫允之站在他身后,想挡却不知从何挡起。今日诸事繁杂,刚从秋水门回来,又要赴这官宴,有点教人应接不暇。
这一顿酒喝到半夜,半醉半醒的知府才领着一群人离开。
原本喧闹的行馆又变回寂静无声,好像了无人气,又觉得,还不如方才喧闹的好。
张惟宜示意莫允之也坐下,端起酒盏道:“杯酒压殊途,长剑走天涯。莫兄,我敬你。”
莫允之喝下几杯酒,道:“王爷似乎有心事。”
张惟宜捏着空酒杯,轻声道:“莫兄,你跟随我也有不短的时日了,在民间同我一个年纪的,若是成婚得早的,怕已是膝下有儿女环绕了。”
“王爷心系家国,是好事。其实当年皇上指婚了华妍郡主给王爷的。”
只不过那位郡主死活瞧不上张惟宜,仗着皇上喜爱,闹死闹活要赖掉婚约。万贵妃隆宠正荣,见着了,便在边上笑着说了一句:“既然华妍这么不乐意,皇上就勉为其难废了这婚约罢,免得私底下有人说道。只是要委屈你了。”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张惟宜说的。万妃最不愿看到的便是他同沐家联为姻亲。张惟宜是太子一派,实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至此,张惟宜便未曾纳妃。他醉心权术,倒是一点都不在意。
他又转开话头:“今日同那位许姑娘交手,她的功夫全然不输于当年来君山试剑的阮青玄,可是她在江湖上的名声却一直是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很深的心思。”
莫允之回想一下,当年在师门中,最有天赋的师弟总是受到同门的排挤,越是锋芒毕露,便越是受师父喜爱,而这排挤也越厉害,受挫之后一蹶不振,时至今日不过了了。年纪甚轻,却懂得韬光养晦,实在了不起。
他不由笑道:“其实,这点跟王爷很像。”
张惟宜愣了一下:“你说跟我像?我可不像她,这么笨。”

春日里的急雨突然当头浇下,还在郊外小径玩赏的少年们立刻手挽手嬉笑着跑开,寻找避雨的地方。
许敛宁撑开油纸伞,回想着附近有什么就近可以挡雨的地方,却见阮青玄连撑伞的意思都没有,一身白衣飘然出尘,在大雨中仍然不急不缓。
她举着伞,想为她遮一遮,却被轻轻推了回来。
“这里是雨,前后亦是雨,这油纸伞只能挡得一时,挡不了太久。”
“那又怎样?挡得一时算一时。”
耳边是疾驰而下的雨幕,几乎要听不清说话的声音。她们不由放高声音说话。
阮青玄转过身,白衣曳地,颊边贴着几缕湿透了的发丝,她突然伸出手去,拨落了对方手里的伞:“那就不挡了,就这样走吧。”
许敛宁呆了一下,随即被她牵住手腕向前跑。前方是迷茫无边的雨幕,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真切。两人在雨中跑着,地面细小的沟壑填满了雨水,踩过草丛,也踏过水坑,一直向着前方。她们像那些躲雨的少年,好似所有的烦忧都被抛开,何处有遮蔽的地方,其实已不是要紧的事。
忽闻身后有马蹄声接近,阮青玄转头看了一眼,那马上的骑手急忙勒紧缰绳,坐骑在雨中喷出一团白气。
那是一位年轻公子,眉眼端正清秀,从衣着到神情无不透出一股世家子弟的气质。
许敛宁感觉到阮青玄停了下来,便也跟着停下,回过身去。这大约是她这辈子最为狼狈却也最为开心的时刻,她转过身去的那一刻,嘴角还带着笑意,在同那公子对视的一刹那,对方不自然地别开了眼睛。
年轻公子下了马,拱手道:“两位姑娘,这雨如此大,不嫌弃的话请一同至寒舍避雨。”
阮青玄看了他一看,应道:“如果公子不嫌叨扰的话。”
“哪里哪里,怎么会。”他一抖缰绳,牵着马跟她们一起慢慢走,“寒舍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
许敛宁依旧同阮青玄牵着手,可是她的手却不若之前温暖,似乎所有的烦恼又回来了。
这年轻公子的家的确就不远,他上前叩开朱漆大门的时候,门楣上挂司空二字的墨色牌匾。老管家打着伞来开门,见到他不由手一抖,伞面上的雨水又浇了他一身。他一怔,随即笑了出来。他这一笑,引得身后的两个女子都不禁莞尔。

“在下司空羽,敢问两位姑娘芳名?”换过衣衫,那年轻公子亲自送来两碗姜茶。
“司空公子,其实你只是想问一位姑娘的芳名吧?”阮青玄逗趣地开口。
司空羽顿时尴尬地咳嗽一声:“不不,姑娘想多了,我——”
“我姓许,双名敛宁。”她忙截住阮青玄下面的话头,她素来知道,自己这位师姐要是打趣起来,怕是没完没了。
“原来是凌轩宫的许阁主。”司空羽道,“这位想必是阮阁主?”
阮青玄含着笑:“正是,我二人籍籍无名,难为你居然知道。”
司空羽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说:“阮阁主言重。”
阮青玄长身站起,轻盈地行了一礼:“我看雨也小了很多,我们就此告辞。多谢司空公子盛情款待。”
司空羽想挽留,却见对方甚是坚决,想是挽留不了,便送出门口。
适才的急雨下过这一阵,渐渐歇了。空气里尽是草木的香气。
许敛宁问:“青玄师姐,你明明是想到司空世家里,怎么一下子就要走了?”
“我只是来这里看看,是不是和我想得一样,可是很奇怪……”她顿了顿,看出许敛宁眼里的疑惑之色,便摆摆手将她的话头拦下,“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多问,知道得越多就越是危险。”
两人赶了这半天路,尚在金陵的地界范围内,又错过了宿头,只好找了个简陋的驿站打算将就一晚,第二日再继续赶路。
许敛宁觉得每回路经金陵,阮青玄的情绪就特别奇怪,简直是反复无常。她支着颐,瞧着她变得凝重的神情,眼前的烛火微微跳跃,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正当她要合上眼之时,忽然嘭得一声,驿站的门被撞开。在驿站里休息的旅人不禁都责怪地看着打扰了他们休息的那个人,却无人敢出言斥骂。那个人衣衫湿透,手提三尺青锋,脸色铁青,大步朝她们走来,每走一步都有大片大片的水渍落下。
许敛宁揉了揉眼睛,还没认出对方来。倒是阮青玄站起,面如严霜:“司空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司空羽举起长剑,指着阮青玄:“我本见你们淋雨,方才好心将你们带入家中,没想到居然是引狼入室!”
阮青玄道:“你把话说清楚。”
“不必多说,就算技不如人,我也要同你同归于尽!”他手起剑落,阮青玄却不避不闪,站着没动。
许敛宁抽出短剑,后发制人,将剑尖点在他的咽喉:“若我们图谋不轨,也不会容你活到现在。”
司空羽朝她看了一眼,原本清明的一双眸子居然布满了鲜红的血丝,样子十分骇人。阮青玄推开了许敛宁的剑刃,平淡地开口:“我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跟你回去,若真是我做的,我就自刎谢罪。”

第五章

许敛宁还待说话,被阮青玄以眼神制止。
三人施展轻功往回去,很快便到了之前躲雨的司空山庄。只见那朱漆大门依旧紧闭,门外堆积着大片被雨打下的落叶,微有萧条之感。
司空羽上前推开大门,恨恨道:“你可以自刎谢罪了!”他话音刚落,只见先前来开门的老管家提着灯笼迎上来:“少爷,你跑出去半天都不回来,老爷夫人一直等你久等不来,正着急着。”
司空羽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猛地退后一步,颤声说:“不不,这不可能,陈伯,不,你到底是谁?!”
“我是陈伯啊,不然还能是谁?你这孩子,唉……”老管家边走边摇头,“快进来,老爷和夫人等很久了。”
“不……不可能!我明明亲眼看见我爹娘都死在我面前,只有我逃了出来,这怎么可能?!”
老管家睁大眼,怒道:“少爷你真是糊涂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竟说得出口!”
“不可能!你到底是谁?!”司空羽身形摇摇欲坠,已在失控边缘。他话音刚落,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羽儿,这么晚了,你在那里嚷嚷什么?”
只见一位老者走了出来,身边跟着的妇人像是他的妻子。司空羽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后退。
老者看见了静立在旁的两位女子,便问:“两位姑娘是犬子的朋友吗?之前都没听犬子提起会带朋友过来,失礼之处还望不要放在心上。”
司空羽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喉音,突然转身狂奔而去,只一下子就没了身影。阮青玄沉下脸:“站住!”言毕也跟着他转身离去。
只剩下许敛宁尴尬地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司空先生盛情,我等心领足矣。”正要告辞去追阮青玄,忽听司空夫人问道:“姑娘,你是羽儿的朋友,可否告诉我,羽儿这是怎么了?这孩子平日都不是这样的。”
许敛宁想了想,谨慎道:“我也不太清楚,何况我同司空公子相识不过半日,实在说不上了解。”
司空夫人闻言叹了一口气。
“我还待去追师姐,失礼之处望两位前辈海涵,总之是我们太过失礼了。”许敛宁刚说完,便朝着阮青玄离开的方向追去。她的轻功在当今武林可以说是鲜有对手,只是刚才耽误了一会儿功夫,也许还能够追得上。

许敛宁赶了整整一晚的夜路,却还没有找到阮青玄和司空羽的踪迹,不由焦心起来。她回想起司空羽来找她们的神态,还有他们到了司空山庄他看见父母安在的惊恐样子,全是再直接不过的情感流露。
她想不明白其中关键,打算先找间客栈休息,待休息好了再去找人。
可还未进城,忽然听见身后马蹄急响,一支马队经过她身边,却又急急停住。马上的人戴着斗笠,纷纷朝她看去。
许敛宁顿觉不对,抬手按住剑鞘。
只见当先的那人朝她一指,笑嘻嘻地开口:“这女人长得还看得过去,云副教主定喜欢得紧,直接绑回去!”
“你们是天殇教?”许敛宁心中一凛,不待他们回答,便旋身而起,先拔剑将马上一人刺落了马下,夺了马匹便走。
她赶了一夜的路,又累又疲,对方人又多,将是一场苦战,更何况谁知是不是还有后续队伍赶来。若真动了手,实在是不明智之举。
她沿着官道拍马而过,尘土飞扬,商贩走卒纷纷避让,紧跟着,后面的马队也疾驰而来,又是一阵混乱。她原本想甩掉对方就行,谁知对方就认定了她,一路紧追不舍,一边还大声叫嚷着只要她现在停下来跟他们走,云副教主便会既往不咎。
天殇教的副教主云谦独好女色,年轻还是天殇教护法的时候便自诩风流不下流,红颜遍布天下。可是此等下作勾当,原是他所不齿的。
遥遥望去,城门已近在眼前,许敛宁突然调转马头,一鞭子抽在马肚子上,坐骑受惊地向后面紧追不舍的马队里冲去。她抬手在马鞍上一按,腾空而起,转身踏在城门之上,转眼间又拔高了好几尺,很快便攀到了城门之上,随即消失在城头之上。
马队为首的那人吐出一口唾沫:“今天一定要把人找出来!”

许敛宁刚进客栈安顿下来,只听见底下乱哄哄的动静不断。那些人居然还找到这里来,这简直匪夷所思。凌轩宫远在贺兰古径,对江湖中正邪之争的态度向来不偏不倚,同天殇教可以说是近日无仇往日无怨。若是只因那些人要把自己送给云副教主,那更是说不过去。此番大动干戈,已是太不同寻常了。
许敛宁知道他们很快就能找到自己这间客房,就从天窗里溜到东厢房。东厢僻静,便是闲杂人也几乎看不见。她摸到走廊尽头的厢房,便推门闪了进去,抽剑虚刺在房中之人的后背:“你照我说得做,就能保住性命。”
话音刚落,那人回过身来,抬手在她剑尖一弹。许敛宁顿觉手臂酸麻,手中的焰息直飞出去,插入横梁。
那人里衣松散,像是刚刚沐浴过后,屏风后还有热气升腾而起,想是浴桶还尚未撤走,皱眉道:“许姑娘,令尊令堂难道从未教过你,不要随便闯进别人的房里么?”
许敛宁这才看清他的容貌,长眉入鬓,鼻梁挺直,竟是张惟宜。她一见他就来气:“张公子忘性真大,我自幼失怙,这些规矩爹娘都没来得及教。”
她话音刚落,西厢那边传来声音:“房里没人,定还没逃远,再去搜!”
张惟宜慢条斯理地问:“你这是求人姿态?”
许敛宁本想反驳,想了想还是咽了下去。她犹豫一阵,还是打算向他求助,毕竟赌了这口气,她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她正要说话,便见张惟宜几步逼近到她面前,轻松地将她打横抱起,放在榻上,她甚至都来不及反抗。
门口正好响起推推搡搡的声音,他头也不回道:“让他们进来。”
门外拦人的护卫只好放行。果然,那些先前自称是天殇教的人推门进来,看见张惟宜先是一怔,随即堆笑道:“原来是御剑公子。”
张惟宜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望着许敛宁白了又青了的脸色,心情大好。
那人见他不说话,心下忐忑:“大伙儿适才再找云副教主的一个妾室,不知张公子可曾得见?”
张惟宜道:“不曾得见。”
那人满脸狐疑地看着房中,他自然看见了床沿边那铺散下来的秀发和搭在床沿的纤纤手指,似乎十分香艳。张惟宜会有侍妾,也是件寻常事,若没有十足把握,他也不想轻易得罪人。
“若是不信,便把你们师父请来,我自会跟他解释。”
那人眼皮一跳,拱了拱手后退几步:“打扰了。”
外面的人顿时退了干净。
张惟宜转身在桌边坐下,朝她微微一笑:“你还未谢我。”他这一笑,如春日里两岸琼花缭乱,扰乱人心。
许敛宁气得几乎要吐血,咬牙道:“多谢。”
“既然心不甘情不愿,那也不必道谢了。”
许敛宁权衡利弊,决定再忍下这口气不发:“你刚才这么说,倒像是知道他们不是天殇教的人一般。”
张惟宜慢条斯理地开口:“自然知道。云谦何等品味,又有这么多红颜知己,我辈都是十分艳羡的,他怎会为了你大肆败坏自己的名声?”
许敛宁站起身来,撑着桌边,微微倾下身去,居高临下地看他:“我是不知云谦是何品味,不过你很快就要同他一个名声了。”
张惟宜看了她一会儿,恍然:“莫非你想留在这里过夜?”
“那些人肯定还在外面等我出去。既然先前已经劳烦过张公子一回了,干脆劳烦到底,我想张公子你该不会在意吧?”
张惟宜思索片刻,用折扇抵着下巴:“自然不会。许姑娘你这样的,我自然不太会看得上,何况旁人也不至于就此误会了你我的清白。”
许敛宁气极反笑,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来,两人的距离近到连吐息都清晰的地步:“我想……如我这样,张公子都没有半分动心,是不是有点……”
张惟宜微微失神了一下,但立刻恢复了常态,用扇柄挑起她的下巴:“人面桃花,可惜太毒,在下向来警言慎行、杜修其身惯了,不敢造次。”许敛宁还未说话,他已一扬折扇将烛火熄灭,转身在外间的长椅上盘膝静坐,进入冥思。
武当修的是道家功夫,更注重冥思静气,便是休息之时都能修行,比别的门派要多不少练气的时间。
许敛宁坐在里间的床边,隔着珠帘看着黑暗中那个模糊的人影。十年于她来说,实在是一段很长的岁月。这十年里她每每于凌轩宫里醒来,总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还在武当山那间古朴的道观。

因为之前太过疲倦,她几乎是沾着床铺就入睡了。她梦见了阮青玄站在那里,周遭景色萧条,她却全身是血,覆面的面纱落地,露出一张被划了横七竖八剑痕的脸,朝她疲倦地微笑。她惊骇至极,虽然意识到这只是梦境,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拼命想去触碰她,却总是差了一点,总有这样那样的面孔在阻止。明明只是这样一点距离,却像隔了千山万水。
许敛宁冷汗涔涔地睁开眼,只见手中抓着一幅淡青色的衣袖。张惟宜正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她:“做噩梦了?”
她闭上眼,复又睁开,点点头。
他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窝很深,细细密密的睫毛在眼下落下阴影,有股让人心安的沉稳:“你是在找阮姑娘?”
许敛宁撑起身,又点点头。
“没事的,也许她只是暂时同你走散,过几日便能碰见。”他刚说完,就听外面传来几声叩门声,莫允之推门道:“王爷,可否启程赶路了?”
他刚走进来,瞧见房中这阵势,呆住了。
隔了片刻,他才咳嗽几声:“我回头让店小二送早点过来,赶路的事,不着急,嗯,不着急……”然后后退几步,细心地带上门出去了。
张惟宜站起身:“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先去安排一下赶路的事情。”
他刚出房门,就见莫允之盯着他瞧,也不知道为什么顿觉有些尴尬。莫允之笑问:“王爷,昨夜可睡得好?”
“还好。”他话音刚落,便意识到其间有些误会,忙道,“其实——”可是这其实下面该说些什么,他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莫允之道:“王爷的私事,实在是不需要向属下们解释的。”
张惟宜知道这算是说不清了,可惜他白担了这个虚名。他抬手叩了叩额,忽然瞥见之前那群自称天殇教的人还在附近鬼鬼祟祟地窥探,心下疑惑更重:“他们一直在这里?”
“是,一晚都没走。”
张惟宜实在想不出许敛宁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惹上这么一群堪称狗皮膏药的人来,低声自语:“我也傻了,竟然平白揽麻烦上身……”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许姑娘,可否冒昧问一句,接下来你将去往何处?”出了客栈,莫允之主动相询。张惟宜牵着乌骓马走来,侧目看了他们一眼。
“我打算往北行,京城有凌轩宫的驿站,我本来同师姐约好,万一走散便到那里见。”
莫允之笑道:“那敢情好,正好和我们同路。不如就一道走罢?”
简直……太明显了。张惟宜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莫允之向来都是老成持重,行不多行一步,坐也坐得端正,居然还有这种趣味。他以为许敛宁会拒绝,结果她想都没多想便答道:“如此多谢。如有需要我去做的,还请莫先生吩咐。”
底下的侍卫给他们又牵了新的马匹过来,挤眉弄眼,笑嘻嘻地问:“老大,哦不,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张惟宜正将佩剑挂在马鞍下,闻言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挺好,回去以后扣你两个月的俸禄。”
那侍卫顿时垮下脸,灰溜溜地走了。
许敛宁瞧着随行的几个侍卫,行走身形之间,都绝不是普通朝廷官兵该有的,内家外家的高手都有。她虽有点奇怪,却也没往心上去,想来是张惟宜自己武功高,侍卫更是精挑细选过。
莫允之对她照顾有佳,问她需不需要换马车,能不能骑得惯马。张惟宜看看莫允之,又看看许敛宁,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行了,今天还有不少路要赶。”当先便牵着马往客栈外走。
许敛宁同他并行着,轻声说:“张公子,你的侍卫们似乎都误会了。”
张惟宜用折扇抵着下巴,漫不经心道:“他们是太无聊了。”
“或者,是垂青公子的女子实在太少?”
张惟宜笑着瞥了她一眼:“无所谓,有你就够了。”
许敛宁呆了一下,无言相对,跟他稍微拉开些距离,一前一后地走。这人都不介意时刻撕下自己那张名门正派的正经脸皮,她自然斗不过。
之后便是一路奔波,他们走的是官道,到得下一处朝廷的驿站,便有驿站小官准备了健壮的马匹供他们调换。这一日在马背上从早晒到晚,大家都换了坐骑,精神也没之前好,都没什么力气逗趣说话。
待到第三处驿站时,众侍卫念叨着要喝茶休息,拉开桌椅围了一桌。
张惟宜径自牵了乌骓去饮水吃草料,驿站的饮马人想帮手,也无从帮起。
许敛宁看着他低头轻抚马颈,乌骓便舒服地打了个响鼻,低头喝水。莫允之见她往那边看,便道:“这乌骓名唤夜照,是王爷当年征战北元时候带回来的,北元人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马匹的血统也好过中原。”
喝茶休息间,远处忽然响起尖锐的唿哨声。驿站的饮马人见怪不怪,依旧低头拌草料。
莫允之问:“这唿哨声是怎么回事?”
饮马人答道:“小人也不知,开始以为是山上的土匪,后来也没见着闹事的,且三日两头便有一回,大家都习惯了。”
张惟宜照顾完夜照回来,低声道:“是天殇教的聚会暗号。”他虽是跟莫允之说话,声音压得也低,许敛宁耳力甚好又坐在下风处,却也听见了。
她看着张惟宜,隔了片刻,他也看过来,朝她点点头。
“莫兄,你们先到前面的客栈休息,我同许姑娘晚点再过去。”他同莫允之又低声交谈几句,朝她走去。
此时天色尚亮,还不适于夜行。两人便在桌边对坐饮茶。
晚风习习,吹散了一天的暑气。两人相对无言。许敛宁似有心事,皱着眉在想些什么。
张惟宜则不甚端正地坐着,支着颐看她低垂着头,便是微拧着眉表情肃然,也是略带青涩柔弱的,恐怕江湖中素有第一美人之名的季遥甄也无法企及她清丽的气质。
待许敛宁回过神来之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她不由啊了一声:“我刚才想事,都没发觉过了这么久。”
张惟宜长身站起,去解留在驿站的夜照马鞍下挂着的佩剑:“也无妨,这个时候去正好。”他解下佩剑,头也不回:“劳烦等下不要拖累我。”

他们走了一段路,果然见到零星天殇教的弟子结伴而行。转过几个弯,便看见前方坡顶燃着碧绿色的篝火,一顶风灯在上方飘摇,情状十分诡异。
许敛宁环视了周遭环境,山坡附近正好有茂密的大树,若是躲藏于枝叶之中,实是很容易观察山坡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只是今夜有小风,月色也好,很容易将影子印在地面上。她想了想,转身往山坡下面绕去。
她刚转身,便见张惟宜也向那个方向而去。山坡底下可立足的地方狭窄,根本无法直起身体站立。许敛宁顾自寻好立足点,然后想了想,半跪半蹲着维持好平衡。她抬起头,只见张惟宜低头弯腰,十分辛苦地贴着石壁而立。
她看着他,直到他感觉到转过头来,方才朝他勾了勾手指。张惟宜犹疑一下,还是俯下身:“怎么?”
许敛宁微微一笑:“你再低下来些,我就同你说。”
张惟宜学着她的样子半蹲半跪下来。
“你看,这个姿势比之前要舒服得多吧?”
他皱着眉:“你想说什么?”
“我发觉你这个人,总是端着架子,虚伪又做作。”
张惟宜看了她一眼,也不生气:“是么,承蒙赞赏,愧不敢当。”
“云副教主,”头顶上突然传来了动静,许敛宁没想到天殇教的副教主云谦居然会在这里,忙贴紧石壁,仔细倾听,“听说过三个月后的武当大会,凌轩宫的容晚词也会赶去。凌轩宫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中立,这回却转变了态度。”
许敛宁怔了一下。师父多年来一直没有踏足中原武林半步,便是她们几个嫡传弟子也被约束着甚少在江湖上行走,她之前也从未听师父说起过会参加武当大会。天殇教如何得知,恐怕是在凌轩宫里另有耳目了。
“凌轩宫不足为惧,教主英明,早有安排,稍有风吹草动我们便可知道,倒是龙腾驿,近来风头可是很盛啊。”
“教主似乎认为,龙腾驿不会是心头大患。”
“教主虽料事如神,却也有失手的时候。我看龙腾驿的门主柳君如,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伪君子的味儿。”云谦嗤笑一声,“名门正派里还稍能看得过眼的也就是一个商鸣剑,可惜年纪轻轻,迂腐至极。”
“当今武林,能和商鸣剑齐名的后起之秀只有武当派的张惟宜,据说和商鸣剑相比,也不逞多让。”
“张惟宜有一个极大的弱点,他被朝廷牵制得太深,自从君山试剑后,就再无建树。假以时日,必定还是了了。”
许敛宁听到这里,瞥了一眼被提到的人,却发觉他根本没有在听他们话说,反倒看着头顶上笼罩下来的树影。
此时夜色渐深,月亮慢慢爬上树梢,月华柔和似水。
云谦道:“时候也差不多了,把周围检查一遍,免得有人混进来。”
几名天殇教的教众立刻应和,执起兵器在周围的灌木树丛里穿刺。不多久,有人回报道:“禀云副教主,已无可疑人等。”
云谦冷笑一声:“那边树上的朋友,你们是想自己下来,还是让敝派相请?”却是无人应答。他继续道:“下回躲藏的时候,也看一下脚下,影子都露在外面了。”
他话音刚落,许敛宁只听见张惟宜在她耳边飞快道:“你先走,回头在驿站等!”然后身形一晃,上了坡顶。
许敛宁站起身来,正要去一探究竟,忽见一团黑影一骨碌地滚了下来,一边还发出惨叫。那团黑影沿着坡道滚着,终于在撞上了树干后停止了滚动的势头,又拖泥带水地爬起来,往下狂奔。
她回身去看张惟宜,只见他和一个锦衣人交上了手,他一手执剑,一手将一个女子拉到自己身后,只是一眨眼间,便已经和那个锦衣人过了十几招。那锦衣人长笑一声,听声音正是之前说话的云谦:“好功夫!”又双掌一挥,凌厉的掌风震得树叶翻飞。
张惟宜长剑一划,将护在身后的女子向后一推,他这一推之力十分平稳,那女子轻飘飘地掠过天殇教众人的头顶,向山坡下而去,然后转过身,不避不闪地同云谦对了一掌,身形竟没有丝毫的晃动。云谦顿时面露惊奇之色:“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那被张惟宜推出来的女子本来能够平稳落地,却有天殇教的人反应过来,举剑向她刺去。她尚在空中,全然无法应变躲闪。许敛宁见状,腾跃而起,伸手在她的手臂上一托,硬生生将她的身形拔高了好几尺,方才避过了那一剑。
那女子陡然间被人托住手臂,不由一惊,这一口真气泄了,身子便止不住向下坠,饶是许敛宁轻功绝佳,也被她硬拖了下去。好在她反应极快,抬手抓住她背心的衣衫,将她往坡道上抛去,自己旋身卸去下坠的力道,正落在一片嶙峋的尖锐石子之上。

“师兄,你太狠了,你知不知道这样把我扔下去,我的脸差点毁了!”少年惊魂未定,朝着张惟宜咋咋呼呼。
“何师弟,你这张脸,毁不毁有不一样吗?”女子板着脸,“若不是师兄赶到——”
“毁不毁当然会有区别,师姐你太啰嗦了,你说什么我都不听不听!”少年捂住耳朵。
张惟宜走了几步,注意到许敛宁并没有跟上来,不由皱了皱眉:“你们往下走,便是驿站,就在那里等我。”
他回转身去,天殇教的聚会被他们这样一搅合,教众四散,这样的情形,要找一个人十分困难。他想了想,绕回之前天殇教聚集的地点,果然见到那山坡上莹碧色的篝火已将熄灭,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天殇教弟子的尸首,许敛宁坐在这一片狼藉中运功养气。
他缓步走去,许敛宁听到动静,抬眼凝神看去,见是他,方才松了口气。张惟宜走到她面前,微微低下身子:“许姑娘,出手救人之前,至少也要能够自保。莫非你还不知道这个道理?”
许敛宁皱着眉瞧他:“我怎么知道堂堂武当弟子功夫会这么差劲?真是辜负了许前辈的盛名。”
张惟宜不答,抬手朝她脚踝按去,她反应快速地避开:“你做什么?”
张惟宜微微一笑,转过身道:“我背你。”他低着头,漆黑如墨的发丝铺在背上,就算是这样的姿态也有股说不出的矜贵之气。许敛宁迟疑片刻,直起身伏在他的背上。张惟宜背起她,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天边的孤月,泛着淡白色的光晕,将这山川草木笼罩其中,静谧而宁和。
“其实,许师叔并没有收正式的弟子。”张惟宜静静道,“之前你伸手拉李清陨师妹用的缎锦九重,是许师叔的绝学,别说她不会,就是我也不会。”
“原来你知道。”
张惟宜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忍不住笑:“你有没有照过镜子?我在杭州府一见到你,便知道。”
许敛宁趴在他的肩头,在他耳边轻声道:“其实我也不会缎锦九重。这是我在贺兰古径看到鹰鹫盘旋自己想的,就是样子看着像。”
张惟宜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是个无才之人,只想自有自在地过这一辈子。名也好,利也好,正也好,邪也罢,都是身后事。待我故去,后人如何评说与我来说皆无意义。不知张公子是如何想?”
张惟宜一愣:“我同你一样。”
许敛宁听出他话中的言不由衷,也不说破:“或许张公子将是载入青史的人物。”
他微微一笑:“载入青史都是迂腐之人说来安慰自己的,待成了一抔黄土,如何盖棺论定都不重要。”他背着一个人,向着驿站走去,好似走向茫然不可知的将来,只觉得这一刻很长,长得成了永远。

第七章

许敛宁将李清陨推开后,落下的位置不佳,下坠之力虽已经尽可能地减到最低,还是扭伤了脚踝,修养两三日便可行走自如。倒是之前被扔下来的何靖,脚骨有些错位,逃命之时也未有知觉,直到事后肿成了馒头,方才叫苦连天。
张惟宜背着人,走到驿站,只见何靖抱着自己的小腿不让李清陨碰,脚背肿了一大片。李清陨正没办法,见到张惟宜便道:“师兄,你来看一下。”她一眼瞧见他背上的人,明显地呆了一下:“这位姑娘是……”
许敛宁微微偏过头去看她,只见李清陨一身云罗衣裙,梳着双鬟,生得文弱秀丽。张惟宜将许敛宁放下,扶着她坐在驿站外的围栏上:“之前你们还照面过一回。”
李清陨恍然大悟:“原来之前是你拉了我一把。”
张惟宜走到何靖身边,按住何靖的脚骨,干脆利落地抬手一掰。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吧,引得另外两人回头看去,何靖后知后觉地惨叫出声。
张惟宜取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手:“去前面的客栈罢,我带的人都在那边等着。”
许敛宁同情地开口:“你们都是……这么治跌打伤?”张惟宜默认。她暗暗想,这么多年来,他们居然还能好手好脚地活着,实在难得。她就着张惟宜伸过来让她搀扶的手臂,偏坐在夜照背上。夜照看来不习惯张惟宜以外的人骑,有些焦躁地用马蹄蹭着地面。他伸手抚摸着马鬃,很快将它安抚住。
李清陨直直地看着他们。
许敛宁感觉到她的视线,侧头回望了过去,她又立刻回避开去。
何靖单腿跳着上了另外的一匹马,嘴里唠唠叨叨:“喂喂,这是什么状况?我还站在这里,你们想把我丢下了?”
李清陨忍不住扑哧一笑,和张惟宜并肩而行:“师父居然敢把何师弟放下山,也不怕他一路出乱子。”
“说起来,你们这次下山是为了何事?”
“武当大会在即,知客弟子的人手不够,我们便一起帮着送请帖。”
许敛宁想起之前云谦的话,忙问:“不知凌轩宫可在应邀之列?”
“自然是有的,不过凌轩宫路途遥远,宁清师兄提早一个月就过去了。”
许敛宁心下一沉,云谦之前所言果真不错,可是连她都不知道师父会赴这次的武当之会,天殇教又从哪里得知?想来天殇教安插在她们之中的人还是有相当的地位。从司空世家开始,她感觉到自己正渐渐卷入一个奇怪的漩涡,越陷越深,却无法挣脱。

正因她和何靖身上有伤,原来合计好的行程也被打乱,莫允之买下一辆马车,让他们修养。许敛宁在摇晃的马车里打坐,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可当她睁开眼,坐在对面的李清陨却转过头看着别处。
她不由道:“李姑娘,我有什么不对吗?”
谁知李清陨还没说话,何靖已经抢先道:“那是因为师姐她吃你和师兄的醋了。”李清陨脸色发青,抬起手想打下去,却又忍住。
许敛宁微微一笑:“你们同门感情真好。”
何靖看看她这笑意,脸色突然变红,低下头不说话。一直到停下来打尖的时候,何靖还是闭着嘴不说话。
莫允之奇道:“何兄弟这是怎么了?”
张惟宜用折扇抵着下巴:“怕是有了点想法,又不好说出口。”他在许敛宁身边坐下,轻声道:“何师弟少不更事,又是在下师父心中的宝贝徒弟,可经不起许姑娘玩弄的。”
许敛宁这几日同他相处下来,涵养更好,竟不生气:“想来张公子时常被玩弄,这就忍不住要毛遂自荐了?”
莫允之在边上咳嗽两声。
张惟宜瞧着她,含笑道:“倾慕在下的人,都已经从京城排到关外,许姑娘要是有心,可以为你留个位置。”
许敛宁一口茶水呛住,只咳得脸色泛红。张惟宜见她咳嗽不止,还好心地抬手为她顺气。许敛宁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横了他一眼;“你——”谁知才说了一个字,张惟宜已经好心地为她接了下去:“自大卑鄙下流无耻。”他顿了顿,道:“许姑娘果然教养甚佳,连骂人的词都这么贫乏苍白。”
他话音刚落,只见许敛宁站起身来,长袖一挥,疾步离去。
他微微向边上一偏头,一阵冷风正从脸边掠过。许敛宁之前喝过的那只茶盏撞到他身后的树干,几乎尽碎。张惟宜看了莫允之一眼,笑道:“莫兄,这力道,估计和你差不离了。”
莫允之不由暗道,他果然是老了,怎么年轻人的心思他都不明白。

天色渐暗,大家都陆续回房休息,张惟宜依然坐在庭中,自斟自酌,似有心思。
莫允之打了个哈欠:“王爷,时候不早了,属下先告退。”
张惟宜道:“先不忙,莫兄,你近日可有些奇怪。”
莫允之道:“终归是王爷这几日变得奇怪了,属下们才会有些奇怪。”
张惟宜看着他:“愿闻其详。”
“王爷对许姑娘十分特别,却又时时要惹恼她,这似乎不是妥当之举。”
张惟宜笑了一笑,却不接话。
“同王爷齐名的商鸣剑商公子一直是翩翩公子如玉,温文尔雅,名声一直都很好,王爷在这点上似乎有所不及。”
“商鸣剑倒是难得的真君子。只是我一直都算不上君子,若要装得道貌岸然,岂不是太过勉强?”他举目远望,但见许敛宁一袭白衣,穿过长庭而来。她发上的簪子已然取下,柔软漆黑的发丝垂散在身后,看起来松懈而清丽。
他微微一笑:“莫兄若是困了就请自便,我有许姑娘相伴,便聊以慰藉漫漫长夜了。”
莫允之同情地看了许敛宁一眼,便疾步而过。
张惟宜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夜深忽见白衣而至,若是不知情者,定会惊之。”
许敛宁知道他话里话外都要拐个弯带着刺,也不生气了:“今日在马车里瞌睡了一日,现在却不能入睡了。”
“既然如此,在下便请姑娘品茗畅谈,不知可否赏光?”他做了请的手势,两人一同走向庭中的凉亭。
此刻时值暮春,已微微起了暑气,凉亭上缠绕的紫藤生得正好。
张惟宜泡茶相请:“这是进贡来的君山银针。”
许敛宁观茶色,然后端起茶杯饮了一小口:“茶色清澈,味微苦,回味却甘甜。”
“正是,各中三味俱全。”
许敛宁看着他,像是犹疑了片刻,还是道:“不知张公子可否借佩剑一观?”
张惟宜将佩剑卸下来,放在桌上。许敛宁拿起剑来,按下剑鞘上的机括,抽出一截剑身来,只见剑身上光华蕴藉,用铭文刻着太极二字,字体古朴:“真是好剑。”
“许姑娘的焰息也是好剑。”
“可惜真正的高手,便是飞花取叶也可伤人,不需再仗借剑锋之利。”
“虽是花草树木皆可为剑,却到底也算不上兵器,既然能够有所仰仗,又何乐而不为?”
许敛宁转开话头:“张公子,你随的可是母姓?”
张惟宜被问得怔了一下,随即笑道:“现在这个名字,是我当年入武当俗家门下,师父赐予的,取自‘惟视世事万物如刍狗为宜’,正好用了首尾两字,随的正是我母亲的姓氏。”
这是武当自本朝初年保留下来的训示,是告诫门下弟子世间万事万物无非功名利禄,而这万事万物便是寻常,不必放在心上,方才符合道家无为的真意。现武当掌门人天衍真人给初到武当来修习的张惟宜取了这个名字,实际是希望他放下一切权势名利,淡泊处世。
许敛宁含蓄道:“尊师本是好心,可惜了。”
张惟宜打开折扇,示意道:“许姑娘之前题的扇词,勾勒出的轻狂而不知轻重之态可是露骨得很。”
许敛宁忍不住道:“你还留着这把折扇!”
他用折扇抵着下巴,朝她微微一笑:“我一直十分仰慕姑娘,姑娘亲手题字,自然要带在身边。”
许敛宁捏着茶杯,摇了摇头,忽又看着他:“世人都道这是金玉良缘,其实不过是一场孽缘罢了。他们都不曾倾心相待,说是怨侶也不为过。我娘恨不过我爹的心思一直不在她身上,看见我就会想起她被这样辜负过。而我爹终是受不了面对我这张脸,终于还是把我送走。我每回听人说这是如何的天赐姻缘,就像听一个笑话一样。”
张惟宜凝神看着她,缓缓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她呆了一下,忽然一股莫名的怒气涌上来,蓦地站起身将手上杯里的茶水泼到他脸上。她正要转身,手腕就被拉住,低声道:“放手!”张惟宜单手按住她的手腕,慢慢抬袖擦去脸上的茶水,慢条斯理地开口:“既然你早知这才是事实,为何会被我激怒?”
许敛宁被刺到痛处,已是气得昏了头,抬起尚且自由的一只手便是劈面一掌,又被握住手腕:“你放手!”
张惟宜没松手,继续一针见血:“你使得那手一箭双雕之计,结识周昔是为了入秋水门盗剑,那么接近我呢?又是为了什么?”
她无言以对。
张惟宜慢慢松开手,转身在石桌边坐下:“许姑娘,我劝你爱惜羽毛,为了无关的人,譬如我,而把自己赔上,这并不值得。”
许敛宁被戳穿心思,无言以对。她其实也说不清故意接近张惟宜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看出李清陨一片芳心系在她身上,也许是看出张惟宜屡次对她手下留情。她虽知道他们都是无辜,害她沦落至此的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可还是忍不住要去迁怒旁人。
张惟宜听见她的脚步远了,用折扇支着额,轻叹了一口气。

清晨,许敛宁起身梳洗过,走出房门,正好见着张惟宜跟莫允之商量行程路线。两人看见她,谈话中断。张惟宜含笑道:“许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许敛宁答道:“很好,张公子你呢?”
“也挺好。”
好似昨夜他们几乎撕破脸的情景只是一场梦,或者是另外两人的事,到了翌日,又是另一番情状。她早知张惟宜虚伪,但是实际上虚伪的程度还是大为出乎她的意料——自然,她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有了这个认知,她原本心下那点不自然也尽数消去:“我的脚伤已经痊愈,这几日拖累大家,实在过意不去。”
张惟宜不以为意地笑笑:“赶快赶慢,自然各有风味。不必太过挂怀。”
他们出了客栈,往城外走去,谁知今日城中热闹非凡,人流熙攘,似乎周边所有的百姓都朝这边聚集过来。莫允之稍作打听,便回来道:“今日是花朝节,难怪如此多的人。”
李清陨眼睛一亮,牵着张惟宜的衣袖摇晃:“师兄,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张惟宜用折扇在手心里敲了敲:“也好,反正也不差这一日。”
李清陨同他并肩而行,时而细语唧唧,时而指点街边摆出的鲜花。何靖对张惟宜的坐骑有了兴趣,几次三番想要去摸一摸,却被夜照喷着鼻息吓退。
许敛宁和莫允之他们牵着马落后了几步,都是走马观花地看。
莫允之道:“王、不,公子自从回到京城以后,每年还是有一两月要告假在武当清修,近几年都是雷打不动。”
“看得出来,他们同门情谊甚笃。”
“听许姑娘这样说,莫非是在凌轩宫并不开心?”
许敛宁一怔,忙道:“不,莫先生多虑了。”
“昨晚,许姑娘可是和公子起了争执?”
她踟蹰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沉默。
莫允之道:“近日公子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前方,何靖忍不住问:“师兄,这是纯血乌骓吧?你是如何驯服它的?”
张惟宜牵着马,闻言脚步一顿,笑着答道:“马很简单,你对它好,它自然对你忠诚,绝无例外。”尽管许敛宁知道他这句话只是就事论事,并无其他深意,可是骤然听到,不由有点不是滋味。
他们沿着热闹的长街一直走,迎面而来几个孩童,一边拍手笑,一边围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个傻子,嘻嘻!”
谁也没把孩子的嬉闹放在心上,便这样走了过去。许敛宁同那群孩子错身而过,突然停住脚步,然后转身朝着他们追去:“等一下!”孩童闻言停住,惊讶地看着她。
许敛宁取出两三块碎银子:“这个给你们买糖吃。”
她静静地看着前方衣衫落拓的人:“司空公子,请留步,我有一事相询。”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那人似乎叹了口气,慢慢地转过身来,正是司空羽。她不由想起第一回见他,就算雨幕如注,他依旧是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气度,如今相见,却是形容憔悴、落拓不堪。
许敛宁见他流落至此,难免有些惋惜之情:“那日你离开去后,阮师姐追随你而去,之后又如何了?”
司空羽苦笑一声:“还能怎样?你那阮师姐难缠得很,非要我将来龙去脉的细节说给她听,最后还要跟我一起回家一探究竟。路上却遇见自称是天殇教的人。”
许敛宁心中大惊,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居然他们也遇上了那些人。
“我们回转过去,又见到那些人……实在太像了,若不是我亲眼见到我爹娘惨死,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他的脸上呈现出陷入回忆后极度痛苦的神色,“那个人要我回去闭门思过,我只好夺路而逃,这几日,那人已经致信给原本交好的世家门派,说我已经疯了,如果寻得请相助带我回司空山庄。天地之大,我竟然再无去处。”
“那么阮师姐呢?”
“在遇上天殇教的时候,她中途与我走散,后面我再没有被天殇教的人阻截,想来是她把人都引走了。也许,这都是天殇教的阴谋诡计。”
许敛宁在心中暗道,如之前那些截杀她的人是天殇教,就不会口口声声用着云谦的名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可若说不像,这计策手段却和天殇教的行事有些许相近。她当务之急,必定要先找到阮青玄。对方只用了一队人马来截杀自己,之后便罢手,估计所有的人最后都去追阮青玄了。她的处境十分危险。
她回想了一下凌轩宫在中原的势力范围,离这里最近的传信点尚有二十多里,只是那是她另外一位师姐何绾的摘星阁的据点。阮青玄和何绾同是下一任凌轩宫主的人选,两人向来不睦,按照道理说,阮青玄不至于会到哪里去。
可是她也不能否认其中的可能性,想到这里,便翻身坐上马背,策马而行。街上观花的百姓甚多,幸而她的坐骑是匹良驹,她勒紧缰绳,马驹便扬蹄从人群上方掠过,稳稳地落在空地。马驹几乎四蹄凌空,飞快地向城门奔去。
张惟宜正同李清陨闲闲地说话,忽听身后马蹄急响,许敛宁已经纵马而过。他没来得及想,便也翻身上马,跟着疾驰而去。

许敛宁策马狂奔二十里至摘星阁的据点,中间没有本分停歇,待下了坐骑之后,她便放慢步子,缓缓推开面前的院落的大门。里面一片寂静,四合院落里散落着几件行李,想来里面的人匆匆离开,甚至来不及收拾妥当。
见此情境,想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变故。如此看来,巧合实在是太多了。
许敛宁在院落里看了一遍,虽然有人仔细掩盖过痕迹,依然能在墙边树干上看到兵器划过的痕迹。她慢慢走到主房前,抬手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停顿了好一会儿,方才推开半扇门。房内一片狼藉,还有斑斑血迹留下。
她在房中踱了一遍,一边将房中可能作为机关的摆设一一检查过,并无发现异状。她停下来慢慢回忆何绾的为人处世,任是任意一个毫无江湖阅历的人都知道,此种地方必定十分隐秘,定会有密室暗道。何绾难道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可是这也毫无道理。
她在主屋的东北角站定,沿着墙边放慢步子,一边走一遍计数,果然发现主屋的长度居然小于宽度。这十分不合常理,只是房中的摆设太多,一眼尚且看不出来。她重新走到东北角,在墙边上一寸一寸地摸过来,终于找到一块中空的地方。
她抬手叩了两下,仔细倾听片刻,又敲了三下,墙面突然打开。
暗室十分狭小,甚至都没有暗道。只是在三五方的暗室里,一个绛红衣衫的小姑娘抱着膝靠在墙边,警惕地看着她。
许敛宁才刚走近一步,女童突然尖叫一声:“你不要过来!”她摸到身边的一把短剑,横在身前挥舞。
许敛宁见状,就停住脚步不动:“这里只有你吗?你的长辈呢?”
女童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把他们都杀了,还要来杀我吗?快来啊,我不怕你!”她嘴上虽是如此说,身体却在发抖。
许敛宁见着主屋里的血迹,原本也猜测这里的人多半是无幸,听她这样说,转身便走。她原本也没抱有希望会在这里找到线索,是以无喜无悲。
“你……你就这么走了?”
她回过头:“怎么?”
女童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你真的不是跟那些人一伙的?”
“自然不是。”
她话音未落,忽见眼前突然腾起一片白雾,她早有警惕,在之前已经屏住呼吸,急退好几步,轻轻地落在院中的天井处。
只听一声轻笑:“你躺下罢!”
许敛宁按下剑鞘上的机括,抽剑出鞘,在短短的一瞬间同对方过了好几招。女童不由停住脚步,诧异地看着她:“你是何时发现的?”
“你大约没有仔细看过真正的孩童的眼神,他们不会有你眼里的沧桑之色;另外,你手上的剑重不轻,寻常女童就算能拿起来,也挥不动。”说话间,那女童又扑上来,她的剑招飞速绝伦,且招式间十分眼熟。
许敛宁心中暗自惊奇。
那女童一边进招,一边还有闲暇指指点点:“你这招刹踏倾城使得不够火候,出招的位置低了一寸。”
许敛宁凝神道:“你是何人,怎知凌轩宫的剑法?”
“你们的师父容晚词难道就没有告诉过你们,本门尚且还有一位长辈在世?”
许敛宁入门之时在同门师姐妹里可以算稍晚的,之前几年一直在门派中籍籍无名,就是容晚词对这个弟子都没甚印象。轮风头,自然是以带艺投师的阮青玄为最盛,凌轩宫四阁里也以她的辉月阁势力最大。
她的确不知道凌轩宫尚且还在别的师长。
她回想了下看过的记载凌轩历代大事的碑文石刻,隐约记得师父那一辈有同门三人,便道:“你……是水天姑?”她只是这稍稍一分神,便被堪堪刺穿衣袖,对方冷笑一声:“你竟敢直呼前辈名讳,真是目无尊长!”
许敛宁暗暗运气,额间现出殷红的朱砂印记,扬声道:“我除了师父外,就无别的长辈,叫我眼里怎么有你?”血魁禁是魔功,能在瞬息之间将内力修为提升到极限,只是她的体质所能承受的时间不够长,只有出言激怒对方,才能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时间越久,就对她越不利。
她摈除杂念,心境澄明,手中的剑一招快似一招,步步紧逼。水天姑看见她额间的朱砂,心下也了然,立刻改变路数,以守为攻。
许敛宁一直以来都不曾和同门真正比剑,之后碰上了张惟宜这样的高手,虽不至于惨败,但是也差不离太多,心中颇有挫败感,此刻碰上了同门的前辈,两人招式相似,且对于对方的路数都十分熟悉,除了生死搏命的意味外,还有些像同门喂招。一些她学得不够火候的剑法,由对方使出来便大有不同,她本就聪慧,一对比之下就修正了自己的不足。
忽然水天姑虚晃一招,退出去好几步,站在屋檐上居高临下地看她:“你的帮手来了。”
许敛宁不敢回头看,生怕转头之际被她偷袭。
水天姑足尖一点,便如一朵红云,轻飘飘地荡开。她还想追,才刚走了一步,只觉得身体沉重得厉害,方才想起之前生死相搏,竟然一直没有感到内力耗尽的疲倦,此刻这种虚脱感方才回到她的身上。
只见张惟宜踏进院落,环顾了一下周围,不动声色:“你没事罢?”
许敛宁还剑入鞘,尽量控制说话的气息:“没事。”
张惟宜低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铺着的石板上抹了一下,是些细密的白色粉末,微微有些奇怪的香气。这是之前水天姑撒向她的药粉。许敛宁见状,忙道:“这是青丝,虽然不是剧毒之物,却可在一段时间内化去经脉之中的内力。”
张惟宜连表情都没变一下,直起身来:“那就走罢,估计这里是找不到你想要的线索了。”

两人策马回转。许敛宁只觉得拉着缰绳的手都有点无力,便没有纵马疾驰,张惟宜也陪着她并辔而行。
他身上的淡青色外袍随着坐骑的跑动而微有起伏,即使无一华贵的配饰,看起来总有那么几分矜贵傲慢之气。许敛宁迟疑片刻,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张惟宜看了她一眼,没回答。
“你是跟在我后面来的?”许敛宁想了想,又问,“为什么?”
张惟宜依然沉默不语。
许敛宁猜测道:“你当时也没多想?”
张惟宜忽然一纵缰绳,夜照顿时撒开雪似的四蹄奔跑起来。许敛宁见状也催马赶上,却很快就超过他。她来时心急如焚,路上会有景致根本不及细看,此刻回程,只见大片大片的栀子花开了满枝,沉甸甸的一片。
她停下来,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静谧的暗香。
张惟宜抬手折下一枝,递到她面前:“借花献佛,这个送你。”
许敛宁抬手接着,微微一笑:“你平日也这么喜欢借花献佛么?”
“偶尔为之。”
许敛宁朝他微微一笑:“偶尔为之,方才算是难得。”

待得过了两三日,京城已近在咫尺。
他们方才入外城不久,迎面便有人相候。为首的男子身量颇高,便是比张惟宜还高了那么一点,相貌周正,器宇轩昂,打趣道:“贤弟此时方归,可是在江南的温柔乡里流连忘返了?”
张惟宜道:“哪有如此好事。有劳大哥在此相候。”
那男人朝后面看了一眼,笑道:“原来李姑娘也在。”
李清陨有点羞涩地微笑:“沐……大哥。”
原来是姓沐,许敛宁想了想,本朝开国以来,册封沐英为英国公,后人受此荫庇,郡王的位置便世袭下来。这位想来就是当年英国公的后人。
沐瑞衍性格豪迈,同张惟宜手下的侍卫寒暄几句:“贤弟此次去江南只是巡查,居然带了这许多高手,莫先生真是小心谨慎。”莫允之忙还礼。沐瑞衍同何靖打了招呼,眼神落在许敛宁身上,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不礼数周全地厮见。
许敛宁顿觉得奇怪,论容貌,她胜过李清陨甚多,便是在这一群人中也十分显眼,可沐瑞衍只看了她一眼,便一掠而过;而看他便是对待侍卫的态度,也有礼有节,颇有分寸,却唯独忽略了她。
她对这些向来不在意,只是奇怪了一下,便抛在脑后。
一行人勒马缓行,经过凌轩宫落脚的据点时,许敛宁只是稍微停顿一下,便从边上过去。她记得此处原来是个皮毛铺子,表面上贩卖些寒地特有的动物皮毛,都是经过凌轩宫里女侍的双手巧妙缝制,这铺子一年下来收成甚好,表面上看去,就是普通商家,无可被怀疑之处。只是现在毛皮铺子成了玉器行,她匆匆瞥过那一眼,也没觉得有任何异样之处。
如果现在直接去问,这玉器行里的人别有身份,那她等于自投罗网,稍作思忖,打定主意还是等入夜了再去一探究竟。

第九章

沐瑞衍的别院建在外城一个幽静的巷底,周围宅院甚少,远离市井街市。一进大宅,穿过假山前庭,到得j□j,在空旷处已被布置出一个戏台子。整个戏班已是虚位以待。
戏台下正负手而站着一位年轻公子,身边有随从两三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朝他们微微一笑。
沐瑞衍疾走两步,正要行礼,那人已先抬手相拦:“不必多礼。”他侧头看了看张惟宜:“六弟,今日父——”他稍微顿了一下,接下去道:“今日父亲身体不佳,无法见你,家里我已帮你递过话,明日再回去请安不迟。”
张惟宜淡淡道:“跟前几回比如何?”
那人摇摇头,叹气:“父亲的身子怕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他停下来,又露出笑容:“这几位是你的朋友吗?”
张惟宜作了简单的引见,却没介绍这位年轻公子的身份。沐瑞衍插话道:“我今日请了京城最红的戏班过来,大家都请坐,尽管随意、随意。”
何靖一听有戏看,又听人说随意,就先抢了位置坐下。李清陨只觉得冷汗往外冒,忙一推何靖,低声道:“你快起来!”
那年轻公子闻言一笑:“不,不碍事,大家随意就好。”他在靠边上的位置坐了,张惟宜和沐瑞衍也随之坐下。
戏班的老板见他们人都齐了,便一打手势,戏台上的人便开演。
“四时雨露匀,万里江山秀。忠臣皆有用,高枕已无忧。守着那皓齿星眸,争忍的虚白昼……”戏班演的是汉朝的韵事,前朝人写的戏文,台上戏子身段优美,唱作俱佳。
待唱到“近新来染得些证候,一半儿为国忧民,一半儿愁花病酒”时,张惟宜轻笑了一下。年轻公子侧目瞧他:“怎么?”
“这戏文有意思得很,露骨得有意思。”
沐瑞衍压低声音:“你不在京城里的这几日,皇上龙体抱恙,这用的药一回比一回重。”
“也许,那位快要耐不住了。”年轻公子微微一笑。
他们说话的声音极低,台上又有戏子咿呀唱着,饶是许敛宁这样耳力甚佳的人,也只能听见只言片语。一台戏唱完,戏班里的当红的青衣小生在班主身后过来厮见,叨叨说着恭维的话。可是那年轻公子只是微笑着听,并未回话,还是沐瑞衍客气敷衍。
此人的身份为何,实在再明显不过。许敛宁只是看了他几眼,那人似乎有所觉察,侧过身来朝她点头示意。他这一侧身,她便瞧见那青衣,脸相柔和,亦男亦女无法分辩,身段妖娆——这本是寻常,只是那青衣的眼神有一瞬间尖锐,便又瞧着张惟宜媚眼含笑。
那一刹那转瞬即逝,她也不确信是不是看错了。
说过话,沐瑞衍摆了摆手,侍女们立刻摆上了酒席。落座后,许敛宁有心思,也是食不知味。忽然面前的碟子多出了菜肴,只见那位年轻公子朝她微笑示意:“姑娘,还请不要太过拘束。”
张惟宜手中的象牙箸在碟子里轻轻碰了一下,随即停住。
许敛宁微微一笑:“多谢公子。”她这一笑如同春风拂面,更增容颜清丽之色。那年轻公子凝目看她,缓颜:“客气了。”沐瑞衍朗朗笑道:“许姑娘是贤弟的人,想来公子是第一回见罢?”
那年轻公子颔首:“原来如此,六弟身边向来是人才济济的。”
张惟宜道:“许姑娘并非我的人,只是刚好结伴同行,切莫误会。”他转过头,看着许敛宁笑道:“许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许敛宁亦是微笑:“张公子说的是。”他们这几句话,何靖李清陨都没有感到异样,而她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是三方较劲试探,明明已是结盟,却还是不放过任何试探的机会。她当年初到凌轩宫,师父从不管束弟子倾轧,她还会自怜身世,时日一久,便是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能听出、看出些深意来。
“只是,”张惟宜稍微顿了一顿,笑道,“身边无许姑娘这般佳人相伴,每每思及,便觉甚憾。”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凝目注视着她。
这回换李清陨失手打翻了碟子。
他在戏弄她。在这样的场合,如此说话,无非是把她推到最前面。众人向来视李清陨为他的红颜知己,现下也得将这个想法分到她身上。许敛宁还是维持笑的表情:“张公子如此盛赞,自是担待不起。早些便听闻,素有京城第一美人之誉的璇玑姑娘,也对公子青眼有加,我不过寻常之姿,并不入公子的眼。”
这还有一个典故,便是许敛宁同他没有武当那层关系,也是知道的。当年张惟宜在君山试剑后名声大振,璇玑姑娘遣人送去一把折扇,上书佳公子三字。她听江湖中人说起这件事的语气,多半还带点酸意。
张惟宜道:“许姑娘说话总是这样客气,其实你我之间,原本也不用如此生分。”

酒席用完,新一台的戏开场。
许敛宁看着天色渐暗,侍女们点上了盏盏莲灯。她接着离席,顺势翻墙而出。外城的街市喧闹已过,说来也奇怪,京城如此繁华,此刻却街市冷清,只有寥寥百姓行色匆匆而过。她藏身在玉器行后的拐角处,只听得铺子里似有悉悉索索的动静。
她等了一等,只见玉器行的门脸又重新打开,里面鱼贯而出一队人,看身形似乎都是女子,身披黑色斗篷。她开始以为是凌轩宫的人,却因谨慎并未上前厮见,跟了一段路之后,发觉之前所想是错了。她对凌轩宫的轻身功夫十分精通,甚至还青出于蓝,更有自己的见解,一见她们走路运气的情况,便知不是。
她悄无声息地跟进几步,捂住最后一人的嘴,飞快地点了那人周身的穴道,随后将她身上的黑色斗篷除下,将人藏在路边杂物堆里。她披上斗篷,压低帽檐,跟在最后。而身前的人还对身后的人已变一事一无所知。
她们绕着外城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个四合院门口。
有人打开四合院的门,抬手招呼她们进去,看他的手势和发声,竟是一个哑巴。许敛宁有一瞬间的犹豫,随即步态自然地随着队伍进入院子,门在身后关上。
天井里,站着几人,其中一个是孩童摸样的红衣女子,正是水天姑。许敛宁呼吸一滞,果然京城的联络点还是出事了。
水天姑拍了拍手,向着站在队伍之首的那人道:“把斗篷除了。”
那女子依言拉下斗篷,露出一张脸上有剑痕的鹅蛋脸。许敛宁瞧得分明,呆了一下,忙克制住呼吸。
水天姑围着她转了一圈,摇摇头:“我只照面过几回,就算现在看来,也是不够像,神韵尤其差了。”她身边的人立刻拿出纸笔疾书起来。水天姑踱了两步,道:“好了,你把剑法演练一遍。”
那女子接过递上来的木剑,一招一式地演练剑法。许敛宁看了几招,便知那人演练的都是阮青玄素来拿手的绝技,只是形虽似,其中精髓只得一二。武学境界,除了勤练,便是天分,纵然勤能补拙,可是要成为绝顶高手却需天分不可。
果然,水天姑摇头叹气:“依瓢画葫芦也是差了太多。武功差还能练好,那种气韵是练不出的。”
许敛宁静静看着,排在第二个的女子上面,扯下了斗篷的帽兜,露出一张俊眉修目、流彩脱俗的脸。水天姑更是叹气:“你虽有美人芙蓉面,神态却没转变过来,试想你自诩容貌出众,会是如何?”
那是她的二师姐何绾。何绾是她们同门四人里容貌最美的,手段武功也并不弱于阮青玄。第三位,果然是长得像她们的师妹殷晗。许敛宁已经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只见第四人的帽兜已经滑落,露出来的脸让她自己都惊诧不已。
水天姑这回还算满意:“嗯,这还看得过去些。”
许敛宁知道自己撞破了一个惊天的阴谋,却拿不定主意是要现在强冲出去,还是静观其变。就是单打独斗,她或许还能和水天姑一争长短,可是此刻这里有这么多人,她该是如何?她在衣囊里摸了一下,摸到了两个青瓷瓶子,瓶子里装的是青丝的药引。那日水天姑对她用了青丝,而凌轩宫的医术是一绝,她早有涉猎,便立刻闭住气,方才没有中招。这一路往京城走,她闲暇时便在研究这青丝之效,甚至还将原本青丝的配方一分为二,第一味药引无色无味,无人可觉察,而配上第二味,便可引发青丝之毒。
她捏了一把药粉在手,趁着晚风时候松开手去。
过不多久,便轮到她了。水天姑似乎有点疲倦,没有说话,只等着她摘下斗篷的兜帽。许敛宁抬起手,手指衬着黑色的斗篷便越显得莹白,兜帽缓缓滑落的那一瞬间众人都呆了一下。只是这一下,她手中的第二味药引便也散了开去。
她屏息凝神,一下子轻飘飘地落向屋檐,尚未落地,便又是一个折转,向院外飘去。水天姑立刻跟随而去,她只听身后砰砰的躯体倒地的动静,咬牙笑道:“我倒是小瞧你了,你的胆子真是不小!”
许敛宁踏在墙顶,回首一笑:“前辈谬赞。”
水天姑虽已吸入青丝,可修为毕竟深厚,竟是支撑着没倒下。她十指如爪,朝她飞身扑去。她知今日的关键都被许敛宁看到,必须将此人杀死,才能保住这个秘密。许敛宁不知道周边是否还有他们的人,也不敢同她缠斗,转身便走,只觉颈后凉风飕飕,竟是差点被抓伤。
转眼间,已离沐瑞衍买下的宅院不远。
她怕暴露行迹,便毫不停留地错身而过,刚踏在脚下屋檐上,便回身抽剑出鞘,挡开了水天姑的凌厉一击。
水天姑身形一顿,竟是对她的剑锋视而不见,爪影向着她笼罩下来。仓促之间,她只听衣袖上嘶的一声,似乎是衣袖被抓破。她也顾及不到,剑落七星,点点刺目。水天姑被逼退了三步,正待合身扑上,眼珠一转,忽又改变了主意:“你也看过那个像你的人,形似而神不似,今日放过你,如你将来改变主意,且来找我。”话未说完,她已经飘然而去。
许敛宁想着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最后没有去追。突然,她想起一件事,阮青玄当年带艺投师,还毁了自己容貌,身为女子本就爱惜容貌,怎么会下得了这种狠手?除非是她已经无法用曾经的容貌和身份继续生存下去,不得不出此下策。而阮青玄之前特意转去司空山庄,司空羽以为是她们屠杀了他的家人,然而他们赶到时却发现他的家人安然无恙,是否同她们容貌差不多的人所为?
许敛宁忽觉背上一阵寒意涌上,如果她一觉醒来,发觉有一个人,跟她有一样的容貌,已经完全取代了她现在的位置,她会怎么做?

待到庭院外面,戏台子上的戏已经换成了穆桂英挂帅,十分热闹。
许敛宁走了过去,此时她方才松弛,这一放松,便觉得手背火辣辣的痛,想来是被水天姑抓伤了,就用袖子遮住。
沐瑞衍瞧见她走来,笑道:“许姑娘这离席去了不少时候。”
许敛宁只是笑了笑,怕自己一开口便控制不住有点粗重的呼吸。
张惟宜的目光在她的衣袖上一打转:“想来是适才困了,去边上小憩片刻?”许敛宁没想到他会帮着自己说话,调匀了气息,开口道:“之前赶路奔波,的确是有点乏了。”
张惟宜嗯了一声,倒是那位年轻公子开口道:“许姑娘,如若不嫌弃,请来这边坐。”许敛宁看了张惟宜一眼,他嘴角含笑,倒像是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既然他并无反对,她便走到那年轻公子身侧的位置,只见那人侧着身,身边的小桌上摆着棋局和酒壶。
年轻公子笑道:“许姑娘想是同我一般,对戏文不甚感兴趣,不如我请姑娘喝一杯?”
许敛宁本觉得有些冷,喝酒可以暖暖身子,便未推拒。三杯下肚,她觉得自己应该不再是那副面无人色的样子。
沐瑞衍见那年轻公子敬酒,便也端着酒杯上前:“贵客初来乍到,在下也敬姑娘一杯。”
许敛宁见他们存着心来灌她酒,又不好推却,只能酒到便干。她本就不贪杯中物,觉得喝酒误事,酒量也不深,几杯下来,酒意上脸,偏偏肤色又白,更是明显。
几轮下来,便连何靖都笑嘻嘻地过来:“许姑娘,我也敬你。”
许敛宁只觉得酒意上头,晕晕乎乎,不敢再喝,便趴伏在桌边假意酒醉。
隔了不知多久,只觉有人从身后托住她的臂弯,然后勾住她的腰,将人打横抱起。
许敛宁一惊,睁开眼来,只见到一张清隽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张惟宜目不斜视,却似乎觉察她清醒过来,便道:“明明不会喝酒,你也敢这样喝,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许敛宁呼吸滚烫,无力地开口:“如果我不喝,你们岂不是就要问为何我只离席一会儿,就带了伤回来?”她之前被水天姑抓伤手背,衣袖上还有血迹,在几位眼光在油里炼过的人眼里,根本是无所遁形的。
张惟宜低笑了一声:“虽然你这样想合情合理,不过你大约忘记了,之前我说你只是乏了去边上小憩,若再追究下去,岂不是打我的脸?”
许敛宁睁大眼睛,因为酒意的缘故,便是反应也慢了一拍,她隔了片刻才道:“你们想得真多。”
张惟宜推开东厢房的房门,将她抱到床上,转身打来清水,搅干帕子,为她擦脸。许敛宁早已困了,闭着眼,睫毛微颤。
他拉起她受伤的那只手,撩开衣袖,只见她的手背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凝起的血痂甚至还是黑色的。他洗完伤口,见她在睡梦中仍然不安,寻常女子受了这样的伤,总是会觉得痛,她却毫不在意。
张惟宜将她的伤口裹好,忽然抬手按了下去。许敛宁感觉到痛意,警觉地睁开眼,一掌按向他的小腹,待看清是他,又硬生生地转了方向,扯到了他的衣带。张惟宜却没有任何反抗,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忙用手撑住床沿,才没直接压上去。
许敛宁立刻警醒地看着他。
张惟宜抬手按着她的唇:“不用这样看我,我要想亲近你,一定是光明正大,偷偷摸摸的事,我从来不做。”
她忍无可忍,一把抓起边上的枕头,朝他扔过去:“走开!”
张惟宜反应极快地避过,走到房门边反手关上门,摇了摇头:“这脾气真是日渐见长……”

翌日一早,许敛宁便说了告辞之意,她此次在京城没有找到阮青玄的踪迹,只能继续北行,回凌轩宫。沐瑞衍只稍作挽留便作罢,他和张惟宜尚有早朝,就没有相送。
她怕路途中间再生是非,是以特意绕了路,不走最近的那条回凌轩宫的路。这样一路掐着日子赶紧赶慢,终于还是在预想的日子里出了关。待出关后,她换了男装,混迹在商队之中,向贺兰古径的方向去。
这几日白天赶路,晚上她便反反复复梦到她在京城那个夜晚所见,水天姑伸手拉下黑衣人的头上蒙着的斗篷,露出她梳妆时在镜中见过的那张脸,她惊骇不已,反复问自己那人是谁,如果那个人是她,那么她又是谁。阮青玄身上的谜团是这样多,多年来她们交情甚好,可她却从来没有觉得离她这样近过。
阮青玄刚到凌轩宫之时,比她现在的年纪还要小两岁,一身是伤,又毁了容貌,如若换成是她,未必能够承受这些。
这样连日赶路,终于她已能看见遥远处的贺兰山脉。有游牧人在那里唱着他们的歌谣:“贺兰上的雪莲花呦,是姑娘美丽的脸庞……”
她沿着古径小路慢慢往上走,冰冷刺骨的风从身边擦过,刺在脸上有些生疼。
她不待回到自己居所休息,便先去给师父请安。沿着大理石铺就的走廊一路走去,碰见她的女侍纷纷敛衽行礼:“许阁主。”
许敛宁走到一半,正见一个女子背对着她揽镜自照,听见脚步声回头道:“许师妹,你回来了?”
许敛宁含笑道:“何师姐。”
何绾向来自诩容貌出众,当年听闻京师第一美人季甄瑶之名,便恨不得把人绑来瞧一瞧。她同阮青玄在凌轩宫里地位相当,将来都是继承师门衣钵的第一人选,是以她同阮青玄十分不睦,就差在台面上撕破脸了。
阮青玄脸上有伤痕,长年面纱覆面,她便随身带着镜子,时时揽镜自照,长吁短叹自己竟生得如此花容月貌。
果然,何绾问:“怎么阮师姐呢?她没同你一道回来?”
许敛宁道:“阮师姐想来有要事要办,我们半路分道。”
“那可就可惜了,明日师父便要带我们赴武当之约,她这样一来一去的耽搁,怕是赶不上了。”
许敛宁脚步不停,同她错身而过:“若阮师姐赶不及武当大会,对何师姐来说岂不是更好?”
何绾娇笑:“那么师妹要不要换一换靠山?”
许敛宁回首:“师姐对师父不敬,我可不敢、也不会如此。”她快步而去,至师父的寝室,方才放慢了脚步,压低声音值守的老妇人:“薛婆婆,师父可醒来了?弟子有话禀告。”
薛婆婆让她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通报了。
许敛宁站在门外,思忖着如何说话,正想得差不多,薛婆婆出来了:“宫主已经醒了,你进去罢。”

许敛宁走进房中,只见师父正对镜梳妆,她尚未上妆,气色暗沉,看上去比平日无端端老了几岁。她立于下首,只听师父慢悠悠地问:“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许敛宁道:“弟子此次去江南,无意中遇到天殇教聚会,他们说起师父将赴武当之会,我刚一回来,便听说此事果然不假,十分担忧。”
容晚词梳妆的动作稍微顿了顿:“以你所见,那个混入凌轩宫的细作是谁?”
许敛宁垂首道:“弟子不敢胡乱猜测。”
“你一直都是十分谨慎。”
许敛宁愣怔了一下,猜不透师父的意思,又大着胆子问:“师父,弟子还有一事想问,不知水天姑是何人?”
“大胆!”果然,容晚词一拍梳妆台。
许敛宁假装胆怯:“弟子前几日碰见此人,她说让弟子回去之后问师父。”
容晚词平静下来,长身站起,和她对面对:“她还说了什么?”
许敛宁略去司空世家发生的事和京城所见,添漏补错地叙述一番。容晚词的眉皱得更紧,良久挥了挥手道:“你下去罢,待我仔细想想。”
许敛宁退出房中,边走边想,看师父的样子,赴武当之会怕是临时决意,消息却走漏得这样快,其中定有玄机。
翌日,她们便出发去武当。许敛宁领着一些女侍先行,一路布置衣食住行。
待到离武当还差百里,她照常提前订好客栈。因为师父喜静,她都将客栈包场,留下女侍等待师父。她一出手便是包下整个客栈,老板更是加意奉承,连连道:“我们今日便不做生意,将厢房和厨房清理一回,等待贵客到来。”
许敛宁又给打杂的店小二打了赏钱,方才吩咐身边的女侍留下照应。她忙碌之时,一个黑衣人正坐在桌边自饮自斟,瞧见她如此,只是冷笑了一声。
许敛宁瞧在眼中,也不欲寻事挑衅,待到下一处落脚点,竟然又碰见那个黑衣人。如此几回,恐怕不能以巧合来计较,她思虑一番,上前行礼道:“这位前辈,不知从何而来,欲往何处?”
黑衣人饮罢杯中酒,神色倨傲:“自来处来,往去处去。”
许敛宁微微一笑:“不知前辈可否赏光,让晚辈相请一杯水酒?”
黑衣人摆了摆手:“不必,无功不受禄。”
许敛宁道了句打扰,转身便叫来店小二上了最好的酒水。身边女侍好奇地问她:“许阁主,那人不过是招摇撞骗,故意来骗吃骗喝的,你何必如此客气?”
许敛宁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莫口无遮拦,看那人的姿态,恐怕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可惜她阻止得晚了,黑衣人已听见女侍说他招摇撞骗,冷笑一声,手中的筷子如箭一般激射出去,正撞在那女侍关节处,她身子一软,竟跪了下去。
许敛宁忙扶住人,要解开她的穴道,可是换了好几种解穴方法,那女侍依旧软软地站不起来。她微微皱眉,转身走到黑衣人边上,躬身行礼:“前辈,适才我派弟子出言不逊,望前辈海量不做计较。我代她向您赔罪。”
黑衣人冷冷道:“你不必赔罪,因为我也未必打算放过你。”
许敛宁不卑不亢地回道:“前辈武功虽高,可我若是拼死一击,前辈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的。”
那黑衣人听她如此说,忍不住扬天长笑:“真是自负又可笑!”他的笑声中含了深厚内力,许敛宁只觉得耳边一震,十分难受,而随行的女侍武功低微,已有人昏了过去。黑衣人道:“看来你自是有自负的地方,不知是什么?不论何种功夫,或者是诗文丹青,我每一种都能拿出手来。”
许敛宁道:“晚辈在轻功上面稍有所成。”
“好,就定半个时辰,若你还没被我甩开,便算你赢。”
“不知输赢该如何算?”
“你赢,我今日便不再为难你们;若是你输了,我便要你们的性命。”
许敛宁一惊,脸上还是不动声色:“既然有了赌注,不妨再赌得大一点,便赌一个时辰之后,前辈若无法甩开我,便算我赢。”
黑衣人盯着她看了片刻:“你以为一个时辰便能让她们逃脱?”
许敛宁道:“不敢。”
黑衣人长身站起,伸手托住她的手臂:“走!”

出了客栈门,黑衣人便放开她的手臂,径自朝前腾跃而去,眼见着出了城便一路疾驰,竟是气息绵长,无半点疲倦之色。许敛宁紧跟其后,开始十几里路,也未露出疲态,可是不久之后,毕竟是内力不如对方深厚,气息开始紊乱。
许敛宁气力用尽,心口如同裂开一般疼痛,却不敢就此缓一缓。她拼的就是一口气,这一缓,必定是输了的。她咬咬牙,硬是跟着对方的脚步而去,没想到挺过了那段极是难熬的时间,陡然间轻松起来,气息慢慢回复平稳,身上的衣衫汗湿了,迎着风一阵冷。
那人忽然停下回身,折了两根树枝,丢于她一根,以树枝代剑朝她进招:“这招你该如何破解?”
许敛宁接过树枝,想了想还了一招凌轩宫的剑法。对方不待招式用老,手腕一转,又换了新的招式。他们一招一式地拆解,到了后来,许敛宁所会的剑法用尽,再也想不出拆解之法,动作也越来越凝滞。
黑衣人摇头道:“愚笨之极,真是愚笨之极。”
“晚辈所学实在太过狭隘,教前辈见笑。”
“难道你打算用尽一生,拜遍天下名师学剑?可是只要有人比你多学一招半式,你就毫无拆解之法了么?”
许敛宁一个愣怔,对方手中的树枝已经点在她的咽喉处。黑衣人抛开树枝:“你继续跟我练练脚程。”许敛宁大约也知晓对方无甚恶意,甚至还有意在点拨她的功夫,闻言只得苦笑着跟上。
剩下的路程,两人白天打尖休息,晚上便在城郊荒野疾驰。原来预计要半月上下才能到达武当山下的路程,竟是缩短了好几天。


第十一章

许敛宁本在随州城里置办了一间宅子,两进两出,一年之中偶尔也会在这里住上几日,平时都托了边上的邻居照看,是以此刻入住并不需全部清扫一番。她挽起衣袖,从箱子里找出崭新的被褥床垫换上,又亲自动手烧水。
那位萧先生躺在天井中的长椅,闭目养神,任她忙碌,似乎平日里也是这样养尊处优。许敛宁记得前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那位黑衣人的名讳,那人便简单地答了一句:“敝姓萧。”她见他不想多说,便只叫他萧先生。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更觉得萧先生的武功深不可测,便是自己的师父,也是不及的。
这样的武功,在江湖上断然不可能籍籍无名,而他说自己姓萧,的确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是如果真是那个人,实在让人想不透缘由。
许敛宁行事周到,待为萧先生泡好茶水,就出去找照拂的相邻道谢寒暄,再去附近最好的酒楼定了菜肴送来,顺道置办需要的事物和赠予相邻的礼物。这样一日虽没有赶路也没有拆解剑招,也累得她够呛,傍晚时分她梳洗完几乎一沾着床铺便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入夜,她翻来覆去却睡不着,只好出去透透气,却见萧先生正在院子里舞剑。她知道偷窥别人练武乃大忌,便要回避,忽听对方慢声长吟:“天下英雄出我辈,仗剑俯仰天地间。千金一言三杯诺,不惭世间英豪名。”
她猜测对方是练剑给她看,便不再走开。这一套剑法练罢,萧先生收了剑势:“你带上剑跟我来。”
许敛宁忙去取来焰息,萧先生已经衣襟当风,飘然而去。她紧随其后。随州城在这入夜时分格外寂静,也正是如此,他们在城中飞檐走壁才不会惊扰到居民。
许敛宁紧追几步,渐渐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萧先生转身立于檐角,一拂衣袖:“很好,出剑罢!”许敛宁道了声得罪,凌空搏击而下,只见对方举剑相迎,她借着剑势向上折转,双剑相击,迸发出一串火花。
萧先生赞赏道:“这一招使得甚好,尤胜从前。”
许敛宁没有答话,凝神应对,很快她的心境进入一片空明,外界一切杂念都不复存在,只有面前变幻莫测的剑光。她见招拆解,百招之后还未落了下风。萧先生虽有容让之意,而今却是极少能同人这样畅快地比剑,斗到正酣,忍不住长声而笑。
许敛宁被这笑声拉回,方才感觉到内力几乎消耗殆尽,向后退开一步,行礼道:“多谢先生相让。”
萧先生颔首道:“当日我初次见你,觉得你的功底甚薄,只会些取巧的玩意。现下看来,已经像样多了。”
“敛宁愚钝,总是会意不到其中关键,若不是先生出手指点,恐怕仍是懵懂不明。”
“不必过谦,武功差可以练好,脾性却是练不出来。你性子坚韧,这非常好。”
许敛宁道:“之前听见先生吟诗,可是突生寂寥之情?”
“以你所见,什么样的人物方能当得起英雄二字?”
她想了片刻:“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家父教我和几位师侄学诗书,他问我们,汝等可曾想成为英雄。我那时回答说,吾并无成就英雄之念,英雄二字只是身后一杯黄土、盖棺定论之词。”
萧先生看着她,不由微笑道:“你小小年纪,便会拆台。”
“那回我被罚得可惨,抄门规三百遍。后来家父成了武林正道口中的英雄豪杰,我想他大概十分寂寞和后悔。”
萧先生拍了拍她的头:“你不懂,这秀丽江山,引得无数儿郎折腰,剑荡崔巍,方是此生不枉。”
许敛宁道:“我的确不懂。”
萧先生拂了拂衣袖:“你我相逢一场,如今缘分已尽,便散了罢。”
许敛宁闻言,跪倒相拜:“先生教导,定不相忘。”
他受了一礼,便道:“可以了,我们并未师徒之实,这就足矣。”言毕,转身踏风而去。许敛宁并不去追,见他的身影消失,便回居住的宅院。

她刚踏进天井,就见那中间的小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只三色的花环,不由心中一惊,在门口停顿了片刻,确定屋里无人埋伏才走进去。
许敛宁拿起花环看了看,只见那编织缠绕的花朵都还鲜艳娇嫩,甚至带着露水,可见才是刚摘下来的。她想了想,复又出门,在城内高处探寻。随州城主街灯火尽熄,只是偶尔有一点光线透出,许是书生执灯苦读。
她忽然听身后有细微声音,忙转过身,只见迎面飞来一捧花瓣,纷纷扬扬如同雨落。她微微皱眉,便又追去,同身前那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那人见要被追上,忽然一个右拐,许敛宁还未待落地,便轻飘飘一个折转,抬手按住那人的肩膀,向后一拉。
那人侧过脸,轻纱覆面,美眸脉脉,映着天边的弯月潋滟。
许敛宁愣怔一下,又惊又喜:“青玄师姐!”
阮青玄笑道:“多日不见,你的功夫倒是有了长足进展。”
许敛宁松开按在她肩上的手:“那是这几日碰见了一位萧先生,他指点了我一阵子功夫。”
“原来是另有境遇,可喜可贺。”阮青玄拉了她的衣袖,将她引到随州城最高的城墙上,便随意坐下,俯瞰城中万家,“我这几日去办了些私事,没有立刻去找你,不过我在京城的驿站留了字,你可有看到?”
许敛宁想到京城之事,正容道:“我没法细看,京城的联络点已被毁去。”她将京城碰见水天姑等事简单地叙述了一遍。阮青玄蹙眉:“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许敛宁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伸出手去,触碰到对方的脸颊,城头上风大,微微生凉:“青玄师姐,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阮青玄呆住,过了片刻方才轻轻一笑,面纱拂动:“别难过,都过去很久了。”
许敛宁收回手,又被她握住。
阮青玄笑道:“容貌并不十分重要,我早就不放在心上。”
许敛宁道;“我是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何要自毁容貌。”她想过好多遍,怎样说才能尽可能婉转,可是现在说出来时,却是毫无修饰过的。
阮青玄看着她,拍了拍她的肩:“其实你不必知道。”
“为什么?”
“你知道的越多,你就越危险,这会伤害到你自己。”
可是她现在已经知道很多。她在感情上亲近的每个人似乎都是这样的理由,怕伤害到她,比如她的父亲,然而最后的结果,她依然感觉到自己受到伤害:“我自然是不能完全了解你,也无法完全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有经历过你经历的一切。但是这个世上,本来就不可能有一个人完全知道你在想什么。”
阮青玄有点意外地看着她,隔了良久,才道:“那就再等一等,等我想好了,应该怎么告诉你。”

如此在随州城里清闲过了十来日,许敛宁收到飞鸽传书,说是师父一行将在两日后抵达,命她们前去武当汇合。
阮青玄看过书信,突发奇想:“武当既是你幼时待过的地方,想来应是很熟的,可是如此?”
许敛宁点了点:“还算熟。”当年她的性子还未有现在这般沉静,山上山下地玩耍,将进出的几条小道都摸得极清。
“那便好,不如趁着师父还未到,我们先夜探武当?”
“这……不好吧?”且不论武当夜巡的弟子如何密集,若被发现,怕是把凌轩宫的脸面给丢干净了。
“两日后便是武当大会,各地各派都蜂拥而来,就是想到处看看都人多眼杂,不能尽兴。”阮青玄看了她一眼,“敛宁本是最不在乎规矩的人,如今又如何在意起来了?”
许敛宁道:“你的激将法对我可没用。”她想了想,还是被说动:“也好,那便去看看。”
阮青玄从包袱里整出两件夜行衣:“这便整一整行装,看看有什么要带的。”
许敛宁见她连这个都准备好了,想是预谋已久,只得换上夜行衣,将暗器囊留下,只带佩剑。凌轩宫的暗器太过特别,明眼人一眼便可分辨。她想了想,又从厨房里打包了两只烧鸡。

她们从武当山的小路悄悄攀上,中间碰上夜巡的弟子,就灵活地避过。许敛宁记得的小路甚多,这样左躲右闪,安然无恙地过了洗剑池。
“这里开始,巡逻的弟子会更密集,他们不会同闯进来的人缠斗,会直接发信号以此作为警戒。”许敛宁低声道。
阮青玄点点头表示明白。
两人待眼前巡逻的队伍走过,立刻飞身而上,阮青玄还待在多向前几步,立刻被许敛宁拉住,果然,第二队夜巡的弟子又经过此处。两人便这样几步一挪,待过了这道守卫,才松了口气。
阮青玄见武当守卫如此严密,早在暗暗后悔。只见许敛宁做了个让她留在原地的手势,她自己却轻轻攀着墙面而下,只一会儿,便又转了回来,示意可以继续走。阮青玄一探身,只见里面几条猎犬正争抢许敛宁带来的两只烧鸡,无暇顾及她们。
“前面是书院,是武当子弟晚间学习的地方。”许敛宁向前一指。两人飞掠而过,只见里面坐满了身穿道袍的武当弟子,讲学是位儒生,须发皆白。许敛宁一眼便瞧见何靖,不为别的,只因他正光明正大地打瞌睡,间或还咂咂嘴,无比惬意地做着美梦。
可听讲的首座却空着。
许敛宁猜测这个位置当属于张惟宜。只是武当大会在即,身为首座弟子,怎会缺席?
她们待到复真观附近,守卫减弱许多。两人也松懈下来。阮青玄压低声音道:“这是当年永乐皇帝下旨建的吧?”
许敛宁点头。阮青玄若有所思:“瞧里面似有灯火,我去看看。”
许敛宁知道阻拦没用,便站在外面替她望风,还好阮青玄很快回来,居然笑意盈盈:“不巧这里竟是一位你的旧相识。”阮青玄看了看她的表情,打趣道:“你的旧相识有很多,你竟一下子就想到张公子。”
“你怎知我想到的是张惟宜?”
“你非我,怎知我不知你所思?”
许敛宁无法反驳,便随着她过去窥探,但看到的景象还是让她有点震惊。阮青玄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啧啧,一代天骄,竟在做苦工粗活。”
许敛宁震惊过后,淡定道:“他劈的柴火竟都是一般粗细。”
张惟宜此番穿着素色的道袍,束发的都是最粗糙的银簪,面前是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柴火,他拿的虽是斧子,下手的时候却隐约露出几分剑意。隔了一阵子,一个道家弟子走来道:“张师兄,这些柴火我先拿去使。师父说了,罚你劈完剩下的才能休息。”
张惟宜头也未抬:“宁清师弟请自便。”
宁清道:“每回师兄回来,我们便要清闲一些。”
阮青玄闻言笑道:“ 他虽是贵介公子,该罚的还是要罚,你可开心了?”
许敛宁摇摇头:“其实也没多开心。”她这句话刚说完,只见张惟宜掂了掂手上的一根木柴,呼得一下将柴火朝她们藏身的地方抛去。
阮青玄竟还能笑得出来:“被发现了,快走快走。”
许敛宁连剑待鞘在那飞来的木柴上一拨,这力道顿时偏转,又往张惟宜飞去,去势比来势更急。张惟宜没料到对方竟能借着他的内力还之彼身,身形拔高,在那木柴上一点,又借着之前的力,向她们追去。
许敛宁和阮青玄在岔道口对视一眼,分道而行,张惟宜犹豫一下,随着许敛宁走了另一条道。
许敛宁施展轻功,慢慢将他落在后面,正准备一个疾冲将他完全甩开,忽然想起底下正有一队武当夜巡的弟子,如果撞了个正着,只怕会落得前后夹击的境地。她只得急急停步,转身疾驰。
只这一瞬间,张惟宜已经追到,他抬手按在她的肩头,想将她的关节卸下。许敛宁想到他的用意,忙身体一沉,卸了这股力道。张惟宜只来得及撕下夜行衣的一片衣料,正好同许敛宁露在黑色面纱外的眸子相望,顿时愣了一下:“你……等等!”
她怎么可能停下来等他抓现行,一个错身,朝之前阮青玄走的方向而去。
张惟宜眼见着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终于在一个拐角处,彻底失去了对方的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许敛宁疾走几步,终于在前面瞧见阮青玄的身影。两人对望一眼,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此刻山风习习,静谧清幽,两人并肩而行,但觉天地之寥廓,不可言说。许敛宁道:“其实我从前在武当也是这样,只是鲜少被人抓现行。”
阮青玄微微一笑:“我说你的轻身功夫,便是师父都不及,原来是从小练的缘故。”
拐过一个弯道,便是后山的草庐。许敛宁神色微微一变,又恢复了原来的笑意:“家父原来就住在这里,想来过世以后还是维持不变。”
阮青玄叹息道:“你可是想去看看?”
“不,我不想去。”许敛宁站着,一脸犹疑之色,“可是又想见一见,我没来得及见到他最后一面。”
阮青玄不待她继续犹豫,直接拉了人走过去。此刻,大部分弟子都在前殿听学,后山便无半分人迹。许敛宁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放下,当看到那块青石墓碑,方才觉得胸口像是被重重一击,脚步居然踉跄了一下,幸而立刻稳住。
粗糙的墓上用黑漆描了七个大字:武当许渲泽之墓。想来有人经常来扫墓,边上干干净净,连一丝杂草都没有,墓碑下摆放着各色的鲜花。
许敛宁上前两步,伸手摸过碑面,只觉得上面还有好几行小字,可惜月光虽澄净,却不能看清。她正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摸,阮青玄已经找出打火石和火折子,点亮了替她照着。许敛宁一怔,随即苦笑:“多谢,我是昏头了。”
阮青玄柔声道:“人之常情,不必太过挂怀。”
那几行小字原是一个个弟子的名字,说这墓碑是这些弟子共立。而边上还有几行更小的字,许敛宁借着火折子的光,有点困难地分辨字迹:“刹沓飞星霜,纵马江湖道。一言胜万金,五岳倒为轻。把酒任疏狂,冷眼世炎凉。归去话斜阳,人间几苍茫。事了拂衣去,隐于林泽中。长歌当祭,弟子张惟宜留字敬之。”
阮青玄赞道:“虽是祭词,写得却是好,难得的是文武双全。”
许敛宁长身站起,吹熄了她手上的火折:“文武双全,还会劈柴做粗活,的确是……特别。”
虽然一时瞧不清她的表情,可听她的语气已经恢复常态,阮青玄慢悠悠地道:“好了,这闹了大半夜,我们回去罢。”

两人转到下山的路,本想面对的是之前见过的夜巡弟子,虽然阵势不小,却因之前已经走过一回,只要小心谨慎便能安然下山,却不想多出了一个人,正是张惟宜。他不随着夜巡的队伍走动,正站在制高的位置上,但凡周遭稍有动静,他便可知觉。
许敛宁不敢再压低声音说话,只得用内力传音于阮青玄:“这怎么办?”
阮青玄也是一惊,回过头瞧着她:“你刚才对他做了什么?”居然让人连受罚的事都不管了,专门在这里等着逮人。
许敛宁又好气又好笑:“我还能做什么?”
阮青玄低头悉悉索索地翻着衣囊,找出几朵花来,编成小小的花环:“等夜巡的人过去,我们就向山下走,把花朝他扔过去,能阻得一时是一时。”
许敛宁看着那小花环:“这花是哪里来的?”
“你爹爹墓前拿的。”
“什么?”
“别着急,是我路上随便摘的。”
许敛宁接过花环,只见夜巡的弟子刚刚过去,便轻轻一推阮青玄:“走!”她身形刚动,就将内力运于花环上,花环平平飞向张惟宜,对方以为是暗器,正要抬手去接,那花环蓬得一下绽开,落英缤纷。
许敛宁单足一点,身形便如箭一般向山下而去。张惟宜反应甚快,也同她一个时间踏出第一步,两人竟几乎是并肩的。许敛宁一面提防着他出手,一面净往山石嶙峋的地方走,越是险恶崎岖的地方,她方才能越快甩开对方。
谁知张惟宜一伸手,取下她发上的簪子,便停步不追。许敛宁失了束发的簪子,青丝如瀑,滑落下来,她呆了呆,竟不知该是走还是留。
张惟宜拿着发簪,气定神闲地笑,像是等着她做决断。
许敛宁瞧见夜巡的弟子又折转回来,两厢取其轻,只得咬了咬牙,向山下疾驰而去。

她在山下同阮青玄会和。
阮青玄见她丢了簪子,问道:“你今日带的簪子不是师父赐予的那支吧?”
许敛宁抬手捂额:“我真是昏了头,还真是那支。”
当年她们自众位同门之中脱颖而出,师父便亲自赐了发簪给她们,这发簪是特别打造,正是各个阁的表记。许敛宁那支上,还有刻着她的名。
阮青玄宽慰道:“无妨,明日我们去街上寻寻,说不准有差不多的,实在不行就照样子打一支出来。”可她也知道,现在要打造出一模一样的,又没有图纸,时间上肯定是不够了。如果找一支差不多的先用,也许师父不注意,还可蒙混过去,只是这样的机会十分渺茫。
许敛宁想了想,也的确只有如此,再无其他办法。
阮青玄又道:“不如,我们明日夜里再去武当?”
“不行,今日如此,明日必定守备更严,簪子丢了,最多也被罚闭门思过,抄抄书什么的,若是在武当丢了脸面,回去恐怕得罚跪修心桩。”
修心桩是在桩子上钉满尖锐的铁钉,然后跪在上面以内力抵抗伤痛的苦行,是一些门派惩罚犯下来大错的弟子的。
阮青玄听见修心桩,也就不再坚持。
果然,翌日她们走遍全城的首饰铺子,最相似的簪子也是同许敛宁原来的那支相差甚多,一眼便可看出。她只得挑了一支最像的,心里编排好一旦师父追究,她该如何回答。

武当大会当日,先行而至的是二师姐何绾和小师妹殷晗。凌轩宫四阁各自有不同的服色以作区分,阮青玄服白,何绾服红,殷晗服蓝,许敛宁服青。何绾事先悉心妆扮过,着了这一袭红衣,正是明艳不可方物。
她们先行走过洗剑池时,知客弟子都不敢相视:“几位女施主,请卸下兵器,待到了别院自当送还。”
武当一派在开国的太祖皇帝手中便立为国教,此后更是皇家香火极盛。世人都知,若要上武当山,必先在洗剑池解下兵器。
何绾只笑得花枝乱颤:“你说解下兵器,却不抬头看我,又是为何?”另外三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读到“又来了”三个字。
知客弟子抬起头,却还是不敢看她,匆匆行礼道:“请施主勿要让我们难做。”
“宁远师弟,你在做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许敛宁望过去,果然见到李清陨走过来。她行了一礼道:“李师妹,许久不见,近日可好?”
李清陨听她唤自己师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几日都忙得晕头转向的。这是怎么了?”
宁远小道士期期艾艾地开口:“这位女施主不肯卸剑而过。”
李清陨立刻了然:“抱歉,这是敝派创派以来历来的规矩,各位的兵器我们会妥善保管,待到山上别院即刻奉还。”
何绾抬手在脸颊边轻轻一刮:“如果我不愿意卸剑呢?”
许敛宁有点惊讶地看着她,师父尚未到达,她却这样说,难道这也是师父的意思?
李清陨忍耐地开口:“这位姑娘,我劝你还是莫要如此,到时候闹得脸面上不好看,于你我两派都不利。”
何绾微微一笑:“这是你们的规矩,可是这规矩也要有能者方能守之,这便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守得住了。不管是武当剑阵还是什么声名远扬的御剑公子,都可以出来让我瞧一瞧。”
阮青玄在边上凉凉地说了一句:“我说何师妹,你想看武当剑阵,我可没说想要作陪。”
“师姐无这心思也没什么,我想许师妹定有兴致。”
许敛宁叩着剑鞘:“多谢师姐费心为我找些乐子来玩,只是我还不闷,敬谢不敏。”
李清陨被她们一人一句激得有些沉不住气:“够了,这里是敝派重地,几位何时会商量出个结果来?”她低声对身边的宁远道:“你去请张师兄过来。”
何绾铮的一声拔剑出鞘,剑刃澄清,平平前指:“我今日硬闯定了!”她容颜极盛,这抽剑的姿势也十分漂亮,周遭看热闹的人顿时发出了一声喝彩。
李清陨也跟着拔剑出鞘,左手捏诀:“请!”
许敛宁见她的起手式,正是武当女弟子所修习的柔云剑法。因女子力弱,长力也不如男子,素来的女子所修习的剑法都是以灵巧绵密为正道。柔云剑更长于计算方位和对方之后的剑路,以期克敌制胜。只是李清陨从未见过凌轩宫的武学,居然起手便来,实在非明智之举。
何绾长剑一划,红衣飘飞,剑路大开,她本来就不把李清陨放在眼里,此时更是有意卖弄,招招都使得优美至极,引来无数喝彩。
李清陨开始尚可同她拆解剑招,待二三十招走完,便开始渐落下风,步步后退。何绾脸上带笑,手上的剑招却越来越凌厉,竟是泛出杀机来。许敛宁凝神相看,只见天外忽如光影成灰,乍明骤暗,如游龙惊鸿,直直破开了何绾的剑意。
阮青玄待见此状,已然出手相拦,金铁相接刺耳的声响过后,她急退开两步,持剑的手臂微有酸麻。许敛宁想到此刻是何绾失策,可她若不相帮同门,到时候丢了脸面,也是跑不掉的,便也抽剑出鞘,正好补上阮青玄留下的缺漏。
她同阮青玄配合的间隙几乎可以算天衣无缝,犹如一人,那人暂且收手,将李清陨挡在身后。许敛宁凝目望去,这一出手在一招之间击败何绾的,果然是张惟宜。他手中长剑清澄如秋水,青芒宛若蛟龙涌动,正是她父亲生前的佩剑太极。
许敛宁已同张惟宜交手太多次,对他的功夫可说十分了解,若是实实在在地比剑,只会是自取其辱。可当下她站在最前面,若是后退半步,便是露怯,武林中人比剑胜负乃常事,可是临阵脱逃却是极其丢脸的事;而若不退后,首当其冲的就是她。何绾大约也想到这点,本来正要向前的,忽然又改变主意,退到后方。
她左思右想,也没想出怎么保有脸面地全身而退。
张惟宜见她顾自犹疑不决,既不好先出手,也不好就此收手,便跟着僵持在那里。隔了片刻,许敛宁方才看了他一眼,用内力传音道:“你让我这一回?”
张惟宜被逗笑了:“你怎知我会答应?”
许敛宁朝他一剑挥去,只见他只是格挡一下,也未趁机进招,她将凌轩宫和武当的剑法混杂在一起,竟和对方拆解得丝丝入扣,十分精彩:“你太在意胜负,会被师伯罚的。”
张惟宜长剑一圈,幻化出一道剑气,正是两仪剑法的正手:“现在倒是把家师搬出来,是不是太晚了?”许敛宁一边要出剑,一边要分神说话,不留意间剑锋碰到他的,顿时手腕一麻,幸亏及时稳住,才没被把手中的剑给震飞出去。她当年离开武当时尚且年少,两仪剑法只知其形,却不得各中三味,此刻用两仪剑中的反剑势同他相对,居然还能勉强平手。
张惟宜长眉微皱:“你的功夫倒是长进不少。”
许敛宁旋身而避,转身时青丝拂动,露出交领下一截白皙的颈,她的眉间隐约现出一点朱砂,竟是眉目清晰地、缓缓一笑:“师伯也到了,你还不住手?”
张惟宜明显地一个愣怔,正要说她胡说八道。许敛宁却已经趁着他分神的瞬间,剑锋柔韧地顺着他的剑芒一抹。他防备不及,太极剑竟脱手而出,耳边同时响起师父的声音:“惟宜,且停手!”
许敛宁足尖轻点,犹如滑行般退开一段距离,姿态优美。

第十三章

张惟宜衣袖一卷,将脱手的太极剑铮得送回剑鞘,心中难堪到极致。他竟然在同许敛宁比剑的时候,兵器脱手,这简直是人生中的奇耻大辱。若不是师父恰好也在这时叫住他,一时之下周围才鲜少有人能够看出其中端倪,不然他的名声就彻底毁在今日了。
只是今日这一场比剑,倒是成全了许敛宁。
张惟宜平复了一下心境,方才面无表情地望向她。许敛宁本来正凝目看着武当掌教天衍真人,感觉他看了过来,还眼中带笑地回望过来。张惟宜握紧剑柄的手松了松,仅有的几分恼怒也没有了。
许敛宁在众目睽睽之下盈盈拜倒:“晚辈许敛宁见过天衍真人。”
天衍真人忙一把扶住她,慈爱地瞧着她:“多年不见,敛宁也长得这般大了,让师伯看看。”
许敛宁瞟了边上一眼,道:“师伯,适才我只是同这位张师兄或者是师弟拆解了一下剑法,当不得真的。”
张惟宜恼怒地看着她。只听天衍真人笑道:“惟宜算是晚于你入门,便叫师弟也无妨。”
李清陨看了又看,还是没忍住小声道:“师兄,你的脸色怎么红了?”
张惟宜生硬地答道:“没什么。”
许敛宁还待说话,忽听一阵驼铃声响由远及近,转头望去,只见山道上一头雪白的骆驼慢慢而来,骆驼上坐着一位衣饰华贵的美妇人。其后,跟着两队窈窕女子,一路香风阵阵,声势逼人。
阮青玄喃喃自语道:“果然晚来就是为了摆这架子。”
天衍真人拍了拍许敛宁的手,拉着她亲自迎上去:“容宫主一路驱车劳顿,来捧老道这个场子,足感盛情。”
容晚词在骆驼上微微一笑:“真人言重。”她转头瞧了几个弟子一眼:“我老远的便听见打打杀杀的声音,原来又是你们几个在捣乱。”
阮青玄上前一步:“是弟子失责,请师父责罚。”
天衍真人捻须笑道:“容宫主也无需太过在意,洗剑池卸剑而过的规矩早在敝派创派而初便有,这许多年过去,这不近人情的规矩也是该改一改。倒是宫主教导的几个弟子俱是不凡,也多谢将敛宁教得如此。”
许敛宁忙道:“弟子争强好胜,违逆师父的苦心,愿同阮师姐一同领罚。”
容晚词道:“若不是看武当掌教真人为你们求情,今日定不会这样轻饶了你们,回去以后,你们四个都去面壁思过一月。”
四人都立刻应是。
许敛宁正觉师父今日心情不错,虽说罚了她们回去之后面壁思过,但那也是十天半个月之后的事,到时师父也未必会记得。忽然,容晚词看着她束发的簪子:“敛宁,你的簪子呢?”
许敛宁淡定地答道:“弟子怕丢了师父赐予的发簪,是以今日并未随身带着。”
容晚词点点头,就再不追究下去。她下了骆驼,一路同天衍真人闲话家常。待到别院,便有女弟子领着她们入了东厢。
天衍真人道:“不知容宫主可否给一些时间,贫道还有话要同敛宁说道。”
容晚词微笑颔首:“掌教真人同敛宁久别相逢,自然是人之常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却也不能真代了生身父亲的位置。”

许敛宁便随天衍真人离去。
一路上,虽有值守的弟子瞧见他们,忍不住面露惊异之色,却只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走过长长一段山间竹径,天衍真人遥指前方:“你还记得这山峰叫什么吗?”
许敛宁答道:“天柱峰。”
天衍真人微微一笑,回头对着身后的弟子道:“等会要是跟不上,就不要勉强。”言毕,轻轻一拉她的手臂,将她拉到陡峭的山道上。许敛宁只道是考较自己武功,更是在意,提纵之间折转自如,遇到山石荆棘的地方也只是轻盈跃过,很快便达到山巅。
天衍真人赞道:“敛宁的轻功很好啊。”
站在山巅,向下俯瞰,云雾缭绕,仿佛置身于九天云层之中。
“这里是武当最高的山头,可在永乐年间的时候,已有能工巧匠在这里建了金殿。”天衍真人迎风而立,道袍翩飞,“本门的先人也喜欢来这里清修。武功练得高了,心魔贪念更是难以克制。”
许敛宁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有点心虚。
果然,天衍真人看着她,问道:“你现在修习的内功,可是血魁禁?”
许敛宁被一下看破,不自禁后退两步,身后碎石滚动,滑落山崖,无声无息:“回师伯的话,是。”
“那么,你可愿意重回武当门下,容宫主那里师伯自会帮你讲情。”
“回武当门下?”许敛宁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她现在已经是凌轩宫弟子,并非武当中人,天衍真人想要化去她身上血魁禁的魔功,必定要传授武当的镇派内功《洗髓经》给她。
“敛宁,你应知道修习血魁禁的后果,慢慢会性情大变、嗜杀嗜血,甚至经脉寸断。”天衍真人原本和缓的声音也逐渐严厉起来,“现在唯有《洗髓经》可以化去你身上的武功。”
许敛宁只有一瞬间的犹豫,随即又道:“师伯的好意,我心领足矣。”
她转身向山下走去,忽听天衍真人在身后道:“你可是还记恨当年你父亲这样对你。”
“人死如灯灭,再有什么解不开心结,终究还是会解开的,只是如今,”许敛宁停住脚步,“暂且接受不了。”
天衍真人道:“既然如此,哪日你改变主意,便来找我。我始终等着你。”
下山的时候,许敛宁特意选了最难走的天梯之道,幼时在武当,她并不太敢走,如今走来却轻松至极。只踏出几步,蓦地浓雾汹涌而来,将脚下的天梯之道卷入这无边云层之中,一旦失足摔落便是万丈深渊,只怕会尸骨无存。
可她几乎脚步不停地向前疾奔,有几次都踏在石块的边沿,摇摇欲坠。
待她踏上平地之时,浓雾散去,很容易便回到山道上来。走不多久,正好同张惟宜碰了个照面,便道:“你可走过那上边的天梯?”
张惟宜神情冷淡道:“不曾走过。”
许敛宁见他这样的神态,想来还在记恨之前在洗剑池的事,她之前屡次被他气得想吐血,这回总算轮到她占上风,心情便很好:“不如我们打个赌,谁先过了这天梯便算赢,输的那个人就要为赢的那人做一件事。”
张惟宜瞥了她一眼,终于露出笑意来:“我为何定要同你赌这个?”
“我瞧你生活无趣,百无聊赖,偶尔也要找点乐子。”
“想来许姑娘时常自己找些乐子,比如夜闯武当这样的勾当。”
许敛宁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张口便道:“小小玩笑是有,张公子所言的可不敢。”
张惟宜将手心摊开,手心中正躺着那支簪子,银簪的头上是用极小块红髓玉拼成的八瓣莲花。容晚词性喜风雅,觉得越是名贵便落了下乘的低俗,放着名贵的材质不选,只选了银的,若将来她流落江湖身无分文,这支簪子便是拿去当铺也当不了多少银子。只是为师父所赠,只得当稀世珍宝般收着。
许敛宁立刻伸手去夺,却又落了空。张惟宜看着她:“这支簪子是当日夜闯本派的小毛贼遗落的,难道你认得?”
许敛宁被他说成小毛贼,也不好生气,只得耐着性子道:“不知可否相借细看?也许我曾经见过。”
张惟宜占足上风,更是气定神闲:“不过是支银簪,虽然看上去还算精巧,但不值多少银两,姑娘这样的眼光怎会看得上这簪子?就不必拿出来污姑娘的眼了。”
“张公子言重了,不过是看一看而已。”
“现在回想起来,那日擅闯武当的小毛贼的身形跟姑娘有些相像。”说话间,他开始往回踱步。许敛宁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要是一直站在悬崖边上,随手一扔,就能把簪子抛到这万丈深渊之下,她该从哪里把它找回来?
“不知是怎样的相像法?”
张惟宜停住脚步,回头从上到下端详了她一阵,只看得她心里一阵发毛,好像这眼光能透过衣衫看到里面似的。他微微一笑:“嗯……恐怕不太好说,有些话非正人君子该说出口的。”
许敛宁嘲讽道:“这里有正人君子?我没瞧见。”
张惟宜慢条斯理地开口:“许姑娘今日跟吃了火药似的,一开口火气便这么大,可是心情不好?”
“恰好相反,我心情很好。”
“就算如此罢,我看你的阮师姐心绪一定很不好了,她也算是位奇女子,对自己都那么狠心的人,也算是绝无仅有。”
许敛宁一个激灵:“你说什么?!”
张惟宜摇摇头:“没什么。许姑娘,你今日心绪可好?”
这个话题居然又被绕回来,许敛宁已经沉不住气继续和他东拉西扯兜圈子:“不好。”
“你之前说好,现在又说不好,真是多变。”
许敛宁冷冰冰地开口:“你问了我两遍,难道不是想要个不同的回答?”
张惟宜伸出手去,将银簪细致地簪在她的发上:“生气伤脾,我向来是见不得美人生气。”他微微一笑:“名花倾国两相欢……可惜了,暂且没有花。”
许敛宁已经学乖,知道他的每一句话都多想无益,细细思忖便只能自己气自己,便笑说:“多谢张公子夸赞我的容貌。”她透过他垂落的衣袖,只见李清陨站在前方,脸上有股含蓄的不可置信的神情。她误会了。
许敛宁莫名有种被捉奸当场的感觉,移开两步:“我久去不回,师父怕要担心,这就回去了。”

这时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张惟宜顾自从李清陨身边走过,复又停下脚步:“其实我一直都明白你的心意。”
李清陨只觉如遭重击,虽然知道掩饰没有用,可是突然被直白地说了出来,却又是另一回事。如果可以,她真想如普通的柔弱女子一般晕倒过去。
“但是没有用,你的眼中是另一个人,那个人从来就不是我。”他还记得初到武当时,人生地不熟,似乎还有漫长的岁月会留在这里学武,他谦和文雅,从不自顾出身清贵,向年长的师兄讨教剑法,又主动承担劈柴烧水之类的杂物。他就在扮演另一个人,只要他想让人喜欢他。
李清陨看着他:“你不愿意说的事,谁也无法了解。”
他只是微微一笑;“不,即使我说了,你也理解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许敛宁回到纯阳宫别院,还未进门,便听见何绾的声音:“阮师姐,你何必抵赖?其实我一直在想,你原是带艺投师的,那么之前进的又是什么门派,又是什么原因投到凌轩宫门下?”
许敛宁停住脚步。
阮青玄冷淡地开口:“这些连师父都没在意,你那么关心作甚?”
“这是何必呢?”何绾冷笑一声,“我刚才可是亲耳听见商鸣剑商庄主叫你沈姑娘。你若是金陵沈家的人,怎么沈家无人同你相认?”商鸣剑乃名剑山庄少庄主,恰是金陵的世家之一,当年也同沈家结下过秦晋之好。
阮青玄沉默半晌,道:“天下姓沈的如过江之鲫,并不只有那个沈家。”
许敛宁故意放重了脚步,果然两人立刻觉察,便不再说话。她走进天井,只见阮青玄和何绾相对而立,隐约有股杀机。她假装不知,踏前几步,便将两人的杀意截断:“两位师姐在聊什么?”
何绾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师妹来得正好,你今日在洗剑池同武当派的御剑公子比剑堪堪平手,名声大振啊。”
许敛宁道:“侥幸而已。”
“既然知道侥幸,也不是每一回都能如此凑巧。”何绾说完,便匆匆而去。
阮青玄看她背影消失,开口道:“今日可惜得很,若非掌教真人喊了停手,御剑公子便算败在你手上。”张惟宜的声名正呈如日中天之势,俨然是后辈弟子中的第一人,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只要他手上的太极剑脱手,便算输了。
许敛宁微微一笑:“他本来就没把我当成对手,轻视之下自然疏忽,不能当真。”
阮青玄哦了一声,含笑:“我瞧他是被美色所迷,走了下神罢?”
许敛宁正容道:“师姐你是不知道,他不过将我当成一个有趣的人。能把一个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可以用来消磨时光的事情罢了。”
阮青玄摇摇头:“有时候我觉得你挺聪明的,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她抬手按住她的肩,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你说这天下有趣的人何其之多,他该是多无聊却偏偏找上了你?我现在倒是挺同情张公子的。”

这重回武当的第一晚竟是一夜无梦,没了噩梦纠缠,许敛宁一早便醒了,神清气爽,梳洗了去听武当的早课。
大约是前日迎客十分辛苦,跪坐在她周遭蒲团的武当弟子俱是昏昏欲睡。许敛宁听完早课,正要散去,忽见一个瞧着些许眼熟的高大身影在人群中一现,朝她走来,拱手道:“许姑娘也是来听道学?”
许敛宁还了一礼:“正是。”她想了一下,便想起来眼前的男子正是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的沐瑞衍,便又道:“当日一别,公爷风采依旧。”
沐瑞衍大笑,他笑声爽朗,引得周遭人好奇地看他:“许姑娘客气了。”
许敛宁大约也猜到他笑的缘故,无非是笑她虚伪拘谨,也不生气:“沐公爷可是来瞧一瞧这武当大会的?”
沐瑞衍点头道:“正是,所谓天下武学出自少林武当,在下也不好错过如此盛会。”他顿了顿,觉得这样的对话实在客套又无趣,便道:“京城里,值得结交的人物,贤弟算得其一。既然他是武当首座弟子,那么这次盛会也定不能错过了。”
许敛宁继续客套地虚伪着:“张公子天纵英才,翩翩公子,很是难得。”
“之前贤弟平了边关北元的战事,回朝之后,圣上还将刑部尚书的千金指婚于他。”
许敛宁的手指颤抖了一下,遂又握住袖中的焰息:“是么?真是可喜可贺。”她这一句可喜可贺说得既无喜、也无悲,引得沐瑞衍侧目相视了一阵,似乎想看出些端倪来。
许敛宁转身告辞:“今日是武当大会的第一日,想来师父会有话吩咐,我先走一步,失陪。”
沐瑞衍懒得继续客套,敷衍地拱了拱手便作罢。

今日紫霄殿中人群熙攘,平日都用不着如此大的地方,现下看来居然还不够大。凌轩宫这是头一回同中原武林沾边,分的位置也算靠前,仅仅次于龙腾驿。许敛宁看着边上龙腾驿的位置,居然仍是空荡荡的。
正在这时,忽听一声通传:“龙腾驿柳门主到。”人声喧哗,只见一位宽袍长者踱了进来,同各派掌门寒暄几句,笑声爽朗。容晚词只坐着不动,顾自喝茶。只听繁杂的脚步向这边过来了,她方才站起身福了一福:“柳门主,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柳君如爽朗地一笑:“容宫主也没怎么变,和十年前一样。”
容晚词颜色微变。她驻颜有术,所以不显老,却最恨别人提起年纪:“柳门主说笑了。”她往边上一瞧,便笑道:“商庄主。”
许敛宁自然早早听闻天剑公子商鸣剑的传闻,有些好奇,便转头去看。
眼下商鸣剑已近而立之年,一袭旧白衣,脸上虽有奔波的倦怠,却显得十分年轻,眉目俊秀,站在这紫霄殿内飘然出尘,便是将这角落都映亮了一般。
周遭有江湖女子,不少都偷眼打亮他,悄声细语。
许敛宁感觉到站在身边的阮青玄气息一滞,便问:“怎么了?”
阮青玄摇摇头:“不,没什么。”
商鸣剑上前同容晚词和柳君如厮见,又上前拜见武当的掌教真人天衍真人,随即按照顺序一一和各门派掌门见礼,有条不紊,温文尔雅。
天衍真人笑道:“可惜敝派没有如商庄主这样出众的弟子,也不知道贫道百年之后该将衣钵交予何人。”
商鸣剑道:“道长何须多虑。贵派的御剑公子少年成名,声名显赫,便是晚辈自愧不如才是。”
天衍真人笑道:“小徒顽劣,不值一提。”
许敛宁忍不住同情地看张惟宜,就算他是武当首座弟子,武功又是实打实的,却还被说成不值一提。他若真是不值一提,那么她算什么?
张惟宜道:“商庄主谬赞。”
自从张惟宜在君山试剑一举成名,一直被人拿来同商鸣剑相比。眼下狭路相逢,自然有好事之徒大声道:“两位就不要客套来客套去,直接打一架,就知道谁厉害了。”此言一出,居然有不少附和之声。
商鸣剑微微一笑,并不受挑拨,长身行礼:“这几日须得叨扰真人,还望不要见怪。”
张惟宜拔剑出鞘,这一下干净利落。只见太极剑的剑锋光华浮动,澄净如秋水,周围不由暴发出一声喝彩。他看也没看商鸣剑,淡淡道:“在下才疏学浅,自认不是商庄主的对手。若是诸位还不甚满意,在下定当奉陪。”
刚才叫的最响的几人顿时噤声,隔了片刻,又有人道:“你让他去找商鸣剑比剑自是不敢,昨日在洗剑池,张惟宜可是败在了一个凌轩宫的弟子手下,连女人都不如,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张惟宜却似没听见,顾自转身。
何绾忍不住道:“许师妹,你可是一举成名哪。”
许敛宁道:“只是侥幸而已,师姐不用将这种事放在心上。”
容晚词转头看了她们一眼:“偏生你们就是话多,这等大话先不必说,这几日自然会要比武,你们就是嘴把式练得比手上好太多。”
这时,天衍真人走到紫霄殿中间,清声道:“诸位驾临武当,实在是敝派的荣幸。”他的语声是用内力送出,一下子盖过了大殿内的嘈杂人声。接下来便是各派各门的掌门讲话,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便是痛斥天殇教如何霍乱江湖,为非作歹。
许敛宁不爱听大道理,便有一句听一句,堂而皇之地神游物外。
忽然只听一直默然不语的师父语声轻柔,开口道:“柳门主适才说宁可剩下最后一人也要同天殇教势不两立,气节可嘉,可惜不过是匹夫之勇,等只剩一人之时,就算天殇教覆灭也是得不偿失。”
柳君如闻言转过头:“容宫主多虑,魔教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终究是抵不过我们所有人的同心同德。”
许敛宁却心道,师父从刚开始便像是对柳君如颇有微词,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大姑娘,看你娇怯怯的样子,还不如回家绣花,别和我们一帮男人混在一起了!”一个粗豪的声音在压低声音的议论声中透了出来。凌轩宫的弟子宫人不禁相顾骇然。容晚词微微一笑,眉间寒意顿生,可声音还是柔和妩媚:“刚才说话的是哪位英雄豪杰,让我见识一下成吗?”
只见一个鲁莽汉子上前几步,似乎对现在万众瞩目的情形有些不好意思:“不就是寻常样子么,你也不用看了。”
容晚词端起茶盏,低声道:“晗儿。”
殷晗会意,单足一点,轻轻几个起落,已经站在那汉子的面前:“你出兵器吧!”那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顺口道:“还要什么兵器……”话音刚落,胸口一痛,人已经平平飞了出去,落在地上砰的一声。
殷晗走在他身边,脸颊上露出一对酒窝:“亏你还是男人,就这般没用吗?”正欲一脚将人勾起,突然身形一滞,被一股袖风带得不由自主踉跄了几步。殷晗抬起头,只见眼前的男子道袍素净,侧脸清俊,正是武当的首席弟子张惟宜。他看也没看殷晗,抬手扶起那哼哼唧唧的汉子,交由一旁的武当迎客弟子:“送他回去,找个大夫来看看。”
殷晗心中恼火,抬手拦住他:“慢着。”
“不知姑娘还有何见教?”他回转头,笑意却达不到眼底。
殷晗一怔,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不由自主地放下手。
他顾自走到容晚词面前,淡淡道:“容宫主,适才那位仁兄出言不逊,却是无心之言,此事可否就此了结?”
容晚词看着他半晌,方才道:“就此了结当然好。”稍微顿了顿,感慨道:“张公子这般亲力亲为,今后的日子可有的忙了。”眼下各门各派、五湖四海的江湖中人都聚在一起,难免争执生事,武当弟子若要一件件管过来,也够受了。
待张惟宜转身回到武当众人之中,殷晗才走到容晚词面前,满脸羞色:“师父……”
容晚词看了她一眼:“你同御剑公子功力差了太多,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柳君如说了一半被打断,神色颇为尴尬,接着道:“既然在座的诸位都愿意对抗魔教,那么当下之计,是选出盟主,共同讨伐魔教歹人。”
“照柳门主的意思,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当得盟主之称?”昆仑派的赵无施冷冷地问。
“在座的各位,论威望、论资历,除了少林方丈大师和武当的掌教真人,谁还能当此任?”柳君如顿了顿,话锋一转,“当然,若是这位赵师兄有其他人选,不妨也提出来。”
玄真方丈双手合十,缓缓道:“恐怕要教柳居士失望了,老衲之前就同真人谈过,我二人实无应变之才,决计当不得此重任。而剿灭天殇教也并非唯一之举,两方短兵相接,必使生灵涂炭。如不得不为之,少林上下也当听从有德才之人的号令。”
“方丈所言极是。”天衍真人语气平和。
赵无施冷笑一声:“既然最德高望重的两位都不愿意,那么剩下的都各自不服,又如何是好?”
“若两位前辈不愿意出任盟主,在座的除了家师就无人有这个资格。”龙腾驿出众的后辈弟子甚多,最出名的却是此刻站出来说话的林子寒。他一身劲装,背负长剑,颇有几分侠士气概。
容晚词语调轻柔:“可惜我们凌轩宫推举名剑山庄的商公子。”
阮青玄神色复杂地同许敛宁对视一眼:如果一次两次还是巧合,可现在看来,师父是存着心找龙腾驿的麻烦。
商鸣剑忽然听到自己名字,只得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多谢容宫主的厚爱,可晚辈阅历尚浅,怕是无法担当如此重任。”
“你们这要推辞来推辞去的,讨论到明天也没个结果,不如比武定盟主,谁是天下第一,就由谁来当!”眼见如此情形,当即有人叫道。一时间附和者如云,紫霄殿内乱成一团。
“各位请静一静!”柳君如运起内力将吵闹之声盖下,“盟主自然是挑武功高强者,可是除了武功,谋略也当出众。”他说到这里,周围嘈杂声渐弱,转过头同玄真方丈和天衍掌教商量了一阵,继续道:“各位远道而来,驱车劳累,本不适合比武。明日在遇真宫,请各位赏光前来。”
“诸位远道而来,武当上下铭感在心,现下请到别院休憩。”天衍真人话音刚落,随着一声声呼喊,一众人拥出紫霄殿。

凌轩宫的人也各自散了。许敛宁随着阮青玄刚走出不远,便听身后有人道:“阮姑娘且慢走。”阮青玄脚步一顿,却没有停下。许敛宁回头看了一眼,竟是商鸣剑,便道:“师姐,是商庄主。”
阮青玄皱眉,勉勉强强转过身:“不知商庄主又有何要事?”
商鸣剑跟着她们走到僻静之处,方才道:“沈姑娘,你我当年素有父母之命,本该结为——”
阮青玄打断他,直言不讳:“君心无我,吾心亦无君,不必拘泥于当年一个小小的玩笑。只是商庄主似乎找错人了,不该来跟我说这些话。”
商鸣剑默然片刻,道:“多谢姑娘成全。”
他们相对片刻,俱是无言。许敛宁看看他们,又忽然瞧见正从大殿里出来的金陵沈家的几人,忍不住问:“如你们所说如此,那么他们是谁?”其实她心中已经猜到,只是始终有点不敢置信,这个世上居然有这种事。女子的容颜本是重要至极,可阮青玄竟被逼迫得自毁容貌,实在可叹。
商鸣剑直视阮青玄:“我也很想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阮青玄嘴角带笑:“那是我的事,便同你无关。”她拉住许敛宁径自离去,许敛宁还是忍不住问:“那个主使的人究竟是谁?”
阮青玄转过脸去,一双美眸脉脉,似有潋滟:“你为何非要追问?你知道的越多,便越危险,或许会重蹈我的覆辙。”
“可是你之前答应过我,只要到了可行的时机,便会告诉我。”
阮青玄犹豫了好一阵,忽然转身:“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