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小细节冲突带来的混乱:一方面是在艺术学校时一场喝得烂醉的野餐会的记忆,另一方面是维瑞克的完美幻境,两者争斗不休。

她脚下是巴塞罗那的独特风景,烟雾笼罩了圣家堂造型怪异的尖顶。她的另一只手也抓住栏杆,抵抗眩晕的感觉。她认识这个地方。这是桂尔公园,安东尼?高迪破败的童话王国,位于市中心背后的一片贫瘠高地上。她的左手边,配色疯狂的马赛克拼贴蜥蜴沿着坡道向下滑到一半,凝固在那里。嘴部的喷泉浇灌着花床上没精打采的植物。

“您失去方向感了。请原谅我。”

约瑟夫?维瑞克坐在底下的一条曲折长椅上,柔软的短大衣裹着他宽阔的肩膀。多年来她一直觉得维瑞克的相貌有几分眼熟。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维瑞克和英国国王的合影。维瑞克对她微笑。硬邦邦的黑灰色头发底下,他硕大的头颅形状优美。他的鼻孔永远张开,像是在嗅闻艺术和商业看不见的气息。他带着无框的圆眼镜——这是他的标志,眼睛很大,呈淡蓝色,出奇的柔和。

“请坐,”他抬起瘦削的手,拍了拍碎陶拼贴的长椅,“请原谅我对技术的依赖。我被禁锢在一个大缸里已经十多年了。斯德哥尔摩郊外一片丑陋的工业区。说是地狱也有可能。我不是一个完好的人,玛丽。请坐在我旁边。”

玛丽深吸一口气,走下石头台阶,穿过鹅卵石路面。“维瑞克阁下,”她说,“我看过两年前您在慕尼黑的演讲。评论哈斯勒和他的孤独探索剧院。您当时看上去挺健康……”

“哈斯勒?”维瑞克皱起晒得黝黑的眉头,“你看见的是替身。也许是全息投影。玛丽,有很多恶行顶着我的名字。我的财富有许多部分已经自治,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它们有时候甚至彼此开战。财务肢体的反叛。出于复杂得甚至超乎自然的原因,我的病情从未对外公布。”

她在维瑞克身旁坐下,低头看着两只长靴磨损的脚趾部位之间脏兮兮的路面。她看见一片白色的砂石、一枚生锈的回形针、一只蜜蜂或黄蜂的积灰尸体。“细节真实得可怕……”

“是啊,”他说,“玛斯公司的新生化芯片。你应该知道,”他继续道,“我对你的个人生活的了解也有这么细致。在某些方面,比你本人了解得还要清楚。”

“真的?”她发觉把注意力放在城市风景上最为轻松,寻找学生时代五六个假期见过的各种地标。那儿,对,就是那儿,兰布拉大街,鹦鹉和鲜花,小酒馆出售黑啤和乌贼。

“对,我知道是你的情人说服了你,让你相信你找到了遗失的科内尔原作……”

玛丽闭上眼睛。

“他托人制作赝品,雇佣了两名有天赋的学生画家和一个有名望但遇到了人生难题的历史学家……他付给他们的钱是从你的画廊骗走的,这一点你肯定也猜到了。你在哭……”

玛丽点点头。一根冰凉的食指扣了扣她的手腕。

“我买通了格纳斯,我买通警察放弃案件。媒体不值得买通,他们根本不值得。不过,你稍微受损的名声也许反而是你的优势。”

“维瑞克阁下,我——”

“稍等一下,谢谢。帕科!孩子,过来。”

玛丽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年约六岁的孩子,盛装打扮,身穿黑色礼服大衣、灯笼裤、白色长筒袜和黑色高帮漆皮靴。柔顺的棕色头发搭在前额上。他用双手捧着一个盒子似的东西。

“高迪于1900年开始修建这个公园,”维瑞克说,“帕科穿的是那个年代的衣服。过来,孩子。给我们看看你的宝贝。”

“先生。”帕科用稚气的声音说,鞠个躬,上前展示他捧着的东西。

玛丽低头去看。木质的盒子,玻璃盖。物品……

“科内尔,”她忘了自己的眼泪,“科内尔?”她扭头看着维瑞克。

“当然不是。嵌在那段骨头里的东西是个布劳恩生物监控器。作者是一位在世的艺术家。”

“还有其他的吗?其他的盒子?”

“我已经找到了七个。在三年时间内。你要明白,维瑞克藏品就像黑洞。非自然的财富密度不可避免地引来了最稀有的人类灵魂的作品。又一个自治的过程,我平时很少有兴趣关注……”

但玛丽已经迷失在了盒子里,迷失在它唤起的难以想象的距离感、失落与渴望之中。这种感觉阴郁、柔和但又不失童真。盒子里有七件物品。

带笛孔的长骨,形状显然是为了飞行而生,显然来自某种大型鸟类的翅膀。三块古老的线路板,表面犹如金色的迷宫。一个光滑的赤陶圆球。一段因为岁月而发黑的缎带。一截手指长度的人类腕骨——她这么认为——白中带灰,光滑镶嵌着某种小型器具的硅晶长杆,那东西曾经与皮肤表面齐平,但表面现已熏得发黑。

盒子是个宇宙,是一首诗,凝固于人类体验的边界之上。

“谢谢你,帕科。”

男孩和盒子都消失了。

她瞠目结舌。

“哎呀,请原谅。我忘了这种转变对你来说有多么突兀。不过现在我们要谈谈你的任务……”

“维瑞克阁下,”她说,“帕科是什么?”

“一个子程序。”

“我明白了。”

“我雇佣你去寻找盒子的制作者。”

“可是,维瑞克阁下,有你这样的资源——”

“你已经是其中之一了,孩子。你难道不想得到雇佣?我一注意到格纳斯被科内尔赝品骗倒的事情,就看出你在这件事上能发挥作用,”他耸耸肩,“你让我觉得你有天赋,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结果。”

“当然,维瑞克阁下!对,我当然想工作!”

“那就好。我会付你工资。如果你需要购入……怎么说呢?大量的不动产,还将得到可观的信用贷款。”

“不动产?”

“或者一家企业,或者太空船。不过太空船就需要我的间接授权了,当然几乎肯定可以得到。除此之外,你将完全自主行事,尺度方面全看你的心意。否则的话,你就有可能失去直觉的指引,而直觉在这种事情上起着决定性作用。”著名的笑容再次对她闪现。

她深吸一口气,“维瑞克阁下,我要是失败了呢?我有多少时间去寻找那位艺术家?”

“你的全部余生。”他说。

“不好意思,”她不由自主地说,吓了自己一跳,“但就我的理解,你说你生活在一个——一个大缸里?”

“对,玛丽。我从临终者的角度劝你一句,你必须珍惜拥有肉身的每一个小时,而不是活在过去,你理解我的意思吗?对你这么说的这个人,他无法继续忍受这种单一的状态,我的身体细胞决定各自踏上堂吉诃德式的旅程,前去追寻自己的理想。假如我的运气更好,或者更贫穷,大概早就被允许死去了,或者成为某种硬件的核心代码。但我显然受困于环境因素织成的巨网,据我所知耗费了我年收入的十分之一,使我成了恐怕是全世界最值钱的病人。玛丽,你内心的感情打动了我。我嫉妒你,嫉妒它们所催动的有序肉体。”

有一个瞬间,她直视着那双柔和的蓝色眼睛,以哺乳动物的本能确凿地了解到:这位巨富已经完全不属于人类。

夜色如翅,扫过巴塞罗那的天空,像是巨大的慢速快门一闪,维瑞克和桂尔公园都消失了,她发现自己回到了皮革矮凳上,盯着斑驳的破损纸板。

第03章

波比玩了个威尔森

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死亡。他现在看清了:它就那么发生。你搞砸了一个小细节,然后就等着见死神吧,冰冷而无色无嗅的某种东西,从房间(你老妈在巴瑞城住处的客厅)傻乎乎的四个角落向外膨胀。

妈的,“一天两次”会笑掉大牙的,第一次出来我就玩了个威尔森。

房间里只听得见一种声音——他牙齿振动时发出的呜呜声,微弱而稳定,反馈通过超声波麻颤喂给神经系统。他看着无法动弹的手,手在微不可察地抖动,离红色塑料按钮只差几厘米,但就是无法断开正在杀死他的链接。

妈的。

他回家就上去了,装载了他跟“一天两次”租用的破冰程序,接入网络,扑向他选定为第一个真实目标的数据库。他觉得做事就该这样:想做了就去做。小野-仙台操控台在他手上只能留一个月,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想成为比普通巴瑞城热狗人更厉害的角色。波比?纽马克,别名“零伯爵”,但他已经完蛋了。表演不该这么结束,不该刚开场就落幕。要是在电影里,牛仔主角的女人或搭档会冲进房间,扯掉电极,揿下小小的红色“关闭”按钮。于是你死里逃生,活了下来。

但波比只有一个人,离巴瑞城三千公里的地方有个数据库,它的防御系统超驰接管了他的自主神经系统,他知道得很清楚。永夜迫近,某种玄妙的化学作用让他窥见了房间无穷无尽的合意性,地毯色的地毯,窗帘色的窗帘,肮脏的成套泡沫沙发,撑起已有六岁的东芝娱乐模组部件的铬合金框架。

为了准备这次冒险,他仔仔细细地拉好了窗帘,但此刻不知怎的,他似乎能看见外面,巴瑞城的分割公寓犹如混凝土的浪头,即将在更阴沉高耸的安置公寓楼上撞得粉身碎骨。分割公寓的浪头擦过昆虫般密密麻麻的触须天线和铁丝扎的碟形天线,其间还有晾着垂死衣物的长绳。他母亲喜欢唠叨这个,她有一台干衣机。他记得她抓着仿青铜的阳台栏杆,指节发白,手腕弯曲的部位有几道枯干的皱纹。他记得一个死去的男孩被合金担架抬出大操场,包尸体的塑胶袋与警车颜色相同。摔倒,撞到了头部。摔倒。头部。威尔森。

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他的感觉像是心脏倒向一旁,像动画片里动物似的蹬腿。

波比?纽马克的十六秒死亡。他的热狗人生涯的死亡。

有什么东西凑近,巨大得无法形容,来自他所知或能想象的最遥远的边缘之地,那东西触碰他。

:::你在干什么?他们为什么对你做那种事?

女孩的声音,棕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

:杀死我杀死我关闭它关闭它

黑色的眼睛,沙漠的星辰,棕黄色的衬衫,女孩的头发——

:::但其实只是个把戏,明白吗?你只是认为它拿住了你。看。现在我插了进来,你已经脱出了回路。

他的心脏翻了个身,躺在地上,用动画片似的红色小腿踢到他的午餐,他像是被电击的蛙腿,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扯掉额头上的电极。他膀胱一松,脑袋撞到了东芝机器的边角,有人在对着地毯的灰尘气味说操操操。女孩的声音消失了,沙漠的星辰消失了,凉爽清风和水磨石块的印象一闪而过……

他的脑袋爆炸了。他从远处看得很清楚。就像一枚白磷榴弹。

白色。

光芒。

第04章

打卡上班

黑色本田悬空二十米,浮在废弃钻井平台的八角形甲板上方。时间将近破晓,特纳能辨认出生物危险三叶草标志的褪色边缘,如今标记的是直升机起降台。

“康洛伊,你这儿有生物危险物品?”

“没什么你没见识过的。”康洛伊说。

身穿红色连体服的人影朝本田的驾驶员挥臂打信号。降落时的气流将包装废料的碎屑吹进大海。康洛伊揿下安全带解除板,探身隔着特纳去开舱门。舱门滑开,引擎的呼啸声扑面而来。康洛伊戳戳他的肩膀,手掌向上托了托,催促他赶快起身。他指指驾驶员。

特纳爬出舱门,落在地上,飞旋的螺旋桨声如雷鸣,康洛伊随即也蹲在了他身旁。两人弯着腿,跑离褪色的三叶草标志,螃蟹似的步态适用于每一处直升机起降台。本田掀起的狂风吹得裤腿裹紧脚踝。特纳拎着一个纯灰色的ABS工程塑料手提箱,这是他全部的行李,是别人替他在旅馆打包整理的,他登上对马岛号的时候已经在等着他了。风向突然改变,他知道本田重新起飞,呼啸着驶向海岸线,没有开任何灯光。螺旋桨的声音渐渐消失,特纳听见了海鸥的鸣叫和太平洋的浪涛。

“曾经有人想在这儿建设数据庇护所,”康洛伊说,“这里是国际水域。当时还没有人居住在轨道站,所以有几年这个点子听着很对路……”他走向支撑钻井平台结构的生锈梁桁森林,“保坂向我展示的构想之一是咱们把米切尔弄到这儿来,帮他收拾干净,送他上对马岛号,然后全速驶向旧日本。我跟他们说,少他妈异想天开了。别人能接近这儿,想怎么玩我们怎么玩我们。我跟他们说,他们在联邦区搞的那种化合物,那就是车票,对吧?玛斯在那儿不可能瞎来,不可能在墨西哥城的中心地带他妈的瞎来……”

一个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图像增强器具的鳞茎状目镜让头部显得奇形怪状。人影挥动粗大簇生的兰辛钢矛枪,示意他们继续走。“生物危险,”康洛伊在他们挤过去的时候说,“注意,低头。当心点,楼梯滑溜溜的。”

钻井平台弥漫着灰尘、废弃和咸水的气味。没有窗户。变色的米色墙壁斑斑点点满是还在扩张的锈斑。每隔几米就有一盏电池驱动的荧光灯从钢梁上垂下,投射出绿兮兮的丑陋光线,强烈但不均匀得让人烦心。中央控制室至少有十几个人影在忙碌,举手投足带着优秀技师那种既放松又精准的姿态。职业人士,特纳心想。他们极少对视,偶尔交谈。房间里很冷,非常冷,康洛伊塞给他一件遍布标牌和拉链的大号风雪衣。

有个身穿羊皮飞行员夹克的大胡子男人,他用银色胶带将一捆光纤固定在坑坑洼洼的舱壁上。康洛伊与一个和特纳穿同款风雪衣的黑种女人压低嗓门争吵。大胡子男人抬起头,看见特纳。“我操,”他跪在地上说,“我猜到会是个大块头,但也猜会是条糙汉子。”他站起身,随便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他和其他技师一样,也戴着微孔外科手套,“你是特纳。”他咧嘴笑道,瞥了一眼康洛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酒壶,“能驱寒。还记得我吧?马拉喀什那个活儿。IBM小子想叛逃三菱集团。你和法国佬开着大巴冲进饭店大堂,给车装上炸弹的就是我。”

特纳接过酒壶,打开盖子,仰脖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烈酒刺进身体深处,暖意从胸口升起。“谢谢。”他把酒壶还给大胡子,大胡子装回口袋里。

“欧凯,”男人说,“我叫欧凯,还记得?”

“当然,”特纳撒谎道,“马拉喀什。”

“野火鸡,”欧凯说,“我从史基浦飞过来,免税店买的。你那位搭档,”他又瞥一眼康洛伊,“他可不怎么放松,是吧?我是说,跟马拉喀什不一样,对吧?”

特纳点点头。

“需要啥,”欧凯说,“告诉我一声就行。”

“比方说?”

“要是想喝酒了,我还能搞到秘鲁雪花,非常黄的那种。”欧凯又咧咧嘴。

“多谢。”特纳说,看见康洛伊从黑女人面前转身。欧凯也看见了,他连忙跪下,又撕开一截银色胶带。

“那是谁?”康洛伊问,领着特纳走进一扇窄门,门边的黑色胶封已经朽烂,康洛伊转动轮盘,关紧那扇门——最近有人给门上过油。

“叫欧凯。”特纳说,打量着这个房间。比较小。两盏灯,折叠桌,椅子,都是新的。桌上的黑色塑料防尘罩下是某种仪器。

“朋友?”

“不,”特纳说,“给我打过下手。”他走向最近的一张桌子,掀开防尘罩,“这是什么?”控制台光秃秃的,只是半成品,像是工厂里的产品原型。

“玛斯-新科的赛博空间操控台。”

特纳挑起眉毛,“你的?”

“我们搞到了两套。一套在总部。保坂。显然是整个数据网里最快的鬼东西,保坂连反向工程、复制芯片都做不到。完全是另一种技术。”

“从米切尔那儿搞到的?”

“他们没说。他们肯放出这东西,只是为了给咱们的操控师提个醒,知道他们到底有多想要那个人。”

“康洛伊,谁在控制台上?”

“杰琳?斯莱德。刚才和我说话的那女人,”他朝房门摆了摆头,“总部那小子来自洛杉矶,叫拉米雷斯。”

“厉害吗?”特纳放下防尘罩。

“应该吧,最好对得起他们的价钱。杰琳近两年名头很响亮,拉米雷斯是她的替角。妈的,”康洛伊耸耸肩,“你了解那些牛仔。他妈的都是疯子……”

“他们是你从哪儿找来的?说起来,欧凯又是从哪儿找来的?”

康洛伊微笑道:“从你的代理人那儿,特纳。”

特纳盯着康洛伊,然后点点头。他转过身,掀开旁边一张防尘罩的边缘。箱子,硬塑料的,泡沫塑料的,整整齐齐垒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他摸了摸一个打着银色徽标的蓝色塑料方框:S&W(史密斯&威森)。

“你的代理人。”康洛伊说。特纳打开箱子。手枪放在模压成形的淡蓝色泡沫塑料里,超大号的左轮手枪,粗壮的枪管下突出一块丑陋的框架。“S&W战术左轮,点四〇八,带氙气激光器,”康洛伊说,“他说你要这个。”

特纳拿起枪,揿下激光器的电池测试按钮。胡桃木枪柄上的红色LED灯闪了两下。他翻出弹仓。“弹药呢?”

“桌上。手填子弹,爆炸弹头。”

特纳找到一个透明琥珀塑料的方盒,用左手打开,取出一筒子弹。“康洛伊,他们为什么选我做这个?”他取出子弹筒,小心翼翼地插进左轮的六个弹仓。

“不知道,”康洛伊说,“感觉他们从一开始就选了你,刚听到米切尔的消息……”

特纳旋转弹筒,卡回枪身上。“我问的是:‘康洛伊,他们为什么选我做这个?’”他用双手举起枪,伸展手臂,瞄准康洛伊的面部,“这种枪呢,要是光线对得好,有时候你能从枪口一眼看到底,看到弹仓里有没有子弹。”

康洛伊非常轻微地摇了摇头。

“也许能看见子弹在另外一个弹仓里。”

“不,”康洛伊轻声说,“没门。”

“也许是心理医生搞砸了,康洛伊。听起来怎么样?”

“不,”康洛伊说,面无表情,“他们没有搞砸,你也不会开枪。”

特纳扣动扳机。撞针咔哒一声落在空弹仓上。康洛伊眨了一下眼睛,张开嘴又闭上,看着特纳放下手枪。一滴汗顺着康洛伊的发际线滚落,消失在一侧的眉毛里。

“如何?”特纳说,枪垂在身旁。

康洛伊耸耸肩,“别干这种傻事。”

“他们那么想拉我入伙?”

康洛伊点点头,“这是你的演出,特纳。”

“米切尔在哪儿?”他再次打开转轮,给剩下的五个弹仓装弹。

“亚利桑那。离索诺拉的边境线约五十公里,研究所是一幢生态建筑物,在一片台地的山顶。玛斯生物实验室北美分部。那附近直到边境线的全部土地都归他们所有,台地位于四颗侦察卫星的足迹中心。防守相当严密。”

“我们该怎么进去?”

“不进去。米切尔自己出来。我们等他,接上他,把他活着送到保坂。”康洛伊用食指从黑衬衫的翻领底下勾出一截黑色尼龙绳,尼龙绳拴着一个带魔术扣的黑色尼龙封套。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封套,取出一件物品,放在掌心递给特纳。“拿着,这是他送出来的。”

特纳把枪放在身旁的桌子上,接过那件物品。它像个胀大的灰色微件,一端是普通的神经插头,另一端是个圆滚滚的奇怪结构,他没见过类似的构造。“这是什么?”

“生物件。杰琳插上试了试,说她认为这是某个人工智能的输出端。算是米切尔的个人档案,到最后有一封给保坂的信。你还是自己插上吧,能更快搞清状况……”

特纳从灰色物体上抬起头,“杰琳有什么反应?”

“她说你最好躺下再插。她似乎不怎么喜欢。”

机器迷梦带有一种特别的眩晕感。特纳来到简易宿舍,躺上一块没用过的绿色记忆棉,插入米切尔的档案。来得比较慢,他有时间闭上眼睛。

十秒钟后,他睁开眼睛,死死抓住绿色记忆棉,抵抗反胃的感觉。他再次闭上眼睛……事件与感官数据的洪流再次逐渐出现,闪烁而非线性,是超现实的跳剪与并列组成的叙事篇章。有点像坐上了过山车,而过山车以快得不可思议的节奏任意浮现和消失,随心所欲地改变高度、俯仰和方向,但这些变化与实体方位无关,却是范例和符号系统的突然切换。这种数据不是给人类接入准备的。

他睁开眼睛,从插孔里扯出那东西攥在手里,他的手指黏糊糊的全是汗水。感觉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不是让人尖叫的噩梦,那种噩梦里的恐惧只有简单而可怕的形状,而是更加令人不安的噩梦,一切都正常得可怕,但又完全不对劲……

这东西的亲密感实在恐怖。他勉强克制住一波波汹涌袭来的移情作用,调动全部意志力,扑灭一种类似于爱的感情,观察者长期监视目标就会产生这种执著的亲切感。他知道,几天或几小时后,米切尔的学术记忆中最细枝末节的部分也许会浮出脑海,或者情妇的名字,她浓密红发的香味,阳光照着她,从——

他立刻坐起来,塑胶鞋底与生锈的甲板摩擦。他还穿着风雪衣,左轮手枪在侧面的口袋里,撞得大腿生疼。

会过去的。米切尔的精神气息会慢慢消逝,就像词典微件里的西班牙语语法,每次使用后都会变得无影无踪。他刚才体验到的是玛斯公司的安全档案,由一台有意识的电脑编撰,就是这样。他把生物件放回康洛伊的黑色小钱包里,用大拇指封好魔术扣,将细绳套在脖子上。

他开始能听见海浪拍打钻井平台侧面了。

“喂,头儿。”有人说,一块棕色军用毛毯隔开出入口和简易宿舍区,声音来自毛毯的另一侧。“康洛伊说你该检阅队伍了,然后你和他要出发去其他地方,”大胡子欧凯的脸从毛毯背后钻出来,“否则我肯定不会吵醒你,对吧?”

“我没在睡觉。”特纳说,站起身,手指本能地按摩植入式插孔的四周。

“那太糟糕了,”欧凯说,“我有能让你睡得人事不省的真皮药贴,揿一下按钮就是一个钟头,然后分泌出一种无副作用的兴奋剂,叫醒你继续工作,不骗人……”

特纳摇摇头,“带我去找康洛伊。”

第05章

任务

玛丽住进一家小旅馆,沉重的黄铜花盆种着绿色植物,走廊的瓷砖地像是磨旧的大理石棋盘。电梯是个卷帘门的鎏金铁笼,红木镶板散发出柠檬油和小雪茄的香味。

她的房间在五楼。一扇高窗俯瞰整条大道,属于你可以打开的那种窗户。微笑的门童离开后,她躺进一张扶手椅,蓬松的纤维填充物与柔和的比利时地毯形成令人舒适的对比。她终于拉开旧巴黎皮靴的拉链,踢掉皮靴,望着门童摆在床上的十二个亮晶晶的购物袋。明天,她心想,我要去买行李箱。还有牙刷。

“我还在震惊之中,”她对床上的购物袋说,“我必须当心。现在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她低头看见两只长筒袜都破得露出了脚趾。她摇摇头。新手包放在床边的白色大理石台子上,是黑色的,鞣制牛皮质地,厚实而柔软,手感仿佛佛兰芒黄油。比她欠安德莉亚的一个月房租还贵,这家旅馆每晚的开销也一样。手包里装着护照和杜普雷画廊发给她的信用芯片,款项来自荷兰通用银行一个轨道分行,账户用她的名字开设。

她走进卫生间,拧动大号白色浴缸光滑的黄铜龙头。带气泡的热水嘶嘶流出日本制造的过滤装置。这家旅馆提供袋装浴盐、管装沐浴乳和香膏。她拿起一管香膏,倒进正在放水的浴缸,开始脱衣服,把莎莉?斯坦利扔在背后,忽然感觉有点失落。仅仅一小时前,这件去年的上衣还是她最喜欢的服装,恐怕也是她拥有过的最昂贵的物品。现在只是等待清洁工拿走的东西,也许它会出现在市里的某个跳蚤市场上,就是她念艺校时找便宜货的那种地方……

镜子蒙上雾气,水珠渐渐凝固,芬芳蒸汽充满了卫生间,她的赤裸身影变得模糊。真有这么简单吗?维瑞克用区区一个信用芯片就救她脱离苦海,住进这家旅馆,毛巾雪白、厚实蓬松?她的心灵感到眩晕,就像是站在悬崖边的那种颤抖。她想着金钱到底能有多大的力量——假如你有足够多、真正足够多的金钱。估计只有世间的维瑞克们才可能知道答案,但他们又不具备了解真相的能力。去问维瑞克就像向鱼儿了解水的情况。对,亲爱的,水是湿的;对,孩子,当然很温暖,香喷喷的,好比蓬松的毛巾。她走进浴缸,躺下去。

明天她要做发型。在巴黎。

安德莉亚的电话响了十六声,玛丽终于想起那个特别程序。肯定还没关掉,布鲁塞尔这家昂贵的小旅馆不可能在她的地址簿上。她探身把耳机放回大理石台面的小桌上,电话忽然轻轻响了一声。

“一名信使送来一个包裹,来自杜普雷画廊。”

这次的门童比较年轻,肤色黝黑,多半是西班牙人,他离开后,玛丽把包裹拿到窗口,翻来覆去打量。包装纸是一整张黑灰色的手工纸,用神秘的日式折叠插掖,不需要胶水和绳索,但她知道一旦打开,她就再也叠不回去了。画廊的名字和地址用浮雕术印在一角,她和旅馆的名字用完美的斜体写在正中央。

她拆开包装,发现拿在手里的是台崭新的博朗全息投影仪和一个透明塑料信封。信封里有七枚带编号的全息胶片。熟铁栏杆的小阳台外,太阳正在西沉,旧城被染成金色。她听见车声和孩童的叫喊。她关上窗户,走到写字台前。博朗投影仪是一个光滑的黑色方盒,由太阳能电池驱动。她看看电量,取出信封里的第一枚胶片插了进去。

她在维瑞克的虚拟桂尔公园里见过的盒子浮现在投影仪上方,全息画面的精度达到了博物馆级。骨头、金色线路板、死去的缎带、白色的陶土圆球。玛丽摇摇头。一个人怎么能只是简单排列这些零碎、这些垃圾,用这样的方法就可以抓住你的心灵,像鱼钩似的嵌入你的灵魂?但她随即点点头。可以做到,她知道,因为许多年前一个叫科内尔的人就做到了,他也制作这种盒子。

她望向左边,精致的灰色包装纸放在桌上。这家旅馆是她购物走累了随便挑选的。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住在这儿,尤其是杜普雷画廊的人。

第06章

巴瑞城

根据母亲的东芝机器显示,他昏迷了大概八个小时。醒来后他望着机器积灰的正面,大腿底下压了个硬东西。小野-仙台操控台。他翻个身。陈旧的呕吐物臭味。

再一眨眼,他在浴室里,不确定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他穿着衣服转动水龙头。他对着自己的脸又是挠又是挖又是抠,感觉像是戴了张橡皮面具。

“出什么事了?”什么坏事,什么大事,但他不确定是什么。

湿衣服一件一件扔在浴室的瓷砖地上。他终于走出来,到水槽前撩开遮住眼睛的湿头发,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波比?纽马克,没问题。

“不,波比,问题。有问题……”

他用毛巾裹着肩膀,滴着水穿过狭窄的走廊来到卧室,这个楔形的小房间位于公寓的最里面。他走进房间,全息色情单元亮了起来,六个姑娘绽放笑容,欣喜若狂地对他抛媚眼。她们似乎站在房间的墙壁外,位于粉蓝色的视觉空间之中,牙齿雪白的笑容和紧致的年轻肉体亮如霓虹。其中两个走上前,开始抚摸自己的身体。

“停。”他说。

听到指令,投影单元自动关闭;梦幻姑娘纷纷消失。这东西原先属于林?华伦的哥哥,姑娘们的发型和服装过时得有点可笑。你可以和她们聊天,让她们对自己和彼此做各种事情。波比记得他十三岁的时候爱上了布兰迪,就是穿着蓝色橡皮紧身裤的那个。如今他留着这些投影主要因为它们能为简陋的卧室提供空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