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音的。”林奇说。

特纳抬头看着不锈钢顶盖。手术舱到锈蚀的屋顶至少有十米。屋顶是波纹钢板,烫得可以煎鸡蛋。他点点头。这个发热的四方形会一直出现在玛斯的红外线扫描地图上。

“战术式的。”韦伯说,把左轮连同黑色尼龙肩套递给他。黄昏时分,这里充满了仿佛来自内部空间的各种声音,金属的吱嘎摩擦声,昆虫的唧唧鸣叫,看不见的鸟儿的啁啾叫声。特纳把枪和枪套装进风雪衣的口袋。“想撒尿就去那棵牡豆树底下,不过当心刺。”

“你是哪儿人?”

“新墨西哥。”女人答道,面容在暮光中仿佛木雕。她转身走向搭起帆布的墙壁拐角。他看见萨特克里夫和一个年轻黑人也在那儿。他们在吃铝箔包装的食物。拉米雷斯,营地控制台操控师,杰琳?斯莱德的搭档。来自洛杉矶。

特纳仰望宛如倒扣大碗的无尽天空和点点繁星。真是奇怪,他心想,从这儿看天空是多么辽阔,在轨道站,宇宙只是没有形状的深渊,尺度失去了全部意义。他知道今夜注定无眠,大熊座将围绕他转动,翘着尾巴一直沉向地平线。

一阵反胃和地理错乱感袭来,生物件档案里的画面突然闯进他的脑海。

第08章

巴黎

安德莉亚住在岱纳区,那幢古老的大楼和这条街上其他的建筑物一样,也在等待这个城市不知疲倦的喷砂翻新。走过黑黢黢的门厅,富士电机的生物荧光灯只亮着一根灯管,昏暗的光线照着一面墙的残破小木门,依然完好的信箱为数不多。玛丽知道邮递员曾经每天将信件塞进信箱上的狭缝;这么想固然有它的浪漫,但看见这些小木门上泛黄的名片通报着早已消失的房客的姓名,她总会变得心情低落。走廊墙壁用U形钉兜住鼓鼓囊囊的电缆和光线,每一根都可能是某个倒霉的公共事业修理工的噩梦。走廊尽头是一扇门,门上的毛玻璃积满灰尘,另一边是已被废弃的庭院,湿气使得鹅卵石闪闪发亮。

玛丽走进大楼的时候,看门人坐在庭院里,屁股底下打开的塑料箱曾经装满了依云矿泉水。他很有耐心地在为一辆旧自行车黑乎乎的链条一节一节上油。玛丽走上第一段楼梯,他抬头看了一眼,但眼神里没什么特别的兴趣。

无数代房客的鞋底磨掉了大理石楼梯的光泽,平面磨得向下凹陷。安德莉亚的公寓在四楼。两个房间,带厨房和浴室。画廊关门后,玛丽没法继续和阿兰在储藏室里的简陋卧室过夜,于是来到这里。此刻走进大楼,抑郁再次压向心头,还好新行头的触感和靴根踏着大理石的哒哒声让抑郁保持了一定距离。她身穿比手包颜色淡一些的宽松皮外套、羊毛裙和在巴黎伊势丹买的丝绸衬衫。她今天上午在圣奥诺雷郊区街做了头发,发型师是个拿西德激光铅笔的缅甸姑娘;昂贵,雅致,但又不至于太保守。

她摸了摸房门中央的圆形金属板,听见它轻轻响了一声,读取她的指纹模式。“是我,安德莉亚。”她对小麦克风说。铿锵声和嘀嗒声接连响起,她的朋友打开门锁。

安德莉亚湿淋淋地站在门口,身穿旧浴袍。她打量着玛丽的新打扮,然后微笑道:“你是得到了那份工作,还是抢了银行?”玛丽走进房间,亲吻朋友湿漉漉的面颊。“两者都沾点边。”她说完笑了起来。

“咖啡,”安德莉亚说,“给咱们做拿铁。我还要染头发呢。你的头发可真漂亮……”她走进浴室,玛丽听见水溅在陶瓷水槽上的声音。

“我带了件礼物给你。”玛丽说,但安德莉亚听不见。她走进厨房,灌满水壶,用老式点火枪点燃煤气炉,在塞满东西的架子上寻找咖啡粉。

“好,”安德莉亚说,“我看见了。”她看着全息图里的盒子,就是玛丽在维瑞克构建的高迪公园幻想里见过的那个盒子。“显然是你喜欢的风格。”她碰了碰一个按钮,博朗机器投出的图像闪烁消失。房间唯一的窗户之外,天空点缀着几缕卷云。“对我来说太压抑、太严肃了。就像你在画廊给我看的那些作品。不过这只能说明维瑞克阁下选对了人,你能帮他解开谜团。如果我是你,考虑到他给的薪水,我肯定不会着急去找。”安德莉亚穿着玛丽的礼物,一件灰色佛莱芒绒的男士礼服衬衫,昂贵而精致。这是她最喜欢的那种东西,她显然非常开心。衬衫很配她的淡金色头发,非常接近她的眼珠颜色。

“维瑞克这个人很恐怖,我认为……”玛丽犹豫道。

“不奇怪,”安德莉亚喝了一口咖啡,“他那么有钱,你难道以为他会是个和蔼可亲的普通人?”

“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这种感觉非常强烈。”

“他确实不是啊,玛丽。和你谈话的是个投影,是特殊效果……”

“可是……”她打个无助的手势,立刻觉得自己很讨厌。

“可是,他非常、非常有钱,他给你丰厚的报酬,请你做只有你最适合做的事情,”安德莉亚笑着调整精致的炭黑色法式袖口,“你可没有太多选择,你说呢?”

“我知道。我觉得让我不安的正是这个。”

“好吧,”安德莉亚说,“我本来想再安慰你几句的,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听了会很不安——假如能用‘不安’形容的话。”

“什么?”

“我考虑过要不要干脆不告诉你,但我相信他最后肯定会找到你的。怎么说呢?他闻到了金钱的味道。”

玛丽把空咖啡杯慢慢地放在凌乱的藤编小桌上。

“这方面他非常敏锐。”安德莉亚说。

“什么时候?”

“昨天。让我想想,应该是你和维瑞克开始面谈后一小时左右。他打电话到我上班的地方。打到这儿,留言给看门人。要是我撤掉过滤程序,”她朝电话打个手势,“估计不到半小时就会接到他的电话。”

她想起看门人的眼神,想起自行车链条的嘀嗒声响。

“他说他想谈谈,”安德莉亚说,“只是谈谈。你想和他谈吗,玛丽?”

“不想。”她的声音仿佛小女孩,尖细而可笑。然后,“他留了号码吗?”安德莉亚叹口气,慢慢摇头,说:“留了,他当然留了。”

第09章

安置楼上

黑暗充满了血色的蜂窝图案。一切都很温暖。还很柔软,基本上很柔软。

“真是个烂摊子。”一名天使说,声音遥远,但低沉,洪亮,非常清晰。

“我们应该在利昂那儿剪除他,”另一名天使说,“楼上可不会喜欢这样。”

“这个大口袋里肯定有什么东西的,明白吗?他们为他屠了这儿,要找那东西。”

“不是所有人都被屠了,妹子。老天,这儿。”

图案摇曳晃动,有什么搬动他的头部。冰凉的手掌托着他的面颊。

“别弄到你的衬衫上。”第一个天使说。

“‘一天两次’可不会喜欢这个。你说他为什么吓成那样,落荒而逃?”

这让他很生气,因为他想睡觉。他肯定在睡觉,但玛莎的插入幻梦不知怎么流进了他的脑海,所以他跌跌撞撞闯过《重要人物》的断续剧情。这部肥皂剧从他出生前就开始持续播放,叙事者犹如有好几个脑袋的绦虫,每隔几个月就盘卷回来吞噬自身,然后吐出新的脑袋,继续追求紧张和刺激。他看见完整的故事如何蜿蜒蠕动,玛莎永远不可能看见这个;这是感官/网络的DNA螺旋,廉价而脆弱的细胞外质,为无数饥渴的做梦者而编织。玛莎的视角来自米歇尔?摩根?马格南,女性族长,马格南股份公司的世袭首脑。但今天这一集很奇怪,一次又一次偏离米歇尔狂野而复杂的爱欲纠葛,不过这本来就是波比懒得关注的内容,剧情不断跳进对索莱里风格最低收入生态建筑的社会建筑学描述。哪怕只是在波比眼中,有些描述也相当可疑。比方说,他很怀疑会不会真的有整个楼层专门出售带钻石搭扣膝饰的冰蓝色刮绒正装,或者是一整个楼层永远漆黑,只供饥饿的婴儿居住。他恍惚记得玛莎曾经坚信后面这条,她对安置楼群的恐惧近乎于迷信,仿佛它们是垂直的地狱,而有朝一日她将不得不爬上去。插入幻梦的其他片段让他想起免费赠送给拟感订户的知识频道;有栩栩如生的安置楼内部结构动画示意图,絮絮叨叨的画外音介绍各种居民的生活方式。他好不容易把注意力放在这上头,它们却不如冰蓝色刮绒衣物和在黑暗中悄然爬行的饥饿婴儿那么真实。他看着一尘不染的独室户,厨房角有个喜气洋洋的年轻母亲,正在用大型工业水刀切比萨。整面墙凿开变成小阳台,那一方天空是卡通片的蓝色。女人是黑人但又不像黑人,波比觉得她很像家中卧室里的某个色情玩偶,只是肤色变得很黑,设定变成了年轻母亲,而且连娇小但完美如卡通的乳房都一模一样。(这时,已经困惑得发愣的他,又听见一个格外响亮且非常不像在网络之内的声音说,“我说这个肯定是生命的象征,杰姬。如果预后还没有好转,至少有点动静了。”)然后一切又旋转返回米歇尔?摩根?马格南的浮华世界,她在殊死挣扎,抵挡来自四国的中村工业家族恶意接管马格南公司,对方的代表是米歇尔本季的头号情人(剧情愈加复杂),新苏联的年轻富翁兼政客瓦西里?苏斯洛夫,他的长相和打扮都很像利昂那儿的哥特帮成员。

这一集似乎即将达到高潮——科维那花园下的街道上,伺服器导航的西德微型直升机疯狂扫射,击中了古董宝马轿车的燃料电能转换器,米歇尔?摩根?马格南用镀铬的南布手枪打倒背叛她的私人秘书,苏斯洛夫(波比越来越接近认出他了)轻松自在地准备逃跑,他身边美艳的女保镖是日本人,却总让波比想起全息色情单元里的另一个梦幻女郎——这时有人尖叫。

波比没听过有人能这么尖叫,那个声音熟悉得可怕。但还没等他开始担心,血红色蜂窝图案再次席卷而来,他没看到这一集《重要人物》的结局。红色变成黑色,他有一部分大脑在想,回头问玛莎不就知道了嘛。

“睁开眼睛,哥们。对,就这样。光线是不是太强了?”

确实太强了,但并没有因此暗下来。白色,白色,他记得他的脑袋在无数年前爆炸,纯白色的手雷在凉风中黑暗的沙漠。他睁着眼睛,但他看不见。只有白色。

“告诉你啊,看你这个情况,换了平时我肯定让你睡着,但雇我办事的人催我快点儿,所以我没干完就先弄醒你了。你在想你为什么啥也看不见,对吧?只有光,只能看见光,对,太对了。这东西叫神经断流器。呐,就咱俩之间说说啊,这东西来自性用品商店,但需要的话用在临床上也没啥不行。再说我们确实需要,因为你还伤得很重,再说了,这东西能让你一动不动,方便我好好做事。”这个声音很冷静,有条不紊,“那么,你最大的问题是背部,但我用订书机和几英尺爪具搞定了。我这儿没法给你做整形手术,但妹子们会觉得伤疤有意思得不得了。我这会儿在清理你的胸部创后,等我放个小爪具下去,咱们就大功告成了,不过你这几天行动的时候悠着点儿,否则会把固定钉扯出来的。我给你贴了两块真皮贴,等会儿再给你贴几块。现在呢,我要把你的感官调到音频和全视觉了,这样你能感知到周围的环境。看见鲜血别太在意,血都是你的,不过接下来不会再出血了。”

白色聚拢成灰色云团,物品缓缓获得形状,仿佛是吸毒后的视觉效果。他平躺在带软垫的天花板上,直视下方一个血迹斑斑且没有头部的白色玩偶,一盏蓝绿色的手术灯像是从它的肩膀上长出来的。一个黑人,身穿染血的绿色手术袍,朝玩偶从骨盆上方到左乳头下方的一道浅沟里喷什么黄色东西。之所以知道他是黑人,是因为他光着头——光着的光头,湿漉漉的都是汗;他的双手带着紧绷的绿色手套,波比只能看见他反光的头顶。玩偶颈部的左右两边粘着粉色和蓝色的碟形真皮贴。伤口边缘像是涂着类似于巧克力酱的东西,黄色喷剂从银色小筒里逸出时发出嘶嘶声。

波比突然看懂了这个画面,世界令人眩晕地陡然颠倒。那盏灯吊在天花板上,天花板镶有镜面,玩偶就是他。他像是被弹性长索拽了回来,穿过红色蜂窝,来到黑种姑娘为孩子切比萨的房间。水刀不发出任何声音,显微级颗粒悬浮在从针头射出的高速水流之中。波比知道这东西是用来切割玻璃与合金的,而不是微波炉加热的比萨,他想对她尖叫,因为他害怕她会切掉手指,而她根本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他无法尖叫,无法动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开心地切开最后一块,用脚趾操作踏板,关闭水刀,把切开的比萨放在白色瓷盘上,然后走向阳台外的那一方蓝天,她的孩子就在那里——不,波比说,在他的内心深处说,不可能。因为转着圈向她俯冲的不是在玩滑翔翼的少年,而是婴儿,是玛莎梦里的恐怖婴儿,褴褛的翅膀混合了粉色骨骼、金属、成片拉平的废塑料薄膜……他看见它们的牙齿……

“哇,”黑人说,“把你弄丢了一秒钟。没多久,你明白的,也就一纽约分钟……”天花板镜子里,他的手伸进波比肋骨旁血淋淋的衣物里,抽出一个透明的蓝色塑料卷轴。他用拇指和食指灵巧地捻出一段棕色的念珠状物质。那东西的边缘闪烁着许多细小光点,似乎在不停颤抖和扭动。“爪具。”他说,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揿下封闭式蓝色卷轴的内置切断器。那段念珠状的物质断开,开始蠕动。“好东西。”他说,将它拿到波比的视线之内,“新技术。千叶城就在用。”那东西是棕色的,不分头尾,每颗念珠都是一段体节,每段体节的边缘都是白亮的腿脚。他戴着绿手套的手腕一甩,动作仿佛魔术师,将蜈蚣般的东西顺着伤口放下去,手指捏着最后一个体节,也就是离波比的面部最近的那一个。那个体节断开了,拉出一条闪亮的黑色细线,这条线相当于那东西的神经系统,命令送出,一对对钩爪轮流闭合,像拉链似的合拢伤口,表面光滑得像是崭新的皮夹克。

“呐,你看,”黑人用湿润的白纱布擦掉最后一团棕色浆液,“没那么可怕了,对吧?”

他以做梦也想不到的方式进入了“一天两次”的公寓。首先,他没想象过自己会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房间,轮椅是从圣玛丽妇产科医院偷的,医院名称和序列码用激光刻在左扶手的哑光铬合金表面上。推轮椅的女人无疑完全符合他的某个性幻想;她叫杰姬,是他在利昂那儿见过的两个姑娘之一,也是——他已经明白了——两个天使之一。轮椅无声无息滑过铺满狭窄门厅的粗糙灰色地毯,杰姬帽子上的金色垂饰欢快地叮当作响。

其次,他完全没想到“一天两次”的公寓会这么宽敞,更不可能想到房间里会种满树木。

老派,也就是刚才的医生,他仔细解释过他不是医生,只是“有时候拉别人一把”,他坐在一张撕破的酒吧高脚凳上,身穿临时拼凑的手术行头,剥掉血淋淋的绿色手套,点燃一根薄荷香烟,严肃地告诫波比说接下来这一两个星期要千万小心。几分钟以后,杰姬和蕾亚(另一个天使)帮他换上皱皱巴巴的黑色睡衣——怎么看都是从廉价忍者影频里掏出来的——扶他回到轮椅上,走向位于这幢生态建筑核心的中央电梯组。多亏了老派给他的另外三块真皮贴——其中之一含有两千微克的内啡肽类似物——波比精神抖擞,感觉不到痛楚。

“我的东西在哪儿?”波比问,他们推着他走进一条走廊,几十年翻新时添加的风管和水管让走廊窄得有些危险。“我的衣服、操控台还有其他东西呢?”

“你的衣服,宝贝儿,塞在塑料袋里,等着被老派扔进垃圾箱。你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老派只能从你身上把衣服剪下来,而且就算不剪就已经是血淋淋的破布了。如果操控台在衣服的背囊里,那我得说肯定被砍了你的小子拿走了。险些顺便要了你的小命。还有你个小傻逼,你毁了我的莎莉?斯坦利衬衫。”蕾亚天使似乎不怎么友善。

“哦。”波比说,他们转过一个弯,“好。呃,你们有没有在那儿找到一把螺丝刀,或者信用芯片?”

“没有芯片,宝贝儿。你说的螺丝刀是不是手柄里藏了两百一十块新日元?那是我的新衬衫……”

“一天两次”看见波比并不怎么高兴。事实上,他就当根本没看见波比。他的视线穿过波比,落在杰姬和蕾亚身上,露齿一笑,满脸的紧张和缺乏睡眠。她们把波比推过去,近得足够让他看见“一天两次”的眼球有多么黄,在天花板任意垂下的粉紫色柔光灯照耀下,几乎像是橙色。“贱人们怎么这么慢?”脑件贩子问,但声音里没有怒气,只有极度的疲惫和另外一种情绪,波比一时间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问老派,”杰姬说,傲慢地从轮椅背后出来,从“一天两次”当咖啡桌的大块木板上拿起一把中国香烟,“老派,他是完美主义者。”

“在兽医学校养成的习惯,”蕾亚为波比解释道,“只是他平时吸得太飘,谁也不肯让他给狗做手术……”

“那么,”“一天两次”说,视线总算落在波比身上,“你能活下来了。”他的眼神那么冰冷,那么疲倦但又严峻,完全不是平时咋咋呼呼的癫狂胡扯模样——波比曾以为那就是他的个性。波比只能垂下双眼,面颊发烧,盯着桌面。

木板有三米长,一米多宽,用几块木料捆扎在一起,木料比他的大腿还厚。以前肯定在水里泡过,波比心想,有几块地方还留着浮木那种泡白的光泽,就像记忆中多年前在大西洋城玩耍时旁边的那段原木。但泡水的时间肯定不长,台面上密密麻麻都是烛泪和酒渍,奇形怪状的印记彼此交叠汇成黑漆漆一片,还有几百个烟头留下的深色烫痕。台面上满满当当都是食物、垃圾和各种电子物件,像是街头小贩支起摊位销售硬件,然后突然决定去吃个午饭。吃掉一半的比萨(磷虾球,番茄酱,波比的胃里开始翻腾)旁边层层叠叠地摆着软件、脏兮兮的酒杯(烟头泡在紫色的红酒沉渣里)、搁着几排看上去放了很久的开胃小菜的粉色苯乙烯托盘、打开或没打开的罐装啤酒、出鞘的老式戈博战斗匕首放在一方抛光大理石上、至少三把手枪、估计两打外观神秘的控制器具——以前的波比看见这些牛仔用品肯定要流口水。

这会儿他也在流口水,不过为的是一块冰凉的磷虾比萨,但比起发现“一天两次”这么不在乎他而感到的羞辱,这点饥饿实在不算什么。倒不是说波比以为“一天两次”认他这个朋友,但他无疑在“一天两次”当他是号人物(有天赋和闯劲,说不定能离开巴瑞城)的想法上投入了不少精神。可是,“一天两次”的眼神告诉他,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是一个威尔森……

“兄弟,看这儿。”有人说话,不是“一天两次”,波比抬起头。宽大的铬合金/皮革沙发上,“一天两次”的左右两边还坐着两个人,都是黑人。说话那个穿灰色长袍,戴古老的塑料框眼镜。镜框是方形的,尺码超大,似乎没装镜片。另一个男人的肩膀比“一天两次”宽一倍,他身穿纯黑色两件套正装,就是影频里日本商人的打扮,一尘不染的白色法国袖口系着亮闪闪的金色微电路板袖扣。“真可惜我们没法给你时间,等你痊愈,”前一个男人说,“但我们有个很严重的问题。”他顿了顿,摘掉眼镜,按摩着鼻梁说,“需要你的帮助。”

“妈的。”“一天两次”说。他弯腰从桌上拿起一根中国香烟,用大柠檬尺寸的哑光白镴骷髅头打火机点燃,然后去拿酒杯。戴眼镜的男人伸出一根细长的棕色手指,碰了碰“一天两次”的手腕。“一天两次”放下酒杯,坐回原处,脸上小心翼翼地不露出任何表情。男人对波比微笑道:“零伯爵。据说大家这么称呼你。”

“对。”波比勉强说,声音嘶哑。

“伯爵,我们需要知道圣母的事情。”男人等他开口。

波比愣愣眨眼。

“Vyèj Mirak——”眼镜戴了回去,“圣母,奇迹圣母。我们管她叫——”他用左手打个手势,“艾兹丽?弗雷达。”

波比意识到他张着嘴,于是连忙合上。三张黝黑的面孔等他开口。杰姬和蕾亚已经走了,但他没有看见她们离开。一阵惊恐袭来,他疯狂地扫视四周奇异的矮木森林。柔光灯从各个角度向各个方向投射灯光,粉紫色的光棒悬在绿色枝叶之间。看不见墙壁。根本看不见任何墙壁。沙发和伤痕累累的咖啡桌所在的水泥地犹如林间空地。

“我们知道她找过你。”大块头慢慢跷起腿,理了理一道完美的裤缝,金质袖链对着波比闪烁,“我们知道,你明白吗?”

“‘一天两次’说那是你第一次闯数据库,”前一个男人说,“真的吗?”

波比点点头。

“那么你是被雷格巴选中的,”男人再次摘掉空镜框,“所以你才遇见了奇迹圣母。”他微微一笑。

波比的嘴巴又张开了。

“雷格巴,”男人说,“掌管大道与小径,主宰沟通的洛阿……”

“一天两次”在伤痕累累的桌面上揿熄烟头,波比看见他的手在颤抖。

第10章

阿兰

他们约定在拿破仑广场地下五层的啤酒馆碰面,这里位于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底下,两人都认识这个地方,但对他们没有特殊意义。阿兰建议在这儿见面,玛丽估计这是他精心挑选的结果。这里在情感上来说是中立区,熟悉归熟悉,但没有过去的记忆。啤酒馆的装饰风格模仿世纪初:花岗岩台面,从地板到天花板的黑色支柱,从一面墙到另一面墙的镜子,还有类似于意大利餐馆的家具——黑色的焊接钢质地,有可能来自过去一百年的任何一个十年。桌子铺着细黑条的灰色亚麻台布,这个花纹也出现在菜单封面、火柴盒和侍者的围裙上。

她身穿红色亚麻衬衫、在布鲁塞尔买的皮大衣和新的黑色棉布长裤。安德莉亚假装没看见她为这次碰面多么仔细地梳妆打扮,然后借给她一条样式简单的珍珠项链,与红色衬衫搭配得堪称完美。

阿兰来得很早,她走进啤酒馆就看见了他,桌上已经摆满了他的零碎。他戴着他最喜欢的那条围巾,去年他们在跳蚤市场一起相中的那条围巾,模样和平时一样,衣冠不整但又非常自在。破旧的皮革公文包把东西全倒在了那一小方抛光花岗岩上:几个活页笔记本,本月最具争议的小说——还没读过,无过滤嘴的高卢香烟,一盒木杆火柴,她在布朗斯给他买的皮面记事本。

“我以为你也许不会来。”他抬头对她微笑。

“为什么这么想?”她说,看似随意的回答——可悲啊,她心想——掩饰了心中的恐惧,这是她允许自己产生的情绪,恐惧的是失落自我,失落意志力和方向,恐惧的是她仍能感受到的爱情。她坐进另一把椅子,年轻的侍者走近,穿条纹围裙的西班牙年轻人听她点单。她要了薇姿矿泉水。

“不要别的了?”阿兰问。侍者逗留不去。

“不用了,谢谢。”

“我这几个星期一直在找你。”他说,她知道这是谎言,但和以前的许多时候一样,她怀疑阿兰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撒谎。安德莉亚认为阿兰这种男人撒谎过于频繁和专注,所以已经失去了某些本能。安德莉亚说,他们也算是一种艺术家,下决心要重构现实,而他们为自己修建的地上天国也确实是个好地方,不需要担心账户透支、房东不满和找人付今晚的账单。

“格拉斯带警察来的时候,你好像忘了找我嘛。”她说,希望他至少能皱皱眉头,但他习惯用手指向后梳的漂亮棕发底下那张宛如少年的面孔,平静得一如既往。

“抱歉。”他说,揿熄高卢香烟。她已经习惯将这种法国黑烟草的气味与他联系在一起,因此巴黎似乎充满了他的气味、他的鬼魂、他的踪迹。“我确信他不可能觉察到那——那件东西的问题。你必须理解,一旦我向自己承认我们有多么需要金钱,我就知道我必须行动。而你,我知道,实在太理想主义了。画廊反正本来也会关门。要是格纳斯那件事真能如愿,我们应该已经在那头了,你会活得很开心。非常开心。”他重复道,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烟。

玛丽只能瞪着他,一方面是惊讶,另一方面又沉痛地意识到自己很愿意相信他。

“说起来,”他从红黄相间的盒子里取出一根火柴,“我以前和警察打过交道。我还念书那会儿。当然是因为政治。”他擦燃火柴,扔下火柴盒,点燃香烟。

“政治,”她忽然想放声大笑,“我不知道你这样的人居然能凑成一个党派。实在想象不出能叫什么名字。”

“玛丽,”他压低声音,每次他想表达强烈的情感就会这么说话,“你要知道,你必须知道,我是在为你采取行动。为我们——如果你愿意的话。你肯定知道,你能感觉到,玛丽,感觉到我永远不会存心伤害你,或者企图破坏你的事业。”摆满东西的小桌容不下她的手包,于是她把手包压在膝头;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嵌入柔软厚实的皮革。

“永远不会伤害我……”这是她的声音,失落而诧异的声音,这声音属于孩童,她突然得到了自由,不再有需要、欲望和恐惧,她对桌子对面这张英俊的面孔只感到厌恶,她只能盯着他看——她和这个陌生人睡了一年,挤在莫贡塞伊街一家非常小的画廊背后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侍者把薇姿矿泉水放在她面前。

他肯定以为她的沉默代表着开始接受,面无表情等于敞开心胸。“但你不明白的是——”她记得很清楚,这是他最喜欢的开场白,“格纳斯这种人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支持着艺术的延续。支持着我们。”他露出微笑,仿佛他在嘲笑自己,这个得意洋洋的笑容不怀好意,此刻让她背脊发凉,“我本来以为,我能指望他具备起码的常识,会雇一位自己的科内尔专家,尽管我的科内尔专家——我向你保证——显然是最博学的一位,两……”

她该怎么离开?站起来,她对自己说。转身。冷静地走向门口。踏出那扇门。回到闪烁着柔和光线的拿破仑广场,抛光大理石的地面与香榭花街相接,这条十四世纪的小街据说专门为皮肉行业保留。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你就走吧,离开吧,现在,远远地离开他,盲目乱走,迷失在她刚来时从导游手册上认识的那个巴黎。

“但现在,”他说,“你能看到事情得到了最好的结局。世事往往如此,对吧?”笑容再次出现,此刻的笑容带着孩子气,怀着些许期待,可怕的是比刚才更加亲昵,“我们失去了画廊,可你找到了新的雇主,玛丽。你有工作需要完成,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而我有你需要的关系网。我认识你需要求见的人,能帮你找到你那位艺术家。”

“我那位艺术家?”她喝了一口薇姿水,掩饰突如其来的困惑。

他打开伤痕累累的公文包,取出一个扁平的东西:简易的反射式全息装置。她接过那东西,很高兴能让双手有事可做。她发现全息画面里是她在巴塞罗那幻境里见过的那个盒子。有人举着那东西。男人的双手,不是阿兰的,其中一只手戴着某种暗色金属质地的图章戒指。背景被抹去了。只有盒子和那双手。

“阿兰,”她说,“你从哪儿弄到的?”她抬起头,看见那双棕色眼睛里饱含幼稚得可怕的狂喜。

“想知道这个答案,某人要花一大笔钱。”

他揿熄香烟,站起身。“抱歉。”他走向卫生间。他的身影消失在镜子和黑色金属支柱背后,她扔下全息装置,探身翻开公文包的盖子。里面只有一根蓝色橡皮筋和一些烟草碎末。

“还要点什么吗?再来一杯薇姿?”侍者站在她身旁。

她抬头望向侍者,突然觉得这张脸非常熟悉。这张瘦削的黝黑面孔……

“他身上有广播装置,”侍者说,“而且有枪。我是布鲁塞尔的门童。他要什么都给他。记住钱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他拿起水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托盘上,“而且很有可能会毁掉他。”

阿兰回来的时候满面笑容。“那么,亲爱的,”他伸手去拿香烟,“咱们可以谈生意了。”

玛丽报以微笑,点点头。

第11章

行动营地

最后,他允许自己在没有窗户的掩体里睡了三个小时,先遣队将指挥所也建在这儿。他见过了营地小组的其他人。拉米雷斯身材瘦小,总是紧张兮兮的,一谈到他的操控技术就兴奋不已;大家依靠他和钻井平台上的杰琳?斯莱德监控那个网格区域周围的赛博空间,玛斯生物实验室有多层寒冰保护的系统就在那里,要是玛斯发觉他们的存在,他也许能在最后时刻发出警报。他同时负责将手术现场的医疗数据转发到钻井平台,要想不被玛斯发现,这个过程就必须非常复杂。线路通向荒郊野外的一个电话亭,越过电话亭,他和杰琳在数据网里就只能靠自己了。他们要是搞砸了,玛斯就可以反向追踪找上门。然后是修理师内容,他的主要任务是照看掩体里的器材。万一系统的某个部分宕机,他或许可以在现场修好,说不定任务还能有一线生机。内森所属的族群还诞生了欧凯和特纳这些年合作过的其他几千名独立技师,他们喜欢刀口上舔血挣大钱,用行动证明他们能不走漏半点风声。另外几个人,康普顿、泰德、科斯塔和戴维斯,只是昂贵的打手而已,是专门收钱完成这种任务的雇佣兵。有了他们,他不得不格外详细地向萨特克里夫询问清场的安排。萨特克里夫描述了直升机会怎么过来和接人的前后顺序,说得尤其仔细的是报酬怎么给和什么时候给。

然后他说他要单独在掩体里待着,请他们别来打扰,命令韦伯过三小时叫醒他。

这地方以前不是泵房就是电线的汇聚点。墙里探出的塑料管残桩不是线管就是下水管,房间里看不出这里曾经连接过任何网络的证据。天花板是一整块浇铸混凝土,低得让他无法直立行走,房间里飘着一股灰尘的干燥气味,还不算太难闻。先遣队打扫过房间,然后再支起桌台和设备,但地上还能看见几片泛黄的报纸,他一碰就散成碎片。他辨认出几个字母,偶尔还有完整的单词。

折叠式金属野营桌沿着墙壁展开,拼成一个L字母,两张台面上摆满了成排的复杂通讯设备。肯定是保坂能搞到的最好的货色,他心想。

他猫着腰走过两张桌子,边走边轻敲每一个控制台、每一个黑匣子。这里有经过大幅改装的军用边频带无线电收发机,适用于喷涌传送。万一拉米雷斯和杰琳搞砸了数据传输,这将是他们的链接手段。喷涌内容已经预先录制好了,是保坂的加密人员精心编造的数据包。每一份喷涌本身都毫无意义,但广播顺序能传递简单的信息。序列B/C/A通知保坂说米切尔已经到达;F/D代表他已离开营地;F/G表示他死了,行动就此结束。特纳又敲了敲边频道设备,皱起眉头。他对萨特克里夫的安排不太满意。万一救人失败,他们恐怕很难逃出来,更别说清场撤离了,韦伯平静地告诉他,假如出现麻烦,她有命令要使用手持式反坦克火箭,消灭微型手术舱内的医疗小队。“他们知道,”她说,“我敢跟你打赌,他们的酬劳里也包括了这一部分。”其他人的性命全指望驻扎在图森附近的直升机。按照特纳的估计,玛斯要是有了警觉,很容易在他们进去的时候就做掉所有人。他向萨特克里夫提出异议,澳洲佬只是耸耸肩:“老兄,这肯定不是我在最好的条件下能做出的安排,但咱们都是仓促之间被叫来的,对吧?”

收发机旁边是一台精巧的索尼生物监控仪,直接连通手术舱,载有米切尔那份生物件档案内的医疗记录。等手术开始,医疗小队将访问这位叛徒的记录,同时将他们在手术舱内的活动反馈回索尼监控仪进行比较,交给拉米雷斯冰镇后送进赛博空间,钻井平台的杰琳?斯莱德负责警戒。假如一切正常,特纳用喷气机带米切尔抵达保坂的墨西哥城基地时,医疗更新手术将在那里等着他。特纳没见过这种机器,但他猜想荷兰佬的新加坡诊所应该也有类似的设备。想到这儿,他抬起手摸着赤裸的胸膛,不由自主地摸着已经消失的移植伤疤。

第二张台子上是赛博空间设备。操控台与他在钻井平台见过的那台一样,也是玛斯-新科的原型机。操控台完全是标准配置,但康洛伊说它的核心是新一代生物芯片。屏幕顶端贴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淡粉色塑胶炸药,有人(估计是拉米雷斯)用拇指按了两个坑代表眼睛,又画了条弧线表示傻笑。一蓝一黄的两条电线从淡粉色的前额伸向屏幕背后墙上的一个管道口。这是韦伯的另一项工作,万一营地陷落就会派上用场。特纳看着接线,皱起眉头:这么大一块炸药,这么小一个封闭空间,掩体里的所有人都死定了。

他的肩膀酸痛,后脑勺擦过粗糙的混凝土天花板,他继续查看。操控台的外围设备占据了剩余的桌面,那是一组黑色盒子,以强迫症的精度摆放。他估计盒子与盒子之间都保持了特定的距离,边缘则完全对齐。大概是拉米雷斯本人摆放的,特纳确定假如他碰了其中之一,移动了哪怕只是半毫米,操控师都会觉察到。他在其他操控师身上见过类似的神经质行为,所以这并不说明拉米雷斯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见过有些操控师的习惯恰恰相反,他们害怕整洁,在控制台上贴骰子和尖叫骷髅的贴纸,存心把设备弄成电线和连接线的一团乱麻。实在说不准,他心想:要么拉米雷斯很厉害,要么他们很快就将送命。

台子的边缘处是五套德律风根的入耳式无线电接收器和贴喉式麦克风,在气泡薄膜包装里尚未拆封。在特纳心中,叛逃行动的关键阶段是米切尔抵达营地的前后二十分钟,这段时间内,他、拉米雷斯、萨特克里夫、韦伯和林奇将彼此链接,但无线电的使用必须保持在绝对最低限度之内。

德律风根接收器背后是一个没有标记的塑料圆筒,里面是二十个光滑而平坦的不锈钢椭球:瑞典产催化式暖手器,各自独立装在圣诞红的绒布拉绳小袋里。“你这混蛋够精明,”他对圆筒说,“换了我也会用这个……”

他在指挥所地面的皱纹泡沫野营垫上睡觉,风雪衣盖在身上。正如康洛伊说的,沙漠的夜晚很冷,但混凝土地面锁住了白昼的热量。他没脱战斗裤和鞋子。韦伯建议每次穿衣前记得要摇一摇鞋子和衣物。“蝎子,”她说,“喜欢汗水,哪儿有湿气哪儿就有它们。”他躺下前从尼龙枪套里取出了左轮,放在泡沫野营垫旁边。他没有关那两盏电池灯,闭上眼睛。

滑进梦境的浅层海洋,图像飞转,米切尔档案的片段混合他自己的人生点滴。他和米切尔驾驶公共汽车穿过如瀑布般洒落的玻璃碴,冲进马拉喀什那家饭店的大堂。科学家欢呼,他揿下按钮,引爆贴在车身两侧二十罐催泪弹,欧凯也在,请他就着酒瓶喝威士忌,大家轮流吸黄色的秘鲁可卡因,用的是他在艾莉森的手包里见过的塑料框镜子。他觉得他在公共汽车的窗外看见了艾莉森,催泪瓦斯呛得她难以呼吸,他想告诉欧凯,想把艾莉森指给欧凯看,但窗玻璃上贴满了墨西哥圣徒全息像和圣母玛利亚的明信片,欧凯举起一个光滑的圆东西,一个粉色水晶球,他看见水晶球中央是只蜘蛛,水银制作的蜘蛛,但米切尔哈哈大笑,牙齿上全是鲜血,伸出手掌将灰色生物件递给特纳。特纳发现生物件其实是大脑,泛着灰白的粉色,裹着湿漉漉的透明薄膜,居然是个活物,在米切尔手里轻轻跳动,然后他翻过了梦境的海底山脊,落入看不见一颗星辰的黑夜。

韦伯叫醒他,方形门洞框住她硬朗的五官,贴在门口的军用厚毛毯裹着她的肩膀。“你的三小时到了。要是你想找医疗人员谈话,他们已经醒了。”她后退离开,靴子嘎吱嘎吱踩着砾石。

保坂的医疗人员在封闭式神经手术舱外等他。他们身穿时髦但皱巴巴的银座便装,在沙漠的黎明下,像是刚走出什么物质传送设备。其中一个男人裹着墨西哥手织的大号腰带式开襟羊毛衫,特纳在墨西哥城见过游客这么打扮。另外两个用昂贵的滑雪衫抵抗沙漠的寒气。韩国女人身材苗条,五官古雅而轮廓分明,鸟羽似的红发让特纳想起肉食猛禽,她比那两个男人高一个头。康洛伊说过两个男人是公司员工,特纳一眼就看得出;只有那女人带着特纳所在世界的那种姿态和气度,她不受法律管辖,是地下黑医。她和荷兰佬肯定谈得来,特纳心想。

“我是特纳,”他说,“这儿我说了算。”

“你不需要知道我们的名字。”女人说,保坂的两个男人不由自主地鞠躬。他们交换一个眼神,看看特纳,又看看韩国女人。

“对,”特纳说,“没这个必要。”

“为什么还不允许我们访问患者的医疗数据?”韩国女人问。

“为了保密。”特纳几乎不由自主地答道。事实上,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他们研究米切尔的医疗记录。

女人耸耸肩,转过身,翻起的滑雪衫衣领挡住了她的表情。

“你要检查手术舱吗?”穿鼓鼓囊囊的羊毛衫的男人问,表情礼貌而警觉,完全是大企业人员的派头。

“不了,”特纳说,“我们会在他抵达前二十分钟让你们就位。我们将卸掉轮胎,用千斤顶抬起手术舱,切断排污管。我要你们在就位后五分钟内做好准备。”

“没问题。”另一个男人微笑道。

“现在我要你们告诉我,你们打算在手术舱内怎么操作,对他做什么,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你不知道?”女人尖刻地问,转身面对他。

“我说我要你们告诉我。”特纳说。

“我们首先扫描全身,寻找致命植入物。”穿羊毛衫的男人问。

“皮层引信之类的?”

“估计不会碰到这么原始的东西,”另一个男人答道,“但道理没错,我们将扫描搜寻所有种类的致命装置。同时做完整的血液筛查。我们知道他现在的雇主搞的是极度复杂的生化系统。最大的危险很可能隐藏在那个方向……”

“最近很流行给高层雇员植入改装的皮下胰岛素泵,”他的搭档插嘴道,“诱导改造目标的生理系统,使其依赖于某种特定的合成酶类似物。皮下注射泵必须定期补充那种物质,源头——也就是雇主——停止供药就能造成损伤。”

“我们也准备好了对付这个。”另一个男人说。

“但是,说到我怀疑我们将碰到的东西,你们恐怕连想都没想到。”黑医说,声音比从东方吹来的寒风还冷。特纳听见沙粒嘶嘶擦过头顶上生锈的钢板。

“你,”特纳对她说,“跟我来。”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她有可能会违抗他的命令,这样他在两个男人面前就会丢脸,但这应该是正确的选择。他在离手术舱十米远的地方停下,听见了她踩着砾石的脚步声。

“你知道些什么?”他没有回头。

“也许不比你知道得多,”她说,“也许更多。”

“显然比你的同事多。”

“他们极有天赋,但另一方面……只是仆人。”

“但你不是。”

“你也不是,雇佣兵老兄。他们从千叶最优秀的无执照诊所雇佣我,给了我大量资料供我研究,让我做好准备见这位显赫的病人。千叶的黑诊所走在医疗的最前线,连保坂都不可能知道,我在黑医界的地位让我有可能猜到那位叛徒的脑袋里会有什么。街头市场永远在努力利用各种新玩意儿,特纳先生。我已经有好几次受雇于人,尝试摘除这类新植入物。有相当数量的最先进的玛斯生物电路已经流入市场。尝试植入人体是非常符合逻辑的一步棋。我怀疑它们是玛斯存心放出来的。”

“你解释给我听。”

“我恐怕做不到,”她说,声音里有一丝奇怪的听天由命,“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见过那种东西。但我没有说我理解它们。”她突然抬起手,指尖擦过颅骨插孔旁的皮肤,“这个,比起生物芯片植入物,就像木头假手和肌电假肢。”

“但他身上的会威胁生命?”

“哦,不,”她放下手,“不是他的生命……”他听见她转身返回手术舱。

康洛伊派信使送来了软件包,喷气机将在它的导航下带着米切尔去保坂的墨西哥城基地。林奇称呼信使叫哈利,是个被阳光晒得黝黑的狂躁男人,瘦削而肌肉结实,幽灵似的突然出现,他从图森的方向兜过来,骑着一辆被沙粒蹭得遍体鳞伤的自行车。轮胎已被磨秃,骨黄色的生牛皮裹着把手。林奇领着哈利穿过停车场。哈利自顾自地唱歌,这个声音在营地的沉重寂静之中显得很奇异,他的歌——如果可以称之为歌的话——像是你午夜驾车,随便乱调一台破旧收音机的频率时听到的东西,有福音歌曲的叫喊,也有这二十年国际流行音乐的片段。自行车扛在哈利晒得焦黑、比鸟儿还纤细的肩膀上。

“哈利从图森送东西给你。”林奇说。

“你俩认识?”特纳问,看着林奇,“有共同的朋友?”

“这话什么意思?”林奇问。

特纳和他对视,“你知道他的名字。”

“他妈的是他告诉我的。”

“叫我哈利。”晒黑的男人说。他把自行车扔在一簇灌木上,露出空虚的笑容,满嘴蛀牙缺得七零八落。他赤裸的胸膛上粘着汗水和尘土,一圈又一圈地挂满了各种东西,有细钢圈,有生牛皮,有动物的角和皮毛,有黄铜子弹壳,有磨得看不见花纹的紫铜硬币,还有一个棕色软皮的小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