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行心花怒放,感激地说:“我不认识你,但我谢谢你!”

林景峰险些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公车靠站,下车,上车,展行被挤来挤去,整个人歪在林景峰身上。

“你到底打算去哪里,跟着我想做什么?”

从火车站出来以后,林景峰对展行说了第一句话。

展行难过地说:“不知道啊,我什么都没了,总之你要对我负责。”

林景峰决定再也不在公共场合和展行说话了,起码在下公车前不招惹他。

林景峰这次不看车顶蓬了,他看着车窗,车里人少了些,他和展行并肩站着。车窗里现出二人倒影。

展行长得很帅,皮肤白皙,浓眉大眼的,又痞又贱,却不招人讨厌,林景峰见过不少人,然而看不出展行的衣服牌子。他的衣服很合适,不张扬,格子衬衫,外套西裤,却恰到好处地令整个人显得很精神。

和展行比起来,林景峰就像个退伍兵哥,幸好林景峰身材很不错,五官也很英俊,是个帅气的兵哥。

但比起军人,却多了一分阴暗中的气质。

终点站,下车。

展行屁颠屁颠地跟在林景峰身后,左右张望,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已经破罐子破摔了,用自己的行为反复诠释“出门被卖了都不知道”的法制案例。

林景峰走过几条街,春季到处都是尘,展行一直跟着,中午一点半,路边羊肉泡馍和牛肉面的香味勾引得他直流口水。

展行的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后续都想好了:林景峰在哪间店前坐下,他就蹭过去跟着坐下,林景峰吃什么,他就跟着点一份什么。

但林景峰没有吃,他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

小巷转出来后,是长达百米的一个街市。

“哟!”展行大为诧异,他几次探头去看。

集市上到处都是古玩,青的红的,花的彩的,大有官窑天青镇门瓶;小有玲珑套骨镂花珠;精有花观五马唐三彩,粗有双头飞鸟怪兽瓶;古有元谋粗捏瓦陶盆,今有…今有大功率叫卖扩音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走过路过,不可错过。

展行几次差点跟丢了,幸亏林景峰的背包够显眼。

展行放下一枚沾了青锈的开元通宝假货,忙追了上去。

古玩集市唤“陶青街”,是本地较为出名的古董交易处,地摊货十里一真九假,掺杂难辨,真正行家自不会到摊前卖货,大部分都是用香炉铜钱哄老外。林景峰再次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展行听家里老爸说过,这种地方,一般才会卖些真正的古物。

看林景峰的样子,对这家店很熟,进门便卸了包,说:“掌柜的。”

店内伙计回去请老板,请林景峰二人入内,在客堂坐下,有人端了茶来,展行跟着在另一张椅上坐了,眼睛四处瞥,伙计不知展行来历,便也倒了又一杯茶。

展行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敢乱吭声。

老板出来了,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听口音不似北方人,倒像南边人,开口便道:“这位小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林景峰说:“不用理他,先看货。”

林景峰掏出几件东西,拍在桌上,自顾自坐着喝茶。

“老板的店开得有味道。”展行痞兮兮地笑道:“茶也是好茶。”

老板不知展行底细,只嘿嘿道:“朋友帮衬。”

老板对那枚凤凰玉佩视而不见,先看了林景峰取出的一套连环腕锁,又取了掌镜,细细端详白玉龙纹佩,头也不抬,问:“林先生接下来要去哪里?”

林景峰不予置答:“先估。”

老板给了个价,连环锁不值钱,三百,白玉龙纹佩赝品两千。

林景峰说:“合适么?”

老板摘了掌镜:“不合适也没法,上回抬了一副板子来…”

林景峰:“没问你。”

展行一脸茫然,与林景峰目光对上。

“我…我不知道价钱。”展行说:“我只看得出真的假的,不知道卖多少…”

林景峰说:“当白跑一趟罢,王老板,东西先搁你这儿,把这次的帐结了,回头来取。”

老板接过茶,撇了浮叶,慢条斯理道:“林先生,恕我直言,西北开春正是好季节,几个铲地皮的上我店来招人,您白跑也好几回了,不如…”

林景峰喝了茶,摆手示意无需再说,伙计取了个信封放在桌上,展行约略猜到点,却不开口问。

林景峰信封一倒,一小叠人民币,颀长手指沾了点茶水,仔细点清。

这次换展行面无表情地看着,心想手指头这么长,点钱敢情好。

“换一张。”林景峰发现一张破的,拈着扬了扬,王老板只得取钱包换了钱,展行道:“借我几百。”

林景峰把钱全收踏实了,双手揣裤兜里起身就走。

展行只得又追了出去。

“那间是倒腾赃物的店,对吧?”

“为什么你人像闷油瓶,做事也像闷油瓶?”

“老板和你很熟?你们怎么认识的?”

“老板说的‘铲地皮’,是盗墓队吗?”

“白玉龙纹佩赝品只能卖两千?我觉得那套连环锁卖亏了!”

“你从什么地方盗来的?”

“一碗油泼面。”

林景峰一点菜,展行瞬间识相闭嘴。

展行:“两碗,我不问了。”

林景峰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再来一碗。”

片刻,面端上来,展行眼泪汪汪,亲人呐!

展行把面吃完,一抹嘴:“接下来做什么?”

林景峰说:“晚饭还想吃的话,就不要问什么和为什么。”

展行想到还有晚饭,于是只得不问了。

“要么我带你去北京玩吧…?我带你去北京玩,我有亲戚在那里。”展行意识到不能出现问号,快速地改为陈述句。

林景峰不搭理展行,他走到哪,展行就啰啰嗦嗦地跟到哪,林景峰在马路前停下来,说:“刚那家店里,我见你眼四处瞅,都看了些什么,说一次。”

展行想了想:“别的忘了,内堂里的花盆架子叫秋来香晚,是明代的红木;阁间摆了个听风瓶,墙上挂的是虎啸山林图…”

林景峰:“都有什么来历,说一次。”

展行挠头:“只有秋来香晚是真货,其他的都是旧仿…来历倒不太好说,对了,柜子角那里斜靠着的,有一副玉板。”

林景峰:“玉板?”

展行:“是副棺材板。”

林景峰:“哪朝。”

展行:“明。”

林景峰:“怎么看出来的?”

展行:“明代棺外榫钉是侧钉,所以椁板侧面会有一个入钉的印痕。露出来的那块板上…”

林景峰:“你除了看古董,还会什么?”

展行兴高采烈:“我会投篮!”

展行:“我还是校际棒球金牌投手,校飞镖队的冠军!小爷射飞镖百发百中,咻咻咻——”

林景峰:“你可以闭嘴了。”

夜,澡堂。

澡堂里提供客人的休息室,便宜又实惠,二十五元/人,可以过夜,就是床太多,像个大通间。

不过今天人不多,只有几名老头在角落的床上闲聊,抽烟。

林景峰让展行呆在澡堂,自己又出去走了一趟,展行先洗完澡,抽了抽鼻子,躺在窄床上,拿着手机,对着开机键犹豫不决。

林景峰洗好过来了,重重一倒,疲惫地叹了口气,翻出个小本子写写算算,又拿出手机按开计算器。

展行:“你多大开始干这行的?”

林景峰:“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展行侧过身,眼中洋溢着梦想的光芒:“你很崇拜闷油瓶吧!我懂的!”

林景峰:“…”

展行:“人都是有梦想的,这点我明白,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离开家,回到中国,我知道干你这行不能随便告诉外人…我…”

林景峰按着手机:“你离家出走?”

展行可怜巴巴地说:“家里没有人理解我,我很孤独的!”

林景峰不搭腔,展行开始自怨自艾:“侧阿玛还好点,嫡阿玛成天发火吼人,不让我学这个,让我学那个,叫我学商科,不许我玩飞镖…”

林景峰根本没听进去展行的“嫡阿玛”“侧阿玛”等词是什么意思,漫不经心道:“听父母的话总没错,他们也是为你好,想让你少走弯路。”

展行:“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干这行告诉你爸妈了么?”

林景峰不鸟他,展行又重重叹了口气:“我在家里真的呆不下去,每天除了上课就得回家,以后毕业了,展扬也会强迫我经商…”

林景峰敷衍地说:“哦,你爸叫展扬。”

展行道:“嗯,我和他对着干,我退学了。”

林景峰:“你不知道,社会难混。”

展行:“像少容说的,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么,你就是好人,我钱包丢了,你请我吃饭,还…”

林景峰嗤道:“你父母养你,三顿不缺,给你一个住的地方,足足十七年,我只请你吃顿饭,泡次澡,就这么感激?”

展行:“…”

林景峰收起手机和本子,睡了,展行辗转反侧,似乎因那句有所触动,片刻后,下定决心,毅然开了手机。

四十七个未接电话。

他斟酌许久,正想给家里发条短信,电话就来了,屏幕一闪一闪。

展行咬牙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展行老爸的声音几乎要把手机震爆,另一张床上的林景峰都能清晰听到一个抓狂的咆哮声音。

“展、小、贱!手机为什么关机?还是一关三天?!你给我解释清楚!学校的事是怎么回事,都找到你的爷爷我的老爸那里去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今天晚上就露宿街头吧!十二点后我会把门锁了!嗯哼?你别以为小毛会放你进来!我又买了只新的狗!嗯哼?德国警犬…”

展行:“死老头子!我告诉你,你拿我没办法!我已经在…”

电话那头又吼道:“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你要我去申请手机定位追踪吗?陆遥我麻烦你了,不要在这个时候弹命运交响曲…”

展行迅速地把电话挂了。

林景峰:“…”

展行:“嘿嘿嘿。”

电话又响了,展行沉默地看了屏幕一会,才按了通话键:“喂,哈哈哈!二舅,嗯,猜猜我在哪?”

电话那头也开始叫唤了,一句“我擦”异常清晰,唯独穿透力没有先前的展扬强,展行诉苦道:“我只是出来散散心…好的好的,一定回去。”

林景峰听到对方一口京片子,最后隐约听到:“打你爸手机,有事随时联系我,日你侧阿玛的,保持开机啊!小贱!”

展行挂了手机,嘴角勾起笑容,按了几个键,再次通话。

“喂,陆少容。”展行小声说:“我在中国。”

电话那头没有吼,声音很正常。

林景峰:“???”

林景峰有点迷茫,怎又来个爸?

展行说:“对,我在中国,西安,过来看看兵马俑和博物馆,我…嗯,没问题,我能照顾好自己!不用钱,我要钱会找二舅…好的!好的!”

电话那头说了很久,展行一语不发听着,最后道:“好了好了,知道了。”

电话里隐隐约约传来咆哮声,展行咬牙切齿:“你让老头子别叫唤了,天啊!二舅让我给你通话,刚刚他吵到我朋友…睡、觉、了!”

“好了就这样吧。”展行说:“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林景峰忍不住充满疑惑地打量展行,许久后开口道:“你有几个爸?”

展行说了老实话:“两个。”

林景峰嘴角抽搐,破功了,而后理解地点了点头。

展行忙摆手道:“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后爸和亲爸的关系,他们…嗯,他们是一对同性夫妻,不,夫夫。”

那一刻,林景峰的表情十分精彩。

展行:“这个事情,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林景峰用发毛的眼光打量展行:“你该不会也是…”

展行言之凿凿:“当然不是!同性恋又不会遗传!”

林景峰半信半疑地点了头。

同一时间,大洋彼岸,美国,纽约,早上十点。

展扬一脸悻悻,坐在餐桌前,简直要一边喷火一边追着过太平洋,冲到西安把建筑物全部夷平,再把离家出走的儿子抓回来。

陆少容心虚地笑道:“让他出去走走,说不定就懂事了,我十七岁那年都…在打工了。”

展扬:“还不是被你们宠的!”

陆少容:“他其实很聪明,既然十六岁能考上大学,我相信他回国也能混得不错…老大和二哥都在国内,有什么事情让他们照顾就…”

门铃响,佣人去开门,让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半大白人少年。

展扬打量那人:“找哪位?”

少年礼貌地问:“请问是VIKKO家吗?啊哈!我听说过您,您是展先生。”

陆少容说:“他回中国探望舅舅了,先生,您是他同学?”

少年答:“我是他男朋友,说好陪他去中国旅行的。”

陆少容:“…”

展扬的脸色立马就绿了。

陆少容险些站不稳:“你你你…我怎么没听小贱说过?你们什么时候…你是他的男、男朋友?!”

少年微笑道:“现在还不算是,不过很快就是了,请给我这个机会,我父亲是米克洛非财团…”

展扬终于忍无可忍。

“我从来就没有什么儿子,也不认识什么VIKKO!”

展扬咆哮着把门摔上,几乎要脑溢血了。

青春期遇上更年期,简直就是个大悲剧。

第3章

林景峰虽然很崇拜闷油瓶,但他其实不想再带个拖油瓶。

然而无法,他有很多事情是不知道的,譬如说某些古物背后的传说,以及古文化与殉葬品之间的某些联系。

七十二行,古董为王,干盗墓这行的或多或少都是半个古董专家,但也仅仅是半个。

他们常常不知道自己挖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有什么故事,顶多大致地根据经验,能够差不离地估个价。毕竟古玩大多数也没有确切的价位——金玉一类的殉葬品还好,瓷、碑、铜等物件最难说。

许多盗墓贼甚至连价都估不准,只能籍由察言观色,窥探店家的心态来讨价还价。

经验越丰富的老贼,便知道得越多,他们可以随口报出许多东西的来历,价位,甚至世界上有几件,都收藏在谁的手里,在什么地方。

这些老贼又油又滑,满肚子坏水;入墓时只顾着自己打算,见了天日后需要更多的分成,每个铲地皮的队里却少不了老贼的带领,只有他们熟门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