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亮想了半天,脑中一团乱,而后点头:“哦,好歹…日回去了…咱们不亏,小贱,你喜欢男的?”

展行不吭声了,孙亮说:“也…没啥关系,以后二舅给你介绍个好的,初恋都是浮云,别放心上啊。”

展行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孙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展行趴在床上,不到一会就睡着了。

孙亮在房里抽了根烟,想了一会,最后把烟按灭,上床躺下,伸出一只胳膊让展行枕着,就像十来年前,每年展行到北京来做客,孙亮搂着小外甥睡觉那般。

孙亮睡衣上有股好闻的气味,很淡的运动系香水和着肌肤的气息,那是今年新出的一款草原系香水。

展行依稀在梦里看到了什么。

一望无际的蓝天下,冰川连绵起伏,夹杂了绿色的草原的间隔带,犹如高原上神的衣带。

藏羚羊群受了惊吓,尽数奔跑起来。

远方唱着奔放而古朴的歌谣,展行蓦然发现自己换了一身藏民装束,赤脚站在冰冷的黑土地上。

朝前踏一步便是冻土,朝后退一步则是荆棘。

荆棘丛后埋伏着数十名男人,都是藏民装束,蓝绸武袍,腰间系着宽大的金带,个个别着藏刀,脸颊上俱带有长期紫外线曝晒后的高原红。

他们用展行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几名藏族男人快速地说话,仿佛在请示他们的首领。

首领是名虎背熊腰的壮汉,肩膀宽阔,脖颈黝黑,脸庞是高原人特有的眼神带有吐蕃人种的深邃,络腮胡掩不住沧桑与英俊的容颜。

高贵的王子!沧桑的硬汉!魁梧的猛男!

这种男人——展小贱最、喜、欢!!!

展行马上就亢奋了,也不管是不是在梦里,一个饿虎扑食便要冲上去占便宜。

那名壮汉首领低声说了句话,音节舒缓而深沉,继而抽出腰间藏刀,怒吼一声。

雪山尽头,一队僧侣缓缓行来,壮汉手中的藏刀与万里绵延雪山同为一色,率领上百人冲出了荆棘丛!

展行在清晨的阳光中猛然睁开双眼,晨曦中一室流金,床头柜上的方形玉石静静地发着光。

他的梦境仍停留在壮汉挥刀时,红衣喇嘛身首分离,断颈喷出漫天鲜血的那一刻。

早间的阳光投入房内,被窗帘割成细条,照得方玉石晶莹剔透,玉石中央似乎留住了朝阳的金光,朦朦胧胧间,有一缕光泉在半透明的石中旋转。

展行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背包被整理好了,东西整齐地搁在桌上。

他下床按铃,马上有人来服侍,佣人说孙亮正在客厅谈事情,请甥爷先在花园里走走,随后一起吃早饭。

展行刷了牙,穿着睡衣下楼,经过客厅时看了一眼。

孙亮正在与一名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学者谈事情,学者沙发后站着一名黑衣人,魁梧高大,戴着墨镜。

“任先生。”那名学者说:“我们的课题已经有了阶段性的突破。”

孙亮说:“院长,我姓孙。”

学者忙改口道:“是的,孙先生,很抱歉这么早来打扰您,我们学院一直以来…”

展行知道孙亮前几年赞助北京某大学的历史学院,出资设立了一笔奖学金,心想多半是期末的汇报,也没什么稀奇的,正要转身离开时,忽然听到里面院长说了句话。

“这次西藏自治区对札达、阿里地区的考古政策有所松动,又有人在边境发现了新的古格遗址,里面有关于‘前弘期’,‘识藏’等的珍贵材料。同学们快放寒假了,我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科考和实习机会。”

展行的好奇心几乎是立刻就被吊起来了。

古格王国遗址?那名见佛杀佛,见神杀神,不敬神明的朗达玛引起的,把整个藏传佛教断绝了一百多年的行动?

展行走进客厅,好奇问:“古格不是在边境么?近几年国家已经允许考古队伍进入了?”

院长不知展行何许人也,孙亮介绍道:“这是我义弟的儿子,展行。”

“展行?”院长身后的高大男人从墨镜后瞥了展行一眼。

那壮汉摘下墨镜,现出深棕色的瞳孔,礼貌地说:“你好,我叫霍虎。”

霍虎的眼睛很漂亮,像浸了水的琥珀,瞳孔如猫一般,呈现猫眼纹路的光泽。

展行:“??”

他忽然强烈地生起一种熟悉感。

院长示意霍虎别说废话,起身让道:“原来是陆馆长的儿子,请坐。”

展行笑道:“陆少容他还不是馆长。您之前说的‘识藏’,我曾经听说过,真的有这回事?”

第22章

孙亮懒懒靠在沙发上:“就知道你喜欢这些神神怪怪的。”

展行在水晶罐里取了根烟,霍虎忙在西装胸袋里摸,孙亮摆手示意不用,随手摸出打火机给展行点了,把火机扔在桌上。

“识藏是啥?”孙亮问。

院长很识相:“展少爷家学渊源,还是请少爷说吧。”

展行解释说:“‘识藏’是‘伏藏’的一种,归为藏传佛教的一种活动,藏传佛教分显宗与密宗,伏藏在显宗通常作为仪式,在密宗则是确实有的行为。”

“早期苯教教徒和藏传教徒,经历过许多次血腥剿灭…”展行说:“每一个宗教在历史上都曾经出现过的情况,藏传佛教也不例外。某些当权者会镇压宗教运动,焚烧佛像,拆毁庙宇,在这个时候,僧人们就会启动传说中‘伏藏’的神秘仪式。”

院长点头补充道:“是的,历史上的古格王国建立前后,经过接近一百年的空窗期,整段历史被一刀切断,分为前弘期与后弘期。”

“那是一段对于佛教来说非常黑暗的岁月,有史以来最为宏大的伏藏仪式,就发生在灭佛时。”

孙亮:“有什么用?”

展行认真说:“伏藏分为书藏,圣物藏与识藏,就是刚刚院长大人…”

“我姓李。”院长谦恭道:“大人二字不敢当。”

展行说:“李院长提到的,其中书藏是经文,圣物藏是密宗法器,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但‘识藏’却很奇怪,它是一种精神传承。当某些咒语,传说,甚至那个什么…在遇上灾难,无法再保存的时候,就在神的力量下,埋藏于人的意识深处、符文里、甚至虚空之中。等到灾难过去,再度借助超自然的力量开启,让这些灵魂力量回归。”

“甚至什么?”霍虎低头注视展行。

展行微一愕,李院长微有不悦,斥道:“霍先生,你今天是不是有点太多话了。”

展行忙道没有关系,又说:“甚至佛的灵魂,密宗相信轮回转世,每一代活佛与大喇嘛都会转世,其实转来转去,他们都是同一个人?这个太难想象了。‘识藏’的地方,埋藏的不仅仅是宝藏,有时候还会埋下人的意识,甚至灵魂。你可以想象有一个宝箱——譬如说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后有很多灵魂飞出来,寻找新的身体进行转世。这个宝箱就是‘识藏’。”

霍虎又问:“你相信这种事情么?”

展行啼笑皆非,说:“嗯…我不太相信,迄今还没有见过。”他心里十分疑惑,看霍虎与李院长仿佛是一起来的,言语间却又不像同路人。

院长察觉了展行的疑惑,马上说:“这位霍虎先生,也是我们的赞助人之一、”

孙亮问:“你会打霍家拳?”

霍虎微一点头,没有对孙亮产生任何兴趣,展行总觉得霍虎墨镜后的目光时刻盯着自己。

展行问:“霍家拳是什么?霍元甲?”

孙亮嘲讽地笑了笑:“比霍元甲更早,霍光。”

展行端详霍虎,后者不以为意。

“这样吧。”孙亮说:“我外甥该吃早饭了,明天让秘书整理个报告,研究看看这笔资金值不值得…”

展行:“二舅——!”

孙亮:“不行——!”

展行一跃而起,把孙亮扑倒在沙发上。

“让我去让我去——我要去西藏——呜哇——”

“绝对不行!劳资昨晚上还和你爸说了过完圣诞就让你回家…”

“我要去——!”展行扯着嗓子干嚎道:“让我去!”

院长:“…”

孙亮揪着睡裤,以防被展行扯下来,说:“送客送客!”

霍虎说:“展行愿意与我们一起去的话…”

院长马上说:“霍先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可以确保他的人身安全。”霍虎伸出手。

扒着孙亮的展行不怀好意地打量霍虎,而后也伸出手,和霍虎握了握,又继续抱紧孙亮大腿,被他拖着走。

霍虎与李院长告辞,兀自听到客厅传来孙亮咬牙切齿的训斥:“我日你侧阿玛!扯到蛋了!小贱!放手…”

“让我去。”

“不行。”

“让我去!”

“不行!”

展行絮絮叨叨,孙亮头疼无比,甥舅坐在餐桌前,佣人端上早餐。

“有蚝油么?”展行问。

“吃个嫩羊排你要蚝油做什么?”孙亮问。

展行叫唤道:“关你叉事!”

孙亮怒吼道:“少爷让你们把蚝油拿过来!没听到么!”

展行取了果酱,白糖,芝士粉,盐,胡椒粉,黑椒粉,李锦记鲜味汁,蚝油一股脑儿倒在面前的红酒里。

孙亮:“???”

“二舅,你不让我去?”展行面无表情,端起红酒,冷冷地威胁道。

孙亮:“…”

展行:“我就把这杯东西喝下去!!”

孙亮马上叫道:“你们还在看什么!拉住他!把那杯东西拿走!”

中午:

“你不让我去,我就拉开剪草机,躺在草地上。”

“哦,剪草机太吵,二舅家是人工拔草的,你去躺着晒太阳吧。”

下午:

“你让不让我去!我要跳楼!”

“抓住他!马上把花园和前院用海棉垫起来!”

傍晚:

“二舅…”

“…”

“如果你不让我去,我就…你就…你就…就…”

“我就怎么?啊?你说?我就怎么?你这一身本事全跟着二舅学的,二舅还怕了你?你有本事咬舌头啊,憋着不喘气啊!”

“…你就接电话,喏,大舅的。”

孙亮:“…”

电话里,余寒锋说:“让他去,放心,他在青藏高原蹦跶不起来,来回走两圈就得缺氧趴下了。”

孙亮还是放不下心,与身在上海的结义兄长余寒锋——展行的大舅谈了快半小时。

最后余寒锋说:“有什么问题,我会去联系人支援。”

孙亮这才点了头。

孙亮本来不太想赞助人文大学历史系的这次科考活动,毕竟连着好几年了,也没见出点举世震惊的成果,本想勉强拿点钱打发叫花子算球。

然而自家外甥却拼死坚持,孙亮无奈,只得当作花钱雇人陪展行玩玩。孙亮自己没有时间,快到年底,事太多,展行又花招滑头一大堆,孙亮瞒着远在美国的展陆夫夫,让展行去了。

孙亮本想给展行派两名保镖跟着,然而展行无论如何不要,外加霍虎出示了证件与武师执照,孙亮也亲自打电话去山东确认了一次。

确实是霍家拳第七十二代传人。

霍虎再三担保:“我会保护展行,你的保镖不顶用,西藏有很多风俗与秘辛,不是现代的枪和子弹可以解决的。”

三天后,展行背着个不大的包,站在机场处,接过孙亮递来的护照。

“小心点啊,手机随时保持开机,听李院长的话,别闯祸。”孙亮说:“霍兄弟,帮看着我小外甥。”

霍虎点了头:“一定。”

展行笑道:“一定带纪念品给你哦,西藏春宫图喜欢吧。”

孙亮道:“擦,你别缺胳膊掉腿地回来就成了!还带什么东西!注意啊!千万注意安全!二舅爱你,展小健!别被西藏女人拐跑了!”

一群学生哄堂大笑。

霍虎作了个“请”的手势,跟随展行走进免检通道。

这次除了李院长随团出发,还跟了名秃顶教授姓阳,带两名博士研究生,又有四名实习生随行。霍虎一眼望去,知道都是些不通世事,象牙塔里的学生,便也不甚在意。

展行上了头等舱,随意扔了行李便倚在座位上按手机,霍虎自觉坐到他身旁,阳教授带的学生们却是兴奋得说个没完,所谈的无非是西藏风土人情,历史之事。

一名学长在给两个女生讲解:“…佛家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最早的哲学观点指出一切事物抵达临界点时,便会朝着另一个极端开始转化…”

展行茫然道:“水满则溢不是曹雪芹说的么?”

学长:“…”

学长不悦咳了声:“您好,我叫李斌。”

展行与他握手:“我叫展行。”

李斌解释道:“我是说他们基本的理念,不为外物所动,中庸、淡泊的修行思想。”接着又朝那两名女生说:“正是因为当权者赤祖德赞过分推崇佛教,恶视僧人者剜其目;恶言僧人者断其舌。这引起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不满,于是他们推举了另一个人朗达玛——也就是赤祖德赞的哥哥,来继任吐蕃赞普。这个人非常残忍,他把文成公主带来的佛像全部毁掉了。简直可以用穷凶恶极,十恶不赦来形容。”

“事实证明,宗教的力量是十分强大的,它源于信仰,却又不仅仅止于信仰,可以说,最后他死在了自己付出毕生精力来毁掉的佛教上。”

展行笑着插话:“其实吧,我也知道他,我个人觉得对朗达玛的评价里,有个悖论…”

李斌微笑道:“您今年多大了?我知道您是孙老板的外甥,想必是世家,在哪里念的学位?”

展行说:“美国籍,加州大学。”

学生们纷纷动容,李斌理解地说:“念的商科?现在有钱人都念商科,像我们搞科考的,几乎赚不到钱,只能当土拨鼠。”

学生们又笑。

展行傻乎乎道:“这和我们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坐在后排闭目养神的阳教授缓缓说:“为了历史与人类文明献出一生,不是学者的梦想么?梦想能用金钱来衡量?”

李斌置之不理,朝展行说:“什么悖论?”

展行察觉到了李斌的敌意,最初发话时,他只是单纯地想参与讨论,一如在学校与导师,同学开启小组话题争论时的开场白——“我有自己的另一个看法。”然而他没料到李斌把它当作一个挑衅类的话题,展行想了想,既然对方询问,便只得小心地说:“有人说,中国的算命先生能知宿命,当然也能算到他自己哪天有顾客上门,哪天没生意,不就可以少上几天班吗?”

学生都笑了起来。

展行客气地说:“朗达玛的灭佛运动,说实话,我觉得和这个悖论有共通点;当时的僧人们有宗教信仰支撑着,这个支撑点正是源于‘成佛者能知过去未来,能知一切法’,当然,我们可以假设,僧人相信一件事:佛知道朗达玛的举动。”

“既然是这样,佛为什么不庇佑他的信徒呢?佛无动于衷,于是僧人们的信仰就会逐步消散,许多人的想法都以‘人’为基本出发点,但我觉得呢,当时的僧人并非无法抵抗,而是他们相信,佛家讲究缘法…”

李斌打断道:“缘法的意思就是,该让他肆无忌惮地灭佛?这才是悖论!最后亲手杀死恶贯满盈的朗达玛的人,正是一名僧人,你不知道?”

展行笑道:“所以这才是缘法啊,朗达玛他来了,做过一些事,最后又走了,佛能知过去未来,为什么在他开始灭佛之前,不早点派人来阻止他?什么时候杀他,让什么人杀他,灭佛时代延续几十年还是上千年,杀朗达玛的是一个人还是几万人,这些在佛的眼中有区别么?”

李斌又问:“那么你又知道那个人是谁,在什么时候出生的么?”

展行摇头道:“大概记得,但不知道名字。”

李斌正色说:“不知道就好好学,朗达玛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而不是死在佛的手上,前弘时代与后弘时代的分界点开始,在紧接着的一百年中,僧人们背井离乡…”

“此后。”展行说:“王之疆土犹如冬水,日渐下落;十善之法,如坏麦束;藏民福德,如风中残烛;利乐王治,如长虹散于天际;罪恶行径,如大漠风沙掩盖善德。”

李斌愕然。

“什么意思?”女生们叽叽喳喳,不解问道。

李斌道:“你背过《西藏王统记》?”

展行说:“我觉得不是你说的那样,佛家讲究一个缘法,朗达玛之所以存在,符合了这个缘法中环环相扣的安排,按佛门的因果原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有其意义,它们或成创世因,或成灭世果。”